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調整問題
——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背景

■ 楊 璇

（安徽大學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一、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爭論

圍繞著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調整，學界從20世紀80年代起便一直存在爭論。在近40年中，該問題往往隨著媒體報道的一些極端低齡犯罪人案件而一次次引起熱議。學界形成了“維持論”“降低論”與“彈性論”三種觀點。

“維持論”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其理由如下[1]。首先，從犯罪的原因來看，犯罪的發生與自然因素、社會因素、犯罪人個人因素均有密切聯系。故嚴懲犯罪人并非是實現犯罪預防的最佳路徑。其次，2020年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中指出未成年人犯罪形勢總體趨穩向好，未成年犯罪人人數并未激增，其也并非實施犯罪的主要群體。故極端案件雖頻頻見諸報端卻并不能得出現有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規定過低而放任犯罪的結論。再次，盡管科學研究表明我國青少年生理成熟年齡有所提前，但是人的根本屬性在于社會屬性，生理成熟并不等同于心理成熟，未成年人之所以需要特殊保護并不在于其身體機能一定不如成年人，而在于其必須接受足夠的社會和知識規訓方可真正進入現代社會。基于同樣的原因，刑罰適用于年齡過小的未成年人身上時，其犯罪預防的作用將大打折扣。

“降低論”主張下調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其理由如下[2]。首先，未成年人犯罪呈現出低齡化、成人化的特征，其危害性不容小覷。其次，個人因素仍舊是犯罪發生的直接原因，社會責任不能取代個人責任，否則對所有犯罪人的處罰都將失去依據。最后，基于落實應對未成年人犯罪的雙向保護原則的要求，必須平衡未成年犯罪人權益保護與社會利益保護之間的關系。應對未成年人犯罪刑法不能視而不見、一味縱容。

“彈性論”通過對英美法系的惡意補足年齡規則借鑒而形成。惡意補足年齡制度是指一定年齡段內的未成年人被法律推定為沒有刑事責任能力，但有相反的證據證明其在實施犯罪行為時能夠辨別是非，存在足夠的惡意時除外。彈性論借鑒了惡意補足年齡制度中的個案認定機制，主張立法對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改造的時候應當重視犯罪人刑事責任能力存在的差異，避免一刀切式的認定方式。彈性論也繼承了降低論的主要觀點，即我國應適當調整刑事法律責任年齡下限，劃定合理的彈性區間。

二、對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相關理論爭議的疏解

通過對以上三種理論的簡要梳理，可以發現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調整問題有兩個核心的爭論點。首先是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的未成年人是否實際上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其次是刑罰在未成年人犯罪預防中應當發揮什么作用。故筆者將以這兩個問題為切入點來審視關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問題的三種學說。

（一）責任年齡與責任能力的關系

刑事責任能力這一概念源于大陸法系刑法理論，其與大陸法系的階層犯罪論相適應，是有責性階層的構成要件要素之一。但其內涵存在爭議:舊派認為刑事責任能力就是犯罪能力，其論證基礎是理性人假設與道義責任論，即犯罪人作為理性人能夠區分是非善惡，其基于自由意志實施了犯罪行為就要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因此，行為人對是非善惡的分辨能力與對自己行為的控制能力就是其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體現。新派則認為刑事責任能力是刑罰適應能力，其以否定理性人假設與社會責任論為出發點，認為犯罪人并不存在自由意志，因此不能以其實施的犯罪行為作為其承擔責任的基礎。所謂責任，就是社會對于有危險的人，科處社會防衛的手段。因此行為人責任能力的基礎就是其人格危險性。

當刑事責任能力概念引入我國之后，與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理論未能很好地兼容，以至于我國學者對其定義更加復雜化，出現了犯罪能力說、承擔責任能力說與統一說[3]。犯罪能力說認為刑事責任能力就是一種行為能力，即并非行動的能力，而是發生法律關系的一種資格，與階層犯罪論一樣，僅在犯罪論中加以考慮。承擔責任能力說認為刑事責任能力就是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這一定義顯然源于四要件理論下罪責刑框架的結果。即刑事責任以犯罪為前提，而刑事責任本身又是刑罰適用的前提，此時刑事責任的衡量標準實則就是刑罰適應能力的標準，但是與新派主張不同的是，其是在犯罪論以外進行的，其與犯罪能力的區別也正是衡量時間的不同。統一說認為刑事責任是犯罪能力與刑罰能力的統一，高銘暄教授也認為刑事責任能力與犯罪和刑罰有重要關系。

概言之，有關刑事責任概念爭論的根本原因在于我國刑法理論中“刑事責任”的雙重地位。從形式上來看，在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犯罪論“罪—責—刑”體系中，刑事責任既需要作為在犯罪構成要件中的主體要件加以考慮，也需要將其作為犯罪成立后承擔法律后果的層面加以考慮。而逐步在我國產生重大影響力的階層犯罪論中，刑事責任僅在責任階層中對犯罪人刑事責任能力考量時方才涉及。故在犯罪成立之后是否還需要考慮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成為了界定刑事責任概念的重要分歧點。即若刑事責任僅涉及行為人是否構成犯罪，即刑事責任能力就是犯罪能力。若對行為人科處刑罰之時還需考慮刑事責任能力，則刑事責任能力就是犯罪能力與刑罰能力的統一[4]。但就實質而言，現代刑法中實現報應已經不再是刑罰的唯一目的。預防犯罪的目的與刑法謙抑性理論使得可罰性成為犯罪的特征之一。這就必然要求犯罪構成要件對行為人的刑罰能力加以考慮。因此，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確定應當同時考察行為人的犯罪能力與刑罰能力。

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是刑法對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法律推定。從推定規則產生和發展的規律來看，推定最初大都是作為一種事實認定的經驗法則而存在的。經過長期的司法實踐，從而最終為法律所吸收，便有可能轉化為一種法律推定[5]。因此，法律推定的合理性之一正在于其形成過程一般都是伴隨著歸納推理的過程。這使得基礎事實的成立與推定事實的成立之間往往有內在邏輯性。

依據什么標準盡量準確地判斷個案中的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狀況確實是一個難題，從古至今也沒有找到絕對準確的判斷方法。但由于人的根本屬性是社會屬性，其認知能力與控制能力依賴于大腦的發育與社會經驗與知識的積累。腦科學研究表明，大腦作為人類認知的生理基礎，其發育與人的年齡密切相關。20歲之前的神經突觸密度的變化呈現出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的顯著變化。從出生到約10歲期間，神經突觸密度顯著增加，這一期間內是人腦發育的關鍵時間，此后大腦發育沒有用到的突觸會被淘汰掉，相應的神經突觸密度也逐漸下降，最終趨于平緩[6]。而一個人的社會經驗與知識的積累也往往與人的年齡相關，因此各國多將年齡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判斷標準。作為刑事責任能力推定機制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必須考慮所有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其中行為人的犯罪能力是對行為人認識能力與控制能力的判斷，而行為人的刑罰能力則是對行為人刑罰適用有效性的衡量。

（二）刑罰在未成年人犯罪控制中的角色

為什么要對犯罪人科處刑罰？不同的刑罰目的理論會給出不同的答案。報應刑論是一種相當古老且深深根植于人性的一種刑罰理論，其認為刑罰是犯罪的對應物，是人們受到侵害后的一種本能反應，因此以暴制暴是刑罰的本來面目。目的刑論則源于人們對殘酷刑罰的反思與人權價值的重視。目的刑論認為報應本身不是刑罰的目的，其只是犯罪預防的手段。其又根據所針對的對象不同，分為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前者針對已然的犯罪人，希望通過刑罰的適用使其改過自新，防止再次犯罪。后者針對潛在的犯罪人，意圖通過刑罰的警示作用，防止其走上犯罪的道路。

筆者認為以上兩種刑罰觀并不存在絕對的正誤，因為其立論的視角并不相同。概言之，報應刑論從感性的自然人角度出發，重視人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基本正義觀，是人類自然情感在刑罰上的釋放。而目的刑論則更注重功利性，是人類對于刑罰適用的一種理性反思。由于報應刑論與目的刑論都有顯著的優勢和明顯的劣勢，因此如何調和報應刑論與目的論在刑罰觀中的比例，吸收二者長處，規避其不足便顯得尤為重要。筆者認為這一調和過程雖然沒有一個固定模式，但在現代刑罰觀中對二者都必須加以考慮，只不過其在具體刑罰觀中的比重如何受限于一國法治實施的具體情況。

我國正處于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建設時期，民眾的刑罰觀仍舊處于報應刑階段論，尚缺少社會性的刑罰反思。“微博審判，死刑起步”雖然是一句玩笑話，但是公眾對于刑罰的態度也可見一斑。而目的刑論作為一種理性的刑罰反思理論，其價值自然也不可忽視，因此，刑法打擊范圍的擴大與刑罰的執行必須綜合考慮我國國民的接受程度與刑罰理論的發展趨勢。筆者贊同徐久生教授主張的“以追求公平正義的報應論為基礎,輔之以追求功利,才是刑罰目的的最佳選擇”[7]。

以這一刑罰觀來審視我國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調整問題大有裨益。首先，就刑法打擊范圍的調整問題上，堅持綜合的刑罰目的論必然要求立法上將某一行為規定為犯罪與對該犯罪人適用刑罰都要綜合考慮行為人的犯罪能力與刑罰能力。其次，由于該刑罰觀中是以報應刑論為基礎的，因此刑罰嚴苛性不可避免。但基于未成年犯罪人自身特點考慮，刑罰的教育性與人道性也不能忽視，故如何在未成年人刑罰執行中權衡二者之間的關系，是刑事責任年齡下調的重要參考因素。最后，刑罰的嚴苛性與最后手段性則要求堅持刑法的謙抑性，因此在未成年人犯罪治理中，不能過度依賴于刑罰。刑罰只是未成年人犯罪控制的最后一道防線，且并非最佳、最堅實的防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戰線必須前移，確保抓早抓小，防止違法變犯罪。另外，也不能對刑罰附加過多的價值追求，不應當在未成年人刑罰執行中過度強調輕刑化與非刑罰處罰措施的運用，這與追求刑罰有效性的目的并不矛盾。

三、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立法的新動向的評議

（一）修正案（十一）對降低論與彈性論的吸收

長久以來，我國采取的是一種剛性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即行為人一旦符合刑法規定的年齡條件，即推定其取得相應的刑事責任能力（不考慮精神狀態）。在司法實踐中，即使出現個案中的低齡犯罪人已經事實上具備了刑事責任能力，也不可能做出相反的推定。但是正如前面提到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作為一種對刑事責任能力的法律推定標準，其合理性應當在于對客觀事實盡量準確地反映，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尊重年齡與責任能力之間的客觀聯系。即作為集體概念上的人，刑事責任能力的獲得與提高遵循普遍相同的規律，但對個體而言，這些能力的獲得與提高也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因此，年齡與刑事責任能力之間并非一一對應關系。在一定的年齡區間中只有切實采用個案判斷的方式才能更為準確地認定行為人的責任能力。因此，在合適的年齡段內引入彈性機制作為刑事責任年齡的推定規則，確有其優勢所在[8]。

刑法修正案（十一）采用彈性的方式下調了“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的”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即規定12周歲到14周歲的行為人實施以上犯罪行為時若經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核準即應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這一規定實際是將個案判斷思維引入了部分幼年犯罪人實施極端惡性犯罪的情形，有利于確保個案中對行為人責任能力認定的合理性，避免剛性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下“一刀切”帶來的弊端。不過在這一核準機制下，最高人民檢察院依據何種標準判斷核準與否仍舊需要進一步明確。

筆者認為，這一核準機制作為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一部分，本質上仍舊是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機制。核準的目的在于將已經事實上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行為人納入刑法的打擊范圍，因此，核準的標準仍舊需要圍繞刑事責任能力要素展開。如前所述，刑事責任能力包含行為人的犯罪能力與刑罰適應能力。犯罪能力指行為人對自己行為的辨認能力與控制能力，相較而言，行為人的控制能力是核準時需要著重考量的要素。因為立法者對于適用彈性機制改革采取了十分謹慎的態度，能夠適用這一彈性機制的罪名十分有限，只有故意殺人罪與故意傷害罪，可以適用的范圍也十分有限，僅局限于故意殺人罪與故意致人重傷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且情節惡劣），這兩罪具有明顯的反倫理道德的自然犯特征。故行為人只要實施了以上犯罪行為，就可以認為行為人對自己行為的性質具有認識能力。

在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控制能力時，不能忽視幼年犯罪人普遍具有的心理不成熟的特點，應著重考量幼年犯罪人的犯罪目的、犯罪動機以及可能存在的被害人過錯等因素。因為控制能力是指行為人在對自己行為的反刑法性有明確認知的情況下，仍舊決定實施犯罪行為的能力，其實際上是犯罪人理性的體現。因此，當幼年犯罪人的行為表現出以上利益衡量的理性思維時，便可以推定其實際已經具備了犯罪控制能力。但對于幼年犯罪人因妒忌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得到了父母的偏愛而將其同胞殺害的案例；幼年人之間因為小事而引發沖突，如為了爭奪很小的利益（如僅僅是一個玩具）而對同伴痛下殺手的案例，以上案件中即使行為人采取了十分殘忍的殺害行為或事后為了逃避處罰而說謊、毀滅罪證、碎尸等。筆者認為，仍舊不能認為其具備犯罪控制能力，因為這些案件中難以看出絲毫理性衡量的痕跡，實際上實施這些“得不償失”的犯罪行為恰恰是其心理不成熟的表現。

在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刑罰適應能力時，筆者認為應當著重考量以下兩個方面。首先是行為人對刑罰含義、懲罰性的理解。即明知實施犯罪行為將承擔刑罰這一不利后果，而仍舊實施犯罪行為的。其次從對刑罰的理解層面而言，刑罰適應能力基本等同于犯罪能力。不過刑法的目的在于懲罰犯罪（實現報應）與預防犯罪（特殊預防為主），刑罰適應能力從這個角度而言實際上等同于刑罰有效性問題；而對于刑罰的效果而言，并不完全由行為人本身決定，還受刑罰體系設置與刑罰執行的影響。因此，如何對經核準的幼年人有效適用刑罰，也是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真正落地的依據。

（二）低齡犯罪人的刑罰有效性問題亟待解決

從對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態度上來看，維持論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降低論與彈性論則相反。但是考察維持論提出的觀點會發現，雖然其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但其并非是篤信原有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正確性，其結論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刑罰有效性的顧慮。維持論認為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確定不僅僅與行為人的犯罪能力相關，其與行為人的刑罰適應能力也密切相關。維持論本質上并非是反對刑事責任年齡的變革，因為其論證的出發點不是討論刑事責任年齡的問題，而是支撐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前提性問題，即刑罰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中扮演何種角色以及我國現有的未成年人刑罰執行機制是否能擔此大任。

刑法修正案（十一）采取彈性論與降低論的觀點，將12周歲到14周歲的低齡人納入刑法打擊范圍僅僅是刑法應對低齡化犯罪的第一步，能否有效對其適用現有刑罰體系是該制度發揮作用的關鍵所在。可以預見的是對于這一區間內的未成年人可以適用的刑罰種類十分有限。首先，基于《刑法》49條之規定，對未成年人不適用死刑。其次，能否對未成年人適用無期徒刑，在學界存在很大爭議。有的學者認為基于《刑法》第49條的規定與第17條第3款的關系來看，即使當未成年被告人觸犯了法定最高刑為死刑的犯罪，由于行為人具有多個不可相互替代的法定從寬處罰情節，即49條規定的“未成年犯罪人不適用死刑”與17條第三款規定的“未成年犯罪人應當從輕或減輕處罰”應當對均予以適用，所以對未成年犯罪人不應當適用無期徒刑[9]。有的學者則認為《刑法》49條規定未成年人犯罪不適用死刑，那么依據反面解釋就是未成年人犯罪可以適用除死刑以外的其他刑罰，故無期徒刑對未成年人也可以適用。筆者認為第二種觀點更為可取，因為我國的無期徒刑是允許減刑或假釋的，從執行效果來看其就是執行年限不得少于13年的不確定期限的徒刑。而對于未成年犯罪人既然可以適用15年有期徒刑，那對其適用一個期限較之更長一些的徒刑在執行上并不存在障礙，且也不見得15年有期徒刑就比無期徒刑更為寬緩。另外，從司法實踐來看，也確實存在對未成年人判處無期徒刑的情況，如陜西神木少女被迫賣淫致死案中，其中一個未成年犯罪人就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還需要確定的是以上犯罪人刑罰的適應下限。即對其是否可以適用非刑罰處罰措施或較輕的自由刑（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筆者認為不可以。因為從法條規定來看，在這一區間內定罪所評價的行為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調整的本意在于平衡社會利益保護與未成年人犯罪人權益保護間的關系。若在適用刑罰時僅僅采取輕刑化、甚至是非刑罰措施以處之，將導致刑罰在報應刑層面嚴重不公。且就預防刑層面而言，若對這些嚴重罪行仍舊適用過輕刑罰，將變相教唆了未成年人實施以上犯罪，因為犯罪成本過于低廉，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特別是恐怖分子利用——如昆明“3.01”嚴重暴力恐怖事件中，就有年僅16歲的女孩參與；又如國外也有恐怖組織訓練12—15歲的少年兒童實施恐怖活動的先例。因此，對于12歲到14歲的未成年人而言，對其可以科處的刑罰下限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上限是無期徒刑，即對其必然會適用較重的自由刑。

因此是否能夠對12—14歲之間的犯罪人有效適用較重的徒刑，應當是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做出調整并保障其有效運行的重要支撐點。但很長一段時間，我國對未成年人刑罰執行的研究重心在非刑罰處罰方法與未成年人社區矯正上，對未成年人有效適用徒刑的研究則相對較少。雖然從《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14—2019)》來看，過去五年，未成年犯罪人被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含三年）的案件占比為14%；整體的未成年犯罪人重新犯罪率保持在3%到4%之間。整體上未成年犯罪人刑罰適用的矯正率保持在較高水準。但是以上數據并未說明被適用較重徒刑的未成年犯罪人的矯正情況。

一般而言，這部分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更強，矯正難度也更大。并且要考慮社會利益與未成年人特殊性相結合，必然要求對這一部分犯罪人在刑罰執行之時必須將刑罰的嚴苛性與刑罰的教育性更好地結合，這一問題是很大的難點。在有期徒刑的執行上，我國除了因罪犯的年齡與剩余刑期不同而確定監獄、看守所、少管所作為刑罰的執行地點，徒刑的具體執行方式并沒有因為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不同。畢竟無論是監獄還是少管所本質上都是強制機關，基于報應刑目的的考慮，目前的刑罰執行方式必然表現出嚴苛性與懲罰性。但是又不可忽視未成年人可塑性強與自身發育不健全的特點，在刑罰執行時盡量追求刑罰犯罪預防目的的實行，故在徒刑的執行方式上應當將成年犯罪人與未成年犯罪人予以區分。

近年來，我國一直推動推進服刑未成年人教育矯正“去監獄化”和“學校化”，基于未成年人成長特點，保護其教育權和發展權，促進其有效社會回歸，切實保障其就業平等權、不受歧視權和隱私權，對其開展全方位一體化的人權保障，實現社會共同福利[11]。如果這種刑罰執行措施改革真的落到實處將使得未成年人徒刑執行的有效性大大提升，但是遺憾的是與之相關的跟蹤研究仍舊欠缺，高墻之內的徒刑執行的真實狀態也缺少更為直觀的反映。特別是考慮到我國是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國，地域經濟文化發展程度仍舊存在較大的差距，加之我國仍舊處于法治建設時期，因此在刑事責任年齡下限調整之后，盡快建立有效的未成年人刑罰執行措施，依然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

四、結語

刑法的規制范圍不能夠脫離其所處的社會環境。頻頻被媒體報道的低齡犯罪人實施的極端惡性案件中行為人僅僅由于未滿刑事責任年齡而逃脫刑罰制裁，這極大地挑戰了公眾的道德底線，人們一次次的感到憤恨難平。立法對于民意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因為就實質法治而言，一個與最大多數人道德判斷相違背的法律不符合良法之治的要求。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調整時，通過吸收彈性論的個案判斷機制，下調個別犯罪的刑事責任年齡，反映了立法者積極回應民意與謹慎對待未成年犯罪所做出的努力，符合應對未成年人犯罪的雙向保護原則。但是為了更好地應對未成年人犯罪，我們需要更為積極地落實“教育為主，懲戒為輔”的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將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的陣地盡量前移，建立起全面立體、覆蓋多方的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機制，并且要持續改造未成年人所處的社會環境，消滅犯罪溫床。此外還要加快建設更為有效的未成年人徒刑執行方式，平衡未成年人徒刑執行的嚴苛性與教育性之間的關系，防止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調整僅僅淪為報應刑理論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