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麗,李 然
(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
20世紀初期,我國邊疆危機日益嚴峻。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后,西南邊疆的戰略地位始漸顯露,成為“抗戰建國”大后方和“民族復興”基地[1],政治軍事地位顯著提升,研究邊疆和邊政的熱潮日漸高漲。江應樑等一批民族學人類學家順應歷史潮流與戰時需要,以學術救國為己任,展開了一系列邊疆民族學、社會學等方面的研究,為我國邊疆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
江應樑早在本科階段就開始關注邊疆問題,進入中山大學后多次前往西南邊疆實地調查,取得了豐碩調查成果。抗戰爆發后,發表了《邊政研究工作在云南》《開邊已至實行時期》《請確定西南邊疆政策》《云南西部之邊疆夷民教育》等一系列有關邊疆建設的文章,并擔任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主任,主持編寫云南邊區的開發方案,為維護民族團結、民族平等,實現各民族共同繁榮進行了積極實踐。在“一帶一路”建設深入推進的當今,西部邊疆安全治理再一次迎來機遇與挑戰,研究江應樑邊疆建設思想的理論與實踐,對于促進當代邊疆民族地區的安全與發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邊疆,一說為國界的邊疆,另一說為文化的邊疆,李安宅指出“國人之談邊疆者,多系指文化上之邊疆,非國界上之邊疆”[2]。江應樑對邊疆的興趣可追溯到其幼年時期。他自幼生活于廣西,周邊瑤人、僮人、儂人等少數民族散居其間,從小便聽長輩提及邊民的特殊民俗習慣,甚感興趣。長大后將興趣轉變為研究方向,本科畢業后投身于人類學研究。江應樑對邊疆的研究首見于《楊一清與明代中年之西北邊疆》一文,這是文本中最早涉及邊疆的文章,于1936年發表在《新亞細亞》月刊十二卷。楊一清是明代中葉著名政治家,歷任四朝,為明西北邊疆鞏固和國家穩定做出了卓越貢獻。江應樑在開篇直截了當指出“楊一清不愧為歷史上具有經營邊疆大才的人物”,在國勢衰微、邊防空虛與蒙古族頻繁入侵、擄掠內地的內外交困時局,提出“安邊策”戰略。他認為安邊必先御寇,為此三次統制陜西,建立防御工事、征剿外寇、訓練新兵、運用火器并發展茶馬事業,建構了一幅完整的戰略防御圖。雖由于種種原因計劃未能全部推行,但楊一清治邊大才仍令人稱贊。較之今日,江應樑說“在今日國人高唱著到西北去的口號時,求能‘究邊事甚悉’,且能在邊地做出點事業來的人,誠是不可多得”[3]。楊一清與江應樑雖在時空上相距百年,但身處的時代環境卻不為二致,且更甚之,楊一清的西北邊疆治理啟蒙了江應樑對邊疆建設的思考,為日后的邊地治理實踐提供了理論指導。
1936年,江應樑以《研究西南民族計劃》一文拜入朱謙之先生和楊成志先生門下。中山大學是中國最早從事西南民族研究的高校之一,開啟了多學科交叉的研究調查方法,形成了實地調查與歷史文獻并用,理論與實踐結合的學科傳統。楊成志先生是西南民族學研究的開拓者,1932年創建了中國最早的西南民族研究會。楊先生強調,要使邊政研究深入,需對“邊疆民族及其文化”有相當功底,是以邊疆調查不可或缺。中山大學的研究傳統與江應樑的興趣不謀而合,楊先生的治學理念與要求在江應樑的學術研究中得到充分體現。進入中山大學后,江應樑跟隨楊成志先生展開了田野調查,先后深入到粵北瑤山、海南島、云南、四川涼山等地,全面調查了瑤族、黎族、傣族、苗族等民族的語言、人口、風俗、社會、歷史等情況。田野調查并非一帆風順,傣族考察經深山,渡怒江,越高黎貢山,進入傣族區域。當地七家土司分區而治,由于長期的民族隔閡和統治者的剝削壓迫,對政府派去的人員異常仇視,幸得芒市土司方克光相助,江應樑遍歷騰龍沿邊的七個土司地區,撰寫八篇相關文章,積累了功底,做到了楊先生要求的邊疆研究者需具備的知識與技能。江應樑這一時期的邊疆研究在于發揚學科特色,積累田野經驗,掌握邊地民族的歷史文化、語言文字、民俗傳統、宗教信仰與社會生活的整體狀況,為后續研究與實踐打下了堅實基礎。
抗日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西遷重慶,隨之西遷的還有各類機關單位、文化教育單位和企業。西南地區成為抗戰大后方,肩負著重要的歷史使命。1938年10月,中山大學遷至澄江,江應樑也隨之遷居此地,教授中國民族史、西南民族研究課程,并多次帶領學生調查澄江、昆明、路南、武定等地的民族情況,發表論文六篇。其中,撰寫的《云南西部之邊疆夷民教育》一文,首次以專門文章形式探究邊地民族的發展。江應樑指出,云南邊地的特殊情形、復雜民族、特異的生活習俗,實為外人難以想象。云南西部邊區的教育可分為三種:一種為僰夷民族固有的教育,一種為夷人的漢化教育,還有一種為山頭傈僳等民族的歐化教育。前兩種不難理解,而歐化教育則為傳教士所施行的教育,究其原因在于“一般人言云南西部邊區者,或皆以為其住民僅為僰夷,故言邊疆教育,也僅以僰夷為對象。……西部邊區中除僰夷外,山頭傈僳等民族的人口數,并不較僰夷人口少……其本身既不似僰夷之自有宗教,自有文化,自有文字,難可成為一獨特的教育體系;而又生活原始,散居四山,不可能自動的來接受僰夷或漢人的教育”[4]。在這種情況下,傳教士在此地傳教尤為容易。但是異國的傳教士“一方面可以說是本上帝愛人之心,用宗教家精神來開化扶助此被我們遺忘了的人民;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以文化侵略的手段,來分裂離間了我們的民族”[4]這是被常人所忽略的方面,也是有礙邊疆民族團結、社會穩定的重要現實問題。鑒于此,江應樑提出了五項解決措施:首先在于考察邊地狀況,根據考察報告有的放矢制定教育方案;其次在于訓練專門人才,任用專門教員;另外,因材施教,編寫適宜邊民生活環境的教科書;此外,善用邊民語言傳授現代知識;最后,教學內容上結合生活環境,教授具有實際用途的技能知識。此五項措施是江應樑豐富田野調查的經驗總結,也是江應樑深刻洞悉邊疆歷史社會與現實情況下的真知灼見,不僅適用于教育方面的改進與提升,也適用于邊疆地區的整體發展,是車里實踐的前瞻準備與行動綱領。
1940年中山大學遷回廣東,給留下來的江應梁先生交付了三個任務:一是給邊疆民族訓練班和邊疆學校教授中國民族史,二是調查涼山彝族社會,三是調查西雙版納的傣族。正是這三個任務,促使江應樑的邊疆研究從理論走向實踐。江應樑完成涼山彝族社會調查后,昆明和中大的交通已經中斷,江應樑和中山大學也失去聯系,但先生“去西雙版納的心不死,大有今生不到西雙版納,死不瞑目之概”[5]。為籌資前往西雙版納,江應樑接受了云南財閥陸崇仁的邀請,擔任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主任,指導邊疆行政人員工作,撰寫大小涼山、騰龍邊區、思普沿邊三地開發方案。三地開發方案根據區域實況,各有側重。大小涼山江應樑建議川、滇、康三省共同開發;騰龍邊區江應樑具體闡釋了政治、經濟、教育三者間的關系,指出教育文化是開發邊疆的基本大業;在思普沿邊的開發方案中,因其特殊地理位置,江應樑將交通放在開發的首要位置,指出一旦水陸空三通,思普沿邊則貫通越南、泰國、緬甸與印度,成為國際交通樞紐。此外,江應樑指導楊履中編寫了《云南全省邊民分布冊》,“不特可供行政之參考,且可作研究學者之重要資料。”[6]江應樑回憶這一段經歷時曾說:“樑對行政是門外漢,但對此一問題之研究,則甚感興味”[7]。1945年江應樑離開云南省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轉赴車里任縣長,開始他的邊疆研究實踐。
江應樑邊疆思想的理論融匯于他的家國情懷中,他認為:“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的民族,西南民族則為此整體民族中之一個大支派”[8]。他在《中國民族史》一書中指出,唐朝統一多民族國家建立的關鍵在于,對周邊少數民族因俗而治,施行了適應少數民族社會經濟特點的制度,這一政策緩和了與周邊民族的關系,從而形成了穩定的邊疆政治格局,建立了超越前代的多民族國家。他對邊疆地區的問題有著清醒和深刻的認識,認為西南邊疆亟待解決過去漠視西南邊區,為圖省事而抹煞其特殊性的錯誤政策,倡導邊疆建設尊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適應少數民族社會發展。對于民族地區開發,摒棄掠奪土地和資源的粗暴思路,要以當地人民受益為目標,促進邊疆社會進步、人民富裕。
西南邊疆歷代以來,沿襲的是壓迫歧視政策與羈縻府州制度,造成一些地方“人民只知道有土司而不知道有漢官,政府的任何政令要是受到土司的反對,就無法達到人民階層”[9]。鑒于此,江應樑提出邊政工作指導方針:邊地內地化,取消不合理制度,推進民族平等。他認為開發邊疆,要從政治方面入手,經濟文化發展并重,促進邊疆內域化。當時的云南邊疆,土司與傳教士的權威遠高政府官吏。究其原因,在于土司數百年的統治積威,即使土司制度已經廢除,但長久以來的階級觀念仍囿于邊民思想中,傳教士則是因為吃苦耐勞的精神贏得邊民信任。江應樑曾在南坎醫院聽到這樣一則故事:有某瑞典籍牧師,傳教于傈僳寨中近二十年,當其初入山中向傈僳傳教時,被傈僳以刀斬傷面容,血涔涔下,但彼仍和顏悅色向之說道,終得傈僳信服,后竟改穿傈僳衣服,習其語言,與共生活。[4]277傳教士吃苦耐勞的精神正是當時邊官所缺乏的品質,以致政府喪失威信,邊官難獲信任。
因此,邊疆建設首先在于建立政府威信,把邊民對土司與傳教士的信仰,轉移到對官吏與政府的信仰。江應樑回想起在邊區流行的口頭禪“委員下鄉,百姓遭狹?”可見邊地人民受到的盤剝與壓迫之深,以至先生在云南田野調查期間“各土司寫贈我之夷文字幅,都不約而同的把‘不貪污’‘不茍取’這類的話來譽我”。江應樑一針見血指出邊疆治理頑疾,指出邊疆事務有所作為關鍵在恪守“廉、信、實”三字箴言,一改以往作風習氣,重塑政府威望。
廉,即廉潔。指對待邊民不茍取、不剝削,以廉正換取邊民信仰。邊民對邊官的怨尤,很大程度上源于官吏貪暴,將之視為“吸血蟲”“黑云”。對待邊疆官吏僅是“但愿不換新官來。”聽著是褒揚邊官擁有良好群眾基礎,實則不然。邊民認為舊官已宦囊飽滿,一旦換來新官,他們則正是求取無度,便要重新被壓榨一次,所以人民不問官之好壞,但愿做得長久。故江應樑認為,只要邊官做到清正廉潔,必然能扭轉邊民對邊疆官吏的態度。
信,指的是建立官民之間的信任關系。邊地社會環境簡單,孕育出邊民直率坦誠的性格,邊民之間的交往往往言而有信,言出必行。邊官應入鄉隨俗,遵循邊地傳統美德,交往中以誠相待,共情與民,遵守諾言,謹慎許諾,由此,“邊官能不失信于邊民,則威望當可因之而建立”。
實,是干實事。切實施行惠及邊民的政策,對待邊民不敷衍、不粉飾,認真干,實地干,徹底干,這是邊疆行政人員的基本準則。此外,邊官應審慎選擇,并進行專門訓練,一經選定優良勝任之才,要應予應有權力、優給生活費用,做到“應比內地酌加其額”;邊官管理中,賞罰嚴明,予以久任,非有重大過失,不輕撤換。
總之,邊疆事業做到重實際輕虛文,秉持“無官場做官習氣,有教士傳教精神”的原則,則重塑政府威望指日可待。
江應樑十分注重邊疆的教育問題,在他的數次田野調查中,對邊地的教育調查始終貫穿其間,他認為對邊區的開發,首先是知識的開發,教育的開發。在他的《云南西部之邊疆夷民教育》—文中,就滇西邊區的夷民教育進行了專門論述,指出:“邊地情形的特殊,民族的復雜,及其生活習性的特異。實非未經光臨的國人所想象得到,故所謂邊區教育者,閉口造車,固不以適應特殊環境,而以無特殊訓練,無專門學問的人去負邊地教育之責,其結果之失敗是必然的”[4]268。江應樑總結數次調查經驗,提出開化民智,興辦邊疆教育的教育方針,團結邊民,發揮民族合力,挽救民族危亡。
開化民智在于,一方面提高邊民的文化水平,向他們傳授正確的思想觀念,加強邊民國家民族意識,催化邊民對國家的向心力與歸屬感;另一方面,消除內地對邊民的歧視,引導尊重各民族文化,達到破除內地與邊疆隔膜,團結一切力量之目的。興辦教育首要遵循尊重邊民風俗習慣,因材施教的準則,將教育融入邊民固有的文化傳統、宗教信仰、民間習俗中,與邊民生活發生聯系,避免發生直接沖突,做到“擇其善者保留而倡導之;其不善者,以誘導方法逐漸改易之”[4]。對于邊民的許多優良品質,如勤苦忠勇、質樸耐勞、男女平等、生活獨立、互助互惠等美好品德,則應推廣學習。第二,以共同富裕為原則,改進邊民生活方式,改善醫衛條件。邊地人民因居住偏僻、交通不便,與內地交流較少,生活較為原始。對邊民日常生產生活上存在很多不健康、不衛生的生活習慣,需要加以指導和教育,傳授邊民生產方式、飲食、住宅、醫療衛生等方面的知識,改進邊民的生活環境和衛生條件。第三,統一語言文字,提倡夷漢通婚。江應樑指出,語言文字的不統一,不僅妨礙民族的團結,造成邊民與內地人民的感情隔閡,而且有礙國家政令的推行,所以要將邊民納于國語國文系統下,減少交流障礙。而通婚是開化邊民最基本的辦法。通過婚姻的締結,既可消弭誤解與仇視,又可調和兩地的生活方式,還能通過通婚而達到統一語言文字的目的。這些主張,即使在今天看來,亦極有啟發意義。
江應樑認為開邊是改變邊地貧窮落后的現狀,“最終目的在于邊民與內地住民生活于同一水準之上,而消滅邊疆與內地之界限”[10]。經濟開發應遵循兩大原則“一、須以邊民生活為前提,如何經濟建設,皆應以協助邊民生活為準繩,倘有損邊民生活現狀者,雖有百利而不可為;二、應以生產為原則而不應以掠奪為原則”[10]。江應樑的開邊思想在于縮小內地與邊區的差距,推進邊區的可持續性發展。對比云南在1938年下發的《云南開發之意見》,將云南開發與抗戰緊密聯系,并認為“開發不在于謀地方之福利”,而集中于開發邊疆的資源進行經濟建設,不僅忽略云南地區的特殊性,而且損害邊民利益。江應樑濃濃的家國情懷在深刻的洞察力與前瞻性的思想建設中融會貫通,秉持每一舉措,必以有利于邊民的原則,反對為一時之利,掠奪邊區資源財富的行為。他認為這種掠奪方式雖然短期內就能集聚財富、獲得利益,卻會造成邊地日漸困乏,是邊疆開發中的大忌。
1943年9月16日,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成立,新任廳長陸崇仁抱有改革邊疆想法,但因不知邊疆實情無從下手,在劉幼堂的推薦下,選定江應樑為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主任。江應樑認為在近二十年中,邊疆研究的興盛,帶來了國人對邊疆認識的轉變與政府對邊疆政策的重視,而到目前,這種研究走到了一個飽和的節點,特別是在抗戰的現實要求下,理論研究已不足以發揮救亡圖存的作用,是該進入實行期了。抱著這樣的想法,江應樑一面奔走調查,一面撰寫開發方案。“我們大家都抱著一個實際去做的野心,在時機成熟時,準備把委員會移殖到邊區,實際去執行一個方案,把理論與實際配合起來,把研究與實行相輔并行,或者有所成績貢獻給社會”[11]。1945年,江應樑迎來了這樣的機會,轉赴車里擔任縣長。同年 9月擬定《車里縣政府一年施政計劃》[12],實踐他的邊疆開發計劃。
車里區域江應樑于1944年末進行了為期54天的思普沿邊調研,并寫作《思普沿邊開發方案》,對這一區域進行了系統、詳細的規劃,車里作為其中的一縣,江應樑沿襲思普沿邊方案的同時,也結合車里情況進行修訂。在開發初期以革除舊習,樹立威信,振作風氣,收獲邊民信任為目的,為后續的開發事宜奠定基礎。在具體的實施中包含政治、經濟、教育、醫衛邊防及基礎設施等方面,逐步進行,全面深入。
1.施民政,聚民心
江應樑認為邊疆建設要取得成效,首先在于匯聚民心,官民同心,則所施政策通行暢達,這是一切計劃的基礎,也是邊官革新的根本。江應樑深知邊區官吏層層勒索,最終受苦的還是百姓,在決定來之前就想好:要廢除一切苛攤雜派,只要做縣長的自己不搜刮,便可以保護邊民不受土司、頭人的壓榨,如此經過兩三個委員蒞臨,而人民沒有照慣例攤派旅費及招待費,則大家對縣長便奉若父母了。車里地處偏遠,靠近邊界,多駐邊官兵,需采購軍糧。擬交縣政府制造公斗,分發各鄉,進行積谷軍糧。采購軍糧時,依據核定價格進行先收款,再將具體數額傳至縣里。為減少流程,軍糧直接由鄉鎮交至兵站,以票據為依據,并且嚴密監督量米,打擊這一過程的收刮。除此之外,還嚴禁假借各種名義,隨地強派夫役。從這些條例來看,江應樑希望盡力治理邊地冗雜費用,減輕邊地人民負擔,重塑政府清明形象,恢復邊民對政府的信任,以此聚民心,實施進一步計劃。
2.修繕道路,發展生產
車里的主要道路有兩條,一條通向思茅地區,另一條通向佛海邊境,兩條道路皆因年久失修,一到雨季就被大雨淹沒,各鄉鎮的道路亦是如此,對于邊民出行極為不便。故決定修繕道路,所需人員根據涉及鄉鎮,按鄉出人,并根據往來人流與使用頻率丈量寬度。首先修筑通向外部的佛海大道,其次是通至宣慰街大道,接下來是修筑縣府前大道;有河流阻隔的修建大橋,需航運的建造船只;鄉鎮間的道路各鄉鎮自行負責,縣里指派人員進行指導。通過交通的改善,便利各地出行以及生產生活,提升邊民生活水平。
車里位于北緯20°至21.5°之間,屬亞熱帶氣候,溫暖濕潤,水熱條件好,且平原廣大,土地肥沃,利于農業生產。當地稻谷可一年兩熟,但夷民沒有春耕的習慣,故首先引導夷民春耕。縣府統一購買雜糧蔬菜種子,免費發給邊民;邊區的生產技術與生產工具都有待改進,引導邊民養成除草耘土、除害蟲的習慣,傳授農具改良方法,并與思普沿邊企業達成合作,成立實驗農場,試種木棉。此外,車里長期以來都有種煙吸煙的傳統,而大面積的種植與大量的人員吸食,不僅擠占糧食作物面積,造成收成不豐,而且危害邊民身體健康、消磨邊民意志力。故禁煙一事勢在必行,首先召開禁煙大會,表明政府禁煙的決心;其次是嚴防下種,層層監管上報,一經發現,堅決鏟除,各級人員決不允許受賄包庇;最后,登記有吸食前科的煙民,籌設戒煙所強制解除。這一措施是江應樑整個施政內容中唯一一條帶有強制性且態度堅決的一項,甚至準備籌建戒吸所,表明先生禁煙的決心。這一前瞻性的措施,至今來看,仍不乏啟示。
3.啟發民智,發展教育
教育是江應樑始終關注的重點,江應樑重視教育,也一直敬重那些給他知識,更教他如何為人處世的教師。他認為,教師的表率作用,有時甚至影響一個學生的一生。對于邊地教育,江應樑指出“施教應以邊民為對象;教育應與生活發生聯系;利用其原有之教育制度(佛寺教育),授予現代知識;利用其自有文字灌輸新知識;兼采誘導及強迫方法招致學生”[10]。根據車里實際情況,廣設學校,在宣慰街、縣府、每一鄉公所所在地成立中心小學,以及民眾教育館。因擺夷集居區夷僚不論貴賤,幼年皆須入佛寺作小和尚的現實情況,則小和尚也是施教對象。如若適齡學生未入學,采用誘導及強迫方法招收學生。對中小學畢業生擇優選送昆明升學。此外,本地夷民皆有夷語,在日常的發刊壁報中,采用雙語書寫,漢文與夷文對照,公布相關消息及政府法令,暢通信息接收渠道。教育是邊區建設的重要內容,江應樑因俗而治,將適齡學子皆納入教育范圍,尊重邊民風俗習慣與語言傳統,刊發雙語刊物,讓無論老少,教育一個都不能少。
4.加強守衛,鞏固邊防
車里曾遭駐暹羅日軍侵占,與緬甸隔河相望,是以邊防尤為重要。此前騰龍沿邊考察后,江應樑特向政府建議屯兵駐防,然而慘遭政府忽視,造成該地淪于敵手,令人扼腕。江應樑任車里縣長后,則邊防一事不可不為。首先調整保衛隊兵的征調方式,擬半額征調,半額招募。征調隊兵按照慣例,與全縣壯丁一起訓練,按期退伍;而招募隊兵,則在漢人中擇強健之人入伍,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使之擔負地方治安職責。其次,延長征調隊兵的退伍時間,一方面減少過程的繁瑣手續,另一方面,逐漸改變他們的語言習慣,兼以教化。最后,是隊兵的來源。車里人口有兩萬七千多人,其中擺夷占兩萬三千多,剩下的還有阿卡、攸樂、阿克、濮曼等 8個族群,他們體格強悍,是邊疆理想的戰士,加以適宜訓練,則邊防之事有望無虞。
5.改良衛生,發展醫療
車里所屬思普沿邊一帶,向來被視為瘴毒猖獗之地,究其原因,在地廣人稀、蚊蟲寄生,且多含惡性瘧菌,本地人也多遭叮咬,感染后又缺乏救助而死亡。故邊地要消滅瘴癘,首先應該改良衛生環境。車里原有衛生院,但因缺乏醫藥,已形同虛設。江應樑上任后,首先向昆明聘請有經驗的醫生,來主持車里衛生院,補充醫療物資及器械、修繕衛生院房屋,完善衛生院基礎設施。其次改良衛生環境,車里住房皆為竹樓,上住人,下養牲畜,因農耕不施肥,糞便極少清理,蚊蟲聚集,穢氣熏天,此外還有牛、馬、豬、雞等牲畜,四散養殖,隨地便溺,衛生條件極差,且易引發疾病。故宣傳衛生知識,教導邊民注重公共衛生,改善居住環境以及生活習慣。最后是組建巡回醫療隊,到各地診治并接種牛痘。江應樑還確立看診不收費,藥品易施贈為主的原則。厲行整頓環境衛生。
這份施政計劃精簡全面,沿襲思普沿邊開發方案原則的同時,根據車里情況進行修改完善,與江應樑在邊疆行政設計委員會所撰寫開發方案一脈相承的同時進行發展革新。但江應樑在車里的整個施政計劃遠不止如此,由于車里遠處邊陲,地曠人稀,建設需循序漸進,這一計劃是當時應急所需的第一期,后續如保甲的編整,戶政的實施等部分,江應樑草擬了初步規劃,擬留待二期辦理。
江應樑的車里實踐不到半年時間就已顯露成效,江應樑回憶“不到半年,擺夷們果都成了我的朋友了,我私也竊喜,邊事大有可為”[9]。然而,江應樑接下來的二期計劃還沒開始便已夭折。1945年10月,云南省政府改組,新任廳長卻是連“邊疆都解釋不出來”的人。江應樑見實踐方案已難以繼續,加之聽聞夫人去世噩耗,于是赴省辭職,“可憐集數十學者專家四年的調查研究而擬具的開邊方案,從此便夭折了。”[9]
江應樑的車里實踐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當地的教育、邊官習氣、衛生和交通,其重要原因在于其重要原因在于體察民心且嚴于律己,執行力強且遵守原則,實踐過程中嚴格執行廉潔、誠信、實干精神,贏得邊民信任,樹立政府威望。江應樑深知政治腐敗是當時邊疆開發的一大阻力,“邊地的縣長,是吸血蟲,是嚼人骨頭的豹子,夷民對漢官,表面敬畏,背地都稱之為狗”[8],由于邊地的特殊地理位置與政治形態,使邊民遭受多重壓迫和剝削。在車里實踐中,江應樑恪守施政方案,認真貫徹施政原則,所以很快取得邊民的信任,實踐初見成效。
但江應樑車里實踐的失敗早有預兆。首先是江應樑到達車里的第三天,就迎來了抗戰勝利的消息,這一時期,政府忙于戰后權利重組,整頓凋敝的國家,無暇顧及邊疆開發問題。其次,是地方與國民政府的復雜關系。這種復雜性表現為一方面希望借國民政府的力量發展云南;另一方面,云南在抗戰前一直處于半獨立狀態,地方政府也極力避免國民政府過多干預云南事務。抗戰前期,以抗日大局為重,雙方的關系較為緩和;到了抗戰后期,中央加速對云南各方面的控制,地方也利用自身力量反抗國民政府滲透。在這兩方力量的博弈中,1945年10月,云南省改組,龍云下臺,李宗黃作為國民政府在云南的代理人接任主席。而上任后的李宗黃也積極謀求云南邊疆建設從理論走向實踐,提請建立云南省邊疆建設委員會,以期借助中央力量,建立直屬于省政府的委員會,群策群力,步調一致,推進云南邊疆整體開發。然而,由于提案涉及國民政府對云南的控制問題而最終流產。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地方還是國民政府,對邊疆的開發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第三則為沿襲千年的土司制度的桎梏。云南地區雖已設縣局,但土司制度與地方縣局并存。在國民政府內政部1929年的土司調查中,顯示云南有大小土司、土弁一百余人,共37個縣或設治局,絕大部分分布在云南的邊境沿線。云南地區土司數目多,統治時間久,原因在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地處西南邊陲,國家政令一時難以到達,政府的統治鞭長莫及;而作為我國西南的重要門戶,國防力量薄弱,抗戰以來,不斷遭受英、法帝國主義侵略,邊疆危機凸顯,尚需土司“賴其號召團結,共御外侮,似難遽為廢除”[13],所以形成“土流并治”的統治局面,“故土司制度之存在與國家行政之施行,實際上并無何種障礙”。而因土司制度與縣局任職期限的差異:縣局長兩年一任,土司世守其職,有數百年之歷史,所以人民對土司的信仰及土司對人民的控制力仍可與縣局并駕齊驅,“土司雖無名義上之政治地位,然皆握有實際之政治權力”[14]。在這三方面因素的影響下,邊疆建設基本以田野研究為主,實踐整體成效不大,個別地區的實驗自然難以獨善其身。
抗戰全面爆發后,在政治重心西移和邊疆危機日趨嚴重的時代背景下,一些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以學術教國為己任,嘗試邊政學的理論建構,強調學術為現實的政治服務。江應樑將學術與現實緊密結合,在理論建構與實踐探索道路上相互補充,相互推進,致力用自己的研究維護國家統一,為政府決策提供借鑒。他認為“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來做事的,不是來活命的,我總不能為了活命而活著”,他指出“自抗戰以來,由于事實上的實際需要,已造成邊疆的開發,實應由理論時期跨入實行時期了”[10],在邊疆研究的熱潮中率先由理論走向實踐。他秉持中華民族為一整體民族,西南民族為其中一大支派的思想,倡導各民族平等,美美與共,共同進步。他洞悉邊疆建設問題所在,強調邊疆建設第一要務在于全面調查,根據邊地政治、經濟、文化情況制定開發方案。他認為邊疆開發在于智民富邊,在于開發而非掠奪,在于縮小邊疆與內地的差異,達到共同富裕。他的車里實踐,循序漸進,尊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凝聚少數民族對政府的信任與認同感,促進民族團結進步。在我國一帶一路建設下,他的邊疆建設思想對維護邊疆穩定發展,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仍具有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