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杰
(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在涉及訴前保全制度方面,《民訴法解釋》第152條第二款規定了“利害關系人申請訴前保全的,應當提供擔保”,且在訴前財產保全中擔保數額應相當于保全數額,該項規定表明我國當前奉行剛性的訴前財產保全擔保制度。雖然該解釋的后續內容補充了類似于但書的條款——“情況特殊的,人民法院可以酌情處理”,但何為特殊情況以及以何種限度確定擔保數額酌情處理仍語焉不詳。
“民事財產保全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服務于執行程序的保障措施,設立這一制度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平衡地保護當事人或利害關系人的合法利益”[1]。但司法實務中對于利害關系人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案件,由于擔保財產數額明確清晰且易于操作,法院往往將利害關系人的財產擔保列為一項單獨且起決定性作用的審核條件,對于擔保必要性以及擔保方式等具體細節的審查并不重視,全額擔保是司法實務中的常態化現象。
毋庸諱言,倘如在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均遵循全額擔保規則(即擔保數額大于或等于保全數額)實施訴前財產保全,一方面的確可以減少法院的工作量,節省法院相關經費及資源,并且從某種意義上看,全額擔保也有利于法院自身規避因保全錯誤而可能導致的責任風險;但另一方面,該規則會使財產審查法官忽視訴前財產保全的必要性、緊迫性、風險性審查。財力雄厚的申請人可通過濫用訴前財產保全的行為達到其非法目的;自身貧困者則會因無力負擔高額擔保金或擔保財產而放棄保全,其期望被保全的財產將可能發生隱匿、轉移、銷毀等現實危險性,導致其即使在之后訴訟中勝訴也會因為執行不能從而失去相關債權利益。訴前財產保全具有緊急性、臨時性、秘密性、保障性等特點,過分強調擔保財產的數額會剝奪法官在特殊情況下的酌定裁量權,給予債務人充足的時間進行財產轉移,加重相關申請人經濟負擔。因此,當前訴前財產保全過分強調擔保財產數額的重要性并不利于貫徹落實訴前保全的立法精神,必須對保全制度進行精細化完善,使申請人與被申請人的合法財產利益獲得平衡保護。
當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主體為法律關系中相對弱勢的一方,即在工傷案件、交通事故、勞動糾紛、醫療事故發生時自身權利受到不法侵害的個人,此種情形應屬于《民訴法解釋》第152條第二款中法院可酌情處理的特殊情況,對于此類特殊案件的訴前財產保全擔保審查,人民法院應當充分考慮弱勢群體的實際經濟狀況,并積極保護其合法利益。法院審查時應綜合考量申請人在案件中的相對弱勢地位、該案件起訴后的勝訴可能性、保全風險性等因素。
《民訴法解釋》第152條原則上要求訴前財產保全一律提供擔保,因為利害關系人尚未對權利侵害人提起訴訟,相關權利義務尚未被訴訟程序所固定,出現保全錯誤的可能性較大。嚴格遵守全額擔保的原則是該司法解釋的本意,雖然最高院在后文中規定的“特殊情形”也給予了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但正如王福華教授所言,我國現行民事保全程序的立法內容過于空泛,缺乏程序性規定,可操作性差[2]。法官在處理此類案件時可酌情確定擔保金額,但由于缺乏相關具體的程序性規定指引,在實務操作中為規避風險,總體上仍會要求擔保數額與申請人保全數額大體一致。由此可知,《民訴法解釋》賦予法官的酌定裁量權因缺乏具體的程序指引并未實際地降低保全擔保的門檻,對弱勢群體保護的特殊考量仍是一個問題。
事實上,就是在剛性擔保色彩更為顯著的美國法中,也有免除申請人提供擔保的例外。美國學理認為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法院可免除保證金的要求,即原告貧窮或原告為公共利益起訴。江偉老師同樣認為:“應當把利害關系人申請保全提供擔保的限度留給法院自由裁量,不應一律要求訴前財產保全申請人均提供擔保,可規定一些例外情況”[3]。
值得肯定的是,2006年江蘇省高院為了加強對弱勢申請人的司法保護,在《關于財產保全擔保審查、處置若干問題的暫行規定》中明確指出“申請人為司法求助對象,申請財產保全確無財產提供擔保的,申請財產保全額在爭議標的合理范圍內,雙方權利義務關系較明確的,申請人可以請第三人為其提供擔保,無人提供擔保的,不影響其申請;申請財產保全額明顯超過爭議標的合理范圍內的,申請人應否提供財產擔保以及提供擔保額由人民法院視情決定。”雖然該規定十分詳細具體,在實務操作中也能有效保護弱勢申請人的合法權益,但其并未突出強調適用于訴前財產保全程序,在全國范圍內影響力也有限,且與《民訴法解釋》中關于全額擔保的規定并不契合。
為應對日漸增多的財產保全案件,最高院于2016年出臺了《關于人民法院辦理財產保全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該規定開創性地在訴中財產保全規定了六種申請人免除擔保的具體情形。但規定中關于訴前財產保全擔保的條款仍與《民訴法解釋》保持一致,針對何為訴前財產保全的特殊情況、特殊情況下是否需要提供擔保以及提供擔保的限度仍只字未提。另外,在司法實務中法院為了規避訴前財產保全的風險負擔,往往要求利害關系人在起訴后進行財產保全申請。由此可知,由于立法和司法實務上的原因,訴前財產保全制度對弱勢申請人的保護在司法實踐中處于一種虛置的狀態,因未能迅速備齊所有起訴材料的相關弱勢群體無法通過該項制度有效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有學者認為申請保全的要件審查可區分為三個層次進行:第一個層次為利害關系人或當事人申請保全的必要性審查;第二個層次為是否需要提供擔保的裁量;第三個層次為提供擔保數額及方式的裁量[4]。在這三個層次的內部關系方面,必要性審查是后兩個層級審查的前提,是否提供擔保以及擔保的數額、形式僅用于補充必要性審查判斷的不充分。要件審查三層次間的邏輯關系對于具有良好經濟狀況的申請主體濫用訴前財產保全擔保問題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當財力雄厚的經濟實體或個人向法院申請訴前財產保全時,法院往往將擔保財產作為采取保全措施的唯一審查要件,這就給予了相關申請人濫用訴前財產保全的機會,各種明顯沒有事實依據的訴前保全隨之提起。“強勢”擔保主體申請保全的主要目的一般在于給予相關義務人一定的訟爭壓力,迫使對方與之進行訴前和解談判,雖然該行為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緩解“執行難”的困境,但在當前法院員額制改革的大背景下,案多人少的形勢愈發嚴峻,司法資源的有效利用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
保全制度的主要目的是保障后續執行的有效實施,促進和解僅為該制度帶來的附屬性價值,具體而言,保全執行的目的是確保本案訴訟終局判決的順利執行,其僅為終局執行的手段[5]。由此可知,如果強勢申請人希望最終實現其實體權利,仍需通過常規的起訴審判程序進行。司法實踐中須加強對濫用訴前財產保全行為的規制,針對強勢經濟主體的保全請求須考慮糾紛的事實依據及勝訴可能性,擔保并不能替代釋明,不能僅為某些“強勢”經濟實體或個人的利益而將保全制度之初衷本末倒置。
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二條明確規定:保全限于請求的范圍,或者與案件有關的財物。但“任何原則均有例外”,當保全財產屬于不可分割的實物,如房屋、大型設備、車輛等,且被申請人無其他財產或其他財產的價值不足以清償債務時,法院可采取超標的保全。超標的保全的存在既侵害被申請人的合法財產利益,又對申請人先前的擔保數額提出了新的要求,即法院會通過要求申請人追加擔保的方式規避保全錯誤而產生的法律風險。若申請人可供擔保的財產僅剩不可分物,又會出現超額擔保的局面。換言之,傳統保全擔保方式(如現金擔保、實物擔保等方式)面對當前紛繁復雜的訴前財產保全行為并不靈活,其對于明確訴前財產保全擔保數額已形成實際阻礙。
保全擔保方式實踐操作的不規范、不統一,一方面可能成為審查法官故意提高保全擔保的數額標準,設置門檻,以減少保全的件數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會間接影響司法公信力。最高院在2016年出臺的《關于人民法院辦理財產保全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明確了訴訟保全責任險以及特定金融機構獨立保函兩種擔保方式的具體要求,為了降低保全擔保的門檻,也為了不讓訴前保全制度虛置化,下級法院須依此制定靈活、規范的財產保全擔保方式,準入各種新興的信用擔保或組合擔保的同時嚴格審查各擔保主體的資信狀況。
在面對不同經濟狀況的申請主體時,涉及整個訴前財產保全制度程序運作上,法院往往發揮著主要作用。但正如前文所述,我國法律中法院對訴前財產保全進行的審查僅作出了原則性的規定,至于具體如何審查,法律以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詳述,這使得提供擔保成了法院審查保全必要性的唯一標準。基于此,訴前保全未能發揮其預設作用。我國立法機關制定相關法律法規應結合訴前財產保全緊急性、臨時性、秘密性、保障性等特點,將勝訴可能性、案件性質、原被告經濟情況等具體要件的審查寫入《民訴法解釋》152條關于訴前財產保全中的“情況特殊”。
另外,關于擔保方式的確定,各地高院對此出臺的具體規定并不統一,北京高院允許實物擔保、現金擔保、信用擔保、第三人信用擔保以及專業擔保公司等五種,而江蘇高院除此之外還接受資信擔保與權利擔保,這使得擔保公司資信擔保合法化。最高院在《關于人民法院辦理財產保全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中雖然明確了訴訟保全責任險以及特定金融機構獨立保函兩種擔保方式的具體要求,但并未對擔保方式作出一個統一的許可。立法機關應當考慮出臺全國性的統一規定準入多種擔保方式,同時規范各地法院采用的“現金加不動產”或“現金加保證”等混合擔保模式,以解決當前司法實務中擔保方式混亂不堪的問題。
在司法實踐層面,以寧波市寧海縣人民法院為例[6],2016年,寧海法院共受理訴前財產保全案件40件,占民事案件總量的0.51%,與2014、2015年相比,案件量有下降趨勢,訴前財產保全的適用范圍并未更加廣泛。訴前保全涉及訴訟標的額0.46億元,執行到位率達到100%。40件案件中,26件沒有進入審判程序,調解撤銷的案件占到進入審判程序后的案件總數的57%,遠遠高于沒有保全的案件,訴前財產保全制度對于加快雙方快速和平解決民事糾紛之作用可見一斑。
從涉及的案件類型來看,主要包括勞動爭議、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金融借款合同糾紛、買賣合同糾紛等,其中勞動爭議、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這兩類案件占絕大多數,合計占總數的91%。由此可見,弱勢群體是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主要人群”,明確擔保限度是其能否獲得財產利益保障的關鍵因素。相關法院在司法實踐中應著重考慮該類群體可能在日后訴訟中所處的不利地位,大膽適用《民訴法解釋》給予的酌定裁量權,合理平衡雙方相關利益。
從保全標的額來看,100萬以上的案件有3件,占全部案件數的7.5%;10萬元至100萬元之間的案件有14件,占全部案件數的35%;10萬元以下的案件有23件,占全部案件數的57.5%。可見10萬元以下的案件所占比例最高,呈現出訴前財產保全案件標的額不大的特點。相對而言,司法機關錯誤保全所需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并不大,因而在應對弱勢群體無力負擔訴前財產保全擔保金時,對于事實及權利義務關系明晰的案件可酌情免除部分甚至全部擔保金;從另一角度看,由于標的額不大的原因,保全擔保無法有效限制強勢經濟實力之利害關系人的濫訴行為,此時審查訴前財產保全擔保的必要性相對于提供的擔保數額而言則顯得更為重要。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一條關于訴前保全的規定,必須是利害關系人提出申請,情況緊迫且如不立即采取保全措施,申請人的合法權益會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失。另外申請人應當提供擔保,因為相關糾紛尚未訴至法院,采取保全措施后,利害關系人是否必然向法院起訴仍不得而知,未受理案件的法院對申請人與被申請人所爭議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并不清楚,為了防止財產保全錯誤的產生,對于多數訴前財產保全案件,法院原則上要求申請人提供與保全請求數額相當的擔保財產。堅持全額擔保原則有其合理性,其對于有效規避濫用訴前財產保全行為及防范因財產保全錯誤而產生的損害賠償風險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如前文所述,當申請主體為工傷案件、交通事故、勞動糾紛、醫療事故中自身權利受到不法侵害的個人時,提供擔保并非其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必備要件,應綜合保全錯誤的風險考量,對于一些事實清楚、雙方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的案件,人民法院在確定其保全錯誤風險較小的前提下,可免除申請人提供擔保的義務。
另外,當申請主體為商業銀行、金融資產管理公司、保險公司等金融機構時,因其資信狀況良好且為了減輕法院審查擔保財產的壓力,法院也可酌情考慮其申請訴前財產保全時不提供擔保。同時司法實踐中須注意對該類金融機構資產狀況嚴格審查,形成一套較為完整的擔保審查管理機制。
最高院在《關于人民法院辦理財產保全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明確了訴中財產保全的擔保數額——“人民法院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條規定責令申請保全人提供財產保全擔保的,擔保數額不超過請求保全數額的百分之三十;申請保全的財產系爭議標的,擔保數額不超過爭議標的價值的百分之三十”。由于相關民事糾紛已訴至法院,事實及權利義務關系相較于訴前財產保全更為清晰明確,加之先前《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中“損失賠償擔保”思想的指引,因此最高院在訴中財產保全規定了擔保以請求保全數額的百分之三十為限度。
訴前財產保全制度可適當借鑒訴中財產保全的按比例擔保,即對于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的案件,利害關系人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具體的擔保數額可根據請求保全數額抑或爭議標的價值的多少確定一個大致的比例。
首先,雖然訴前財產保全相較訴中財產保全風險性更大,規定全額擔保更有利于保護被申請人利益,但是否采取保全措施的關鍵因素在于申請人勝訴可能性以及采取保全措施會否對被申請人造成損害,申請人提供的具體擔保數額僅扮演補充性角色;其次,規定訴前財產保全的最低比例并不會損害被申請人合法財產利益,在財產保全期間,申請保全人提供的擔保不足以賠償可能給被保全人造成的損失的,即損失超過請求保全數額的規定比例時,人民法院可以責令其追加相應的擔保;再次,由于擔保限度低于申請人的心理預期,申請人會更加積極主動配合法院推進保全執行,從而快速解決民事糾紛;最后,結合前述寧海法院關于訴前財產保全案件的統計分析可知,訴前財產保全案件標的額不大,且案件類型主要包括勞動爭議、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等,規定訴前擔保最低限度更有利于降低申請保全門檻,保障利害關系人相關財產利益。
基于當前“執行難”的現實考量,明確訴前財產保全擔保的具體限度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也有助于平衡糾紛雙方的利益保護以促成訴前和解。因此,應在努力解決當前訴前財產保全擔保問題的基礎之上,結合我國實際情況,明確訴前財產保全擔保之限度,并對相關程序作出切實具體之規定,使該項制度的預期作用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