常新港

我在超市里瞎逛時,被那個玻璃器皿吸引了。我將鏡片擦拭了一番,再戴上時,玻璃器皿顯出淡淡的青來。售貨員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問我:“小妹妹,你喜歡它嗎?”
我把它買了下來。媽媽對家里多了什么東西并不在意,她一天到晚地忙,推開我的房間門時,只說了一句話:“你最近需要錢嗎?”就在她準備離開時,目光落在了淡青色的玻璃器皿上,“這是干什么用的?”我說:“我只是喜歡。”媽媽就“哦哦”了幾聲,關上門走了。
爸爸最后一次離開家時,媽媽還很悠閑,還在打麻將。爸爸臨出門時對我說:“雪兒,爸爸走了!”
我靠在自己的房門上,不想說什么。在媽媽和爸爸剛出現問題時,我有太多話要說,現在,我不想說了。爸爸用他有些發涼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臉頰,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爸爸把家門關上時,我也把自己的那扇房門關上了。
媽媽原來在一家大廠上班,后來下崗了,閑了幾年,生活突然發生了變化,她像是一根彈簧,扔在地上,重新使用時,銹一層層剝落了。
媽媽推銷過化妝品,不靈,又改做人壽保險。
在做成幾份保險后,媽媽樂觀地說:“雪兒,我找到一生都可以做的事了。”
我的成績一直不差。在家里發生變故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咬牙堅持著,不想讓自己的成績排名降下來,為了辛苦的媽媽,也為了我自己。
班里跟我最要好的女生楠楠常對我說:“雪兒,發什么呆?”我說:“我發呆了嗎?”
我的家離學校有五六站路,因為跟楠楠家很近,我們常一起走。上學時,楠楠的爸爸經常開車帶我們去學校。每次一坐進車里,楠楠就用面巾紙替爸爸擦嘴巴四周的食物殘渣。楠楠每次擦時都說一句:“爸,出門時照照鏡子嘛!”她爸爸卻說:“爸爸哪兒有照鏡子的時間啊!女兒就是給爸爸擦嘴的。”
現在,當我面前出現這種場面時,我就把臉側向車窗外,去看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我不想坐楠楠爸爸的車了。我無法對楠楠解釋,說我不想看見他們父女兩人經常上演親昵的一幕。
楠楠在教室里看見我就嚷起來:“雪兒,你怎么不打招呼自己來上學了?我和爸爸等了你那么長時間。”
我的臉紅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楠楠又問:“那你明天還坐我爸爸的車嗎?”我回答得很干脆:“不坐了。”“為什么?”“不為什么。”楠楠突然說了一句氣急的話:“你有病啊?”
晚上回家后,我第一次放棄寫作業,一直盯著窗臺上的淡青色玻璃器皿看。看了一會兒,就朝里面加了一些水。我的心情就像玻璃器皿里的水,波動了十幾秒鐘,就靜下來了。
媽媽回家后,興沖沖地對我說:“我今天又做成了兩份保險。”我跟媽媽說:“你看,玻璃器皿里加了水很好看的。”
媽媽說:“我明天還能做成兩份保險,我不能放松,一松,到手的錢就飛了。”
我快速把門關上了,但是媽媽不肯放棄我這個唯一的訴說對象,隔著門跟我說她的保險。
期中考試那天,我突然輕松起來,不想在成績排名上掙扎了,干脆聽之任之。
我從前十名落到第二十七名。班主任在班里著重點了我的名字,表現出痛心的樣子。為了慶賀老師第一次在全班公開批評我,我興沖沖地跑到花鳥魚蟲市場。
我看見一個難看的四方形魚缸里趴著十幾條黑色的小東西,它們的眼睛鼓鼓的,很像少女的發髻。攤主是個大大咧咧的中年女人,“那是龍睛。它很便宜,你如果買別的金魚,我可以白送你兩條。”我說:“我只買龍睛。”“五毛錢一條。”“我買三條。”
拎著三條魚離去時, 我在半路上站住了。我又回到攤主那兒:“我退一條。
我只要兩條。”那女人扔給了我五毛錢,說:“那條魚我也不要了,你拿走吧,送你了!”
我固執地從塑料袋里摸出一條,放進四方形的大魚缸里。被我丟進去的那條魚混到一群魚里,之后,就分不清了。
我回到家,把兩條魚放進了淡青色的玻璃器皿里。我現在才知道,當初我為什么對這個淡青色的玻璃缸產生了興趣,我在給這兩條魚創造一個溫馨的家。也許,這兩條魚早想從那亂哄哄的生活中走出來。
有一個問題讓我想了半天:本來買了三條魚,我為什么要退掉一條呢?我心里對那條被還回去的魚有了一點點擔心。
媽媽也不認識玻璃缸里游動的魚。她認真地看了半天,之后說了一句話:“這東西這么難看,你為什么要養它們?”我說:“我喜歡。”
楠楠孤立了我兩個星期之后,突然主動跟我說話:“雪兒,我知道你家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想說,你心里不好受的。”
我問她:“你想說什么?”楠楠說:“你爸爸和你媽媽的事。”我說:“這件事呀,早就過去了。”
楠楠說:“這個周末跟我爸爸去桃山玩兩天吧?”
我以前跟著楠楠和她爸爸去過很多地方玩。我說:“我有事,不能去了。”我擔心兩條小魚會被媽媽不小心餓死,當然,還有難以啟齒的原因。楠楠有些遺憾地說:“不去太可惜了。”
我淡淡地說:“沒什么可惜的!”
那天晚上放學后,我一推開房門,一下子就慌亂起來。淡青色的玻璃缸內只剩下一條魚,我開始滿屋子找。找著找著,我就絕望了。任何一個小小的縫隙,都能藏匿它小小的身體。
我看了看高高的書架子,它會不會跳到那上邊去?我搬了把椅子,踩著上去了。看見灰塵之后,我從上面摔了下來。媽媽這時走進來,“雪兒,你坐在地板上干什么?”我哭了起來。
媽媽說:“摔倒了?抽屜里有治跌打損傷的藥。媽媽現在要去跟一個人簽訂一份保險合同,晚飯你就吃方便面吧。”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拼命想那條消失的魚。
它渴死了吧?它餓死了吧?給不給剩下的這條魚再買一個伴兒回來?我沒有這么做。我想,我就是一個人嘛,我都能照常生活,魚為什么不能?
這樣的時間并沒有持續太長。期末考試中,我的成績排名進入了前十。我那天回家拿出鑰匙開門時,門被媽媽從里邊打開了。媽媽的臉上沒了往常的疲倦,反而有了淡淡的笑意。我進了房間,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坐在我的床上。那男人說:“雪兒回來了。”
我盯著那男人看了一會兒,才認出是爸爸,他消瘦得讓我幾乎認不出來了。我的眼睛故意望著別處,但心里一直想著一個問題:爸爸怎么瘦成這樣了?
當我的目光落在淡青色的玻璃缸上時,看見里邊悠然地游著三條魚。爸爸說:“我剛才出去買了兩條回來,放進去,發現它們很合得來。”
我沖著爸爸喊了一句: “ 一年了, 你上哪去了?”我的眼淚止不住,爸爸和媽媽都躲避著我的目光,把視線落在淡青色的玻璃缸上。三條鼓著眼睛的魚用猜測的眼神瞪著我們一家三口。
//摘自《兒童文學·選萃》2021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攝圖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