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陳寅恪先生于1969年10月7日,在“文革”的凄風苦雨中悲慘離世,留下遺愿葬杭州西湖楊梅嶺祖墓先君陳三立墓側?!拔母铩苯Y束后,其家人赴杭州向有關部門陳情,但對方以“風景區不能建墓”為由拒絕了。(2019年4期《世紀.陳寅恪歸葬廬山一波三折紀實》)
這個拒絕對于普通人來說,自然沒啥可說。但用在陳寅恪身上,就不一定合適了。殊不知他一向享有“特權”。20世紀30年代,他就開始享受別人不能享受的待遇和照顧。比如在清華園,梅貽琦校長就特批陳寅恪一人可用四個人過冬用的燃料。1939年春,牛津大學聘請漢學教授,創辦三百余年首次聘請一位中國學者為專職教授,此人正是陳寅恪。1945年陳寅恪赴英國醫治失明的雙目,英方明示所有費用均由他們承擔。洋人也讓他享受“特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相當長的時間內也是這樣。饑荒肆虐的1961年,陶鑄專門指示要特殊照顧陳寅恪,除保證主糧、副食和水果外,根據老先生的飲食要求,每日還專程從華南農學院為他供應鮮奶三支,并專為他配備了三個半專業護士做保姆,所有費用“全部由省委負責解決”。陳寅恪雙眼幾乎失明,工作之余為方便他散步,陶鑄專門囑咐在其門前修建了一條白色水泥路,這就是今天中山大學里著名的“陳寅恪小道”。(以上見陸鍵東《陳寅恪最后二十年》修訂版P307、325)這一切皆因他是“國寶”,能為國家做出別人無法企及的貢獻,故才想方設法保證他的工作條件和盡可能挽救他的健康。
陳寅恪不僅學問大,“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傅斯年語)而且還有著崇高的民族氣節。1942年4月,他一家被困在了日軍占領下的香港,槍炮聲不斷,治安十分混亂,全家又幾近斷糧,偶“得一鴨蛋五人分食,視為奇珍”,真是“人命危淺,朝不慮夕”。日本憲兵得知陳先生是世界著名學者后,想拉攏他為自己辦事,于是在港島糧食奇缺的情況下,親送米上門。然而,卻遭到了陳寅恪的嚴詞拒絕,陳先生用日語高聲斥責他們,表示寧愿餓死也不吃這大米,日本憲兵只好將大米拉了回去。(《南渡北歸.南渡》P497)他一身傲骨,即使在晚年最困難的時刻,也仍然鐵骨錚錚。
其實,名人墓也是風景區的重要組成部分,亦山水文化之一脈,令景區增輝。岳麓山上葬著黃興、陳天華、蔡鍔,此山因之增加了一抹英雄色彩。羊城有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城中便留住了浩氣和光榮。洛陽香山的白園,是白居易長眠的地方,香山因之而香飄海內外。西湖同樣如此,岳飛墓令之“青山有幸”,于謙墓使之增添了幾許悲壯和清廉,秋瑾墓則讓西湖山水多了幾分豪氣。假如陳寅恪的塋地落此,無疑會填補文化厚重的“空白”。蘇小小墓尚且為之帶來一筆文化亮色,何況一座文化高峰的陳寅恪!
那么,杭方為什么拒絕呢?我想最初也可理解?!拔母铩眲倓偨Y束,極“左”思潮仍烈,不少人大概還視陳寅恪為須批倒批臭的“封建余孽”呢。之后思想解放的大潮席卷中華,陳寅恪的文化價值和地位已被國內外充分認知。遺憾的是,在這個時期,陳寅恪女兒奔波十余年,收獲的卻是滿滿的無奈和辛酸,最終“西湖斷橋難渡”,這就讓人費解了。亂猜一下,不會是官本位意識作祟吧。
2003年6月,經過陳寅恪的家人和有識之士多年努力,陳寅恪夫婦的骨灰在廬山植物園入土為安,墓前一塊略呈橢圓狀的巖石上面,刻著黃永玉的手書:“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安葬先生的這座小山被命名為“景寅山”,小山很快成了國內外學人心中的圣山,前來拜謁的絡繹不絕。名山與名人交相輝映,先生有幸,廬山有幸,但可惜了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