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宇,蔣建平
海外及港澳學者對“貓論”的不同解讀述評
張振宇a,蔣建平b
(河海大學 a.馬克思主義學院;b.校黨委組織部,江蘇 常州 213022)
“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是20世紀60年代初鄧小平就如何盡快恢復農業生產所做的形象比喻,也被世人稱為鄧小平的“貓論”。由于“貓論”中蘊含著沖破當時教條束縛的變革思想,成為不少海外及港澳學者研究鄧小平改革理論的重要資源,他們或認為“貓論”等同于西方的實用主義哲學;或認為“貓論”表明中國政治生活開始淡化意識形態,奉行現實主義,甚至開始悄悄滑向資本主義;或認為“貓論”在根本上仍從屬于鄧小平的馬克思主義信仰。分析這些不同視角的解讀,聯系“貓論”提出的特定背景,可以發現:“貓論”并不等同于實用主義的“有用即真理”“只重視目的結果而不管方法手段”,也并非哲學屬性不明的現實主義或“走資本主義”,而是馬克思主義根本屬性視域下的務實要求、生產力原則和人民立場的具體體現,是鄧小平為世界所提供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海外及港澳學者;“貓論”;實用主義;現實主義;馬克思主義
“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句普通的民間俗語由于在20世紀60年代初被鄧小平用來作為如何恢復農業生產的形象比喻而遠近聞名,并被世人稱為鄧小平的“貓論”,只是在流傳中“黃貓、黑貓”變為顏色更具對比性的“白貓黑貓”。“貓論”盡管是個形象的比喻,但卻蘊含著沖破當時教條束縛的變革思想,成為很多海外及港澳學者關注和研究的對象。一些海外及港澳學者甚至通過“貓論”來了解和把握鄧小平的改革思想與實踐,為我們提供了豐富多元的研究視角,值得我們關注和鑒別。
美國學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其專著《離奇變幻的政治生涯》一書中認為:鄧小平提出的“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實際上是一種實用主義思想,表明鄧小平準備采用不管哪里來的方法、技術、創造和意見來使中國達到技術現代化。另一位美國學者石池雨認為鄧小平的“貓論”,換言之就是實用主義的“只注重結果,而不注重這些結果是如何而來的”[1]264。俄羅斯學者彼沃娃洛娃表述得則更為直接,她認為鄧小平在改革探索中所形成的中國社會冠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或其他名稱都無足緊要,只要能讓人民富裕、國家富強就行,他所提出的“貓論”本質上是實用主義的“‘目的可以證明手段之正確’這一原則的另一種表述”[1]264–265。香港學者韓劍華也認為,中共為了加快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改變大陸貧窮落后的面貌,所提出的改革開放的一系列新政策,實際上在相當程度上逐漸“修正”了馬列主義,“鄧小平在一九八五年三月‘全國科技工作會議上’談到‘社會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全國人民共同富裕,避免兩極分化。’其實上述觀點就是鄧小平早期的‘黑貓白貓論’,也就是‘實用主義’”[2]398。另一位香港學者金思凱認為,鄧小平的“貓論”表明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因而他的民主思想缺乏一貫性,而是信奉“有用就是真理”[1]264。很明顯,這些觀點從實用主義哲學的視角解讀、定性“貓論”,并把“貓論”等同于實用主義的“有用即真理”“目的可以證明手段之正確”以及“只注重結果,而不注重這些結果是如何而來的”思想,這需要我們進一步辨別和厘清。
匈牙利學者代內什認為:中共關于農村調整改革的會議使得責任制在全國迅速蔓延開來,鄧小平的貓論就是將“各種顏色的貓放了出來,看哪些貓抓老鼠最靈活。由于各省、縣和人民公社的經濟、政治條件不同,責任制或以‘生產承包制’或以‘合同制’等很不相同的方案出現”[2]240。俄國的巴拉赫塔和庫茨涅佐夫認為,在20世紀60年代初貫徹“調整方針”過程中,作為這一方針制定者之一的鄧小平,提出了那句著名的白貓黑貓論,并因而“成為在經濟領域支持貫徹執行現實主義方針的人的一個宣言,但是在不久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中,以及在70年代中期(第一次為他平反之后)這句話就成為一些人記恨他的理由”[3]95。曾擔任聯邦德國駐華大使的埃爾維因·魏克德認為,鄧小平是一位現實主義者,是一位精力充沛有勇氣的領導人,他要求人們根據實際情況來制定方針政策,“在‘文革’中鄧小平的主張受到指責,他認為包產到戶比人民公社的生產效果好,由此他得出一個結論,用了一句口頭語‘不管它是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2]143。美國學者闞哈葉認為,鄧小平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是一位現實主義者和實踐家,他看不起那些死抱教條、只會空喊口號而忽視提高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理論家,為了實現國家現代化,他強調要借鑒和吸收西方的知識與技術,并且他“明了而實用的施政方針(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迎合了毛澤東之后中國人的心理狀態”[4]188。可以看出,這些解讀是在脫離社會主義建設實際的比較中呈現的,是從現實主義政治(施政方針政策等)層面認識“貓論”的,具有積極意義,但仍需要做更深入的思考和辨別。
澳大利亞學者古德曼認為,鄧小平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他確信共產主義是中國21世紀解決所面臨的問題的最有效辦法,也是一種非常有組織的社會力量;鄧小平在一生的革命生涯中為確保黨奪取政權和實現中國現代化一直奮斗不息,雖然他非常注重實效,但并非一個實用主義者;“事實上,鄧在他的講話和著作中也反復強調具體時間、具體情況要具體對待;鄧有句蜚聲中外的比喻:‘不管黃貓黑貓,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盡管這句話直截了當,簡明易懂,但是人們對它更深層次的含義并不太清楚,某些人還認為這種話是鄧的實用主義的具體體現”[3]402。香港的陸鏘認為,“人們都知道,鄧小平有一句名言:‘不管白貓黑貓,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貓。’按照這一標準,當然說不上左和右。但人們不能忘記,在貓的上面,還有四項基本原則,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原則,即黨的領導”[2]418。從堅持黨的領導不可動搖,陸鏘進而指出鄧小平的作為“不能突破馬列主義的大框框”[2]418。澳門學者楊鵬翔認為,鄧小平是一個堅定的勇于獻身的共產主義者,他堅信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是正確的,但理論本身也要隨實踐發展而發展,“為了給那種開明做法的必要性作辯護,鄧篤信抓經濟效益的路線,這已成為他的簡潔信條:不論白貓和黑貓,抓得住老鼠的就是好貓”[4]268。美國學者張大衛指出,盡管鄧小平比較靈活、實際,思想上沒有框框,但他始終是一位具有基本社會主義信念的領導人,他堅定而又明了地提出: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鄧小平著名格言‘白貓黑貓論’,就是他厭煩不必要的理論解釋的證明”[2]148。這些學者都認為鄧小平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具有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堅定信念,強調堅持黨的領導,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貓論”。
“有用即真理”是實用主義大師詹姆士的名言。在他看來,一種思想、觀念是否正確,取決于這種思想觀念指導主體行為的實際效果,能夠帶來主體所期望的實際效果,這種思想觀念便是有用的,也即是真的。馬克思主義認為,真理是有用的,因為真理是人們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正確認識和反映,這種正確認識和反映決定了真理可以使人擺脫謬誤,少走彎路,從而更好地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但是有用未必就是真理。“有用”是一種價值判斷而非真偽判斷。真理之所以為真,就在于真理包含著同客觀對象相符合的客觀內容,是對不依賴于人的外部客觀事物本質和規律的正確揭示,是實踐基礎上的主觀符合客觀。實用主義離開真理的客觀性,僅根據認識的主觀效用評判思想理論是不是真理,并形成了“有用即真理”的論斷。實用主義創始人皮爾士從效用角度承認真理的存在,他確信真理與謬誤的不同之處就在于按真理行事,真理就會把我們帶到我們的目的地而不迷路。實用主義大師詹姆士進一步闡述了皮爾士的效用原理,他把有利于工作,并使人們達至主觀效用視作評判真理的唯一標準。不僅如此,詹姆士還特別強調,真理并非與善相區別,而是與善相對等的范疇,真理本身就是善的一種,并且思想的真實程度是和思想起媒介作用的成功程度成正比的。這實際上是把思想的真理性與思想的價值性等同起來,把“善”與“真”視為同一。詹姆士就此明確提出在他看來具有一致性內涵的兩句經典論斷:有用即是真的,真的即是有用的。這種邏輯必然引發荒謬的推論,詹姆士就曾經把上帝與宗教神學觀念視為真理。詹姆士認為,人們信仰上帝可以獲得心靈的安寧,可以獲得精神上休假日的好處。他據此進而指出,實用主義認為只要宗教神學觀念對生活確有具體價值,那么在這一意義上它即為真的。詹姆士的這一觀點招來了廣泛的批判,盡管后來詹姆士為此進行了修正和辯解,但這一觀點確是堅持“有用即真理”必然得出的結論。由此可以看出實用主義的“有用即真理”是一種錯誤的真理觀。
“貓論”就其命題本身——“黃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來說,是多數人對貓是否“好貓”的一種價值評判,屬于價值認識。但是,鄧小平的“貓論”主要是一種形象的比喻,指的是不管哪一種農業生產形式,能調動人民群眾發展農業生產,就采用哪種形式。這種對具體農業生產形式的認識,既遵循了“生產關系一定要適應生產力發展要求”的客觀規律,又以“人民群眾愿意采用”為價值評判標準,并且以是否“促進農業生產”的實踐效果作為檢驗標準。本質而言,“貓論”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價值觀、真理觀和實踐觀的辯證統一。
恩格斯曾經指出,任何歷史事情的發生都包含有明確的預期目的和自覺的意圖,因為活動在社會歷史領域內的都是追求某種目的、經過思慮或具有意識、憑激情而行動的人。為了實現各自預期目的,人們就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尋找采用有助于實現目的的方法手段。實用主義從主體實踐結果的主觀效用,也即實踐效果是否符合主體預期目的評判真理,提出“有用即真理”的論斷,把善與真視為同一,這在主體的實踐中必然會推導出“目的可以證明手段之正確”“只注重結果,而不注重這些結果是如何而來的”的結論。因為按照“有用即真理”推論,在實踐中能夠有助于實現主體預期目的的方法手段(首先是作為一種觀念存在于實踐者的頭腦中)無疑是有用的,有用的也就是正確的,同時也是善的,這就是“目的可以證明手段之正確”;在這一過程中,只要主體預期目的得以實現,至于采用的方法手段(觀念性的方法手段轉化為現實的方法手段)是否符合法律道義也就無足輕重了,因為方法手段的性質是與最后結果的效用性質同一的,所以只需注重結果,而無須太在意這些結果是如何而來的。實用主義的這一邏輯推理迎合了美國資產階級對外擴張侵略的需要。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資本主義正從自由競爭階段走向壟斷階段,壟斷資產階級希望在國家政權的保護下,通過向海外擴張而取得新的原料產地和產品銷售市場。但是,移居美國的大部分人都是清教徒,掠奪殖民地與基督教的倫理精神是根本對立的。“有用即真理”的實用主義原則實際上啟示人們,只要有利于人們預期目的的實現,方法手段的選用不必受制于傳統的道德倫理,這就滿足了壟斷資本集團對外侵略擴張的需要。詹姆士本人就曾在1901年的一次演講中要求美國政府建立強大的武裝艦隊,以便能在武力的護衛下向海外傾銷商品和輸出資本,并與其他帝國主義列強一起爭奪世界霸權。不僅如此,詹姆士還是一個大力倡導個人主義的哲學家,他因此而被美國學者賓克萊描繪成一個敢于冒險、重視實用性的個人主義哲學家。實用主義“有用即真理”的觀點也必然會助長和導致個人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從個人取向出發倡導“有用即真理”,給個體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提供了所謂的理論支撐;甚至個體本身的目的和選用的方法手段都不符合社會的法律道義,卻在“有用即真理”的理念下被個體視若合乎情理的應然選擇。
鄧小平的“貓論”絕不是“目的可以證明手段之正確”“只注重結果,而不注重這些結果是如何而來的”。“貓論”提出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盡快恢復發展農業生產,解決人民的吃飯問題;其方法手段的選用是在堅持土地公有制的前提下不拘泥于某種固定形式,采用在實踐中有助于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促進農業發展的生產形式,體現的是一種原則堅守之下的靈活性。簡言之,“貓論”是在堅持目的的正當性和原則性之下的方法或手段靈活性的辯證統一。
20世紀60年代初,在我國農業生產遭遇嚴重自然災害的情況下,鄧小平以“貓論”做比喻,強調從各地實際出發,不拘泥于教條,采用農民愿意的生產形式來盡快恢復農業生產。盡管很多海外及港澳學者都看到了鄧小平的這一務實主張,但卻忽視了“貓論”這一現實主義政治主張比喻背后的深層次哲學思想。究竟什么是“貓論”這一現實主義政治主張背后的根本指導思想,相當多的上述學者并未就此問題加以闡明。政治生活中的現實主義思想背后可能會有更深層次的不同性質的哲學思想的支撐。實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能為政治生活中的現實主義提供依據。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必然要求在政治生活中采取務實的方針政策;實用主義哲學在理論層面是屬于資產階級的唯心主義哲學,但在操作層面,實用主義要求面向現實,強調實踐、行動的意義。實用主義大師詹姆士就曾明確指出,要成為一個好的實用主義者,就必須面向經驗和事實,離開了事實,實用主義就覺得不舒適。從事實出發,實用主義強調行動和效益。詹姆士明確把實用主義視為一種行動哲學,他強調除了實踐的意義,此外并無別的意義可言。實用主義尤其強調從實際效果思考問題,詹姆士就曾指出:皮爾士原理也即實用主義原理,就是關注事物含有什么樣的實際效果、能夠帶給我們什么樣的感受以及我們所做出的反應,從而以此來完全弄明白我們所關注思考的事物。因此,實用主義在政治生活中要求采取務實的方針政策,并根據實際效果來進行評判。
事實上,一些海外學者在解讀“貓論”時甚至就用“實用主義”“實用”的詞匯來表達“現實主義”的內涵。例如,俄羅斯學者季塔連科認為,鄧小平與毛澤東的社會理論及思想標準不同,他“對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要素和參加者的評價代之以完全實用主義的論點(‘貓和老鼠’論)”[5]118。日本學者渡邊利夫認為,鄧小平提出的“貓論”是關于如何發展社會生產力的形象表達,這一思想是一種“實驗主義性質的實用主義”,即不是依賴某種口號來動員群眾并一舉在全國實施,而是在局部地區通過現實的實驗來看其效果,并決定是否在全國推廣和政策制度上追認。英國學者派伊認為,鄧小平的政治學被習慣性地用“實用主義”來加以概括,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由于他的那句“貓論”名言,“這種理論表示,他不受意識形態的束縛并因而能夠把精力集中于效益……就經濟政策而言,這是一個公平的判斷標準”[5]117。不僅如此,派伊還非常敏銳地指出,中國政治生活中的實用主義不同于西方英美社會生活中的實用主義,而是具有自己不同的特點。西方研究者分析中國政治而運用的“實用主義”,其意思是要表明中國政治生活中已經更加偏重現實因素并淡化意識形態,社會政策也因而非常強調經濟理性和與國家現代化實現緊密相關的世界進步。簡言之,實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能為政治生活操作層面的現實主義提供理論依據,而作為觀察處理政治生活問題的現實主義既可以為無產階級服務,也可以為資產階級服務,這自然就難以準確把握“貓論”現實主義政治定位背后的根本哲學屬性。
不少海外及港澳學者用“實用主義”來表達包括“貓論”在內的鄧小平改革思想的現實主義內涵,也常常由此引申認為鄧小平已經偏離毛澤東思想,背離了馬克思主義。德國學者托馬斯·海貝勒就認為,鄧小平領導下的中共體制已經脫離原有的意識形態,取而代之的是經濟、社會和政治上的實用主義。美國資深政治家基辛格則明確指出鄧小平作為實用主義者已經偏離毛澤東思想的主旨,不僅放棄了毛澤東的繼續革命理論,還把毛澤東關于“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的只言片語上升為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則,甚至把毛澤東也說成是“實用主義者”。香港學者李谷城認為,“鄧小平是務實主義者,他的‘貓論’(不管白貓黑貓,能逮老鼠就是好貓)聞名全球”[6]128,“鄧先在農村實行包干制,繼而在城市實行廠長責任制,城鄉引進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優點,挽救了文革十年造成的瀕臨崩潰的經濟,中共開始了‘非毛時代’,脫共產制度時代”[6]130。這類觀點都潛在地認為包括“貓論”在內的鄧小平的一系列改革思想實際已經偏離社會主義,中國的很多改革舉措暗中都已向資本主義靠攏。這種看法是需要我們加以辨別的。
在20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鄧小平的“貓論”曾經被批判為修正主義和“走資本主義道路”,因為“貓論”所主張的根據各地實際、采用農民愿意的生產形式來發展農業生產的思想,確實與當時毛澤東所主張的農村人民公社體制相背離,并因此受到批評指責。但實際上,鄧小平的“貓論”以及發展農業生產的主張,并不是修正主義,也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而是對毛澤東有關農業生產建設思想中的正確思想的堅持和繼承。毛澤東曾在1961年3月15日對安徽省委書記曾希圣談到將土地承包給家庭的“責任田”時說:“你們試驗嘛!搞壞了檢討就是了。如果搞好了,能增產10億斤糧食,那就是一件大事。”[7]7月12日,毛澤東再一次講話支持“責任田”:“你們認為沒有毛病,就可以普遍推廣。”并叮囑道:“如果‘責任田’確有好處,可以多搞一點。”[7]由此可見,毛澤東也曾支持過土地承包生產,只是后來思想發生了變化。鄧小平的“貓論”所指涉的農業生產建設主張并沒有背離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而是根據生產力的實際狀況靈活選用生產方式,更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因為土地承包給家庭,農戶獲得的只是土地的經營使用權,土地的所有權依然歸國家和集體所有,土地的公有制性質并沒有發生改變。美國知名學者費正清在其專著《偉大的中國革命》一書中就曾嚴肅地指出,那種認為中國農業要學西方的樣子,要搞資本主義的結論是大錯而特錯的;中國的改革,如農業的責任制那樣,使得企業可以獲得更多的自主權和自由市場,因而大大刺激了生產的發展,但中國的改革依然是社會主義的,因為國家和黨仍然倡導并堅持集體主義。美國未來學家奈斯比特在其《中國大趨勢:新社會的八大支柱》一書中也睿智地指出,中國盡管實行了改革開放,但在中國并沒有興起西方式的民主;中國雖然經濟上擁抱“黑貓白貓”,但“貓”的政治“顏色”從未發生改變,中國改革也不是慢慢脫去共產主義的外衣而滑入資本主義外套的國家。所以“貓論”并非“走資本主義道路”。
從以上的論述中可以看出,“貓論”的根本屬性是馬克思主義,這與上文基于馬克思主義信仰視域下的“貓論”解讀無疑存在相通之處,但由于持此類視角的海外及港澳學者并未就“貓論”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內在聯系進行充分闡述,這就給全面深刻地把握“貓論”的馬克思主義這一根本屬性帶來一定程度的局限,需要通過還原“貓論”來深化認識。
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指出:每個原理都有其出現的世紀。“貓論”的提出也并非空穴來風,需要我們聯系特定的歷史背景,在還原“貓論”的基礎上把握這一形象比喻背后的真正所指,從而辯明“貓論”的根本屬性。
根據《鄧小平文選》等有關材料,鄧小平曾兩次在正式場合談到“貓論”。1962年7月2?日,鄧小平第一次提出“貓論”,他在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上指出:“恢復農業,相當多的群眾提出分田。陳云同志做了調查,講了些道理,提出的意見是好的。現在所有的形式中,農業是單干搞得好。不管是黃貓、黑貓,在過渡時期,哪一種方法有利于恢復生產,就用哪一種方法。我贊成認真研究一下分田或者包產到戶,究竟存在什么問題,因為相當普遍。你說不好,總要有答復。對于分田到戶,要認真調查研究一下。群眾要求,總有道理,不要一口否定,不要在否定的前提下去搞。要肯定,形式要多樣。公社、大隊為基礎都可以,不要輕易否定一種,但現在大隊是少數,小隊也發生了問題,不如包產到戶。分田到戶也有好的。過渡時期要多種多樣,退的時候退夠才能前進。總之,要實事求是,不要千篇一律。這幾年就是千篇一律。”[8]幾天之后,也就是當年的7月7日,鄧小平在接見共青團三屆七中全會的與會同志時再一次談到“貓論”,他說:“生產關系究竟以什么形式為最好,恐怕要采取這樣一種態度,就是哪種形式在哪個地方能夠比較容易比較快地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就采取哪種形式;群眾愿意采取哪種形式,就應該采取哪種形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來。這都是些初步意見,還沒有做最后決定,以后可能不算數。劉伯承同志經常講一句四川話:‘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是說的打仗。我們之所以能夠打敗蔣介石,就是不講老規矩,不按老路子打,一切看情況,打贏算數。現在要恢復農業生產,也要看情況,就是在生產關系上不能完全采取一種固定不變的形式,看用哪種形式能夠調動群眾的積極性就采用哪種形式。”[9]這里之所以如此大段地引述鄧小平的原話,是為了完整如實地呈現鄧小平有關“貓論”的談話內容,以避免一些人對“貓論”斷章取義和望文生義,從而造成對鄧小平“貓論”原本思想的曲解。
1. “貓論”體現了馬克思主義一切從實際出發的根本要求
一切從實際出發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根本要求和具體體現,也是共產黨人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根本立足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通過批判資本主義,不僅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低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特征做了粗線條的描繪,而且還對無產階級在取得國家政權后如何通過合作生產引導廣大農民過渡到社會主義做了比較明確的闡述,這些思想無疑是推行農業合作化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的重要理論基礎。同時,馬克思恩格斯又明確告誡后人,千萬不要生搬硬套他們的理論,應當隨時隨地以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為轉移,馬克思主義“是任何堅定不移和始終一貫的革命策略的基本條件;為了找到這種策略,需要的只是把這一理論應用于本國的經濟條件和政治條件”[10]。正是在馬克思主義這些思想的指引下,中國共產黨人充分考慮中國的復雜情況,提出了用10年至15年或更多一些時間,通過互助組到初級社再到高級社的農業合作化運動逐步實現對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
從1952年到1955年,在自愿互利和典型示范的引導下,農業合作化運動健康發展,初級社和高級社得到因地制宜的不同程度的發展,農業生產也實現了增產增收。可是,1955年下半年以后,由于急于求成,沒有時間和耐心進行因地制宜的探索,相當多的農民從互助組甚至是在單干的情況下被革命洪流直接卷入高級社,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內完成了原本需要較長時間的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黨的文獻《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就明確指出:1955年下半年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存在改造過急、改變過快、工作過粗、形式簡單劃一等問題。而其后3年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更是嚴重脫離了農業發展的實際,在沒有充分試點評估的基礎上便一窩蜂地在全國推廣開來,造成了農業生產的極端困難。為了渡過難關,各地從實際出發,積極探索,出現了以包產到戶為突出代表的不同生產責任制形式,卻被視為走資本主義道路而大加批判。在這樣的背景下,鄧小平頂住壓力,正視現實,在“貓論”的談話中不僅指出了過渡時期要形式多樣,要實事求是,不要千篇一律,更強調恢復農業生產也要看情況,不能離開各地實際完全拘泥于一種固定不變的形式,要因地制宜采用有助于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的形式。這充分彰顯了馬克思主義從實際出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活的靈魂。
2. “貓論”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生產關系必須適應生產力發展狀況的根本原則
生產關系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狀況,這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根本原則。唯物史觀認為,生產力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最終決定力量,它決定著生產關系的變革發展,同時,生產關系對生產力具有能動的反作用。基于對歐洲一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考察,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堅定地一致認為,在工人階級掌握國家政權后,通過大規模合作生產可以引導農民走上社會主義道路。關于合作制的產生,馬克思通過對俄國農村公社的分析指出,在農業生產中實現集體勞動取代私人占有的小土地勞動,必須確有進行這種改造的經濟需要以及有實現這種改造的物質保障。馬克思認為,設備、肥料、農藝上的各種方法是農民進行集體勞動所必需的生產資料,俄國的“農村公社”正處于有可能不經過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即越過“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而直接運用資本主義為集體勞動所提供的一切條件的歷史境遇中;俄國的土地也具有在合作勞動下借助機器進行大規模農業耕種的天然優勢。恩格斯同時指出,在對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我們無須等到最后一個小農和小手工業者都成為資本主義大生產的犧牲品這樣極端形式出現的時候,才進行變革。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些思想無疑給“十月革命”后的蘇聯直接改造小農經濟提供了遐想空間,也給中國共產黨人進行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提供了啟示。
“十月革命”后,面對帝國主義的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蘇維埃政權采取了戰時緊急措施,實行了逐漸同試圖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指導思想結合起來的“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在此期間,列寧提出并實行了共耕制,進行過渡實驗。但戰爭結束后,“戰時共產主義”政策的延續引發了蘇聯國內嚴重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危機,共耕制也收效甚微,集體農莊生產率低下,生產費用高,糧食產出少,沒有為農民起到示范和榜樣作用。因為當時蘇俄農業仍以手工工具和畜力為主,生產技術低下,機器動力工具極少,這種生產力水平遠沒有達到大規模集體化生產的要求。面對事實,列寧果斷地進行了戰略退卻,提出了“退一步,進兩步”的著名論斷,用新經濟政策取代了“戰時共產主義”政策。歷史似乎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同樣以畜力和簡單手工工具為主進行農業生產的新中國初期,片面強調通過變革生產關系促進生產發展,造成了經濟上的嚴重困難。鄧小平在“貓論”的談話中強調過渡時期不僅要形式多樣,而且“退的時候退夠才能前進”。對于如何恢復農業生產,鄧小平著眼于各地不均衡的生產力狀況指出,哪種生產形式能夠比較快地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就應該采用哪種生產形式。這正是對唯物史觀生產關系必須適應生產力發展狀況這一根本原則的切實遵循。
3. “貓論”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為廣大人民群眾謀利益的根本立場
利益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研究分析社會關系的重要基石。追求利益并推動歷史發展,是人類一切社會活動的根本動因。馬克思主義第一次科學闡明了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是歷史的真正創造者,人民的愿望和利益訴求體現了歷史發展的趨勢和方向;無產階級開展的革命運動是為廣大人民群眾謀利益的現實運動。《共產黨宣言》明確地向世人宣告:無產階級的運動與以往的一切運動相比,是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運動而非為少數人謀利益的運動。正是著眼于維護廣大農民的根本利益,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堅定地主張通過合作生產的形式維護和實現農民的共同利益。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以個人占有為條件的個體經濟必將使農民走向滅亡,因為小農生產的孤立性特點決定了其經濟地位的脆弱性,無數偶然的事故或農業競爭都會使其瀕臨破產并貧困化,成為資產者、高利貸資本家盤剝壓榨的對象,只有無產階級以政府的身份,也就是在無產階級掌握國家政權后,通過合作生產的形式使農村經濟集體化,才能改變農民不利的處境。但他們又明確指出:小農由于自身階級的特點使得他們更看重實效,在沒有親身感受到大規模生產的好處前,是不會輕易相信合作生產的。因此,必須在自愿互利、不違背小農意志的基礎上,通過榜樣示范、逐步推廣實現生產關系的變革。馬克思主義這些關于改造小農經濟的思想,無疑對中國共產黨引導農民逐步走社會主義道路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土改,徹底摧毀了封建土地制度,實行農民土地所有制,挖掉了億萬農民貧困落后的根源,大大解放了農村生產力,促進了農業生產,鞏固了人民政權。但隨后幾年中,農村貧富兩極分化的趨勢日益明顯,許多貧困農民由于天災人禍被迫借高利貸,導致土地被典讓或出賣,為了遏制農村的兩極分化和土地兼并,適時進行農業合作化,引導農民走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道路,是實現和維護農民的根本利益所在。但在農業合作化運動后期,由于過急、過快,違背自愿原則,強迫、命令風盛行,嚴重侵犯了農民利益,而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中的“一平二調”和平均主義“共產風”,直接引發了不少地區農民隱瞞產量、砍伐樹木、宰殺牲畜、要求退社等現象,農業生產也嚴重衰退,一落千丈,并形成了共和國歷史上的大饑荒。面對嚴峻的困境,中央對人民公社的內部管理進行了調整,把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小隊,確立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生產體制。這種調整改變了生產隊之間的平均主義,但卻保持了生產隊內部的平均主義分配形式,與人民群眾熱切期盼的充分體現按勞分配而又不改變土地集體性質的包產到戶形式相去甚遠,農業生產也因此依然停滯不前。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鄧小平在“貓論”談話中指出,恢復農業生產,相當多的群眾提出分田,應該認真研究一下分田或者包產到戶究竟存在什么問題,群眾的要求總有道理,不要一口否定,要采用群眾愿意的生產形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來,這就充分表明了鄧小平對人民群眾利益訴求的正視和關切,是馬克思主義人民群眾立場的根本體現。這一立場也是有別于實用主義的根本所在,更是檢驗生活中那些隨意曲解引申“貓論”,并打著“貓論”旗號謀取不當利益言行的試金石!
鄧小平的“貓論”是特定歷史環境下的特定表達,作為比喻雖然形象生動,但面對問題所展現出的務實風格、發展原則和人民立場,為其后評判各項工作是非得失的“三個有利于”標準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礎,成為認識把握鄧小平改革思想萌發與生成不可或缺的重要歷史資源。這一比喻提出后很快就廣為流傳,1985年更是被摘登在《時代》周刊上從而傳播到全世界。2001年的APEC首腦峰會上,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就以“貓論”喻指發展問題并作為其講話的開場白,引發全場關注;2017年5月,當選法國總統的馬克龍在受訪時曾多次引用過“貓論”。這些都足以表明鄧小平“貓論”的世界影響力,是鄧小平為世界所提供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1] 成龍.海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研究[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
[2] 金羽.海外人士心中的鄧小平[M].北京:紅旗出版社,1997.
[3] 齊欣,等.世界著名政治家、學者論鄧小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4] 伍國用,袁南生.中外名人看鄧小平[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4.
[5] 成龍.海外鄧小平研究新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6] 冷蓉.海外鄧小平研究[M].太原:山西經濟出版社,1993.
[7] 曾希圣:深得毛澤東信任的省委書記[EB/OL].(2011-11-29)[2020-06-09].http://roll.sohu.com/?20111129/n327283686.shtml.
[8] 鄧小平.鄧小平文集(1949―1974年):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146.
[9] 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323.
[10] 黎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歷史科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2.
D609.9
A
1006–5261(2021)06–0014–09
2021-04-29
教育部河海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2019B21414);教育部河海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B200207088)
張振宇(1979―),男,江蘇姜堰人,講師,博士。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