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
(南京審計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5)
傳統村落是指那些“民國以前建村,保留了較長的歷史沿革,即建筑環境、建筑風貌、村落選址未有大的變動,具有獨特的民俗、民風,雖經歷了久遠的年代,但至今仍為人們服務的村落”[1]38。傳統村落不僅是傳承歷史文化的現實載體,更是展現中華文明的鮮活場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經歷了從保護古建筑和整個村落空間格局到重視與保護傳統村落非物質文化遺產;從單純的古建筑保護、物理的空間生產轉向具有社會意義的空間生產。空間生產蘊含自然性、精神性和社會性,分別對應著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三個維度[2]80。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不僅包括傳統村落空間形態與規劃,還包括村落文化和社會交往體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地域性特色。傳統村落具有獨特的民俗風貌,作為維系中華文明和民族認同的紐帶,在空間生產屬性上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與特殊的文化價值。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在一些傳統村落的復興中雖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資本增值驅動下,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也陷入了“千村一面”的局面。關于商業開發對傳統村落的潛在危害,學術界從不同角度進行了思考,探索傳統村落在旅游開發過程中傳承與保護特色文化的路徑,主要有:充分挖掘地方性文化知識,創造具有地方特色的保護手段和模式,保留傳統文化的核心與內涵,因地制宜推進村落的發展[3];從合理規劃、產業融合等角度,結合具體傳統村落的資源特色打造各具特點的生態博物館或特色小鎮,實現城市和鄉村的相伴相生[4];在傳統村落建立社會教育、科學研究或教學實習基地、文化藝術場所,或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發展文化產業等[5]。另外,關于傳統村落文化傳承與治理主體研究,有學者認為,政府負有保護與監督的雙重責任,一方面應提供直接或間接的政策、資金、技術支持,鼓勵當地居民做好相關保護工作,另一方面應對文化遺產保護進行必要的監督;同時政府在平衡保護與監督的角色之中應與居民形成良好的伙伴關系[6]。
針對傳統村落空間生產及治理體系,現有研究對治理主體的關注僅局限于政府與村落居民之間的互動,忽視了傳統村落治理主體結構的復雜性,缺乏對社會資本、外來游客和社會力量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傳統村落空間更新的綜合分析。同時,從空間生產的角度來看,現有研究雖然以精神空間為核心要素,即以文化傳承為切入點,但在政策建議上側重于物理空間的打造,主張通過主題建筑以及公共空間的建設來加強地域性特色文化的保護與傳播,尚未從傳統村落生活場景的角度出發,探討如何在重塑社會關系、激活內在動力的基礎上實現社會空間的更新。因而,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如何從資本邏輯回歸文化邏輯,促進傳統村落的改造、發展及其治理現代化,并探索傳統村落治理主體的復合結構與運行機制,成為鄉村振興背景下實現鄉村善治與美好生活、挖掘中國特色治理經驗的一項重要議題。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持續推進,傳統村落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城市化的擠壓,傳統村落的數量在不斷減少,空間格局的功能屬性也在不斷被瓦解。一方面,我國傳統村落數量呈現持續下降的趨勢;另一方面,傳統村落還面臨著較為普遍的物理空間衰敗,許多有著悠久歷史的村落存在著古建筑損毀嚴重、生態環境惡化、地域特色消失的問題。2012年,由住房和城鄉建設部聯合文化部、國土資源部、財政部、國家文物局等部委,開展傳統村落調查與保護的具體工作,通過評選、審核的方式確定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根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已公布的五個批次的數據來看,截至2019年全國已有6 819個村落入選。這些傳統村落的文化資源得到官方認定,并獲得國家的配套資金支持,中央財政按照每個村落300萬元的標準提供專項補助。但財政補助的作用不僅是有限的①以蘇州市東村古村落為例,該村被評選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后,當地村委會曾經找專業的公司設計、評估,若將整個村落進行維護、開發,全部的投入成本約需要3億元。,而且在調研中也發現有些補貼尚未全部落實到位。目前,我國傳統村落的保護與開發主要依賴企業投資,但社會資本一旦投入空間生產,就會展示其自身內在的運行邏輯,即“支配社會資源的流動,分配社會財富,組織社會的擴大再生產,使整個社會組織成為追求資本增值的機器”[7]13。
改革開放以來,傳統村落由于受到城市化的影響和沖擊,發展相對滯后。同時,傳統村落衰敗的跡象非常明顯,歷史建筑和民宅的外觀殘破、倒塌,祠堂、寺廟、學校等公共空間的破損、毀壞現象普遍。傳統村落的改造、發展及其治理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資本是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生產的必要元素,資本介入成為傳統村落實現空間生產與更新的一項重要條件,而空間生產也是分析資本運行方式的一個視角。因此,資本和空間生產在邏輯起點上是一致的,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在資本的推動下逐漸實現更新。
首先,從空間生產的成本需求來看,傳統村落的改造、保護與發展需要資本介入。具有較長延續性的傳統村落,一般都坐落于資源與環境有優勢的地方。在較長的歷史時期里,傳統村落由于具備豐富的自然資源且不被外界所干擾,經濟活躍,宗族文化濃厚,因而非常重視村落公共空間的建設。這些宗族聚集型建筑往往規模大、密度高、特色鮮明,且建設周期長、成本高。這意味著傳統村落古建筑的維修與保護有著較大的資金需求,當村落發展停滯、內生性經濟支持系統弱化后,傳統村落原本的封閉性被打破,外部資本也因此有了介入的可能性。
其次,從空間生產的政策支持來看,政府對傳統村落保護的重視為社會資本的介入提供了政策上的可能性。在傳統村落衰落跡象日益顯著的同時,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開始關注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的重要性,分別從建筑學、歷史學、文化學等多個學科開展研究,并積極呼吁國家從政策層面予以重視。進入21世紀,國家先后出臺了一系列的保護性政策,將歷史文化名村的保護納入系統保護與治理機制中。雖然學界與政府在認知層面對傳統村落保護的重要性達成了一致,但在相關配套政策落地、公共財政規模性投入之前,政策上的重視程度與財政資金的支持力度還是不夠,這為社會資本的介入提供了外部條件。
再次,從空間生產的主體構成來看,村落自治主體與社會力量的缺位促進了社會資本介入。空間生產是多種力量共同推動的結果,村落成員與行政權力、社會資本、社會力量在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生產中發揮的主體作用具有階段性差異。在傳統村落的保護被列入政策議程之前,由于村落精英的外出以及人口的流失,傳統村落自治的有效性銳減,空間生產的效能也隨之降低;專家、學者作為重要的社會力量,缺乏直接參與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渠道;社會資本則因為缺乏政策利好的引導,參與積極性有限。然而,當政府開始重視傳統村落發展、政策性紅利出現后,已經成長起來的社會資本就成為推動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主要力量。
空間生產意味著傳統村落原有空間格局被開發、被改造,社會資本通過直接參與傳統村落保護與開發的過程,發揮空間生產的主體性作用,“資本發展順應并促進了空間生產的發展進程”[8]30。社會資本的介入在客觀上提高了傳統村落物理空間改造的水平,并在物質方面豐富了村民生活,改善了村民的居住條件和生活環境。
第一,社會資本的介入有效調動了生產要素的配置及優化,提升了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的生產水平。一方面,古建筑承載著傳統村落的發展歷程、體現著村落的古風古貌,其設計和工藝既精美又復雜,然而其維護成本和技術要求都非常高;另一方面,有些古建筑由于無人居住而缺乏維護和管理,有些則因為歷史原因出現了復雜的產權關系。高昂的維護成本與維護主體的不明確使得極具歷史和文化價值的古建筑長期處于殘破狀態。而社會資本一旦投入傳統村落的整體性保護與開發,逐利的本性會促使其擴大生產、打造旅游產業鏈,形成規模效應。社會資本對傳統村落的改造不僅體現在對古建筑的保護上,也會對公共設施和生態環境做整體規劃與治理,打造更美觀、更便利的商業環境,這在客觀上改善了傳統村落居民的生活環境。
第二,社會資本的介入有助于生產出最大限度滿足社會需要的產品,拓展傳統村落的空間格局。資本一方面不斷擴大生產,另一方面還不斷地創造各種需求,創造新的社會領域和生活方式,構建更普遍的社會聯系,也即空間本身的生產[8]117。資本介入激發了傳統村落的旅游和商業價值,不僅改變了村落居民的生產生活方式,也改變著傳統村落的社會關系。雖然原住人口的外流造成熟人社會體系下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的瓦解,但開發商、商家、游客的涌入帶來了契約精神、消費文化和多元價值觀。傳統村落居民的日常生活與商業活動、居民與外來者之間乃至居民內部之間關系復雜化,相互之間的調適、互融構建著新的社會空間生產。傳統村落空間生產不僅得到了物質上的擴展,也實現了社會關系上的多樣化。
第三,社會資本的介入有助于提高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技術。空間生產首先是物質生產,而物質生產又會促進技術的發展,互聯網和數字技術的發展為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帶來新的契機。高新技術的發展突破了自然資源的限制與依賴,通過建立數字博物館和虛擬現實技術還原傳統村落的歷史場景;借助實時交互與三維沉浸式體驗,發揮傳統村落的文化傳承與資源共享作用。另外,還可以通過全方位的數字影像技術對傳統村落進行“畫像”,在記錄村落文化、生態變化的同時,建立數字化警情預判系統,及時發現并應對危機。在社會資本的介入下,高新技術賦予傳統村落空間生產新的活力,網絡空間與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社會空間的疊加有利于實現傳統與現代的融合,讓傳統村落重新煥發生機。
在現代化與城鎮化的沖擊下,傳統村落的衰敗從物理空間開始逐漸向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蔓延。傳統村落文化屬性的消解既有經濟社會發展內在的原因,也有外在的資本邏輯導致的原因。資本追求利益,尤其是經濟利益最大化;而空間生產的發展致力于人自身的發展,以人的發展為終極目標[8]115。雖然資本邏輯和空間生產邏輯的一致性改善了傳統村落的村風村貌,但由于發展目標和價值指向的不同,資本的過度擴張會導致空間生產資本化,“僭越”空間生產的終極價值取向。資本介入傳統村落空間生產更新后,空間生產成為資本運作的工具,資本需要不斷突破傳統村落原有的格局才能實現資本增值,一旦空間生產完全遵從于資本增值的需求,空間生產資本化這一異化現象也就出現了。最終,資本邏輯取代日常生活邏輯,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文化屬性被不斷消解。
物質空間是村民日常生產生活和村落文化形成、發展與傳承的地理載體,傳統村落往往坐落于資源環境好、適宜安居樂業的地方,整體布局雖沒有固定模式,但會圍繞著公共空間進行有機規劃,能滿足生活多樣化的需求,形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但是,資本增值對這種共生共存產生了不同程度的破壞。隨著傳統村落旅游業的發展,社會資本為追求商業利益最大化進行過度開發,不僅破壞了歷史建筑的原貌,還導致原有歷史人文價值的流失。
資本對鄉村自然資源的過度消耗引發新的消費性生態危機,“一個被生產出來的空間意味著它的自然屬性遭受著生產技術的逐漸摧毀”[2]31。首先,對傳統村落公共空間的商業化改建(如將原來的學校修成景區停車場)破壞了古村落原有的生活氛圍。其次,在相關保護制度缺位時,村民受經濟利益的驅動,為經營農家樂、度假民宿拆建自家的祖宅,破壞了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結構和整體空間布局。此外,大量游客的涌入使得古村落的景觀、生態環境遭到不同程度的污染,過多的游客超過了村落原有的生活垃圾和污水處理承載力,傳統村落原有的空間肌理逐漸喪失生機和活力。
空間生產是一種具有精神尺度的社會活動,具備符號功能和價值,體現著名譽、權力、等級、社會秩序、身份地位等[9]81。傳統村落的內在秩序是通過傳統文化與鄉規民約來實現的,傳統意義的鄉土社會形成高認同度的宗族共同體。在宗族、倫理文化的強大制約下,社會等級分明、社會角色明確,聚居生活在共同體中的村民通過村規民約實現自我約束與自治。
然而,資本邏輯主導下消費主義的興起,意味著空間生產變成了資本主導的等級和秩序,村規民約中約定俗成的道德感召力和約束力日漸式微。目前我國傳統村落的商業開發基本都定位于休閑旅游,同質化現象嚴重。社會資本滲透傳統村落的經濟活動后,村民幾乎不再從事農業生產,而是參與到旅游及其他服務業中去,一些自發形成的農家樂、民宿由于沒有得到有效的引導和制約,常常出現惡性競爭,村民與村民之間、村民與游客之間因價格、服務等利益問題往往產生沖突。商業競爭和利益沖突淡化了原本淳樸的鄉風,獨特的文化、民俗風情或被遺忘、或被商業化,基于傳統文化場域形成的內在凝聚力與居民自治也逐漸走向解體。
社會空間是體現社會關系和日常生活的空間,是對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的融合與超越,具體表現在村民的日常行為與人際關系中。在傳統文化的主導下,村民淳樸的利他思想與熟人社會的共享生活觀念緊密相連,并充分體現在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在這個意義上,傳統村落作為中國鄉村歷史、文化、自然遺產的“活化石”,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10]1。傳統村落的營造體現著中華民族的生存智慧,除了重視選址的適宜性和宗族的凝聚力,還強調通過人倫禮儀與生活體驗來打造集體記憶,打造共同的心理體驗與文化體驗(即“鄉愁”),形成人與人之間、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情感維系與寄托。
有的傳統村落在進行整體性的旅游開發時,開發商通過土地置換的方式將村民居住房屋整體置換出來,這樣游客和經營商取代了原來的村民,改變了傳統村落的熟人社會格局和人情濃郁的社會關系結構。同時,還將風俗民情與“鄉愁”客體化、商品化,用商業活動消解日常生活。在資本增值的催化下,“鄉愁”與利益至上主義密切聯系在一起,一旦“鄉愁”成為商品,就有對“鄉愁”的明確需求以及大量供應[11]229。消費主義浪潮下異化為商品的“鄉愁”,不再承載豐富的人倫情懷與理想的精神寄托,傳統村落的社會性和地域特色也因此被瓦解,這是對古村落內在活力的傷害。
空間資本化是空間生產成為資本增值工具的結果,空間要素被納入資本運動的整體邏輯中,成為資本生產和增值的直接手段[8]30-31。資本邏輯下人的發展局限于自然生命的發展,空間資本化因此只強調人的自然生存價值,強調空間生產的經濟價值與技術意義,漠視人的全面發展,背離了空間生產的宗旨。除了資本,權力也是推動空間生產的重要力量。“空間雖是歷史、自然規范塑造出來的產物,但在這一過程背后發揮作用的始終是社會中的政治性法則。”[12]2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往往受到政府規劃及相關政策規制等因素的影響,也會受到村落成員、專家學者、社會組織等社會力量的影響。
村落成員對文化傳承斷代的危害缺乏認知上的主動性與責任感,導致傳統村落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由于資本增值而朝著弱化和虛化的方向發展。一是村民對古建筑及文化傳承保護的重要性缺乏正確的認識。部分村民被私人利益所驅使,拆建、私自改造甚至出賣極具歷史價值的老宅,改變了原有的村風村貌。后來國家雖出臺了相關的保護性政策,對古建筑有了嚴格的管理,但一些村民認為經濟上“不劃算”而不愿意花錢維護傳統建筑,有些古宅因此年久失修成為危房,既影響景觀,也造成嚴重的安全隱患。二是部分村黨支部書記對傳統村落社會空間缺乏足夠的了解。部分村支書來自外地,對傳統村落的歷史及人文價值既缺乏了解,也沒有深厚的情感,對空間生產的資本化反而持肯定態度,甚至希望政府能減少限制性規定,繼續推動資本化發展。另外,傳統村落空間生產資本化的同時,鄉村精英以及村民持續外流,村民的離開也會導致村落生命力的衰弱與村落傳統文化的消亡,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困境,原住民的減少導致本土鄉村生活缺乏生機和活力。
復雜的歷史原因以及模糊的產權政策,導致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責任主體缺乏明確性。經歷漫長的歷史變遷后,傳統村落古建筑在所有權及使用權歸屬上存在著模糊性與復雜性,造成不同主體、不同職能部門在管理、保護以及開發上的困難。另外,作為集體財產與私人財產的古建筑及文化遺產在保護、利用的要求上有明顯不同,因此產權歸屬是確定傳統村落空間生產主體的關鍵,而產權不清晰導致古建筑及文化遺產的保護陷入困境。
由于無法明確產權所有者、無法確定出資人及其權益,導致很多古建筑的修繕計劃被擱淺。即使政府試圖通過招商引資來突破這一困境,但往往也埋下了產權糾紛與利益沖突的隱患。因此,社會資本出于趨利避險的本能,往往向政府提出額外條件,通過土地置換的方式獲得更多的土地進行商業開發,實現資本擴張。資本增值若管控不好就會導致資本壟斷,有些企業對傳統村落進行旅游開發投入后并不向村集體進行必要的分紅,忽視村集體利益。隨著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資本化,公共空間的共有屬性被淡化,資本增值不僅加劇了產權歸屬的復雜性,也導致對傳統村落資源的過度汲取。
隨著社會資本的深度介入,社會力量在傳統村落空間生產中的地位往往被邊緣化,難以對資本形成有效約束。盡管在一些知名人士的積極呼吁下,我國先后出臺了《城鄉規劃法》《文物保護法》《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和《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等,但現有條例既缺乏專門性的上位法支撐,又缺乏可操作性的具體規定。在實踐層面,這些支持性政策轉化率不高,存在傳統村落財政補貼難到位、居民維修古宅的審批流程復雜且周期長等問題。
由于缺乏必要的鼓勵,社會力量在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重塑中發揮的影響力也有限。文化協會、旅游協會等社會組織在傳統村落保護方面雖具有專業性和針對性,也致力于公共利益的增進,但它們要么由于缺乏資金支持,在一定程度上退化為職能部門的“影子”;要么因為存在的合法性問題,無法發揮應有的作用。因此,在傳統村落空間生產實踐中,社會力量在實際參與上的有限性讓社會資本有了不斷擴張的機會,當資本增值邏輯與地方政府經濟增長需求相一致時,被商業與資本支配的傳統村落發展往往就會陷入“有生意、沒生活”的窘境。
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離不開資本,但是資本增值往往又會破壞傳統村落的社會關系與日常生活,因此就需要通過文化邏輯的回歸以實現對資本邏輯的超越,這種對資本的利用和超越應該是同步的。應在充分認識資本邏輯與空間生產的對立統一關系上,對資本邏輯進行揚棄,在治理機制上促進資本邏輯向文化邏輯的轉向與融合,在實現物質上富裕的同時,擺脫文化傳承上的危機,振興傳統村落。文化邏輯指的是傳統村落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基于地理特征、時代因素、民族特色在選擇觀念、價值、行為、習俗、生存方式時所運用的主要邏輯。傳統村落的文化邏輯以勞動精神和本土價值為基礎,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以活態文化①“活態文化”這個概念是喬曉光在觀察早期民俗旅游村存在的發展困境時提出來的,意指鮮活的文化和生活在具體某種文化背景下的人們,是一種現實存在的文化。這意味著把當地人從民族村落遷出時,村落原有的文化也就隨之消亡了。因此,活態文化的存在對于傳統村落的發展以及傳統文化的傳承有著決定性的作用。詳見:薛群慧.民俗旅游村:活態文化保護與開發的一種載體[J].思想戰線,2007(3):37-41.的方式體現出來。
資本邏輯與勞動邏輯是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關系,“資本邏輯的自我貫徹是在與其對抗的勞動邏輯、生活邏輯的對立中進行的,資本邏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貫徹自己的意志取決于兩者的力的關系”[13]25。雖然勞動與資本共同構成生產力,但在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中,資本關心的是交換價值,把村落空間資源看成是獲取利潤的手段,并不重視村落的保護與發展。“資本的邏輯把包含人格在內的一切東西都貶低為追求利潤的手段。”[13]149資本介入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最大動力是自身的增值,在資本增值邏輯的支配下,利潤最大化也逐漸成為傳統村落的價值追求,甚至一度成為公共治理與個人決策的唯一依據。
勞動邏輯是在與資本邏輯的對抗中建立起來的,強大的勞動邏輯能抵御資本邏輯帶來的危害。勞動邏輯強調通過創造財富來提供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保障,維持人的生存發展;強調人的創造性是自我實現的過程,體現生存的意義。比如在旅游開發和自然環境的關系上,勞動邏輯主張環境保護優先,反對那些對村落原始生態、山形水系造成污染的項目,摒棄追求方便的浪費行為。追求方便的浪費本質上是過度消費,是通過金錢而不是勞動來獲得生活所需,不能體現人的創造性。勞動邏輯的建立可以抵御工具理性與消費主義的泛濫,既扭轉傳統村落的衰落,又反對把消費作為空間生存的最終目的。
勞動邏輯下的空間生產不是為了創造利潤,而是為了創造更好的生活。勞動帶來的幸福,不僅僅是物質財富增加的幸福,更是自我力量的彰顯和生命自覺的體現;在勞動的全面性和豐富性中,人的自由得以充分體現,人與人之間建立合作關系,從而形成互動性強且和諧的社會關系,這原本是傳統村落生活場域的核心。從物質空間的角度看,傳統村落在空間格局的設計中體現著對勞動的重視,一般在居住地都有專門的地方用來安置勞動工具。從精神空間的角度看,我國傳統文化一直強調勞動的重要性,主張美好生活是靠雙手奮斗出來的,勤勞是中華民族的一項重要傳統美德。
農業文明下的傳統村落居民“把世俗生活看得很重,‘過日子’直接對應著飲食男女、衣食住行和社會交往,對應著人自身的再生產、家庭再生產、社會關系和生活意義的再生產”[14]。傳統文化下的村民日常生活場景蘊含著內在的生存倫理,具有本土性價值。在傳統村落的日常價值中,基于血緣產生的社會關系使得村民在日常生活與人際交往中非常注重面子和人情,對他者的外部評價非常在意,輿論壓力也因此成為維持村落秩序與社會格局的重要力量。
然而在資本增值的過程中,功利主義支配下的生死觀、生育觀、婚嫁習俗與傳統價值觀相背離,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改變了部分農民的生活方式,傳統村落居民“過日子”的邏輯也發生了改變,代際關系、夫妻關系以及社會關系都發生了劇烈的變革[15]。同時,村民間的攀比之風愈演愈烈,個體權益被無限放大。本土性價值關注作為個體的自我存在的意義,并不主張個人利益最大化,因而我國傳統文化對自我的構建是建立在對于他者的意義之下的,強調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對等性,彼此之間形成道德約束。通過本土性價值重塑,將中華民族的利他精神、集體主義意識同資本邏輯下的契約精神和規則意識結合起來,以實現文化邏輯與資本邏輯在道德倫理上的融合,依托新時代社會核心價值觀和鄉村本土性價值來構建生活秩序與社會關系,推動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邏輯轉換。
資本邏輯導致消費主義盛行。“消費主義全球化的力量正在同化世界各地的本土文化。”[16]277在消費主義的刺激下,人們因過度追求物質背后的地位等象征意義而走向奢侈浪費,傳統文化背后的公共義務、人際互助等社會功能弱化,村落居民間相互扶持、團結親密的關系變得疏遠。消費主義提高了村民的消費欲望與動力,在客觀上推動著經濟的增長,但往往也會導致過度消費。因為消費主義的主張并非基于實際需要而滿足的生產生活性消費,而是不斷制造、刺激消費的欲望,屬于炫耀性消費。
要突破空間生產資本化帶來的消費主義困境,就應回歸到日常生活的邏輯上來,重視活態文化的構建。活態文化是奠定村民歸屬感、滿意度和自豪感的根本要素,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在本質上與空間生產所追求的人的全面發展這一價值取向是一致的,是資本邏輯與文化邏輯的融合。活態文化既是美好生活的彰顯,又是勞動精神和傳統價值觀的實踐。優秀傳統的活態文化能重塑良性的社會關系與豐富的日常生活,通過精神上的充實和人的全面發展擺脫消費主義的陷阱。從活態文化的角度出發,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應重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和諧,在發展上具有包容性和本土化特性,物理空間的更新并不拘泥于形式,重視風格與歷史內涵的一致性而不是材料的還原,重視活態文化的延續性而非資本主導的技術理性。
傳統村落的治理主體應對活態文化的重要性形成共識,并以此為切入點形成振興傳統村落的合力。活態文化既包括與物質遺產相關的精神價值、傳統活動,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主要關注村落文化的稀缺性和內在精華,活態文化則包括更為廣泛的日常生活及傳統習俗,如語言文字、飲食特色、社會結構等,活態文化的特性尤其體現在少數民族聚居的傳統村落里,具有日常化與生活化的普遍性與豐富性[17]。營造活態文化有利于引導空間生產從資本邏輯朝著文化邏輯的方向發展,是振興傳統村落、實現治理有效的關鍵所在。
傳統村落是具有“生命體”特征的文化遺產,鄉土文化是傳統村落的發展根源及其魅力和價值所在。鄉土文化是“農民生活意義與情感歸屬的來源”[18],體現傳統村落的精神內核。鄉土文化是凝聚力的體現,傳統村落鄉土文化的完整性能夠增加村民的認同感與自豪感,能夠更好地營造村落治理主體之間的共同體意識,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有效的自治體系。另外,鄉土文化也蘊含著豐富的商業資源,傳統村落鄉土文化的獨特性能夠為產業經濟的發展提供價值源泉。傳統村落活態文化的營造應以鄉土文化的傳承、發揚與創新為出發點,既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智慧,又著力于完成傳統精神的社會主義價值轉化[19],發掘其內在的經濟潛力,激發其內在的社會活力。
首先,對鄉土文化的保護要著眼于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避免過度資本化。在正確認識傳統村落文化價值的基礎上,將傳統村落文化作為珍貴的資源,才能保護好、傳承好傳統村落文化。堅持保護優先的原則進行合理、適度的旅游開發,在多主體參與模式下,通過發展文化、旅游等產業,帶動傳統村落基礎設施建設水平的提高,實現傳統文化現代化,促進經濟社會的發展,推動傳統村落文化在“活態”傳承中實現可持續發展。
其次,挖掘古建筑所體現的文化價值與社會關系。古建筑本身隱含了當地歷史和文化的痕跡,在古建筑上找到屬于特定歷史時代的生活氣息、制造工藝與藝術構想,將古建筑與周圍的文化環境進行融合,通過空間生產的本土化,展現古建筑蘊含的文化價值,依托地域傳統文化促進鄉村振興。因此,要把握好保護與利用的辯證關系,活態文化保護是利用的前提,利用也是保護的一種途徑,避免出現因追求經濟利益而造成古建筑、文化遺址面目全非或千篇一律,導致傳統文化價值的泯滅。針對改善型需求,應在不破壞村落整體自然風貌的基礎上,結合傳統村落的地理特點,因地制宜進行建設,在滿足村民日常生活需要的基礎上構建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再次,以傳統村落的特色文化為要素,組織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引導村民積極參與,提高村民對本地文化的認同感。順應時代的發展,鼓勵文化創新與移風易俗,如舉辦蘊含傳統村落特色的慶典、祭祀活動,組織村民開展以本地特色文化為主題的競賽活動等;在尊重傳統勞動精神、豐富村民生活形式的基礎上與時俱進、創新發展。雖然政府在傳統村落空間生產中越來越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但缺乏針對傳統村落歷史文化資源及村民生活特色的系統保護。將活態文化作為傳統村落空間生產的過程與目標,除了要進一步加強傳統手工藝、民間表演藝術以及節日禮儀慶典的文化傳承外,還要關注村落日常生活、社會關系以及內在社會秩序的傳承,激發傳統村落的內在活力。
政府應在發揮主體作用的同時,奠定協同治理的基礎。政府擁有傳統村落空間生產資源配置權,在資本邏輯和文化邏輯一致性的治理過程中,不僅要發揮自身的主體作用,還要激發村落自治組織、社會組織以及社會資本的力量。通過提高基礎教育資源、增加就近就業等方式來促進傳統村落人口回流;通過推出財稅優惠政策吸引企業、社會資本積極參與傳統村落空間生產;通過有針對性的再教育與技能培訓,提高傳統村落村民參與空間生產實踐的效率。更為重要的是,政府應調節不同主體在傳統村落空間生產與治理中的利益沖突,搭建必要的溝通、協調平臺,建立互認互信的合作機制和互相尊重的合作關系。
傳統村落自治組織與村民應發揮活態文化建設與治理的主體作用。雖然并非所有的傳統村落都是行政村,但具有資源優勢的傳統村落即便是自然村,通常也是村黨支部和村委會的辦公地點。村黨支部書記對傳統村落的認知及治理能力,往往決定了空間生產邏輯轉換的效率,是傳統村落保護的第一責任人。活態文化承載著民風民情,具有代表性的民間活動體現地域性生活方式,應尊重村民作為活態文化建設者的主體地位,鼓勵村民按照傳統習慣生產生活、開展文化活動,并保護與之相關的公共空間、物質載體以及生產生活資料。同時,充分挖掘并發揮鄉村精英、新鄉賢的榜樣效應,通過本土工匠、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新農人等引領活態文化,打造新的共同體意識,建立情感紐帶,傳承民族文化,弘揚民族精神。
社會力量應充分發揮村落治理參與者與空間生產建設者的作用,這種雙重角色既能促使資本邏輯與文化邏輯的融合,也有助于促進傳統村落治理能力的提升。一方面,社會力量的參與能彌補村落由于人口外流而導致的自治能力不足。專家、學者以及相關社會組織具有專業性和非盈利性,能更好地挖掘傳統村落的建筑價值、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能更好地整合資源以促進傳統村落物理空間的規劃、精神空間的豐富以及社會空間的重塑,提高傳統村落空間生產與治理的效能。另一方面,社會力量參與活態文化建設,不僅擴大了公共文化產品的供給,也豐富了傳統村落的社會關系。傳統村落獨特的自然景觀與人文魅力吸引外來游客與新的定居者。他們既是物質空間的建設者,又是社會空間生產的主體,作為新村民與留下來的原住民一起構建新的社會關系。
社會資本應在必要的制約機制下發揮重要作用。空間生產本質上是一種市場行為,市場在活態文化的資源配置上起著重要作用;但為了避免市場對空間生產的消極影響,應對資本行為進行必要的監督[9]385。在傳統村落的活態文化建設中,資本不能只重視眼前利益,也要考慮村落整體發展、有序傳承的需求,并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不破壞村落的自然景觀與文化景觀,在政府支持和村民信任的基礎上,實現資本的理性擴張。因此,既要發揮市場的重要作用,又要發揮政府的調節功能和社會的監督作用,通過制度設計與法制建設,限制市場主體的不合理行為。
傳統村落作為中華文化傳承的載體,其空間生產與治理具有公共性,這意味著政府應通過規范化設計與制度完善處理好與社會資本、社會力量、村落自治組織及村民在治理中的關系,為傳統村落活態文化建設與治理制定基本規則。
一是協同治理。在振興傳統村落的過程中,政府要加強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在財政支持、融資、產業發展等方面加大投入力度。同時,在審批、辦事流程等方面進行精簡,降低市場、社會組織的進入成本,并明確規定企業與第三部門的特定責任和義務,積極吸納社會力量參與到傳統村落活態文化建設中。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村落自治組織在協同一致的原則下實現傳統村落的有效治理,增強傳統村落發展的可持續性。
二是權責一致。明確傳統村落自治組織和村民在活態文化建設中的權利與義務。一方面,對活態文化保護的重要性進行宣傳教育,提高大家對空間生產資本化的警惕;另一方面,借助法律的約束力對村民日常行為進行引導與規范,減少自治過程中的隨意性。通過法律法規的形式明確傳統村落自治組織和村民在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中的權利和義務,有利于推動傳統村落活態文化發展的規范化、有序化。
三是有效賦權。通過有效賦權,調動社會組織與村民參與文化傳承的積極性。允許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民間團體自主發展,鼓勵村民參與到活態文化生產中,并提供基本的政策保障。讓村民在活態文化傳承中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依托他們對傳統村落的切身感受與生活經驗,提出符合地域特色的保護與開發方案,更好地滿足村落居民對生存與發展的內在訴求。
在傳統村落空間生產與治理過程中,社會資本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維護與開發傳統村落古建筑的重要主體。但資本增值主導下的空間生產往往導致同質化的發展,傳統村落被開發成旅游景點后,生活氣息被商業氛圍所取代,原本寄予著社會人倫情懷與共同體意識的“鄉愁”也被消費主義所解構,空間生產出現了資本異化現象。然而,空間生產的本質終究是超越資本的,空間生產的淺層目的是增加物質財富、充實物質生活,深層目標是豐富社會關系與日常生活、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創造美好生活。傳統村落的治理要突破空間生產資本化的困境,回歸日常生活與社會關系的構建,就需要在尊重勞動精神與本土性價值理念的基礎上,以活態文化為載體,促使空間生產由資本化轉向生活化,在資本邏輯與文化邏輯融合中實現村落全面振興。
傳統村落治理中資本邏輯與文化邏輯的融合,涉及地方政府、村落自治組織、居民、企業、社會組織、游客等多方主體,他們既是空間生產的主體也是協同治理的主體。如何協調多元主體在價值認知以及利益訴求上的沖突,如何實現傳統村落保護與開發之間的均衡,是一個世界性課題。新興技術和蘊含在鄉土文化中的民間智慧為傳統村落的振興提供了新的發展路徑,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與傳統文化、現實生活的深度融合有利于構建活態文化、促進傳統村落的振興。一方面,新興技術能遏制資本對自然資源的過度消耗,并基于文化資源進一步發展傳統村落的旅游文化產業,助力鄉村振興;另一方面,活態文化的構建與發展有助于增強傳統村落的內在凝聚力、整合空間生產與治理中多元主體間的利益沖突、實現鄉村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