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今互聯網、短視頻這樣的新媒介生態下,紀錄片如何生存發展?能否有轉機和生機?紀錄片《我住在這里的理由》做出有價值的探索,它在創意表達、貼近觀眾、市場運作等多方面均有突破,并且傳播正能量。它也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紀錄片有傳播才能生存,有創新才有發展。
關鍵詞:新媒介生態 紀錄片 網生代 短視頻
近年來在中國大陸,一檔介紹住在中國的外國人和住在日本的中國人的旅行式紀錄片《我住在這里的理由》(簡稱《我住》)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和好評,其導演竹內亮還兩次得到外交部的點贊。基于《我住》是一部較為成功的網生代紀錄片,筆者通過分析這部紀錄片探討在新媒介生態中紀錄片的生存與發展。
一、網生代紀錄片:是紀錄還是娛樂?
在當今這個手機和短視頻時代,紀錄片還有戲嗎?它該如何生存和發展?我們先來簡要回顧一下紀錄片發展史。紀錄片誕生于電影時代,因為追求真實性,紀錄片是不能虛構的,所以很難有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由此沉悶乏味似乎成了紀錄片的代名詞,紀錄片也因此成為一個小眾的影視類型。不過,由于紀錄片的真實性和思想性仍然使它獲得特有的藝術地位和存在價值。
中國紀錄片的大發展始于電視的興起,作為大眾媒體的電視讓紀錄片迅速普及,然而成也電視敗也電視,上世紀九十年代短暫的紀錄片熱潮,漲潮快退潮也快,在收視率的擠壓下紀錄片很快就被打回原形。在電視時代,盡管有政策扶持,盡管不乏獲獎的精品,但作為大眾文化的紀錄片發展依然舉步維艱。客觀來講,中國紀錄片無論是制作理念還是運營模式都沒有大的突破。從整體來看,紀錄片還處于不溫不火的狀態,其傳播力和影響力仍然比較有限。前面說到紀錄片無論是電影時代還是電視時代都是一種小眾的影視類型,那么到互聯網時代會不會發生根本性變化呢?在長視頻時代,不管是門戶網站還是視頻網站,紀錄片仍然扮演著配角。微博、微信的微傳播倒是為紀錄片推廣出了一把力,但互聯網的碎片化傳播似乎讓紀錄片的日子更加難過。
互聯網和短視頻興起會不會給中國紀錄片發展帶來契機呢?隨著媒介生態的變化,紀錄片的樣態和業態會不會也發生變化?紀錄片能不能做得既有意義也有意思?在《我住》主持人阿部力的開場白:“是做紀錄片?還是做娛樂節目?我也不知道。”筆者認為恐怕越不像紀錄片越有出路。其實中國紀錄片已悄然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網絡時代,出現了網生代紀錄片。有學者認為:“當下,中國紀錄片正進入‘網生時代’,呈現出產業格局上的‘融媒化’,生產創作上的‘網絡化’,內容形態上的‘網感化’和觀看受眾上的‘年輕化’相結合的特質。”[1]
隨著網絡視頻、微電影、Vlog等新媒介新載體的出現,紀錄片的創作方式和表達方式也發生了不少變化。Vlog與網絡微紀錄片都是一種新的創作方式和表達方式,Vlog更多體現在自我記錄與自我表達,是一種帶有紀傳、說明、引導等功能的日記體敘事影像模式;網絡微紀錄片區別于傳統紀錄片的第一要素就是基于網絡創作的微時代下的區塊紀錄,側重于精英影像和時代情懷。”[2]《我住》具有越來越多Vlog的敘事風格和美學特征。在接受《北京周報》采訪時,竹內亮說:“如果用一個詞總結我的2020年,我大概會選擇‘出圈’吧。”竹內亮所說的“圈”不只是指文化圈,也指傳統紀錄片的圈子。
竹內亮導演是按做短視頻那樣做紀錄片,按傳統標準三十分鐘以上算長紀錄片,于是竹內亮把一個故事分為兩集來講,每集18分鐘就變成了短紀錄片。《我住》是一部網絡紀錄片,觀眾都是網民,因此在紀錄片表達上帶有不少娛樂元素和網絡文化特征,搞笑、吐槽、逗比,在不正經中談論正經話題,在戲謔中表現嚴肅主題。在社交媒體時代,我們不僅需要明星還需要網紅,人氣爆漲的竹內亮導演已成為中國的網紅,他和他采訪的名人都會給紀錄片帶來流量。而這些流量自然成為他與平臺合作的前提,也給他的紀錄片帶來較好的收益。所以說如今要成為成功的紀錄片人恐怕要成為網紅。
感覺紀錄片導演竹內亮更像一個自媒體人,一方面他打造自己的IP(《我住》+和之夢+亮叔),各種標簽使得品牌更加立體更加豐富;另一方面他比任何紀錄片導演都會傳播,充分利用各種視頻平臺、社交媒體和傳播渠道推廣《我住》。從線上到線下,從中國到世界,還開發出各種衍生產品。竹內亮導演,你確定是在做一部紀錄片嗎?有時感覺是在做一部旅游觀光片,有時感覺是在做中國或日本的文化推廣。畫風常變,有時感覺你是做一個美食節目或談話節目或網絡綜藝。在特別篇里既有粉絲見面會也有各種好玩的對決,感覺你無時無刻都在做連接。《我住》體現了一種讓網友親近的“草根性”,因此深受“95后”“00后”眾多年輕網友的喜愛。在網絡視頻平臺上,有的稱之為良心紀錄片、有的把它看作vlog,甚至還有叫電視劇的。和之夢或許并不把自己看作紀錄片人,而是自媒體人。他們的紀錄片創作和運營充分調動各種新媒體手段,表達可以更自由更有想象力,同時它與觀眾可以有更加緊密的連接,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定義紀錄片,或許我們需要重新編寫紀錄片教材。
二、紀錄片從“走出去”到“走進去”
這類異國他鄉題材的紀錄片其實早已有之,1997年《尋找他鄉的故事》(簡稱《他鄉》)是由香港亞視于香港回歸祖國后斥巨資拍攝制作的人文主義高水準之作,是一部反映當代中國人在世界各地拼搏奮斗經歷的40集大型紀錄片,在香港播出時,好評如潮,曾獲得當年最高欣賞指數電視節目冠軍。此后,內地電視臺紛紛制作這類海外題材的紀錄片,如中山臺的系列紀錄片《海外中山人》。但此類紀錄片有兩個特點,一是故事雷同,都是講述中國人在海外奮斗,看一個故事就知道其他;二是只能在華人圈里傳播。“讓鏡頭拉進我們與世界的距離”,《我住》與《他鄉》相比立見高下。筆者曾經通過比較中日兩個版本的《新絲綢之路》發現兩種文明觀,人們常說“只有中國的,才是世界的。”筆者認為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只有世界的,才是中國的。”然而,中國紀錄片“走出去”仍然任重道遠。
相比“走出去”,紀錄片走進大眾其實更難,這取決于紀錄片如何走近觀眾如何激活被記錄者。紀錄電影有兩大流派: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前者強調制作者不介入紀錄過程,后者可以激活被紀錄者,但制作人也不會像竹內亮那樣介入,既是導演也是演員,這種叫自我反射式紀錄片。前蘇聯紀錄片導演,“電影眼”理論的創始人維爾托夫的代表作《持攝影機的人》是最早的反射式紀錄片。反射式紀錄比觀察式紀錄不僅讓紀錄片更好實現導演意圖,而且通過導演作為演員進入紀錄現場可以加快節奏增強效果。
我國在紀錄片中引入演員這一角色最早是從《望長城》開始,當時還特邀了著名演員黃宗英,滿頭銀發的演員兼作家黃宗英給長城帶來了厚重感。在記者型演員上,《我住》走得更遠。剛開始時是中日混血演員阿部力,后來是竹內亮導演親自披掛上陣。其實在NHK的時候,竹內亮導演也是躲在攝像機后面的,但在短視頻傳播中,身體在場卻顯得異常重要。竹內亮導演是一個很會調動觀眾情緒的主持人,他還不時根據內容需要讓更適合的人客串主持人,有時候是節目組其他人,有時候甚至是他曾經采訪過的朋友,比如說重慶話的憨態可掬的美國人Ben。
帥哥與大叔誰更好?相比帥氣演員阿部力,“非典型”日本人竹內亮更有觀眾緣。短褲,泡面頭,人字拖、還有沒有仔細修剪的拉茬胡子,簡直像個鄰家大叔。他從不試圖去掩飾自己的缺點,相反,總是大大方方承認自己丟三拉四,說話太直,還戲稱“蹭吃蹭喝”是自己的愛好,可骨子里卻依舊恪守著日本的禮節。在拍攝進入別人家時,習慣地脫下鞋子。而在電話中,他會固執地要求每個人做正規的自我介紹,并記住名字,不忽視任何一個人的感受。亮叔這一人設也與《我住》調性高度匹配,相得益彰。在片子里,竹內亮具有多重身份和符號意義,有時是好奇心很重的八卦記者,有時是引領文化之旅的熱心導游,但更多是無時不忘推介《我住》的形象大使,他是《我住》的靈魂。
互聯網時代,內容生產于傳播之中;短視頻時代,紀錄完成于互動之中。微博和B站是《我住》兩個最重要的平臺。在《我住》的采訪中,微博可以讓網友給節目提供節目線索,還可以征集網友給主人公提的問題。當紀錄片遇見彈幕,粉絲便參與了創作。互聯網造就了互動式紀錄片,網民和粉絲成就了《我住》。B站對中國紀錄片的貢獻就是引進了彈幕,那是從《我在故宮修文物》開始的。“當《我在故宮修文物》等傳統紀錄片節目遭遇二次元文化 B 站,傳統文化基因與互聯網文化基因發生碰撞,傳統文化在二次元的解構與建構中,產生了奇妙的文化融合,主流文化經歷了一場文化裂變,在網絡化的過程中被賦予新的內涵。”[3]
傳統媒體時代,紀錄片離觀眾很遠;新媒體時代,紀錄片可以與觀眾零距離。不僅有線上的彈幕評論,還可以有線下的粉絲見面會。過去高冷的紀錄片變得平民化接地氣,這是從小眾走向大眾的開始。但這里還解決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改變人們對紀錄片沉悶冗長的刻板印象,片長、節奏、介入、敘事只是創作層面的問題,重要是傳播理念上要創新,在創意上要別樹一幟。真正吸引觀眾的還是《我住》中的文化沖突與融合,文化差異會讓紀錄片帶來戲劇沖突。這種沖突來自三方面,一是主人公與異域文化的沖突,二是節目組內部的文化沖突,三是觀眾介入帶來的文化沖突。節目組時刻通過微博、微信與觀眾保持聯系和互動,而且還組織了專門的粉絲答謝會和見面會,甚至節目組的員工有80%都是來自粉絲的直接加入。跨文化傳播既能產生沖突也能增進融合,通過求同存異可以實現文化認同;“亞文化”的群體既神秘又有趣,會形成某種戲劇表演的張力;多元文化還帶給了觀眾一種文化上的審美體驗,陌生而新鮮,有趣且刺激,觀眾正是從這種緊張與松馳中感知世界感悟人生,而這正是《我住》持續走紅的魅力所在。
紀錄片的真實其實是一種真實感,它不僅追求本質真實,還需要體驗真實。在《我住》中,主持人往往都要體驗一把主人公的工作和生活。“數字時代的紀實文化是一種立足于數字媒介技術可供性,通過塑造和動員情感公眾的話語和消費潛能,以及對文本意義和解讀實踐的嚴格規劃與控制,來追求一種對真實的體驗式、情感化再現的媒介文化。這種紀實文化實現良性發展有兩種方式:在類型化創作的基礎上建構數字時代的紀實創作理論,并在數字紀實語言與宏大歷史與社會進程之間建立關聯。”[4]
三、短視頻風口上的紀錄片
2019年,中國紀錄片總產值為 66.6億元,增長率為 3.3%。“近 10 年來,中國紀錄片市場規模大幅增長,但以定制市場、委托制作市場為主的格局并沒有發生變化,一半靠政府,一半靠市場。完全依靠市場( 包括版權和播映權銷售、觀眾付費觀看)和注意力銷售(廣告銷售) 收回成本的紀錄片鳳毛麟角,健全的市場體系尚未形成。”[5]在市場經濟和快餐文化的沖擊下,紀錄片自身一些特點成了缺點而且放大了,主要集中在紀錄片生產經營上,紀錄片制作周期長、資金投入大,而有限播放渠道和單一商業模式使得投資人很難收回投資。由于媒體得不到理想的收視效果和經濟效益,紀錄片逐步邊緣化。國外紀錄片有較成熟的產銷體系,發展還算比較平穩。但國內紀錄片就只能為評獎而存在了。進入短視頻時代,紀錄片能否在傳播和運營上找到出路呢?
在竹內亮看來,要靠紀錄片賺錢依然很難。他現在采取的策略是通過自己的影響力做其他經營,他所經營的團隊已經開啟了全新的創作平臺,“專攻”日本娛樂情報,并通過他的知名度來接廣告和贊助商。為了經營自己的公司,他甚至還做過直播帶貨、演講和粉絲互動,還經常在自己的微博上“哭窮”,博取粉絲“同情”,久而久之粉絲們也默認了他是個“很窮”的導演。
由于紀錄片自身屬性所限,中國紀錄片市場發育不好,紀錄片發展一直受資金困擾。過去中國紀錄片的投資者主要是媒體,2003年創辦的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打開了國際市場的大門,引進了預售這一商業模式。但這類作者紀錄片往往是墻內開花墻外香,即使是一些國際獲獎紀錄片也因缺少播出平臺而在國內鮮為人知。筆者作為評委也曾多次參加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看到大量優秀紀錄片,但這些紀錄片仍然是小眾的,有人戲稱“紀錄片是一群精英做給另一群精英看”。盡管央視設立了紀錄片頻道,但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傳統電視走向衰落。紀錄片面對互聯網既是挑戰也是機遇。
《我住》大量采用商業影視制播方式。季播:這是美劇的做法,也適用紀錄片商業運營;制作:加入許多網絡綜藝的視聽元素,比如音效和字幕;彈幕:這是B站的做法,加強了與觀眾的互動,尤其網綜式的創意字幕,起到喜劇效果的作用。如今短視頻的崛起使得紀錄片也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紀錄片也可以用類似于短視頻的方式來呈現。《我住》在豆瓣上是五星,9.3分,遠勝過許多電影。當今紀錄片,有傳播才能生存,懂運營就有發展。
傳統紀錄片是采用電影工業的運營模式,先投資一大筆錢然后才慢慢去收回投資。《我住》則是采用滾雪球的方式來運營紀錄片,而且是用“互聯網+”來做紀錄片,先有需求再做產品,先有用戶(粉絲)再有營收,是用互聯網思維來多元化經營。紀錄片經營不能只經營紀錄片這一個產品,要通過打造自己的IP,開發出更多的衍生產品。竹內亮不只是一個紀錄片導演,他還是和之夢文化傳播公司的老板。和之夢旗下有網站(會員服務)、論壇、淘寶店,還有民宿。竹內亮在片中時常掏出來的酒就是他們在淘寶賣的產品。目前和之夢主要收入來源還是商業贊助,考慮節目與廣告的適配度成了他們獲取贊助的一大門檻。因此,探索出一條可持續的經營路徑便成了這個年輕的團隊要著力思考的問題。
紀錄片的思想性、藝術性與商業性、娛樂性并不一定是對立的。什么叫良心紀錄片,就是“三觀”要正,傳播正能量,要對得起觀眾,同時也要找到自己的生存發展之道。《我住》現在雖然還不能說很成功,但其富有創新的商業模式已讓我們看到希望。我相信紀錄片不僅可以做得好看,還可以賺錢的。與其說竹內亮成就《我住》,不如說短視頻造就紀錄片的新生。竹內亮的實踐和探索告訴我們,紀錄片應該要換一種活法了。從電影工業到信息社會,從傳統媒體到網絡生態,紀錄片需要重新思考自己的表達方式和生存之道。由此推斷,紀錄片制作方式和創作理念恐怕需要一場革命。此外,我們也欣喜的看到,來自民間的紀錄片正成為影視市場的一支新軍,成為短視頻大潮中一股清流,也成為正能量傳播與過度娛樂化對沖的一股力量。
本文為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基礎研究重大項目《我國新媒體理論創新整理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 釋:
[1]韓飛.中國紀錄片進入“網生時代”——2019年中國網絡紀錄片發展研究報告[J].傳媒,2020(4)(下):38.
[2]盧偉,張淼.記錄與紀錄:記錄性Vlog與網絡微紀錄片的邊界探析[J].當代電視,2020(5):101.
[3]聶莉.主流文化在青年社群傳播中的裂變與再建構——當傳統紀錄片遇上二次元(OL).B站,2020(4):31.
[4]常江.從本質真實到體驗真實:論數字時代紀實文化的流變[J].現代傳播,2020(2):113.
[5]張同道.2019 年中國紀錄片發展研究報告[J].現代傳播,2020(7):112.
譚天: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新媒體研究所所長,中國社科院新媒體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央視CTR媒體融合研究院專家、廣州華商學院特聘教授、未來媒體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