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來
社會主義法系在西方法學研究中的承襲與變遷
劉天來
(中國社會科學院 拉丁美洲研究所,北京 100007)
蘇聯解體前,西方法學對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一個獨立的法系存在正反對立的觀點,承認一方萃取了社會主義法系不同于其他法系的標準,否認一方否認社會主義法系的特性,承認的觀點占多數。蘇聯解體后,西方學者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重點主要集中在法系的存亡、法系的去向、法系的重構三個方面。同時,社會主義法系現實載體的崩塌,促使西方社會主義法學者研究轉向。總結西方法學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可得出西方學者在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一個獨立法系問題上存在激烈爭論等4個結論。
社會主義法系;西方法學;蘇聯;變遷
20多年前,曾經盛極一時的蘇聯轟然解體,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曾經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法系①研究,也伴隨著蘇聯的逝去而逐漸消沉。但是,正如20世紀這次轟轟烈烈、至今依然極為深遠地影響了人類文明進程的社會主義運動一樣,社會主義法并未消逝,其“余音”以各種形式留存于世,影響著全球法治文明。西方法學界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也緊隨著社會主義法系的興起、發展、繁榮、式微,歷經了倒U型的道路。回溯歷史,以鑒未來。本文考察西方法學對社會主義法系研究的承襲,梳理西方法學對社會主義法系研究的變遷,其中著重研究蘇聯解體后西方法學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闡述代表性的觀點,并做結論。
十月革命后的頭20年,蘇聯法學家認為蘇聯法律歸屬于大陸法系。但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開始,蘇聯的法學家漸漸宣揚社會主義法的特殊之處,他們的觀點很大程度上源于與資本主義世界斗爭的需要[1]37。第一次將“蘇維埃法律”稱為“社會主義法”的是社會主義法學家安德烈·維辛斯基[2]。在20世紀30年代,蘇聯政府將法律看作發展經濟和保持社會穩定的工具。
1917年,社會主義革命后,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產生了許多極為深刻的變化。對這些變化是否足以使得社會主義法成為一個獨立的法系問題,在1991年蘇聯解體前,西方學界存在著不同的看法和爭論。許多西方和社會主義國家的比較法學家認為,這些變化足以使得社會主義法成為一個獨立的法系,但也有西方學者認為,盡管這些國家的法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但這些變化不足以使社會主義法脫離大陸法系的范疇。
在支持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西方學者當中,法國著名社會主義法學家勒內·戴維在1950年率先提出了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觀點。勒內·戴維指出,“社會主義法擁有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讓它不再像之前的俄羅斯法一樣,完全不能將其歸屬于羅馬法系”,“有理由在當代法系的劃分中給予其應有的地位”[3]。在社會主義法擴展到東歐和亞洲后,戴維談道:“社會主義法形成了第三個法系,這個法系與前兩個法系(普通法系、大陸法系)不同。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曾經屬于羅馬–日耳曼法系,并且還保留著羅馬–日耳曼法的一些特征……但是,除了這些相似之處外,還有許多不同之處,以至于可以將社會主義法從羅馬–日耳曼法系中分離出去。”[4]戴維劃分出了羅馬–日耳曼法系、普通法系、社會主義法系和宗教法系,并給予社會主義法系非常重要的地位。戴維的這種劃分在學界的接受程度非常高,盡管社會主義法系在當代已經不復存在,但他的分類方法依然在影響著學界。
約翰·哈澤德持與勒內·戴維同樣的觀點,認為社會主義法系發生在傳統大陸法系國家而非普通法系國家[5],在社會主義法中傳統羅馬法的關系被推到社會關系的邊緣[6]。約翰·梅里曼認為,當代法系應該劃分為大陸法系、普通法系和社會主義法系,社會主義革命給大陸法系和民法傳統帶來了許多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從而產生了年輕的、有活力的本質上有混合性質的法律傳統[7]。不過后期他的觀點發生了改變,認為“社會主義法不過是將社會主義的一些概念加諸大陸法系之上”,“隨著蘇聯帝國的崩塌,這些概念也極快地消失,‘迷失’的國家也重新回歸到西方大陸法系”[8]。法國比較法學家馬爾科·安歇爾認為,社會主義法系已經成為大陸法系和普通法系之外的新的第三個法系[9]。克里斯多夫·奧薩魁認為,社會主義法是一個完全從當代其他法系中區別出來的獨立法系,性質上不同于大陸法系[10]。法國學者康斯坦丁涅斯科認為,盡管社會主義法在法律技術、概念和制度等方面與大陸法系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并不屬于歐洲大陸法系[11]。邁克爾·博格丹等學者也持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觀點[12]。
同樣,西方的另外一些比較法學者作為否定派,對以勒內·戴維、約翰·哈澤德為代表的肯定派認為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觀點提出質疑。他們在研究社會主義法的特點以及勒內·戴維、約翰·哈澤德等肯定派所分析的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論據和觀點之后認為,社會主義法的特點以及肯定派將社會主義法劃分為一個獨立法系的理由,并不足以將社會主義法從大陸法系中劃分出去而成為一個新的獨立法系,認為肯定派提出的幾個劃分標準恰好是否定派批判的靶子,并對這幾個標準予以了否定。另外,否定派還認為:社會主義法中保留了非常多的羅馬法因素,“這些因素不能被忽視”[1]34,社會主義法保留了民法的許多制度、法律方法和結構等,這些都是由俄羅斯法學家拿走的[13];而且許多社會主義國家依舊沿用革命前的法典[14],盡管對其進行了一定的修改,比如羅馬尼亞、民主德國、波蘭等國;而社會主義法系中一些看似特有的東西,在大陸法系和普通法系中也以不同的方式或不同的程度出現[15],比如法律中對所有權的限制、契約自由的限制等,西方法律也像社會主義國家一樣反映社會利益,而此前僅關注個體利益。羅馬法學者維克多·扎拉特斯修認為:“社會主義國家法律和資本主義國家法律之間的不同,與羅馬–日耳曼法系和普通法系之間的不同是不同性質的。社會主義法并非如同西方一些比較法學家指出的那樣是一個第三個法系。”[16]沃爾夫岡·弗雷德曼認為,社會主義法系沒有基本的新的概念和法律關系[17]。羅生和阿爾伯特·耶倫茲韋經過仔細研究后指出,在社會主義法中沒有找到足以新的東西來將其從大陸法系中劃分出來[18]。羅生繼而指出,社會主義法“在許多主要的方面都是大陸法系的一員”。認為社會主義法只不過是大陸法系一個支法系的學者還有羅薩諾、約翰·奎格利等。
盡管存在正反兩面的意見,然而,綜觀西方學者對社會主義法的研究,“獨立派”比“否定派”更眾,社會主義法脫胎于大陸法系且已成為一個獨立法系的觀點得到更為廣泛認同。
蘇聯解體后,西方學者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并未立即隨之終止,而是承襲了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傳統,但研究內容、研究方向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爭論的問題也由原來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一個獨立的法系擴展到蘇聯解體后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依然存在。對于這兩個問題,依然存在正反觀點,但爭論驟然減弱并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西方學者更多關注其他方面的法律問題,“轉型法系”等新概念被提出。
概括而言,蘇聯解體后,西方學者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集中在法系的存亡、法系的去向、法系的重構幾個問題上。
1. 法系的存亡
“獨立派”和“否定派”關于社會主義法是脫胎于大陸法系的獨立法系還是從屬于大陸法系子法系問題的爭論在蘇聯解體后仍在持續,但驟然減少,并由“法系獨立之爭”變遷為“法系存亡之爭”。
英國史丹福郡大學法學教授皮特·迪·克魯斯否認社會主義法系“只是大陸法系的延伸”的觀點,作為“獨立派”代表,他堅持認為社會主義法系是獨立法系,但在蘇聯解體后,他不得不指出,世界的法律圖景發生了巨大變化:“目前仍舊有許多法系,除了社會主義法系,它已經被排除在外。”[19]34他認為,社會主義法“現在基本完全消失”[19]188。德國學者孔拉德·茲韋杰特等人也認為社會主義法系在蘇聯解體后已不存在[20]。
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學者英嘎·馬爾科維特斯就社會主義法系的存亡闡述了自己的觀點。1992年,英嘎·馬爾科維特斯在刊載于《加州法律評論》的《最后日期》這篇文章中明確指出“社會主義法已經行將就木”[21]。在另一部作品《社會主義法已死?》中,英嘎·馬爾科維特斯以馬克思的法律觀為切入點,認為馬克思有“無法律主義”的傾向,甚至否定法律,其結果是蘇俄對沙俄法律的全部廢除;直到斯大林時期,由于戰爭的爆發和對集體力量的迫切需求,要求國家高度集中和高效調配資源,斯大林才拋棄“無法律主義”,依靠有效的法律建設強力的國家,法律因而興起。英嘎·馬爾科維特斯剖析了“獨立派”劃分社會主義法系為獨立法系的標準,否認將婚姻家庭法、合同、財產權等作為劃分社會主義法系的依據,但承認檢察機關、東歐國家的憲法等是該法系仍舊延續的證據[22]。在英嘎·馬爾科維特斯看來,憲法、檢察機關、刑事訴訟等概念在蘇聯解體后依然保留了許多蘇聯的因素,在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比如檢察機關的任務依然是具有社會主義特色的一般法律監督,這些因素即使到了新的民主社會,也不會即刻消失。
2. 法系的去向
盡管西方多數學者做出了社會主義法系已經隨著蘇聯帝國的崩塌而消亡的結論,但是另外一個需要隨之回答的問題被提了出來:當代俄羅斯的法律往何處去?或者說,當代俄羅斯的法律屬于哪種類型、哪個法系?對此,西方學界主要形成了兩派觀點:一是俄羅斯法回歸大陸法系;二是俄羅斯法屬于新的“轉型法系”。
意大利特倫托大學法學院學者吉安瑪利亞·阿佳妮認為,當代俄羅斯法是在回歸大陸法系。他指出,當代俄羅斯法律不能再被認為是社會主義法系,它們與社會主義法系產生了一定的決裂,并且受到歐盟法、普通法系的影響;當代俄羅斯法律重新回歸羅馬法系,羅馬法系也正是社會主義法系的淵源,而當代俄羅斯法律的改革,不僅來源于大陸法系,還來源于歐盟法、英美法系。因此,吉安瑪利亞·阿佳妮認為,隨著社會主義法的崩塌以及全球資本主義的崛起,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加入統一和諧的西方法律當中[23],即社會主義法系重新回歸大陸法系[24]119,而這種社會主義法系的回歸則意味著回到正常現象[25]。
托米·安桑提、肯尼福·庫特少等在《對俄商務企業咨詢指南》一書中認為,現代俄羅斯法毫無疑問屬于大陸法系,它的許多特點與大陸法系的特點完全吻合,比如部門法的法典化、法律劃分為公法和私法、立法是法律的主要淵源、法官的司法實踐沒有被官方承認為法律淵源等。他們特別指出,隨著俄羅斯法律的大規模現代化,俄羅斯法與西方法律逐漸融合,這主要體現在國際法上,在俄羅斯法律中,國際法不僅被認為是俄羅斯法律的組成部分,并且在適用時優于國內法;而在立法的許多方面,俄羅斯法律都深受西方法律的影響。不過,他們也承認,雖然大部分蘇聯法已經失去法律效力,但是其思想依然影響俄羅斯的法學理論和立法、執法、司法實踐。然而,隨著法學教育現代化、法律思想現代化、非受教育于社會主義法的法律工作者出現,社會主義法的影響不斷地式微。
另外一些西方學者則認為,當代俄羅斯法處于轉型當中,屬于新型的“轉型法系”。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學者威廉·布特勒便持此觀點。威廉·布特勒指出,蘇聯時代,因其經濟、政治、法律等獨特因素,讓比較法學家將社會主義法劃分為一個獨立的法系,屬于這個法系的國家除了俄羅斯外,還包括其他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但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不能再被認為是社會主義法系國家,與其他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一樣,俄羅斯法律正處于轉型當中,屬于轉型法系[26]。
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烏戈·馬太同樣秉持當代俄羅斯法應當屬于轉型法系的觀點。他指出,前社會主義法系國家現在應當被歸入轉型法系的范疇,“在這些法律體系中,存在著要求朝向一種多元市場經濟方向轉變和改革的明確意愿……而這種意愿的存在已經足以考慮將前社會主義國家歸入轉型法系的范疇”[24]122。
不過,也有學者既不承認前社會主義國家法律回歸大陸法系,同時對俄羅斯法屬于“轉型法律”持保留意見,而認為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的法律屬于“混合法系”。比如,英國史丹福郡大學教授皮特·迪·克魯斯認為,今天的歐洲認定社會主義法系已死,再也不能與大陸法系和普通法系相提并論,前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法律是否再回歸大陸法系,這是有爭論的,如果他們保留了以前的意識,但又采用了資本主義制度和西方的法律,那么他們的法律肯定是“混合”法律。不過,他也指出,混合法系指的是大陸法系與普通法系的混合。所以,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既有概念相混淆[19]183。
3. 法系的重構
蘇聯解體給全球法律系譜帶來劇烈變化。盡管法系劃分仍舊是批判的目標,但比較法學者并沒有因此完全放棄。西方學者依據新情況、新標準對世界法律進行了新的法系劃分,新的劃分嘗試被提了出來。對社會主義法系的觀點也就一并包含在他們法系分類的思想中。
比利時布魯塞爾天主教大學法學院的兩名學者馬克·文·霍耶斯科和馬克·瓦靈頓認為,在歐洲法學界,隨著蘇聯解體,社會主義法系消失,“社會主義法系”與“資本主義法系”在法律意識形態上的對立已經消失,因而需要新的模型構建法系或者法族[27]。他們進而從文化的角度研究法系,認為世界上存在4種文化類型,而傳統對法系的劃分(普通法系、大陸法系、社會主義法系),與世界對文化類型的劃分并不相符。
也有學者試圖從其他角度劃分法系。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烏戈·馬太對主流法系劃分方法進行了反思,認為長期以來的法系劃分方法是以西方為中心的,忽視了其他國家法律的特點,傳統普通法系和大陸法系的劃分就是以西方為中心劃分出來的。用這種以西方為中心的劃分方法衡量其他具有不同法律傳統、不同法律特點的國家的法律,就有失偏頗。烏戈·馬太認為,現在世界的法律圖景發生了巨大變化,蘇聯解體后,以勒內·戴維為首的提出社會主義法是一個獨立法系的學者的觀點再也立不住腳。在批判這種以西方為中心的觀點的基礎上,烏戈·馬太認為,影響人們行為的東西主要來自社會的“政治、法律和傳統”三方面。他據此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即提出了另一種非以西方為中心的法系劃分方法:專業之法、政治之法、傳統之法。依據烏戈·馬太的觀點,傳統的大陸法系、普通法系和混合法系屬于專業之法下的子法系,俄羅斯及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波蘭、捷克、匈牙利除外)與拉丁美洲、非洲(北非國家除外)的國家一樣,均屬于以政治之法劃分標準下的國家[28],而政治之法下面包含兩個子法系:發展法系和轉型法系。這種新穎的法系劃分方法,脫離了社會主義法系是否存在、是否消亡的爭論,重新構建了審視俄羅斯法之歸屬的視角。
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法學院教授扎克斯·萬德林頓的法系分類方法與烏戈·馬太非常相似。他從對舊分類的直接批評開始,轉向法律理論,最后延伸到一個有點新穎的宏觀分類嘗試。扎克斯·萬德林頓將世界上的法律劃分為5類:習慣法法系、教義法系、法理法系、立法法系和啟示法系。在蘇聯解體后提出新的法系劃分方法的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還有英國格拉斯哥大學法學院教授烏魯蘇。烏魯蘇認為,比較法有廣義比較法與狹義比較法之分,廣義比較法從宏觀的角度看各種法律,而狹義比較法則注重制度、案例等細致的問題。烏魯蘇提出了法系的“譜系”劃分,并根據這種法系的“譜系”將各種法律依據親子關系和構成要素進行劃分。另外,嘗試使用新的方法構建法系的學者還有比利時安特衛普大學教授菲利普·勒特岑斯和瑞士蘇黎世大學教授赫爾穆特·赫斯等。
蘇聯帝國的崩塌,引起學界對社會主義法研究的巨大變動,以前關于社會主義法研究的熱點問題,比如方法論、概念、學科等,在蘇聯解體后失去了最大的現實載體,從而逐漸淡出了學界的視野。盡管對此的討論依然存在,但已屬零星。俄羅斯聯邦的出現,伴隨著急劇的政治經濟和法律的重新構建,吸引了學界的目光。這種對社會主義法系研究的衰落以及對當代俄羅斯法研究的興起,使得大部分原來研究社會主義法系的學者在現實的壓力下主動或者被動地改變了原來的研究方向。
帕爾曼是研究社會主義法系的學者中旗幟般的人物,在蘇聯解體后,迫于學界的現實情況,他也放下多年從事的對社會主義法系基本問題的研究,而轉向探討其他領域。哈佛法學院教授得特列夫·瓦噶特斯對此評價道:“帕爾曼認識到了自己研究的領域——社會主義法系——基本消失,自己的工作在轉型過程中不再具有關鍵作用,于是把研究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領域:歷史視野下的法律與宗教。”[29]
甚至通曉俄語的比較法學者在這種轉型模式的吸引下也漸趨放棄了原有的學術研究。例如,克里斯多夫·奧薩魁已經不再對俄羅斯法的社會主義性質感興趣。除此之外,奧薩魁開始主要寫作一些關于俄羅斯商法的文章,以便為外國投資者在俄羅斯經濟規制框架中進行投資提供指導。
另一位具有俄語技能的法律學者凱瑟琳·亨德利,是一位在蘇聯晚期從事具有重大意義的實證研究學者。如同哈澤德和帕爾曼的學術研究受到他們在戰爭年代經歷的影響一樣,亨德利也經歷過強大的政治與學術動力促使社會主義向自由民主轉變的歷史時刻,這驅動了她的學術研究。由此,她的多數著作大多聚焦于俄羅斯的經濟法院及其在俄羅斯向資本主義經濟轉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30]。
西方法律學者也將目光聚焦于法治在創建一個政治民主國家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時將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剛剛獲得頒行的新法律上,并對這些新法對民主化進程和資本主義產生的影響展開討論。大多數著作都關注俄羅斯的憲政主義。美國埃默里大學法學院學者羅伯特·阿迪在其關于俄羅斯憲政的著作中對轉型的政治層面進行了分析[31],他提出了一種創新并具有潛在突破性的研究方法:關注俄羅斯人民的法律意識而非憲法的字面表述。尤其是,他批評俄羅斯的改革者過于關注結構性的變革而忽略了對憲政意識的規范性創造。另外一個學者,美國聯合學院學者羅伯特·沙勒特也是關注轉型社會政治構成的一個代表[32]。
進入21世紀后,比較法學術研究繼續關注俄羅斯法在推動經濟與政治轉型方面所產生的效應[33]。然而,伴隨自由民主觀念之影響在俄羅斯的漸趨消減,轉型模式及其所遵循的法律與發展的研究方法看起來愈加失去其既有的吸引力。當今西方層出不窮的許多關于俄羅斯法律的研究成果都是就俄羅斯具體的法律問題而談法律問題,西方法律學者更關注諸如知識產權法、國際法、破產法、銀行法、勞動法、反恐法等具體的法律問題,又或者著力研究其他前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法律,考察這些國家法律的變遷和發展。總而言之,在很大程度上,圍繞俄羅斯法所進行的研究日趨成為一種工具性與經濟性的事業,對于俄羅斯法的理論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已然消失,蘇聯解體前的關于社會主義法是否獨立法系等理論問題已經處于邊緣地帶,鮮少有人問津。
綜上所述,關于西方法學界對社會主義法系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蘇聯解體前,西方學者對蘇聯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一個獨立的法系存在激烈爭論,但承認者占主流。蘇維埃社會主義政權作為人類歷史上開天辟地的新政權,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所構建起來的社會主義法在許多方面與傳統民法法學和普通法系大相徑庭、迥然不同,西方學者從中萃取了有別于民法法學和普通法系的特點,以證社會主義法系的獨立性,并獲得多數認同。第二,大部分西方學者認為社會主義法系已經隨著蘇聯帝國的崩塌而不復存在。在大部分西方法律學者的眼中,蘇聯解體帶來的不僅僅是政治意義上一個國家、一種體系的消亡,而且隨著社會主義陣營國家急劇西化,這些國家拋棄原來的社會主義,而使得其社會主義法律也隨之消亡。這不同于一個政權被更替后其法律傳統得以延續的情形,而是原來依附原政權而生的思想、法律、傳統等一并被顛覆。只有少數一部分西方法律學者認為社會主義法依然存在于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其他國家,存在于如中國、中亞國家等。第三,蘇聯解體后,社會主義法系是否一個獨立的法系問題之爭依然存在,正反觀點所依論據依然延續之前的論據,比如,以政治經濟作為劃分法系的方法是否充足恰當。但是,這種爭論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該問題愈加淡出學界的視野,這種爭論偶爾見之于百科全書、詞典等書籍,但是得到的論述不多,所占的篇幅也不大,單獨研究社會主義法是否獨立法系這一問題的研究成果已是零星。俄羅斯法以一種“轉型法系”的面目出現,或被認為正在回歸大陸法系。第四,蘇聯解體后西方學界對俄羅斯法律的關注點,從法系等“宏觀”性的層面過渡到具體部門法、具體法律適用等“微觀”層面,從理論性探討過渡到工具性探討。從20世紀末熱衷于將西方的法律制度傳入俄羅斯,到關注法律推動政治經濟轉型的作用,再到直接單純研究俄羅斯法律問題以響應現實的需要,都體現了西方俄羅斯法研究的轉向。西方法律學者對俄羅斯的部門法、具體法律問題、司法制度、司法改革等問題進行深入研究,其中與經濟密切相關的競爭法、銀行法、金融法等是西方關注的重點,這可以一窺西方俄羅斯法律研究的工具性、功利性。
① 由于學界對變遷中的中國、古巴、越南、朝鮮法律是否屬于社會主義法系等問題存在巨大爭議,故本文的“社會主義法系”特指“蘇聯社會主義法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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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04.4
A
1006–5261(2021)06–0037–08
2021-05-27
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8ZDA01)
劉天來(1989―),男,廣東茂名人,助理研究員,博士。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