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文學院,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 北京 100026)
中國文學包括散文一向重視石頭描寫,《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是寫石頭和玉的,也塑造了賈寶玉、林黛玉、妙玉、紅玉等形象。有學者認為,石頭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最常見的意象,在靈石崇拜、望夫石、介如石、丑石中蘊涵了宗教、哲學、民俗的內容①。中國古代還形成了瘦、漏、透、皺等賞石文化傳統,不少文人墨客都寫過或畫過石頭。有些人還與“玉石”結下不解之緣,如米芾有見石即拜的習慣,所以被稱為“石癡”,有的還用玉石給自己書齋命名,文徵明的“玉磐山房”、傅抱石的“抱石齋”都很有代表性。現當代以來,在“人的文學”觀念指導下,“物”的地位有所下降,石頭當然也不例外。不過,縱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特別是散文史,仍有不少關于石頭的書寫,特別是在生態觀念的強化下,石頭在生態散文中出現的頻次有所增加。然而,關于這方面的研究還比較少,更缺乏從“物”和“物性”的角度進行解讀研討,這是需要補課的一個過程。
縱觀一個世紀以來的散文,石頭意象整體不受重視,但也有不少作家作品涉及于此,并且是越到后來,對于石頭的關注度越高,形成不斷凸顯和出彩的過程。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四個階段。
一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這是一個整體上被忽略的時期。散文主要著眼于“人”,重視人的思想個性解放,“石頭”與此沒有直接關系,往往不在散文作家的視野。魯迅曾用“風沙走石”和“豺狼當道”形容惡劣的社會環境和國家形勢,于是將“玩小品文”和“大談幽默”看成不允許之列,那么玩石頭的人和寫石頭的散文家較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散文,周作人就曾寫過《石板路》,回憶南方用石板鋪路這一習俗,認為“石板路在南邊可以說是習見的物事”,然而,在北京“除了天安門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見不到石路”。他又說,“南邊石板路雖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為熟悉、也最有興趣的,自然算是故鄉的”,這顯然帶起了作者的思鄉之情。他對家鄉石板路進行了細致描述,由于七星巖的水石巖作為開采石材之處,“整座的石山就要變成平地”,“至于城內的街無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則鑿去一層,雨后即著舊釘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顛仆”。接著,作者又談石橋,這是江南的又一風景,“如張馬橋、都亭橋、大云橋、塔子橋、馬梧橋等,差不多都只有兩三級,有的還與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②。這樣的描述既具有民俗文化價值,也是對南方石頭、石板用途和性格的表達,還隱約見出對生態環境受到破壞的隱憂。周作人還在《金石小品》和《抄碑的房間》《抄碑的目的》《抄碑的方法》等文章中,牽扯到碑石特別是魯迅抄碑石之事,既具資料價值,又有對于碑石的理解與體認。于是,作者寫道:“我在紹興的時候,因為幫同魯迅收集金石拓本的關系,也曾收到一點金石實物。”③因為有的金石太貴太重,周作人不能收藏,他“便都不能過問,余下來的只是那些零星小件了。這種金石小品,制作精工的也很可愛玩,金屬的有古錢和古鏡,石類則有古磚,盡有很好的文字圖樣”④。作者又說:“此外還有塊磚硯,也是在北京所得的,但至今尚留存在我的身邊,似乎也值得來一說。”⑤下面就是對這一磚硯的詳細介紹。周作人還說:“魯迅卻連大湖(亦稱挖花)都不會,只好假裝玩玩古董,又買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紙片,收集些石刻拓本來看。單拿拓本來看,也不能敷衍漫長的歲月,又不能有這些錢去每天買一張,于是動手來抄。”⑥廢名也寫過《碑》,其中有關于石頭的描寫:“石頭倒的確是特別的大,而且黑!石頭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畫的——這一遲疑,滿山的石頭都看出來了,都是黑的。樹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綠,樹葉子的綠,那自然是不能生的問題。山頂的頂上有一個石頭,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動?一只鷂鷹!一動,飛在石頭之上了,不,飛在天之間,打圈子。青青的天是遠在山之上,黑的鷂鷹,黑的石頭,都在其間。”“一剎間隨山為界偌大一片沒有了那黑而高飛的東西了,石頭與天相接。”⑦這有點迷幻感覺和宗教情懷,所以將這個“碑”寫得與眾不同,更具有佛學意蘊和精神指向。此時期,李廣田寫了兩篇關于石頭的文章值得注意,一是《上馬石》,二是《吃石頭的人》。前者主要是寫在一個高大衰頹的車門下,有塊上馬石,后來不用上馬了,就變成孩子們玩耍和當馬騎的石頭,于是有了些蒼涼的意味。后者寫一個老道士,于荒年之時,手拿一把小石子,以吞食為名賺取錢財的故事。作品將小石子寫得活靈活現:“他把手杖讓給左手,以右手探囊而取出滿把的石子,那些石子或黑或白,或方或圓,或如花生,或如棗子,那些石子在他手掌上轉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又把手杖扶在胸前,把右手中的石子傾向于左手,石子嘩啦一陣響,仿佛在說:‘這真是石頭。’老道人用右手撿一顆石子,放在嘴里,吞了,而且咽了,他臉上的筋肉在痛苦地扭動,他伸長脖子,又一再地噎氣。”隨后,第二顆、第三顆也被他吞下去。在孩子的圍觀、人們的施舍和懷疑中,警察來了⑧。這顯然是一個關于道士及其誠信問題,關系到社會生態。值得強調的是鄒韜奮,他在1933年寫了《在法的青田人》一文,這是一篇選題和描寫都非常獨特的文章。作者敘述貧苦的青田人什么也沒有,只有青田石。然而,由于人們不認青田石,不懂得其價值,很難賺到錢。有青田人“忽異想天開,帶著一擔青田所僅有的特產青田石,由溫州海口而飄流至上海,想賺到幾個錢以維持生活,結果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飄流到歐洲來”。開始,歐洲人更不認得青田石,一個偶然機會,有人竟靠青田石發了小財,于是消息傳回家鄉,人們紛紛出洋,“不到十年,竟布滿了全歐!最多的時候有三四萬人,現在也還有兩萬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兩千人”。由于交稅和玩樂,這些小販所賺的辛苦錢最后又回到大法蘭西。于是,作者不無沉痛地感嘆:“就好的意義說,這不能說他們沒有冒險的精神,更不能說他們沒有忍苦耐勞的精神,但是有這樣的精神卻始終不免于‘犬馬’的地位,這里面的根本原因何在,實在值得我們的深刻的思考。”⑨由一擔青田石竟引出驚心動魄的故事,也包含了民眾、國家之間的關聯,其啟蒙意義是顯見的。這與整個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革命直接相關。
二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這是與整個國家社會發展息息相關的興動期。此時,作家為祖國而歌已成為時代主題,散文也不例外,以楊朔、劉白羽、秦牧為代表的散文三大家可謂大放異彩。有趣的是,此時關于石頭的書寫也成為一個重要選題,并帶來不同的特色。如果說中國現代散文的石頭敘述主要是一種民間或者民俗文化生態呈現,也具有啟蒙的性質,那么,在1949年后較長一段時間里,石頭特別是寶石成為散文關注的重要對象,顯示了不同的物性特點。劉白羽《紅瑪瑙》不直接寫事實物件的紅瑪瑙,而是以“紅瑪瑙”形象比喻革命延安以及中國革命之美好希望前程。所以,作者這樣表述:“車子又輕快歌唱著向前飛駛了。盡管黃昏的陰影,已悄悄籠罩了陜北黃土高原,和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河床,同車人還是把臉湊到車窗上,誰也不肯放棄對于延安最初的一瞥。這時間,那兩句詩在我腦海中已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一顆晶瑩、透明的紅瑪瑙,愈來愈脹大,愈來愈光亮,這不正是我所走過來的和我正在經歷的整個一個新世界嗎?它,像鮮紅的朝陽,使我欣快,使我感奮。仿佛我自己的全身也都被照透照紅了。”⑩楊朔《寶石》寫他1962年到錫蘭(今天的斯里蘭卡)出訪,對方送他兩塊寶石。于是作者一邊感謝,一邊將寶石與中錫友誼聯系起來,從而突破了石頭、寶石的原意,并獲得了新的“物性”解釋。文末這樣寫道:“自從來到錫蘭,錫蘭人民對我們的友誼,就是萬丈深的印度洋水,也不及這種情誼深。表現這種深情厚誼的是金銀絲編織的花環,是乳白色的椰子花,或者是跳著大象舞捧送給我們的一疊布辣支樹葉。現在這兩顆光彩奪目的寶石,不更象征著錫蘭人民純真的友情么?我細心地珍藏起這兩顆寶石,正是要珍藏起錫蘭人民友情的結晶。”這樣的政治站位和詩意情懷是以往所沒有的,也讓石頭向寶石延伸,特意表征出作為石頭的特殊性質和象征意義。不過,這期間也有對于石頭的平實描寫,如孫犁的《石子——病期瑣事》寫1962年他在青島養病時,對于海邊石子的熱愛與珍存。作者先講自己早就對石子充滿熱愛,“我幼小的時候,就喜歡石子。有時從耕過的田野里,撿到一塊橢圓形的小石子,以為是烏鴉從山里銜回跌落到地下的,因此美其名為‘老鴰枕頭兒’”。他接著說:“那一年在南京,到雨花臺買了幾塊小石子,是赭紅色的。那一年到大連,又在海濱裝了一袋白色石子回來。這兩次都急急忙忙,對于選擇的石子,可以說是不得要領。”到青島養病這次,孫犁開始認真選擇,特意撿那些圓滑雜色的小石子,對質地細膩和色澤如玉者尤其喜歡。這讓他對于石子、石質、石性有了進一步了解。于是,他也收獲滿滿。文末,作者有一新發現:“離開青島的時候,我把一些自認為名貴的石子帶回家里,塵封日久,不但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就是拿在手里,也不像過去那樣滑膩,這是因為上面泛出一種鹽質,用水都不容易洗去了。時過境遷,色衰愛弛,我對它們也失去了興趣,任憑孩子們拋來擲去,想不到當時盡全力寤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卻落到了這般光景。”這樣的認識還是頗有深度的,也是對于石子從真喜歡到不喜歡的一個過程,這與劉白羽、楊朔為“石頭和玉石”賦魅形成了鮮明對比,也對今后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產生了一定影響。
三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時期,這是對石頭書寫的興起與重視的時期。因為思想解放和觀念多元化必然導致包括散文在內的文學更加自由開放,審美趣味也更加多樣化了。因此,石頭作為一個重要的生活物品和審美對象,自然也得到人們重視,并形成自然而然的書寫熱情。值得注意的是,許欽文寫于1980年的《刺猬石》,寫到放在魯迅故居“老虎尾巴”中并為魯迅用過的一塊奇石。作者描述說:這是“約一尺高半尺見方的糙米色的石頭,上面雕刻出刺猬的頭形,嘴巴向上,顯出一種特有的神情”。作者還說,魯迅用這塊刺猬石,除了個人性格和審美趣味使然,主要還是實用,即用它來鎮壓書本或畫作。文中還透露了一個細節,據魯迅三弟周建人說,“他(指魯迅)有一次給我畫了一個扇面,是一塊石頭,——有一只蜒蚰螺在石頭上爬”,從中可見魯迅與石頭的關系。特別值得提及的是賈平凹散文中的石頭書寫,不論在量還是在質上都達到一個新高度。他寫出了《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小石頭記》《“臥虎”說》《記五塊藏石》《狐石》《守頑地》《平凹攜婦人游石林》等與石頭有關的作品,特別是通過《丑石》將石頭與石性的描寫提高到富有哲理的新高度。除了專門寫石頭的生態散文,在賈平凹的其他作品包括一些序言中,也都有一些與石頭有關,這些均可作為核心主題研究。與許多作家偶爾或一般性寫石頭不同,賈平凹散文中的石頭書寫至少有如下特點:一是覆蓋面大,二是興趣廣泛,三是觀察得細,四是描摹得精,五是有哲理性和精神高度,六是形成了自己的石頭觀以及由此而來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賈平凹在《小石頭記》中說:“人是要有嗜好的。古人說,沒嗜好的人不可交,所以我也就多嗜好。寫字、畫畫、下棋、唱卡拉OK,收集陶罐、瓷瓶、木雕、石刻,最癡心的是玩石頭。我玩石頭但沒有好石頭,又愛那類大一點的,粗一點的,笨拙憨樸的。”“世上的人都是世上的別物所變的(世上的別物前世可能也是人),我疑心我的上世就是石頭。”“多一塊奇石多一份天真,多看一個人多洗一雙塵眼。”張曉風的散文多提及石頭,他對石頭也有深入的理解和體驗,特別是《玉想》別開生面,是對石頭特別是玉石的一個突破性認知。張曉風認為:“原來玉也只是石,是許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脫穎而出的那一點靈光。”“所謂偉人,其實只是在游戲場中忽有所悟的那個孩子。所謂玉,只是在時間的廣場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頭。”張曉風喜歡反過來想,這樣就將“石之美者謂之玉”這一看法,倒過來用。而且,她將“玉”與“人”進行類比,從而獲得了天地之寬與天地之道。可以說,賈平凹和張曉風更多是從石頭和玉石的本性來說的,只是有明顯差別:一個重視“石頭”,并從正面說;一個重視“玉石”,是從反面加以說明。
四是21世紀以來,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更加廣泛,也帶來一些新變,這是一個發展期。此時,整個社會文化發生了根本變化,商品經濟的全覆蓋尤其是新媒體散文的興起,根本改變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化選擇和審美趣味,生態散文中的石頭書寫也就明顯有所不同。韓小蕙的《鉆石并不恒久》是批判金錢至上觀念對于世道人心的異化的,在一些大店名店所謂的一諾千金式鉆石銷售中也存在欺騙顧客行為,由此可見一斑。于是,作者在文末發出憤怒的吶喊和譴責:“天地在呢,公道自在人心!過去封建社會里,我們的古人還講究仁、義、禮、智、信,講究視金錢如糞土,講究‘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講究安身立命的清潔的精神,難道我們今天就光剩下金錢和利益了嗎?果若如此,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奇恥大辱啊,先祖先宗,孫子后代,誰還能寬恕我們今天這段歷史!”這仿佛是射向“金錢至上主義”的利箭,而作者借助的就是這一代表堅硬和美好的鉆石,這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嚴文龍的《石鎖》也是一個諷刺“金錢至上”的文本。作品說,“村頭吳伯的門前蹲著只不知啥朝代傳下來的黑石鎖。石鎖死沉,聽人說上八輩起就沒有主家,誰拿得動就放誰家。吳伯年輕時把石鎖掄得‘呼喇喇’風輪般轉,后來不玩了,后輩的人也沒人玩得動,石瑣據說一直在吳伯的門前當石礅子給人坐”。然而,當南方的生意人看好這個石鎖,并以20萬元買走(據說,這個石鎖是塊稀世的黑玉石)。自此之后,這個小院就不太平了,先是受到騷擾,后來吳伯的大小兒子都犯了事,一個死一個坐牢。由此可見,石頭所帶來的福禍與人們的心理及現實環境有關。除此之外,也有通過石頭反映正氣、真情、友愛、誠信、美好的,吳克敬的散文集《碑說》寫了不少關于“碑”的故事,最值得稱道的是充滿正氣的愛國精神,這在《泥愛碑:奈何身后掩飛淚》《令箴碑:不是鏡子勝鏡子》《守正碑:關鍵在于心正》《先生碑:鐵骨不負心頭血》《藏羚羊碑:可可西里不死的精魂》中都有集中體現。高洪波在《硯友》中寫道,只因一篇介紹購硯的小文,“我”就得到文化大家張中行的請飯和指點,得與藏硯名家張雅宗認識并有機緣欣賞其家藏,于是頗有心得:“覓硯、買硯、賞硯、玩硯,內中包蘊的文化內涵,足夠一個人品味終生的。”陳長吟在《刀秀于石——結識青年篆刻家姚杰》中說:“一邊把賞,一邊心想:篆刻家憑著一把小刀于方寸之上演繹人生,成就藝術,作品隨著硬石而存世,讓人羨慕啊。”從中透露出他對年輕藝術家及他們之間的友情贊嘆不已。閻綱寫了《老家的門礅石》《石獅這頭小獅子》《五石頭記》等散文,特別是《五石頭記》寫了五塊石頭與深厚友情的故事。他將珍貴的雞血石送給為女兒治病的醫生,以表達知恩必報的感恩之情;別人送給他的石頭,哪怕是一塊極普通的小石頭,或者是大得讓自己力不能勝的大石頭,他一樣懷著感恩與歡喜細加珍藏。其間,有小如手指的石頭,也有大而重的普通石頭,作家都用心寫出來,讀了讓人感到心熱。有人在山中河里專為閻綱老師撿的一塊石頭,雖不名貴卻也值得珍愛,這對那些看重金錢和利欲熏心的人來說,無益是一種反撥。此時,還有鐵凝的《黃金與鉆石》、馬力的《沅江石》、朱鴻的《遙遠的石子》、蔣藍的《成都五擔山石頭記》、遲子建的《尋石記》、黃夏斯榕的《石景林》,也有鄭云云的《印石》《石頭記》,王兆勝也寫了一系列關于石頭的散文,如《我的第一塊藏石》《“沐石齋”記》《拾石的樂趣》《棄石偶得》《木石筑巢到我家》《諸葛八卦村得石記》等。
概括來講,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生態散文如大江大河一樣滾滾而來,關于石頭的散文可能只是一條支流。不過,也要認識到,它在不斷地豐富、變化和演進中反映了歷史脈動、社會變遷和審美追求。
石頭雖小,卻是天地精華之凝聚,也是時間歲月的見證,更是生命永恒的象征。因此,透過石頭可以領略生態散文的內涵及其精神實質,也可以考察作家的石頭觀、人生觀、生命觀、價值觀。
首先,加強了對于石頭的認知,理解了石頭也有一個豐富博大的世界。
石頭自成一個世界,其豐富多樣和色彩斑斕令人驚詫。從形狀上說,它幾乎無所不包,方的圓的、厚的薄的、高的矮的、正的斜的、直的曲的,樣樣都有;從色彩上看,黑、白、紅、黃、綠、青、藍、紫以及混合色,各色都有;從大小上看,有的大如山,有的小如塵;從硬度上講,有不同區分,像金剛石的摩氏硬度為10,新摩氏硬度為15,顯微硬度為10000kg/mm2。金剛石,是鉆石的前身,俗稱“金剛鉆”,只要它在,就沒有做不了的瓷器活;從品種上分,更是難以計數,像普通石頭和玉石不同,普通石頭中又有多種,像沙漠漆、泰山石、大化石、黃河石、鵝卵石、大理石、九龍璧、黃蠟石;玉石中有寶石、和田玉石、緬甸翡翠、綠松石等。當然,在普通石頭與玉石之間品種多樣,像戰國紅、雨花石、黃龍玉、化石、硯石、靈璧石、隕石等都是如此。所以,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極為豐富,遠超人們的想象。
石頭的年齡與生命,幾乎與地球一樣久遠,隨便拿出一塊石頭,就有數百萬年甚至更長時間。在烈娃的《森林化石》中,新疆奇臺硅化木園的化石有一億八千萬年。作品說:“我們人類才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了多少年呢?每每此時,我總是深感自己如同宇宙的一粒塵埃。”“再仔細觀察那硅化石的顏色和紋路,更是令人驚嘆不已。它們大部分是黑褐色和蛋青色,隱隱約約透出一塊塊暈染的褚紅。從有些完整的樹根處看到,那清晰可見的樹的年輪顏色一層層是不一樣的,最里面一圈幾近黑色,過渡到褚紅后,接著就是深咖啡色,然后是一圈又一圈夾雜著黃色和深灰色,最后一圈往往都是黑褐色,保存得好的,外面還裹著一層灰白色的樹皮。當然,就連那樹皮甚至樹皮上的樹結也都具有硅化石的質地。”雷達通過《化石玄想錄》感慨良多:“我愛化石,因為化石的世界無限瑰麗和復雜,每一件化石,無論是動物的還是植物的,都能勾起我對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的生命奧秘的無盡遐想。在這里,時間往往是以百萬年、千萬年、幾億年來計算的。”由此可見,作家一面感嘆化石的長久,更感嘆人的渺小,兩相比較即心生對石頭的敬畏之情。于是,石頭也就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遠不如人甚至變得可有可無。遲子建的《尋找石頭》由童年視野以及與成年人在認識上的差異,說明石頭是有血肉靈魂的。開始,“我”對石頭不以為然,與小伙伴通過敲打石頭欣賞其間迸發出的“火星”。后來,將家里用來壓東西的石頭打碎,母親就不答應了,在批評過后就讓“我”去找相似的石頭。當“我”到河里、山上找石頭,人們卻說,“河里的石頭動不得,石頭底下藏著龍,我要是搬了石頭,龍就會伸出爪子把我鉤住”,“峭壁旁的石頭動不得,它們是山神胸脯上的一塊塊肌肉,你動一塊,等于在山神身上割了一塊肉”。看來,石頭也有生命的,與神靈相關,甚至是有血肉的。
關于石頭的區別,特別是鉆石與玉石的差異,在生態散文中多有展示。一般人總以世俗眼光看石頭,但作家不同,他們能看到其物性尤其是個性價值之所在,石頭的光彩也就自然得以呈現。賈平凹在《平凹攜婦人游石林》一文中,一反婦人所見,總將石林中的石頭看成各種動物,而是提出不同看法:“上帝造設的一切,不能如此庸俗賞玩。之所以人到石林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印象應該是強烈的,感覺應該是整體的,啟示應該是莊嚴的,體驗應該是驚恐的。”他稱之謂“大美者不能言”。這就對石頭有了超越世俗的認識,甚至具有了某種哲學意味的認知。在《守頑地》中,賈平凹給野地的石頭以較高評價,認為“林子里的石頭,尤為可人,一塊與一塊,根基是一起的,所以它不小巧,但出了地面,各獨自表現,樹又間隔其中,所以又不沉重,石頭的秉性是頑的,又都是南方常見的石灰巖質,不能鑿成方正的用材,焦炭般的,又用不著雕飾,便自帶了抽象藝術的意味,故它自自然然坐臥,以致使銅錢般的白色的苔斑弄得自己一身,也弄得樹干一身。”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極普通的石頭,在賈平凹眼里則成為“頑石”,給人不少啟發。整體而言,賈平凹將重點放在普通石頭上,并從中獲得意義。比較而言,張曉風喜歡寫“玉石”,在《玉想》中有了關于“玉”的感興。不過,與許多人更欣賞鉆石不同,張曉風更強調玉石的價值,認為“玉是無價的”。這對于改變人們普遍崇尚鉆石之美,無疑具有糾偏作用。她認為:“寶石是西方的產物,一塊鉆石,割成幾千幾百個‘割切面’,光線就從那里面激射而出,勢凌厲,美得幾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來。我知道自己無法跟它的兇悍逼人相埒,不過至少可以決定‘我不喜歡它’。讓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閃爍,讓它在展覽會上伴以投射燈和響尾蛇(防盜用)展出,我不喜歡,總可以吧!”她接著說:“鉆石是有價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級市場的豬肉,一塊塊皆有其中規中矩稱出來的標價。玉是無價的,根本就沒有可以計值的單位。鉆石像謀職,把學歷經歷乃至成績單上的分數一一開列出來,以便敘位核薪。玉則像愛情,一個女子能贏得多少愛情完全視對方為她著迷的程度,其間并沒有太多法則可循。”這就使得鉆石與玉石的價值高下優劣立判。在此,特別值得強調的是,從生態角度看,鉆石等西方寶石為人工切割而成,其光刺激而傷人,有侵略性,不利于世界和人生;玉石則不同,它自然天成,其溫潤的天性則是生態環保的,是愛好和平和諧的中國文化象征。
關于石頭與外在世界的關系,生態散文也有所涉及。石頭不是單獨存在的,它與外界息息相關,其價值特別是美感也是如此。孫犁在《石子——病期瑣事》中談到,從海邊撿來的精美石子,結果在家里放的時間久了,發現外表返了一層鹽,其美感突然變了,竟用“時過鏡遷,色衰愛弛”形容,因此對石頭也就突然變得興味索然。馬力同樣寫自己撿的石頭,也面臨在家放久了,美感與之前大相徑庭的問題。他在《沅江石》中說:“我這人,終歸不得蕉石鳴琴、泉石烹茶,間以笙歌度曲的晉宋人雅好,一忙,也就不大去管它。倒是前幾日無意的一瞥,使我的眼光驀然地黯淡。這塊沅江石竟毫無光彩,灰黃的紋理雜亂地縱橫,如倦臥老叟的皺褶,不再如維納斯,醉倚峰巒的美婦人秀腴殆失。”然而,經研究后,作者找到原因,是“盆中水盡涸也”,于是“趕忙添水進去,江石又閃出鮮潤顏色,女神遂褪憔悴而美麗如笑,復顯無限風姿,伴我晨誦夜讀,也就時常憶及瀟灑云水煙雨。”最后,作者通過這樣的石性體認,得出如下結論:“山得草木而華,美石失水則丑,所謂花之枯榮不常,月之陰晴未定。風景之理若同社會人生附麗,生出興廢浮沉的感喟也未可知。”此謂的論,可見馬力比孫犁更進一步,看到了石頭與外界特別是“水”的密切關系。
其次,順著石理石性感悟天地自然和人生,并從中獲得智慧。
由于作家有超常的悟性,也善于觀察、分析、理解和提升,所以對一些新奇比較敏感,許多普普通通的事物也會激起思想的漣漪。石頭與作家文人有天然聯系,他們的興趣和感想也最多,一些看法見解很有價值,這既有助于提升作家的思想品質和審美境界,對于讀者也是大有益處的。
生態散文作家對石頭頗有興趣,可用深愛、癡迷和深入靈魂來概括。賈平凹在《記五塊藏石》中,詳細記錄了被命名的五塊石頭,它們分別是紅蛙、烏雞、小鬼、珊瑚、胡琴,并在文末說:“人與石頭確實是有緣分的。這些石頭能成為我的藏品,卻有一些很奇怪的經歷,今日我有緣得了,不知幾時緣盡,又歸落誰手?好的石頭就是這么與人產生著緣分,而被人輾轉珍藏在世間的。”在此,作者是從一個更深的情緣看待自己對于石頭的癡迷。雷達直言,“我迷化石,迷的主要就是那種不可索解的美感”。王兆勝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沐石齋”,并表示:“在我的齋名中,最重要的是‘石頭’,從中可見我對石頭的喜愛。”“比抱石先生更勝一籌,我與石頭有肌膚之親。”不要說夏天,就是冬天也與石同眠,所以他發出這樣的感慨:“石者,知音也,吾之師也。由此方知,古人米南宮見石即拜之傳言不虛也,亦不怪也!而以之為怪者是怪者也。”
從石中悟道,并反思石頭與人的關系,賈平凹、王兆勝、郭文斌有類似看法。賈平凹在《記五塊藏石》中說:“或許,應該再換一種思維,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不僅僅是一種和諧,我們其實不一定是萬物之靈,只是普通一分子,當我們住進一所房子后,這房子也會說:我們有緣收藏了這一個人啊!”在此談的是“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當然包括石頭。王兆勝在《我的第一塊藏石》中表示:“有時,我想,我是在收藏此石頭;但有時,我又想,何嘗不是此石在收藏我呢?”郭文斌在《財富的秘密》中說:“我們費盡周折把一塊美玉弄到手,看上去美玉在我們手中,事實上到我們手中的只是幾十年時間,幾十年之后,它屬于另一個人。”這就改變了傳統認識:人才是天地萬物的精靈和主宰,萬物特別是石頭是低于人的層級,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鄭云云在《石頭記》中說過:“原來,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記了石頭。原來,并非所有的女子都喜歡披金戴銀。其實,女子對石頭的喜愛,原本是天經地義,自自然然的緣。當更多的女子返璞歸真補天的神話將死而復生。石頭孕育出人類的童年,這一點應當深刻地記憶在我們的心靈之園。”“沒有誰會相信,丟失了石子,就是丟失了天地蒼穹日月風云所孕育的鐘靈毓秀的精華。”基于此,作者從石頭中獲得深解,也將石頭的文化精神提升到一個形而上的高度予以稱揚。她說:“風生水起,歲月將石煉成寶玉,歲月將石涅槃成圓。水中歲月小,石里乾坤大。歲月已經讓我懂得,石曾經是,還將永遠是人類飛翔的基地。石以俯仰天地的胸懷,地老天荒的情意,矯正著我們的狂妄自大,矯情做作;石以渾然天成的智慧,質樸無華的本色,警策著我們誤入媚俗誤入奢華之途。小小一片石所釋出的天地靈氣,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宇宙間的星光永恒。”在鄭云云看來,由喜愛到從石頭中獲益既是一條通道,有著提升自我的無限可能,又是將石頭上升到童年、生命、文化、天地之道的關鍵。
與鄭云云的正面理解不同,賈平凹往往從側面甚至反面看待石頭文化及其哲學的。他一般不寫玉石,而是更注重寫丑石,寫粗大笨拙的石頭,寫丑陋的硯臺,這就形成他的方式風格,并從中看到生命之真與藝術之美。這顯然與鄭云云、張曉風、孫犁等人的石頭觀、生態散文觀、文學觀和審美觀不同。賈平凹在《“臥虎”說》中,寫到霍去病墓側一個普通的石虎雕刻時表示:“‘臥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體,重氣韻,具體而單一,抽象而豐富,正是我求之而不能的啊!”“我總想,一個混混沌沌的石頭,是出自哪個荒寂的山溝呢?被雕刻家那么隨便一鑿,就活生生成了一只虎了?而固定的獨獨一塊石頭,要鑿成虎,又受了多大的限制?可正是有了這種限制,藝術才得到了最充分的自由嗎?貌似缺乏藝術,而真正的藝術則來得這么的單純,樸素,真切!”賈平凹《丑石》中的丑石原是一塊隕石。“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丑為美的”。作者說,“是的,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玩石,當然不能去做墻,做臺階,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這些小玩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了丑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么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賈平凹的《玩物銘》,說自己得到一塊極丑陋的“硯臺”,對此,別人都不以為然,他卻說:“以形取物,這便是人的錯誤。”于是,他將這個十分粗陋、也無雕刻,但溫潤不干墨的丑陋磚硯視為珍寶,即“無論如何,這磚硯現在是我極珍貴的玩物了,我以刀子在上面刻了‘不眠齋’。”以丑為美,并將之上升到美學與哲學高度,這是賈平凹生態散文石頭書寫的一大貢獻,它不僅豐富了關于石頭的散文寫作,還改變了一般意義上的石頭觀念,而且進入了奇境與化境。
王兆勝在寫石頭的散文中,表達了自己的石頭觀念。作者在深山荒野的“奇石村”得到一塊丑石,它被當作煙灰缸置于村口,多么大材小用啊!然而,這塊“棄石”確是奇石,它的蟹黃色如同大地特別是中國人的黃色,倒扣過來如一把溫潤的紫砂壺,以手指輕扣款款有聲。石上有孔,往往難得,人們常說“一孔千金”。以嘴唇對著石孔吹,就會發出嗚嗚聲。石頭正面是個鬼臉即骷髏頭。因此,這塊石頭得了個有意思的名字——“魔圣石”,即是說,茶壺一面為“圣”,骷髏一面為“魔”,二者相加以合,則入其道也哉。 “拾石”之樂具體表現在不用破費,有發現之美,在有緣和偶得中,以小心和敬畏關愛石頭。因此,王兆勝強調:以“拾”代“撿”。何以故,“撿”會挑三揀四,對石頭缺乏尊重和敬畏。“培養‘拾趣’就是以石為友、互相對話與交流,以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從而獲得知音之感。所以,我更講究一個‘拾’字,哪怕不是奇石異寶,也拿起來看看,欣賞把玩一番,實在不喜歡,不想要了,也不要隨便一扔,一擲而去,甚至罵罵咧咧,而是安安穩穩將石頭放回原處,以防其受到碰撞損壞,更不令其受到驚嚇。說不好被‘拾’起的那塊石頭,正在做一個美夢,卻被粗暴的揀石者驚醒、嚇著了。”“時下,撿石頭成為一種風氣。有的地方,每到周末、節假日,一些石頭愛好者就成群結隊開上私家車到戶外撿石頭。久而久之,河道里、山溝里的石頭都被人搬光了。像盛產名貴石頭的新疆、廣西、內蒙古、福建,一些地方連地下、河道內都被挖地數尺,于是美好的江河、大地變得滿目瘡痍。這樣的尋石不僅失了趣味、境界和品位,連公共道德也喪失殆盡。”這是從生態角度特別是精神和心靈凈潔談石性的,倡導全社會都要確立生態環保意識。
再次,由愛石到撿石到放棄撿石,強化自我約束和堅守生態意識。
如果說,王兆勝的“拾石之樂”提出環境生態意識,但仍難以從揀石中掙脫,這是樂趣使之然。賈平凹酷愛奇石,可謂搜羅盡天下之萬有集于一人一身一室,在提升文化品位與領悟天地大道中凈化內心,確實值得稱道;但另一方面,求石之貪心與得到之貪念,以及讓山海般的石頭擁擠在狹窄的居室,豈不也是一種不“環保”?這也是不利于生態散文發展的。賈平凹曾寫過一個細節:他收藏的兩頭石獅子在夜夢中發生爭吵,第二天起來,他不得不為其重新安排位置,并對著滿室的物件發表重要訓話,還特用書畫上墻以鎮之。這個細節雖有些荒誕,也可當笑話看,但其間也包含了非環保與非生態的局限。看來,從知識、文化、心靈、精神上給生態散文注入豐富性、深刻性是必要的,但是,如不能克服貪念尤其是未從“萬物”角度著想,就會陷入另一種生態環保的偏向。在此,李娟的《石頭》一文有所突破創新,是一篇值得重視的生態散文。開篇,作者也寫自己,“我總是喜歡一個人在河邊撿石頭。由于我的‘喜歡’,石頭被分成了好看和不好看的兩種。由于我的喜歡,世界微微失衡。好在我的這種‘喜歡’力量微薄,不足以影響真正的現實世界。頂多影響一下我對兩塊石頭的取舍,頂多影響兩塊石頭的命運吧。”在此,作者小心翼翼以生態環保的善良和高貴精神開始,引人入勝。像看到山間的一股未受污染的清源,有了一種美好的感受。接著,作者進入真正的心靈生態環保,因為她提出:“貪婪與‘喜愛’的不同之處在哪里?……每當我獨自走在大風中的高高河岸上,看向對岸纏綿起伏的金色沙丘,再看向秋天深藍無底的天空,長久注目懸于夕陽一側的半透明的圓月……便暗暗否定了自己曾深深堅信的很多東西。”作者還談到石頭與環境的關系,“作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確是美麗的,甚至令人眩目。可一旦離開荒野,離開純粹的藍天和粗礫的大地,它的美麗便迅速枯萎”。因此,當這些荒野的石頭被撿走,大地就會變得千瘡百孔。作者說,那些被搬動的石頭下面,各種小生靈不知所措,陷入逃亡而又不知逃到何處?同時,農業受災,生態受害。文末作者說:“全球變暖了,海平面上升了。我目睹那只海鳥在無望的尋找中筋疲力盡,最終跌落大海。而在此地,在我的腳下,在全世界離海洋最遠的地方,在大陸的最深處,我又看到另一塊美麗的石頭,卻遲遲不敢觸碰。”在此,對自己喜愛的美麗石頭“遲遲不敢觸碰”,一下子將生態散文的境界提升了,這是一般作品難以達到的。此文有令人心悸的承轉起合,由酷愛撿石到遲遲不敢觸碰,這是一次真正的覺悟,一個從生態角度進行散文書寫的美妙的拋物線。
石頭,不只是石頭,它牽扯到石頭文化和玉石文化,也與社會、人生、生命、人性相關,還與環境生態、心靈世界、精神高度相連。生態散文就如一個富礦,也像一個大海,將這些方面深深地蘊含其中,讓人從中受益受啟發。這是一種哲學思想的深化,也是人生智慧的提升,更是一種包含天地道心的天啟。
目前,中國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它有助于理解作家與石頭、讀者與石頭、作家與讀者之間的路徑與通道。
在文學創作中,“實”與“虛”的藝術表達具有普遍性,像魯迅的小說就充分運用這樣的方式,阿Q最后被判死刑,他怎么也畫不圓那個圈,這是實寫;當革命黨人被殺頭,魯迅則不實寫,而是用伸長脖子的看客進行虛寫。“一實一虛”既形象分明,又余味無窮。在對于石頭的描寫中,生態散文也常用這兩種方式,這既表現在具體作家一人身上,也表現在不同的作家身上,從而形成一種強大的張力效果。如賈平凹寫石頭時,最擅長用“實”筆進行精雕細琢,從而給人一種纖毫畢現感。賈平凹在《狐石》中有這樣的描寫:“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陽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確實太小了,只有指頭蛋大,整個形狀為長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種,光滑潔凈,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臥了那只狐。狐仍是紅狐,瘦而修長,有小小的頭,有耳,有尖嘴,有側面可見的一只略顯黃的眼睛,表情在傾聽什么,又似乎同時警惕了某一處的動靜,或者是長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深思。而結實的兩條前肢,一條撐地,使身子坐而不墜,彈躍欲起,一條提在胸前,腰身直豎了是個倒三角,在三角尖際幾乎細到若離若斷了,卻優美地伏出一個豐腴的臀來,臀下有屈跪的兩條后肢,一條蓬蓬勃勃的毛尾軟軟地從后向前卷出一個弧形。整個狐,雞血般地紅,幾乎要跳石而出。我去寶石店托人在石的左上角鑿一小眼兒,用細繩系在脖頸上。這狐就日夜與我同在了。”通過“實寫”,將這一狐石表現得淋漓盡致,一種在石頭上活化的紅狐形象躍然而出,給人留下鮮明的深刻印象。閻綱和王兆勝寫石頭,往往用具體的重量和尺寸標明,這有助將石頭形象固定化。當然,實寫有時也有局限,容易膠柱固化,減少想象力,更容易被作者的理解和思維定式固化,從而導致一種引導的偏向。另一種方式是虛寫,它往往不會過于塑造具體的某塊石頭,而是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畫一道彩虹,照亮天地人心。有時通過對比,有時通過想象,有時通過心畫,總之是那種更加遼遠放逸的寫法。如潘旭瀾的《寂寞雨花石》很少具體描寫雨花石,只由一個夢想到雨花石,看到天上的星星,于是寫道:“那些悠然自在的大小星星,也許曾經是人間雨花石罷?它們遠近相望相鄰,一定不會寂寞的。你好,星星,你好,雨花石。”這是以少勝多的寫法,小小雨花石一下子變成天地之寬和宇宙之大。許達然的《瀑布與石頭》將瀑布與石頭進行對比,在整個文章中大量寫的是瀑布,一直沒觸及石頭。在寫瀑布時,作者對它雖有肯定,但主要給予貶低甚至諷刺,認為瀑布“清高潔白。就是因為那樣清高才跌得這么慘,白白把自己交給山谷,咕嚕咕嚕積成青潭,嬉玩自己激起的泡沫。”“因為是水,跌不死,所以才總是那么壯烈。其實你并沒有自己,只是水總在推,只好向前,不能再向前時,只好嚷著向下跳。總是跳躍,無時間思考,你覺得沒什么可贊美。”“不能贊美的也是只憤怒卻不知在咆哮什么,整天就落進自己的吶喊,自聽自賞自鼓掌。雖然你的激情感動了不了山的淡漠,你仍堅持力的表現;然而沒被發現就不能發電,你覺得寂寞。”文末,作者才提到石頭,并將它與瀑布比照:“在你的無言的素描里,你拒絕是與世隔絕的瀑布,你寧可是無橋的溪中一塊石,硬不怕洶涌;不大,但從水面凸出給腳踏過。不稀罕什么雄偉,什么壯麗,也不計較是否被發現了。”這樣的觀點不可謂不偏激,但站在石頭的角度看,也不無道理,最主要的是作者為了突出石頭的精神,一種甘于寂寞、甘為墊腳石、腳踏實地的精神。 這是一種在對比中富有張力的藝術表達方式,一下子將石頭的特點突顯出來了。當然, 這種虛寫也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離石頭較遠,石頭的物性得不到細察描繪,容易一筆帶過后成為空洞的形象,如對雨花石和鋪路石沒有前理解,很難對之進行具體定位。不過,整體看來,虛實合一的寫法形成一種互補和張力,對于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大有益處。由于散文強調真實性,所以與小說比較,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即便再虛,仍不失“實”特別是真實的內蘊。
就如同小說的正反面人物形象塑造一樣,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也存在正反兩面,一是贊賞其美好、天成、玉化,二是顯示其局限甚至丑陋。劉白羽、楊朔極力贊美寶石、紅瑪瑙等的光彩;張曉風貶低鉆石、寶石,對玉卻情有獨鐘;雷達、烈娃熱愛化石,對于木化石充滿崇拜之情;潘旭瀾則將雨花石比成星星,極言其美妙;張中行、高洪波則鐘愛硯石,禁不住夸贊其美好。如雷達在《化石玄想錄》中說:“我查了日記,發現我迷上古生物化石已有八年光景了。”“這真是生命與石頭的絕妙交合,生命鉆進了石頭,遂化為永恒。我們一直在贊美藝術的不朽,其實這才是最偉大、最渾茫、最自然的藝術,是無可比擬的雕塑。不獨硅化木,品類繁多的古生物化石都不是單方面的創作,而是集合了宇宙、地球、生命的共同智慧,以極大的耐心在時間的長河中孕育的珍寶。”當然,還有從缺陷甚至反面來寫石頭的,這就帶來獨特的思維方式和不同的價值判斷。如張曉風在《玉想》中這樣寫“瑕”:“有時獨坐細味‘瑕’字,也覺悠然意遠,瑕字左邊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劇英雄的缺陷性格(tragic flew)。缺憾必須依附于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言,天殘地闕,是因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涂痕。一個‘壞孩子’之所以可愛,不也正因為他在撒嬌撒賴蠻不講理之外有屬于一個孩童近乎神明的純潔了直嗎?”“瑕的右邊是叚,叚有赤紅色的意思,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也喜歡瑕字的聲音,自有一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么,在現實中的人生里,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玉。”一般來說,人們都希望玉石的純潔無瑕,將有瑕疵視為缺點;但在張曉風看來,瑕也是一種玉,而且是玉的真實;無暇之玉,則很少,也不現實,更不真實。所以,有瑕的玉才是最美的,也是最值得珍視的。就好像“美人痣”更能襯托出美人之美,就在于她的真實和個性,不類同化。賈平凹、王兆勝都從丑石和棄石中看到石頭的美感與珍貴,就在于它是獨特的這一個,是有個性的活脫脫的精華,有異數的知音之感。千篇一律的石頭再好看,也稱不得“奇石”,只有在“人棄我取”中才能顯示審美個性。有人這樣評說:《“棄石”偶得》中的“魔圣石”,原被棄置于荒林山村,上面遍布泥土、灰塵和煙土,但王兆勝卻慧眼識“棄石”,他從石即天地之道的角度,認識到天地有大德,故此人棄石,但“天地不棄”。再深一層思考,其實“棄石”既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生活哲理的昭示,同時也蘊含著“大美不言”“大音希聲”的生命密碼。正由于充分體悟到“天地之心”,所以與其說是“我藏石”,不如說是“石藏我”。與石頭的生命相比,人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好比小說中的正面人物,有時作家用很多筆墨全力塑造,仍顯得平常普通;然而,反面人物只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一個讓人難忘的藝術形象,其間的道理與散文對于石頭的“反寫”相似。只是對石頭的反寫,從瑕疵、丑陋、被棄、零余者等方面入手,比小說的反面人物更接近生活的真實狀態。
在生態散文對于石頭的書寫中,有理性的分析、判斷、研究、提升,這往往以智力見長,從而產生思想的力量。如高洪波在《硯友》中說過:“我挑了兩塊小硯,一方有蓋,一方缺蓋,雅宗說這兩方小硯是‘寫經硯’,質地不錯,又說凡是硯臺以石為蓋者,你看都別看,準是劣硯。”這是建立于經驗之上的真知灼見。紀流的《寶石山上》是一篇著力于寫寶石和寶石山的游記,但全文引經據典,極盡知識鋪排之能事,敘述也頗得理性之周延完備。如作者這樣表述:“登上寶石山,南望平湖,水天愰漾;北瞰萬畝平疇與民樓相接;東則街道商埠,易望市廛之盛;西則林巒千疊,可攬葛嶺、棲霞之奇。寶石山是北山山脈的末端,這兒峰奇石怪,山頂有一塊不平地,在這兒可以飽覽湖光山色。西側巖臺上有來鳳亭。亭西南有卵形大石,從孤山北岸遠望,其石如蛙。此石臨空擱置山巔,古人稱落星石、壽星石。入川正洞,洞內有石榻、石幾。洞西石崖夾峙,中空一道,僅容一人可過。過此,豁然開朗。沿隱顯西行山徑,可以通往葛嶺的初陽臺,從初陽臺再向西行,可通棲霞嶺諸洞。”這樣敘述寶石山,可謂條分縷析、層層遞進、不起波瀾,是頗有耐心和精細入微的。其知識的全面、理性的周延、心理的冷靜,都是值得稱道的。其實,在閻綱、賈平凹、雷達、王兆勝等人的散文中,也有對于石頭的理性描寫,其精微的細節、數據的計算、層層的分析都是如此。當然,整體而言,生態散文中對于石頭和石性最有意思的描寫還是情感的參與,那種被情感推動特別是由心靈產生的詩意智慧,頗值得關注和重視。張曉風的《愁鄉石》寫的是自己到海邊揀了七塊小石頭,于是在中國海思念著大陸故鄉。整個作品情感濃烈,一呼二喚,一詠三嘆,令人有難以抑止的思鄉之情。作品寫道:“一個中國人站在中國海的沙灘上遙望中國,這是一個怎樣咸澀的下午!”“小圓石在不絕的浪濤中顛簸著,灰白的色調讓人想起流浪者的霜鬢。我揀了幾個,包在手絹里,我的臂膀遂有了十分沉重的感覺。”“忽然間,就那樣不可避免地憶起了雨花臺,憶起那閃亮了我整個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時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樣地令我迷惑。有陽光的假日,滿山的揀石者挑剔地品評著每一塊小石子。”“把七塊小石轉動著,它們便發出瑯然的聲音,那聲音里有著一種神秘的回響,呢喃著這個世紀最大的悲劇。”“我慢慢走回去,——而手絹里的愁鄉石響著,響著久違的鄉音。”這種情感是內在的,深入骨髓的,它往往比理性表達更有滲透力和藝術感染力。在《玉樓》和《傳說中的寶石》中,張曉風更是以詩性照亮玉石,有一種智慧的閃現。她說:“如果你想知道鉆石,世上有寶石學校可讀,有證書可以證明你的鑒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靜靜地做你自己,并且從膚發的溫潤、關節的玲瓏、眼目的清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清朗中去認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謂文明其實亦即由石入玉的歷程,亦即由血肉之軀成為‘人’的史頁。”“道家以目為‘銀海’,以肩為玉樓,想來仙家玉樓連云也不及人間一肩可擔道義的肩胛骨為貴吧?愛玉之極,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如果,清晨時分我面對太陽站立,那么,我臉上那平凡安靜的雙瞳也會因日出而幻化為光輝流爍的稀世黑晶寶石!”“我于是憬悟到自身的莊嚴、燦美,原來尤勝于在深山蓮花座上趺坐的石佛。”這一智慧閃現是一種心性覺悟和心化的結果,其中透露出對于石性與玉性的深入洞悉和會心。馮驥才的《燃燒的石頭》是寫羅丹雕塑的,作者特別喜歡《吻》和《情人的手》。他這樣寫雕塑中生命的燃燒:“站在這雕塑面前,我卻感到有一種私密的氣氛籠罩著這兩個糾纏著的男女。無法克制的情愛使他們的肉體在燃燒。跟著,一切生命的欲望全部集中在他們的嘴唇上來。這時我發現,他們的嘴唇并沒有接觸上,中間還有很小的一個空間。我圍著這雕塑轉了三圈,我感到這小空間中似有一種無形的氣流。一種熱切和急促的氣流。他們的嘴唇正在顫抖、發燙!我被這件作品所震撼。這不是冰冷的大理石雕,而是兩個活生生的熱血沸騰的生命;這不是愛情的象征,而是被情愛燃燒的兩個‘具體的人’。”熊育群與馮驥才一樣寫羅丹雕刻,也是從情感、激情角度寫石頭,他在《激情濺活石頭》中寫道:“羅丹的石頭是這樣驚心動魄,石頭上燃燒的生命,讓人看得見靈魂。一場轟轟烈烈的愛在逝世一百年后,仍然讓人目睹,如在現場,讓鮮血在血管中奔涌,讓身子顫抖。那一場相愛,竟把生命變成了一條激情跌宕、洶涌澎湃的大河,沖決歲月的河床,在悠遠的歷史中留下災難般的遺跡——這一切都在石頭中。”兩位作家都寫同一題材,雖然細節與著力點不同,一個注重嘴唇和私密氣氛,一個仿佛看到血管中的鮮血在流,但他們都用“激情燃燒”形容石頭的表現力,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詩意書寫。
中國生態散文的石頭書寫整體而言還存在不少局限,這主要表現在:第一,真正熱愛石頭、書寫石頭的散文還不夠多,這就限制了其覆蓋面和快速發展。第二,書寫石頭的生態散文自覺意識不強,除了有限的作家外,多數還停留在物性的外在化描寫,或借石頭以抒懷言志。沒有強烈的生態意識,有時就容易導致停留于傳統的自然觀照書寫上。還有,即使以生態意識對石頭進行書寫,往往也容易為自設的非生態局限所限,出現一些非生態甚至違反生態的盲點。第三,生態散文書寫石頭時,文章往往較短,這雖有助于從一個側面、一個片斷、一個細節展示石頭的博大,但也存在單一化、簡單化、概念化理解石頭與生態散文的局限,當然也會影響其經典化進程。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多數生態散文對于石頭的書寫整體上還停留在表面化,沒有從石性、石理、石意、石趣,特別是石頭的文化精神入手,進行更有哲學高度的概括闡述。第四,由于在中國現當代作家中,真正愛石者不多,浸潤深者更少,他們與石頭的關系并不深入,也難走進石頭“心中”,這必然導致難以從中悟道,尤其是不能進入天地大道。真正的愛石者,經過不斷努力鍛造,他會變成一個得道者,石頭因此也會不斷變化,有時會變得妙不可言和讓人愛不釋手。因此,在石頭與人之間,最根本的關聯是二者的相互參照、學習以及不斷成長的過程。這也是更為重要的生態,因此,生態散文也就更應從這方面加力和推進。
注釋
①孟修祥:《論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石頭”意象》,《荊州師專學報》1996年第6期。
②周作人:《過去的工作》,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20頁。
③④⑤周作人:《知堂回想錄》,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2頁,第193頁,第194頁。
⑥周作人:《魯迅的故家》,止庵校訂,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5-346頁。
⑦譚桂林編:《菩提心語》,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14頁。
⑧李廣田著、李岫編:《李廣田散文》(第1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第187-191頁、454-460頁。
⑨徐行、張鎖選編:《韜奮散文》,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第419-422頁。
⑩佘樹森編:《劉白羽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