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玉琛
長久以來,傳統社會學理論的發展囿于三大相互對立的桎梏——個體與整體、微觀與宏觀、能動與結構。概括地說,前對立面以行動主義為代表,強調社會世界中真正存在的只有行動者,社會不過是個體行動者的聚合,因而社會學研究應該從微觀層面闡釋個體行動對社會世界的影響;后對立面以功能主義為代表,將社會視為大于個體集合的整體,該整體擁有獨立于個體行動者的規律和邏輯,主張社會學研究應該從宏觀層面探求各組成部分之間的擬合程度,據此解釋社會行動的動機、意義和后果。
當代社會學家在對傳統社會學思想批判性反思的基礎上,提出邁向社會學理論的綜合之路。這種綜合思潮孕育了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柯林斯的互動儀式鏈理論、亞歷山大的行動-環境理論,等等。然而,20~21世紀之交,諸多學者開始批評當代社會學理論難以清楚地解釋對傳統社會學二元對立的調和過程,指斥綜合之路是一種妥協的“中心糅合主義”(1)Archer, M. S., Realist Social The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和偽裝的“共同決定論”(2)Dépelteau, F., “Relational Thinking: A Critique of Co-Deterministic Theories of Structure and Agency,” Sociological Theory, Vol. 26, No. 1, 2008.。有鑒于此,英國社會學家尼克·克羅斯利(Nick Crossley)獨辟蹊徑,通過論述互動、關系和網絡的互構邏輯,闡明行動者和社會世界的演化過程,試圖以此彌補當代社會學的不足和超越傳統社會學的二元對立,構建以關系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知識體系。本文旨在詳細梳理和評述這一理論進路的探索與貢獻,以期為中國社會學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自孔德以降,整體主義一直是社會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視角。縱觀社會學的理論范式,整體主義視角主要可以分為功能解釋和結構解釋。功能解釋認為,社會是某種大于個體集合的整體,該整體之所以大于部分之和,是因為它擁有不同于其組成部分的系統性功能。根據帕森斯的理論,社會世界的制度化過程就是社會系統的功能性體現。(3)Parsons, T., The Social System, Abingdon: Routledge, 1991.結構解釋認為,社會世界是結構性的,社會結構較之于行動者自身的主觀動機更能影響行動的生發與展開。布勞曾解釋說,人們在社會空間中的結構性地位對其社會生活有至關重要的影響。(4)根據布勞的理論,結構性地位由水平的類別參數(如性別、民族、宗教等)和垂直的等級參數(如財產、權力、聲望等)共同決定。參見彼特·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王春光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在此基礎上,對社會發展趨勢和方向的解釋也就不能被還原到個體行動層面,因為個體行動和意向受制于社會的結構性。概言之,在整體主義視角下,社會是一種具有系統性功能的結構整體,其根據一定的規律分化或整合,且對這種演化規律的探索只能從整體層面出發。用涂爾干的話來說,社會是獨立存在的客體,只能用一個社會事實去解釋另外一個社會事實。(5)愛彌兒·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
如此一來,整體主義可以被稱為社會決定論。因為不論是功能釋意,還是結構制約,其闡釋邏輯總是將社會運行歸因于一個系統的整體性要求,抑或多個部分的結構性整合。在這些解釋中,整體主義拒斥了其諸多部分的自主性,尤其輕視了個體的認知和行為能力,從而限制和漠視了行動者的能動作用。換言之,整體主義者雖然并不否認行動者的存在,但他們在理解和解釋社會運行時對其作用漠然置之。
因此,無論是在本體論還是在方法論上,個體主義都完全反對整體主義。第一,個體主義者否認“社會”的實在,認為社會不過是個體行動者的聚合。對個體主義者而言,人類有機體是可感知的、真實存在的實體,而“關系”“文化”“社會”卻不是。第二,依據功能來解釋社會的組成部分是因果倒置。一個行動或制度的功能是其結果,因此當研究者訴諸功能來解釋一個行動或制度時,就是將其結果當成了原因。第三,在個體主義者看來,部分可以解釋整體,但前提條件是只有通過理解構成整體的個體之特質和行動才可以解釋。就此而言,個體才應是社會學研究的基本分析單位。
綜而觀之,盡管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代表了兩種互不相容的理論進路,但二者卻有著相同的思想基礎——實體主義(substantialism),對社會世界的理解和解釋訴諸社會或個體這樣的抽象概念。整體主義者將“社會”視為一個給定的、預先構成的實體,認為該實體的功能或結構是其內在的、決定性的本質,亦即社會本體預設;個體主義者則將社會還原為組成它的“個體”,并將其從社會關系和結構中抽取出來,認為這些個體的原子特質及其相互作用足以解釋社會的變遷,亦即個體本體預設。
關系社會學明確挑戰這種實體主義思維,關注的是持續形塑社會和個體的關系動力學。關系社會學對整體/個體主義的批評可以概括為以下兩點:
其一,社會不是一個擁有不變性質的固定“實體”,而是一種持續形構的動態網絡。米德指出,社會是涌現于互動的一個不可還原的整體。(6)喬治·H. 米德:《心靈、自我與社會》,趙月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272-273頁。簡單地說,A和B進行互動,彼此都會做出某種回應影響對方。這樣,A和B的互動過程作為一個不可還原的動態整體就會對各自未來的行動造成影響。也就是說,社會整體不是存在于個體之上或之下的實體,而是由存在于個體之間的互動關系形構的動態網絡。與之相關的是,社會關系作為互動的涌現特質,意味著行動者之間有一段互動史,過去的互動經驗影響著他們當前及未來的互動展開。必須注意的是,一方面,不能將行動者從社會關系中抽取出來,“因為行動者是在互動中形塑的”(7)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21, p.15, p.1, p.14-21.;另一方面,也不能像整體主義者那樣把行動者排除在外,因為正是行動者的互動產生和改變了社會的形態。
其二,個體也不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實體,相反,作為行動者的個體是在互動關系中并通過互動關系才得以形成并持續形塑的。“行動者總是已經存在于與他人的關系之中,行動者是誰以及干什么都受到這些關系的塑造。他們的確在行動,不過總是并且只是作為這些關系位置的行動者而行動。”(8)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21, p.15, p.1, p.14-21.也就是說,抽象的、原子化的個體是虛構的存在,因為個體總是處于關系網絡之中,也只有在社會互動和群體生活中個體的文化意義才能得到維持。比如,個體的身份和認同就是在互動中持續形塑的。就師生關系而言,教師和學生不是孤立個體的本質屬性,這些身份體現的是一種關系認同,身份的有效性取決于行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
在關系社會學看來,“個體”是關系中的行動者,“整體”是行動者之間相互聯系的網絡。行動者的互動形成了關系,關系嵌入并形構著網絡,反過來促成或限制行動。因此,在關系主義者看來,社會學研究最基本的分析單位應該是行動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及互動之網,亦即互動的結構、源于互動的關系以及此類互動和關系的網絡。(9)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21, p.15, p.1, p.14-21.也就是說,關系社會學試圖通過關注互動、關系和網絡,超越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竭力理解和分析相互作用的社會世界,將它視為在行動者之間生發的一個過程。(10)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21, p.15, p.1, p.14-21.
行動者是社會學的一個基本概念,但鮮有社會學家對行動者展開探討。圖海納曾在其社會學名著《行動者的歸來》中提到,“行動者是由他們深植其中的社會關系所界定”(11)阿蘭·圖海納:《行動者的歸來》,舒詩偉等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03頁。,但他卻未對這一論斷作出任何解釋。在關系社會學看來,行動者產生于互動,并總是嵌入在關系網絡之中受其影響,反過來,行動者的互動又會促成和形塑關系網絡。行動者又可以具體分為人類行動者和法人行動者。
笛卡爾曾言,人類的身體與心靈作為彼此對立的實體而存在。(12)Descartes, R., Discourse on Method and The Meditations,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69.關系社會學則認為,人類的身心統一且皆由互動所界定,人類是互動中的社會行動者。
首先,人類的身體不是一種潛在的“實體”,而是一個可以感知并依賴物質環境的生命系統。自出生,人就與自然進行著持續互動:吸收氧氣、食物和水,排除廢物。身體從環境中吸收能量和資源,不斷實現著自身的再生產。(13)Smith, J. M.,Problems of Bi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在生長過程中,身體利用聽覺、視覺和觸覺探索和了解外部世界,并經由這些感知模式把握客體和組織互動。另外,身體不只是一種自然存在,還受到社會環境的規訓與形塑。如今,纖瘦健美的身體已經成為一種美感符號,對身體欲望和視覺快感的消費業已成為后現代文化環境的重要特征。在這種意義上,人類的身體還是一種被社會建構的社會身體。(14)Crossley, N.,The Social Body: Habit, Identity and Desire,London: Sage, 2001.簡言之,身體是人類與自然、社會環境持續互動的產物。
其次,人類的心靈亦不是所謂不同于身體的無形“實體”,而是人類有機體在社會互動中所形成的一種涌現特質。在笛卡爾看來,心靈是私人性的,只有“自我”通過反思和內省才能直接了解和體驗自身的心靈。米德則認為,笛卡爾的心靈哲學觀否認了心靈發生和發展的社會基礎,“如果不是在社會環境內,心靈就無法得到表現,并且根本就不可能存在”(15)喬治·H. 米德:《心靈、自我與社會》,趙月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第119-120頁,第172頁。。也就是說,心靈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的現象,“心靈是在社會過程中、在社會互動這個經驗母體中產生出來的”(16)喬治·H. 米德:《心靈、自我與社會》,趙月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第119-120頁,第172頁。。米德通過論述兒童的社會化過程說明了這一觀點。在孩提時代,兒童在玩耍時經常扮演一些他所依賴的人,學著父親的樣子教訓自己手中的洋娃娃,而后又瞬間轉換成母親對它進行安慰。米德認為,兒童對特定角色的模仿,使其獲得了對他人視角的感知,并據此可以理解自身視角的特殊性。除了特定他人,兒童還通過與同輩之間的游戲,學會遵守規則,內化他人視角,與他人展開合作競爭,以此獲得“泛化他人”的能力。米德指出,當兒童能夠采取他人的態度,利用這一態度控制自己的行動,并向他人和自己指出各種意義時,便有了所謂的心靈。(17)喬治·H. 米德:《心靈、自我與社會》,趙月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第119-120頁,第172頁。概括而言,心靈以社會互動為前提并且是社會互動的產物,心靈的演化本質上完全是由社會化過程塑造的一種社會性演化。
關系社會學認為,人類的身心不是彼此分離的“實體”,而是統一于與其環境互動的關系性存在。人類不是一出生就是“天然”行動者,而是在與自然社會環境的互動過程中“成長”為行動者的。作為一個生命系統,人類有機體是兩性互動的產物;有機體的維持與進化依賴物質環境的給養。更為重要的是,人類必須經由社會互動才能從生物人轉變為社會人。只有與他人進行互動,人類才能掌握語言,學會思考,獲得自我意識,形成各類認同,習得各種身體技術等其他形式的社會能力,(18)馬塞爾·莫斯:《論技術、技藝與文明》,蒙養山人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78-99頁;Crossley, N., “The Circuit Trainer’s Habitus: Reflexive Body Techniques and the Sociality of the Workout,” Body and Society, Vol. 10, No. 1, 2004; Crossley, N.,“Mapping Reflexive Body Techniques,” Body and Society, Vol. 11, No. 1, 2005.以此適應復雜的社會生活。統言之,人類行動者是在互動之中并通過互動才得以形成、維持和轉變的。就像埃利亞斯所言,人類在持續地“運動”,他不只是在經歷一個過程,他本身就是一個過程。(19)Elias, N.,What Is Sociolog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8, p.27.
在社會世界中,人類行動者之間的互動和關系產生了諸如民族國家、跨國公司、社會組織等法人行動者。所謂法人行動者,是將由人類行動者構成的集體視為社會行動者本身。(20)Coleman, J., The Foundations of Social Theor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之所以可以將法人行動者看作行動者本身,是因為它們能夠做出決策,且這些決策不能還原到其成員。(21)Hindess, B., Choice, Rationality and Social Theory, London: Unwin Hyman, 1988.比如,我們可以將一所大學視為一個行動者,但不能將它還原為其中的教職工,更不能還原到它所代表的數萬名學生。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學的校務委員會可以代表教職工和學生進行決策,這些決策可能會造成某種或好或壞的影響,但最終的決策結果不可能是所有人想法的簡單總和。而法人行動者之所以擁有決策權,是因為它獲得了多數行動者的認可與授權。這表明,法人行動者的地位和權力是在關系意義上建構的,同樣也是不可還原的。相較于人類行動者,法人行動者在更高的層次上進行互動,形成關系和網絡。這些關系和網絡構成了社會世界的宏觀層面。例如,大學可以和政府或企業簽署合作協議;一些國家之間形成競爭或聯盟關系。
總的來說,人類行動者通過互動和關系建構了法人行動者,這些法人行動者的互動和關系形成了更廣闊的網絡。在這里,法人行動者本身就是一種微觀網絡,它總是嵌套在宏觀網絡之中。舉例而言,一名學生作為學生會干部可以直接參與到院學生會的決策中去,這表明該學生是院學生會網絡中的節點。院學生會作為一個法人行動者,又是校學生會網絡中的一個節點。而校學生會作為一個法人行動者,又是省級學生聯合會的一個節點。這說明“每個法人行動者要么可以分解為由構成其內部結構的‘低階’節點組成的網絡,要么本身被看作更大網絡中的一個節點。諸多法人行動者及其相互嵌套橋接了微觀和宏觀世界。”(22)Crossley, N., 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London: Routledge, 2011, p.184, p.181.事實上,微觀和宏觀本質上沒有差異,只是規模的差別,它們都是行動者之間互動、相互依賴、相互構成和相互影響的網絡。(23)Crossley, N., 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London: Routledge, 2011, p.184, p.181.這些網絡一旦產生,就不能被還原到它的構件,也就不能從構件層面進行理解。
由此可見,從關系社會學視角看,行動者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無論是人類行動者還是法人行動者,都是在互動之中并通過互動才得以形成并持續重塑的。社會行動者是互動、關系和網絡的一種涌現屬性,總是已經存在于與他人的關系之中,任何社會行動都要受到這些關系的影響和形塑。因此,社會行動者實質上就是關系行動者(actors-in-relation)。關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在社會世界中能起到促進或限制行動的作用。
在社會學視域下,結構和能動是理解社會世界的關鍵之維。宏觀視角的整體主義注重考察社會結構對行動的影響;微觀視角的個體主義傾向于強調行動者能動性對社會結構的影響。這種結構與能動的二元對立在當代社會學家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中得到調和。他指出,社會結構制約且組織著人們的社會行動,社會行動反過來再生產且調整著社會結構。(24)Giddens, A.,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 Cambridge: Polity, 1984.
從關系視角看,吉登斯出現了兩點錯誤。其一,吉登斯認為,結構影響行動的前提是行動者必須內化構成結構的規則和資源,使其成為頭腦中的“記憶痕跡”,并在社會實踐中遵守或使用它們。然而,社會結構是“社會性的”,包含著多元社會行動者及其之間的一系列關系。也就是說,社會結構不是虛擬地存在于行動者內部,而是實在地存在于行動者之間。因此,從關系角度對結構化理論的關鍵批判在于,吉登斯將結構置于內化規則和資源的個體之內,使之成為一種個體化的“結構”概念,從而漠視了社會關系的作用。其二,吉登斯對社會行動的片面理解,忽略了互動之于社會結構的重要性。一方面,社會結構不是個體在遵循既存規則時所帶來的集合效應,而是多個行動者互動、協商和影響而生成的結果;另一方面,社會行動總是社會互動,是行動者的社會互動實現了對結構的調節與再生產。簡言之,吉登斯的“結構”概念忽視了社會互動和社會關系的重要性,即社會結構不是棲居于行動者之內,而是存在于行動者之間。
關系社會學試圖重新闡釋社會世界的產生及其作用,將結構與能動之間的對立統一起來。克羅斯利認為,社會世界就是由約定、資源和網絡構成的社會結構,其產生并作用于社會互動。具體而言:第一,約定是“以前的協議,現在的慣例”,(25)Becker, H., Art World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 p.29.它涌現于多個行動者的互動與協商,其有效性也僅限于這些行動者構成的群體網絡。約定并不決定社會互動,只是使互動變得容易,有章可循。這并不是說約定是固定不變的,相反,它會根據行動者的互動情況及其適應程度不斷進行調整。第二,網絡是行動者之間頻繁互動的關系構形,這種關系構形體現了行動者之間的互依性。在某種程度上,網絡有利于約定的產生和擴散,但其本身也受約定的束縛。第三,資源是影響行動的重要因素,社會互動依賴資源的流動與交換,而資源的交換價值又受制于互動和網絡。比如,貨幣作為一種資源,如果缺乏行動者之間互動共識(約定)的支撐,它就是刻印數字的紙張抑或金屬而已。不僅如此,貨幣的交換價值還受網絡所限定,一種貨幣可能在某些區域被視為金錢,但在其他區域可能就不會被承認。要而言之,約定、資源和網絡是產生于社會互動的相互獨立的元素,三者相互依賴地共同組成了社會世界的結構,即“世界憑借其網絡式的特點,以及約定和資源在其內部所起的作用而展示出一種結構”(26)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143, p.173, p.173.。
如上所述,這些產生于社會互動的約定、資源和網絡,既獨立又聯合地賦予社會世界以結構,進而轉化為影響社會互動的環境。一方面,這意味著社會互動和關系是有模式的而非隨機的,每一種互動都有一種模式使之可識別且區分出來。顯而易見,朋友之間的互動方式就不同于同事、醫患、愛人之間的互動方式。另一方面,這些關系模式盡管源自社會互動,卻對互動有影響,會為進一步的互動既提供機會又帶來約束。并且,這些機會和約束隨著行動者在社會世界中的位置而變化。
在克羅斯利看來,社會行動總是社會互動,互動本身既涉及能動也涉及結構,而不可能完全仰賴其中某一方面。社會互動必然蘊含著行動者各自的欲望、偏好和理解力等能動性,也必然是在由約定、資源和網絡共同構成的社會世界中進行。在關系社會學視角下,能動和結構不可分割地互根統一于社會互動之中。
從關系社會學的角度看,社會世界是一個互動和關系的動態網絡。社會世界的性質、形態及邊界,由其內部參與者的互動內容和表現形式所決定。比如,圍繞音樂、體育、職業、地點、沖突、項目以及任何能夠成為集體利益和行動關注點的事物所進行的互動,都可以形成某種社會網絡。社會世界就是一種網絡,其成員有著相似的利益、興趣和聯系,并呈現出對某些特定約定的共同堅守,抑或對某種意義象征的共同依附。此外,社會世界同樣是資源流動的網絡,行動者在社會世界中通過與他人的資源交換實現自身的利益。
克羅斯利的“社會世界”概念是一種動態的理想型,總能被現實生活中的約定、資源和網絡所界說。它既可以是私密的“二人世界”,又可以是開放的“興趣世界”。就此而言,社會的不同領域(經濟、政治、職業等)就是相對獨立的小世界,但又相互依賴地構成了更為廣闊的大世界。
1.聯結的世界
我們每個人都嵌入在多重的社會世界。我們是經濟世界中的消費者、政治世界中的候選者、學術世界中的參與者,等等。我們在不同的社會世界扮演著各異的社會角色,這些社會角色都是多元“自我”的展示。正如克羅斯利所言,“在不同的世界之間穿梭,會讓我們控制自己的身份以及部分地形塑這些身份的信息流,給予我們一種自主感和控制感,即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27)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143, p.173, p.173.
多重社會世界不是離散的實體,而是相互連接的廣域網絡。行動者身處不同世界的社會互動,為這些世界建構了聯系和橋梁。相應地,行動者穿梭在家庭、學校和政府等世界之間時,會將一個世界的信息、資源和影響帶給另外一個世界。例如,我們僅能投入有限的時間到每個世界之中,投入此世界的時間越多,也就意味著投入彼世界的時間越少。金錢也一樣,我們在職場掙錢,在其他世界花錢。甚至我們的情緒都能將多元世界關聯起來。我們可能會將工作上的煩惱帶入家庭,家庭的煩心事也會打亂工作的節奏。(28)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143, p.173, p.173.正如西美爾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是多元世界的交叉點,(29)Simmel, G.,Conflict and The Web of Group Affiliations, New York: Free Press, 1955.我們生活于不同的社會世界,我們在這些世界的穿梭保證了它們之間的聯系和流動。反過來,社會世界之間的相互聯結和影響,還會以各種方式形塑我們的互動。
2.分層的世界
然而,并非所有的世界都是聯結的,或者說至少是關聯的程度不同。克羅斯利以醫生的職業世界說明了這一觀點。他指出,成為一名醫生必須滿足嚴格的準入條件,最基本的就是學業水平證明,這意味著行動者必須在高等教育世界投入必要的時間。此外,醫生的高收入允許他們居住在特定的街區,或許他們未必與其他醫生為鄰,但往往也會選擇與其收入相近者為鄰。換句話說,所有的世界并非平等的,不同的世界為行動者提供不同的資源及獲取方式,這些資源反過來會為他們提供不同的“生活機會”。(30)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175, p.176.
上面的觀點與布迪厄對資本和慣習的思考頗有幾分相近。在布迪厄看來,行動者所擁有的資本類型和數量決定了其在社會世界中的位置,這個位置的社會條件形塑了行動者的慣習,即品位、性情傾向與生活方式等。(31)Bourdieu, P., Distinction, London: Routledge, 1984.簡單地說,如果A和B擁有相近的資本組合,那么兩人就會發展出相似的興趣愛好。但克羅斯利認為,布迪厄這種結構決定論忽視了互動、關系和網絡的重要影響。他指出,行動者在社會世界中的“位置”,既由行動者與他人的關系模式構成,又由他們可利用和可提供給他人的資源構成。也就是說,擁有相似資本的行動者之所以表現出相似的品位和偏好,是因為他們進入的諸多世界之間是彼此聯結的,因此他們更可能在某些社會世界中相遇、互動,進而相互影響。(32)Crossley, N.,Towards Relational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2011, p.175, p.176.換句話說,分層的社會世界在某種程度上也將社會互動分層了。
綜上所述,由約定、資源和網絡構成的社會世界從互動中涌現,也作為形塑互動的環境而起作用。它本身既相互聯結,又彼此分層。行動者穿梭于各個世界進行社會互動,由此建立的各種關系和網絡又不斷重構著社會世界。
互動、關系和網絡是關系社會學的理論基礎。克羅斯利采用互動、關系和網絡的互構邏輯,論證社會行動者、社會世界的何以可能與可為,超越了傳統社會學整體與個體、微觀與宏觀、能動與結構之間的二元對立。他試圖表明,社會行動者是在互動關系中并通過互動關系才得以塑造、維持和轉變的;社會世界是行動者互動和共同建構的關系網絡,社會世界對其卷入者既產生機會又帶來限制,這些行動者在其中遵守或創新約定、交換或創造資源,不斷建構著社會世界的結構,同時也被這些結構所形塑。(見圖1)在此意義上,人們無須回到傳統社會學論爭的二元對立,人們自始至終論述的都是行動者與其環境間的互動關系。

圖1 關系社會學視角下的社會邏輯
關系社會學作為一種認識、理解和解釋社會的新理論進路,主要包括以下一些最基本的理論命題:
首先,關系不是一個先驗的概念,也不是功能論者的一個剩余范疇,而是理解一切社會現象的起點,進行社會學研究的基本單位,更是社會學知識體系的一個重要基礎。以往研究一再將關系視為文化的建構,抑或實體分析中的一個虛擬對象,忽視了關系的實在性及其作用于行動者和社會的邏輯。
其次,關系社會學有其獨立的分析框架和詮釋系譜,為修正傳統社會學的知識體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工具。社會的本質是關系,關系的構形是網絡。關系和網絡通過互動形成、維持和強化,反過來又會影響、規制社會互動。隨時間延展的互動是動態變化的,互動所產生的關系和網絡亦是如此。質言之,社會本身就是一種演化態勢,可能會在一段時間內保持穩定,但這只是相對的穩定,因為它總是在進程之中。
最后,關系社會學表面上是在推演互動、關系和網絡的互構邏輯,實質上是在重新闡釋行動者和社會世界的建構過程。關系社會學的最終目的是要以關系為理論基點,構建一整套理解與解釋人類行動和社會運行的知識體系,擺脫關系概念及其研究的先驗主義影響和實體主義陰影,賦予關系在社會世界的本體論意義,使之具有社會學理論上的基礎意涵,以此推進社會科學研究的創新性發展。
總之,關系社會學的發軔標志著社會學理論范式和思想基礎的重大轉折與突破,對傳統社會學的轉換和發展具有開拓性意義。關系社會學不是一門新興的分支學科抑或理論流派,而是從本體論和認識論上重構社會學知識,探索和構建以關系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理論體系,為認識、理解和解釋社會提供了新的理論進路、新的思維轉向、新的研究視角,對社會學理論的發展具有根本性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