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維佳
論清初《李詩緯》的選評標準與風雅詩教觀——以李白《古風》分類選編評點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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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1400)
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有清初應時選編、丁谷云評點的《李詩緯》四卷,以此本對李白《古風》的分類選編評點為中心進行考察,發現“體分正變”是其一以貫之的詩歌歸類標準,評詩則遵循意、辭、章相結合的詩法準則,分為“上”“上次”“中”“中次”“三者一居”五等。此本選編宗旨明晰,體例歸類嚴謹,評點與分類互相照應,體現了編選者和評點者獨特的“正變詩學觀”和崇尚《雅》道的“風雅詩教觀”。此本詩歌選評標準明晰,體例嚴謹規范,是清初重要的李白詩歌選本。
《李詩緯》;《古風》;應時;丁谷云;正變;風雅
清初應時、丁谷云合編李白、杜甫詩歌為《李杜詩緯》,其中《李詩緯》(又名《詩緯李集》《緯李詩》)四卷,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現藏清華大學圖書館和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筆者所見為清華大學館藏本。《李詩緯》的編撰者應時,字泗源,慈溪人,生卒年不詳,約生活于清初順治、康熙朝。《李詩緯》由應時的門人丁谷云整理評點,有“慈溪應時著”“慈溪應時泗源刪定,門人歸安丁谷云龍友辯疑”字樣,每半頁9行,每行20字,小字雙邊,白口,單黑魚尾,四周雙邊。目前李白研究學界對《李詩緯》關注較少,只有濮禾章的《述〈李詩緯〉》對其結構、編次及要點略有摘述[1]。《李詩緯》共選李詩137首,包括《古風》12首。其編選者有明確而嚴格的評選標準,對所選李白各體詩歌皆以“正風”“變風”為準的進行歸類分卷,同時以“意”“章”“辭”三者相互結合對各篇進行品級評定,分為“上”“上次”“中”“中次”“三者一居”五等。下面我們試以《古風》的選編評點為例,看一看其嚴謹規范的選編歸類標準與明確清晰的詩法評點準則的具體體現。
“體分正變”是應時合編《李杜詩緯》時一以貫之的歸類標準①。《李詩緯》卷一包括“樂府正風”“樂府變風”和“五言古詩正風”;卷二包括“五言古詩變風”和“七言古詩變風”;卷三包括“五言律詩正風”“五言律詩變風”“五言排律正風”“七言律詩正風”;卷四包括“五言絕句正風”“五言絕句變風”“七言絕句正風”“七言絕句變風”等,以此類推。從各卷所包含詩歌來看,《李詩緯》在傳統“以字數分類”(五、七言詩歌)和“以體分類”(樂府、古詩、律詩、絕句等)的基礎上,又摻入詩之“正變”的準則,“分言”“分體”與“分正變”三者互相結合,來對所選詩歌進行歸類分卷。
《李詩緯》所選李白詩歌的編排是先分體,之后每一體又以對情感表達把控力度的得當與否劃分為“正風”“變風”兩類,“五言古詩正風”部分共選李詩16首,其中包含《古風》7首,編次于首位,分別是《大雅久不作》(其一)、《秦皇掃六合》(其二)②、《莊周夢蝴蝶》(其九)、《齊有倜儻生》(其十)、《黃河走東溟》(十一)、《松柏本孤直》(十二)、《天津三月時》(十八)。“五言古詩變風”部分選李白《古風》5首,也位于卷首,分別是《太白何蒼蒼》(其五)、《胡關饒風沙》(十四)、《燕臣昔慟哭》(三十七)、《鳳饑不啄粟》(四十)、《八荒馳驚飆》(四十五)。結合該書所選李白《古風》的情況,我們先來看應時對五言古詩“正風”“變風”的相關論述。
按選編者的標準,李白詩歌總體上屬于“風”詩③,只是有“正”“變”之別。“正風”7?首的情感表達比較內斂,對情感有所控制,《大雅久不作》被朱熹力舉為“雍容和緩”的代表作[2],自不必說;《秦王掃六合》通體論史事而絲毫不涉及現實,卻又處處隱含映射時弊之意;《莊周夢蝴蝶》嘆息人生虛無,有如一夢;《齊有倜儻生》以魯仲連自勉;《黃河走東溟》傷年光易逝,青春不再;《松柏本孤直》借松柏自陳心曲;《天津三月時》描寫上朝之盛,宴會之樂,借以發出警惕之語。整體上看,這幾篇的情感表達都比較含蓄、克制,以隱喻、映像的方式表達而避免直露。“變風”5首產生于社會動蕩、自我不遇之時,有追慕黃老以游仙逃避現實的傾向,情緒的把控顯得有些失當,如《太白何蒼蒼》篇末“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顯然是感憤之語;《胡關饒風沙》通過對戰場累累白骨的描寫向世人展示出戰爭給家國民眾帶來的巨大傷痛;《燕臣昔慟哭》從題目中“慟哭”二字即能看出情感的失控;《鳳饑不啄粟》感別之時發出了“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的憤激之語;《八荒馳驚飆》展示的是一幅蕭瑟衰敗的亂世之象。通觀這幾篇所寫內容,作者心緒的跌宕起伏和情感表達的激憤是其共同特征。
我們還可以從所選“正風”7首和“變風”5首的評點中,略窺應時以《風》之“正變”來分類的評判準則。“正風”7首評點如下:
《大雅久不作》總評:措詞簡潔,,且。龍友云④:此八代詩評,又自敘立言意也。句評: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下接脈緊而。)⑤
《秦皇掃六合》:總評:揮斥驅驟,而。
《莊周夢蝴蝶》:總評:不落理窟,其起結有之樂。龍友云:雖黃老之精微,卻可醒世,故入于正。
《黃河走東溟》:總評:氣緊勢勁。龍友云:“春容舍我去,秋發已衰改”,二語刪之恐急,否曰:對起已排,故接滾語,若再排則犯矣,且“人生”句,未始。
《松柏本孤直》:總評:。句評:“還歸富春山”,。“冥棲巖石間”,。
《天津三月時》:總評:摹擬景色,有自然風致,尤。龍友云:“今人復后人,年年橋上游”二語,在“相續流”句下,不特意氣索然,而且章法隔礙,刪之。
通過對以上正風7首評點劃線關鍵詞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應時認為,凡是能歸入“正風”的篇目,在“情”的表達上要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義”,即情感的表達要克制、含蓄、雋永,不能肆意流蕩而無所收束,整體詩歌的風貌要雍容和緩、古樸自然。甚至為契合自己評判詩歌之“正”的要求,編選者對認為有礙文氣的句子直接予以刪除,如《天津三月時》之“今人復后人”二句,可見其嚴格的“正變”觀念。
再來看“變風”5首的評點:
《太白何蒼蒼》:總評:不結束,,竟飄然霞舉。龍友云:,變也。
《胡關饒風沙》:總評:通體沉著,結峭勁,氣從漢魏來。龍友云:,故入變風。
《燕臣昔慟哭》:總評:怨而不誹。龍友云:此為,與后《擬古》同意,但《擬古》是比體,此是興體。
《鳳饑不啄粟》:總評:初非自負,因感恩未報而發,章法甚巧。
《八荒馳驚飆》:總評:起處意對句活,下能短兵相接。龍友云:此又為,詞氣飄逸,掩其。
由各篇評點關鍵詞句可知,應時所選李白《古風》歸入“變風”者,多寫于去國之時,表達的是太白不遇的心緒,情緒的控制有不當之處,顯得過于憤激、峭厲,這樣的作品是符合“變風”風格特征的。
總體來說,編選者對所選12首《古風》“正風”“變風”的分類和評點,是與《詩經》之傳統所倡的“正變”標準相契合的。
具體而言,《李詩緯》的詩法評點標準極為細致具體,評判標準明晰且森嚴。總論中對所選每篇詩歌的具體詩法評點,以“意”“章”“辭”三者相結合,分為5等,有詳細說明:
篇分殿最有三法:曰意,曰章,曰辭。三者俱美,上也。意、章兼美者為上次,辭、章美者為中也,辭、意美者為中次,三者一居其至,亦在集焉,凡五等。意致美者,題首加上圈;章法佳者,題首加中圈;辭氣美者,題首加下圈。以辭累章,以章累辭,以辭章累意者,俱刪之。
卷一選李白《古風》7首,其品級分別為:
〇〇〇古風按:《大雅久不作》,上中下三圈,意、章、辭三者具美,上
〇〇〇其二 《秦皇掃六合》,意、章、辭三者具美,上
〇〇〇其九 《莊周夢蝴蝶》,意、章、辭三者具美,上
○□○其十 《齊有倜儻生》,上下兩圈,辭、意美,章法不佳,中次
○□○十一 《黃河走東溟》,同上,中次
□〇□十二 《松柏本孤直》,中圈一個,章法佳,意辭欠,末
〇〇〇十八 《天津三月時》,意、章、辭三者具美,上
卷二選李白《古風》5首,其品級分別是:
□〇□古風之五按:《太白何蒼蒼》:中圈一個,章法佳,意辭欠,末
〇〇〇十四 《胡關饒風沙》:意、章、辭三者具美,上
〇□□三十七 《燕臣昔慟哭》:上圈一個,意致美,辭章欠,末
〇□〇四十 《鳳饑不啄粟》:中下兩圈,辭章美,意致欠,中
□〇□四十五 《八荒馳驚飆》:中圈一個,章法佳,意辭欠,末
由上可以見出,歸入“正風”的7篇中,意、辭、章俱佳者有4篇,意、辭占兩端者有2篇,章法佳者1篇;而“變風”5篇中,三者俱佳者只有1篇,占辭、章兩端者1篇,其余3篇均只占1端。且對每篇意、辭、章各自的優劣都有具體明確指出。相較之下,品評者對“正風”類的評價是明顯高于“變風”的。
相較于“字數”和“詩體”這兩個較為明確的評判標準而言,對每首詩歌類屬“正變”的判斷具有很強的個人主觀性,也就是說“體分正變”基本上是編選者詩歌正變觀念的直接反映,而這種詩歌正變觀念又和社會現實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
在我國古典詩歌發展史中,詩歌的“正變”觀念伴隨著《詩經》早早出現,是一個為后人普遍接受的詩歌源初概念。“體”的概念也產生甚早,隨著四、五、七言,古詩、律詩、樂府等諸體詩歌的逐漸完備,而日益成為人們普遍接受的詩歌分類標準。但提出“體分正變”,并且把二者結合起來,在“分體”的基礎上,又將諸多詩體以“正風”“變風”再次劃分,卻是《李杜詩緯》的獨特之處。這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狀況多有聯系,丁谷云所撰《李杜詩緯·凡例》明確闡明其意:“圣人不分正變,暗次先后,以昭訓戒。今茲《詩緯》,則嚴以考定,何也?因世風日下,如朝廷律設大法,尚多作奸犯科,乃欲高言刑措乎?”認為古人選詩,“正變”隱含在其中而不發明于外,即能夠昭明訓誡之意,但當今世風日下,即使朝廷設定了嚴苛的律法,作奸犯科之事尚有許多,故選詩之“正變”不可不明示于外。所以在其目錄與正文中,所選李白樂府、五言古詩、七言古詩,均嚴格按照“正變”的標準分類相從,每篇下又細批總評,彰顯教化之道與闡明作詩之法二者并行不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用選詩、評詩的方式更加明確地助益社會風教。
“體分正變”是與《詩經》所倡傳統相聯系的,但應時所秉持的卻是比較通達的“正變”觀念。“五言古詩變風”下有一段小序,結合了《詩大序》所言家國王道衰微時變風、變雅自然而生的觀點繼續闡發:
吾讀李白樂府、歌行及諸選體,于頹流日微時,亦既見橫制之力矣。然史稱李白好黃老,黃老書非可治國家,李白不遇時每欲放游虛無,永與世訣,故好之,終亦類感憤言也。其李白之變乎?但以視世之貪小榮,齷齪不足比數者,其何如哉?亦可以風矣。
編選者認為,李白樂府、歌行及諸選體,即使是在頹波日微之時,也能顯出橫制之力。李白好黃老,每當人生不遇之時,即放游虛無,生出“永與世訣”之語,類似感憤之言,對情感力度表達的把握不夠恰切,乃李白詩歌中“變風”之類,但是相較其他貪慕榮利的齷齪小人,仍然有益于風教之處,亦可以稱“風”也。這里所顯示出的,實際上是比較通達的“正變”觀,相較于傳統的雅正之詞,李白詩歌中“感憤”之言可謂李白之“變”,但若相較于“貪榮齷齪”者,“亦可以風矣”,也能起到風人教化的目的。編選者注意到了正變劃分的標準會隨著比較對象和程度的改變而自然互換位置,不能一概而論,這是比較通達的論調。
《李詩緯》崇尚《雅》道,其凡例云:“鐘、譚圈點,剔鏤字目,并尖巧之句,遂使學者務極雕琢,《大雅》云亡,故茲集圈點,確遵《雅》道,似寬實嚴。”從“體分正變”的歸類選評標準看,《李詩緯》或為應時糾正前人選詩評點之弊端、踐行李白《大雅久不作》中“我志在刪述”的宏愿而成。雖然目前學界對“我志在刪述”的理解仍有分歧⑥,但李白《古風》繼承“風雅精神”的主觀意愿和創作實踐卻是十分明顯而確定的。
如果說李白《古風》是在詩歌創作層面上溯“風雅”,那么《李詩緯》正是以詩歌選編和歸類評點的方式踐行李白《古風》中的“風雅正變”觀編選而成。丁谷云所撰《李杜詩緯·凡例》有言:“《詩緯》之書,先生繼《三百篇》而刪定者。所以輔圣人之經,揚雅化,正世風也。”⑦可見李白《古風》的創作和應時《李詩緯》的編選在觀念上是一致的,他們都繼承《三百篇》之精神而刪述詩文。圣人之作稱為《經》,此本以《緯》命名,《說文》釋“緯”曰:“織橫絲也。”[3]《釋名》:“緯,圍也。反復圍繞,以成經也。”[4]正可以見出應時認為自己所選李、杜詩歌是“經”之補充,緊緊圍繞《詩經》而作,最能體現其風雅精神,能對圣人之《經》起到橫向的輔助作用,《經》《緯》相輔相成,弘揚《雅》道,矯正世風,丁谷云認為應時編選此書之要旨大義正在于此。
應時崇尚《雅》道,以正世風為刪定宗旨和目的,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社會現實意義。丁谷云《李杜詩緯·凡例》又言:“所定風雅之正變,專意主持風教。而每章下細批總評,只論作詩之法,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矣。”李白《古風》的創作緣起,《大雅久不作》前半篇交代了是基于詩體代變、日益衰退的歷史現實而發,而詩歌風格的變化是社會憲章淪沒的直接反映,李白認為自己對改變詩體的頹勢責無旁貸。從這個層面來說,李白、應時二人以創作或編選的方式復歸風雅之道的精神實質是統一的,都表現出了極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或許應時正是以編選李詩的方式繼承了李白這一精神。但二者又有細微差別,應時是針對一朝一代的當下社會現實狀況而發,李白的視角則更為宏大,是針對歷朝歷代而言。
《李詩緯》在“古詩正風(五言)”下有一段小序,具體闡述了編選者的“風雅”觀念和詩之“正變”準則:
《風》以言一人之情,而事隱乎其中,《雅》以記四方之事,而情生于其際。是故發乎情,止乎禮義,風人美之。發乎情,越乎禮義,風人刺之,然其事可考而知也。若《雅》者,因其事裁乎禮義,而美刺興焉,乃其情亦可知矣。夫人有不得志于時類,以情之所種,發其抑郁憂思,宛轉相深于不已,則耳目之感通莫不達之聲歌,即不必有其事,亦將曲喻引伸,而出其情之所以然,使百世而下,或有得吾意所存而相與發明焉,未始不小有裨于風教,此亦《風》《雅》之遺也。吾謂杜少陵有雅道焉,而李東山蓋盡風人之致乎!然而少陵深遠矣。
在編選者看來,《風》言一人之情,情彰而事隱;《雅》記四方之事,情生于事。也就是說“風”偏重個人、主觀、抒情,它以“禮義”為界,情禮相當者,美之,情越乎禮者,刺之,李白詩歌是此類代表;“雅”偏向社會、客觀、敘事,它在敘事過程中已經依據禮儀對事件的表達進行裁奪,故美刺自然彰顯,而詩人情感也自然流露出來,杜甫詩歌為其代表。李白詩歌分為“正風”“變風”兩類而杜甫詩歌則分為“正變風雅”四類的做法,也是基于各自對抒情和敘事的偏重。對偏重抒情一脈的詩人來說,創作要以合乎禮儀為標準,注意把控情感抒發的力度;對偏向敘事一端的詩人來說,其創作也要以合乎禮儀為標準,但要注意的是裁度所敘事件的性質、角度和詳略程度。合乎此者即為“正”,越乎此者自然為“變”。這就是應時的風雅正變觀。
丁谷云在《李杜詩緯·凡例》中又言:“風雅名義,與圣人所定者稍異。統論已入古集中,其緒論原委則散入于諸定體之下。”圣人對風雅的定義,自然以《毛詩大序》為準的。那么,應時的風雅正變觀念與《毛詩》有何相似與不同?《李杜詩緯》篇末總論曰:
詩能立意高遠,而措辭隱約,《風》《雅》《頌》取神而不襲,興比賦互用而不乖,絢彩燦然而非綺靡也,模范肅然而非癡肥也,而且溫厚之中有風力,錯綜之內有條理,其聲爽朗,其韻悠揚,言有盡而意無窮,使讀之者忘倦,聞之者鼓舞,斯其至矣,太白有之,少陵其亦淺于化耶。
這段話從總體上概括了編選者對能真正繼承“風雅”精神的好的詩歌作品的要求,丁谷云認為,好的詩歌既要立意高遠,又要做到措辭隱約,對于《詩經》中的《風》《雅》《頌》諸篇,可以取其神韻為己所用,但不能照搬照抄;可以穿插使用賦、比、興的寫作手法,又不能使其互相沖突,外在形式上,語詞的運用要做到粲然明亮卻不流于綺靡,有模范、肅然之姿,又不至于面目臃腫,溫柔敦厚中有風人之力,錯綜交叉之下又很有條理,讀起來聲音爽朗、韻律悠揚,言有盡而意無窮,有感發人心的力量。這類詩歌太白集中有(暗指《古風》五十九首而言),而杜甫此類詩歌就略顯得淺薄了。
我們用這一準則來比照《毛詩大序》中對“風雅”的論述和定義: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5]
《毛詩序》中“上”“下”本身就帶有階級屬性,是以詩人的身份劃分的,上對下是以風化之,下對上本身就是違反社會階層正統劃分的,故而只能委婉地以“風”刺之。但“言之者”和“聞之者”又是超越了階級屬性的,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此為風之意涵。而變風、變雅則和王道運作、國運興衰、政教得失、社會風俗相關,一旦走向社會動蕩不安的末世,變風、變雅自然而生。
從比較中可以看出,《李詩緯》中的“風雅”觀念與《詩大序》表述雖略有小異,實質卻是相同的。在國家發展的上升階段,政治制度有著勃勃生機,統治者一般比較睿智開明,社會秩序井然。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影響下,“禮義”對社會各階層的約束力和規范性都比較高,統治者對諫言的接納程度比較寬容,詩人的情感表達也往往恰切有度。而末世則相反,王道衰,家國亂,禮義廢,詩歌的情感表達和敘事側重自然有所偏離。但《李詩緯》又與《詩大序》稍有不同:《詩大序》認為“風雅”是記事的,不同之處在于是“一人之事”還是“一國之事”,即事之大小;《李詩緯》認為《風》是言“一人之情”的,“事”隱藏在“情”中,《雅》是記事的,但是“情”卻生于其際,更加強調“人”的參與以及“事”和“情”之間的對立相生關系。另外,在清人已經意識到詩歌由以教化為重轉為以抒情為重,即“古人以詩觀風化,后人以詩寫性情”[6]的情況下,《李詩緯》更加強調“風雅精神”教化世風的重要作用,稱之為“風雅之遺”。
在歷代詩歌選本中,相較于分體歸類而言,分品定級者是比較少的,最早為詩人“分品定級”者是鐘嶸《詩品》,然為詩歌評定等級者卻不多見,《李詩緯》在這方面具有獨特的范式意義。同樣是為詩人和詩歌分品定級,《李詩緯》在借鑒《詩品》的基礎上,又有所提升,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詩品》是對所選各家詩人追溯源流,先從源頭的相似性上劃分為《國風》《小雅》《騷》三派,然后根據“文”“質”對所選詩人劃分為上中下三品;《李詩緯》選李白一家詩作,統歸入《風》詩,先以體分類,后各體再分“正風”“變風”兩部分,最后各篇根據“意”“章”“辭”三者劃分為五等。其二,《詩品》屬詩話類,以詩歌理論的探討為主;《李詩緯》屬詩選類,理論與實踐相互配合,以詩歌選編的方式反映其詩教理論。其三,鐘嶸《詩品》以不同詩人作為劃分目標,關注點在“人”,這與當時品評人物之風聯系緊密;《李詩緯》只對同一詩人的不同作品劃分等級,其關注社會風氣、宣揚風雅教化的目的更加強烈和明確,同時以品評詩歌、劃分等級的做法申明作詩之法,以與教化世人之目的相輔相成。
總之,應時、丁谷云合編的《李詩緯》目的明確、標準嚴格、旨意清晰,是清初重要的李白詩歌選本,其選評中所體現出的“正變詩學觀”和“風雅詩教觀”,以及遵循意、章、辭三者相結合將詩分為五等的評詩方法,從各個方面都值得我們重視,顯示出其作為清初重要李白詩歌選本的典型價值。
① 《杜詩緯》亦分正變,與《李詩緯》稍有不同的是分為正變《風》《雅》4類,《李杜詩緯敘》曰:“故刪李詩分為四卷,而定以正變《風》;刪杜詩分列七卷,而定以正變《風》《雅》。”
② 其余篇目次序與通行的王琦本所標次序相同,唯有此篇在王琦本中為“其三”,《李詩緯》卻標為“其二”,不知所據為何。
③ 這一點仍有待討論,我們不能僅以名目的相似就把李白《古風》單純歸入《風》詩一類。據筆者初步探索,《古風》從《風》詩中繼承的主要是委婉諷刺的表達方式和風人教化的創作目的,即朱諫所言“效古風人之體”“得古風人之意”(見《李詩選注》卷一,明隆慶六年朱守行刻本)。除此之外,源自《大雅》“圣代復元古”的家國社會責任和王道盛世幻想,承接《小雅》“文質相炳煥”的內容主旨、藝術手法和“怨誹而不亂”的情感表達,以及《騷》體詩的“明君賢臣模式”“士不遇主題”和“香草美人意象”等,《古風》也均有所繼承和體現。《古風》在多方面吸收借鑒前人的基礎上,真正做到了“《風》《雅》嗣音”“體合《詩》《騷》”。
④ 凡“龍友云”即丁氏評點,“龍友”為丁谷云字,下同。
⑤ (清)應時、丁谷云《李詩緯》,清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現藏清華大學。文中所引用凡例、序言、小序和對《古風》各篇的評點等,如無特別注明,皆出此書,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⑥ 對“我志在刪述”的不同解讀主要有兩種:一種以俞平伯、袁行霈為代表,認為該句表達了李白修史的愿望,他想要效仿孔子作《春秋》之舉作史書;另一種以王運熙、薛天緯為代表,認為該句表達了李白要效仿孔子刪《詩》之舉編選詩歌,可參見繆曉靜《李白〈古風〉其一“我志在刪述”解》(《文史知識》2014年第10期,第46―51頁)。錢志熙在《論李白〈古風〉五十九首的整體性》(《文學遺產》2010年第1期,第31頁)一文中認為:“李白所說的‘刪述’,并非如文中子王通編《詩經》以后歷代詩歌為《續詩》那樣的實際的刪述工作,而是指通過自己的古風、古樂府的創作上探風騷的作品,為詩壇立一標準。如此,則雖未于編籍間刪述,而刪述之功自然成立。”受錢志熙觀點的啟發,繆曉靜在考察了“刪述”一詞的用法后,進一步認為,“后世文人論及孔子刪述,主要視其為詩文創作的典范,用典或旨在強調自我創造、樹立標桿的意義,或意在突出詩文的社會政治功用。對他們來說,‘刪述’的具體行為或對象并不是用典時必須考慮的,重要的是‘刪述’本身的精神。”
⑦ 繼《三百篇》后對后世詩歌進行“刪述”努力者不乏其人,隋末大儒王通就曾自編《續詩》以明王道、興儒學,惜佚。李白有沒有從詩歌選編的角度對自己或前人的詩歌進行“刪述”以上追“風雅”,由于唐時與李白《古風》相關的資料散逸嚴重,唐人魏萬、李陽冰、范傳正等人所編最接近李詩原貌的詩歌全本也全部佚失,今已不得而知。
[1] 濮禾章.述《李詩緯》[J].李白學刊,1989(1):251–258.
[2] 朱熹,朱杰人,等.朱子語類:卷140[M].鄭明,等校點.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323.
[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十三篇上[M]//四部備要.北京:中華書局,1989: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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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鄭玄,孔穎達.毛詩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6–23.
[6] 錢泳.履園叢話[M].孟裴,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37.
On the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of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the Perspective of Elegant Poetry Education——Focus on the classification, selection and comments of LI Bai's
GU Weijia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1400, China)
Focusing on the four volumes ofselected and edited by YING Shi and commented by DING Guyu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stored inthe library of Tsinghua University, LI Bai'sare investigated from the aspects of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We find that “positive variation” is the main standard to classify the poems into five categories: “upper”, “upper-middle”, “middle”, “lower-middle” and “lower”, which reflect the editor and commentator's criteria of “positive variation” and “elegancy” which advocates the way of. It is a significant anthology of LI Bai's poem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ith clear selection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 YING Shi; DING Guyun; positive variation; elegancy
I206.2
A
1006–5261(2021)06–0109–08
2021-03-15
2017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7ZDA247);2020年度華南師范大學青年教師科研培育基金資助項目(20SK03)
谷維佳(1987―),女,河南舞陽人,博士,博士后。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