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誤讀中國，根源在哪里？

本報記者 白云怡

西方為何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及經濟發(fā)展之路有那么多誤讀和偏見？在中國一步步融入世界，特別是成功崛起以來，很多國人這樣的感受變得越來越深刻。尤其是過去一年，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到中國的一些內部治理事務，再到美中之間的各種摩擦，西方世界所展示的偏見和惡意之多讓人驚愕。當然，從另一方面看，如何讀懂中國一直是個重要課題，而實現(xiàn)長期高速發(fā)展且社會穩(wěn)定的中國體制更是引來諸多國內外學者探究。著名政治學者鄭永年（如圖）是這一領域的資深研究者，日前他推出新作《制內市場》，立足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的變遷，嘗試解開中國經濟體制之謎。鄭永年現(xiàn)為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近日他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詳細闡析他眼中西方對中國的那些誤讀。

“他們把自己看成白，所以別人就是黑的了”

環(huán)球時報：在《制內市場：中國國家主導型政治經濟學》一書中，您提到，西方對中國政治制度有一個廣泛的誤讀，即認為中國是東方專制主義或威權主義。您為什么這么說？

鄭永年：從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時期，西方就已經開始看東方，但直到今天，他們始終把東方視作一種和自己不同的、對立的存在：最初，西方用“東方主義”來形容東方，后來又有了“東方專制主義”“威權主義”等不同概念。各種說法不同，但背后邏輯是一樣的，那就是由“自己”看“他者”。就連地理概念也是從歐洲中心的視角出發(fā)，分出近東、中東、遠東等。總之，“東”就是和“西”不一樣。

如果說歐洲人早期看“東方”的偏見來自信息缺乏，那么近代以來所產生的偏見更多地和西方思想家看待東方的方法論有關。他們經常用一種“理想類型”或者“兩分法”來看待東西方的制度差別，比如野蠻與文明、進步與墮落、民主和專制、自由和奴役、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等，即用兩個對立的概念來構建自己的理論。在這種思維下，西方很自然地把自己視為民主，把他們想象中對立的東方看成專制；把自己看成白，所以別人就是黑的了。

然而，現(xiàn)實中的世界是這樣嗎？顯然不是。在現(xiàn)實中，你很難找到一種“理想類型”的民主，也很難找到西方口中“理想類型”的專制。絕對的民主和專制都不存在，在黑與白之間，更有很多種顏色。中國人很難接受這樣的“兩分法”，我們也有“陰陽”概念，但陰陽不是兩個極端，我們更講究中庸、平衡。

這一思維的第二個問題在于，它是一個靜態(tài)視角，忽略了變化。西方一種主流觀點是，中國的“東方專制”制度長期停滯，缺乏自我進化，即只有王朝興衰的循環(huán)，而不具備進化的歷史。黑格爾因此說中國沒有歷史。這實際上是把文明的延續(xù)性錯當成沒有變化。西方自身經歷了古希臘文明到羅馬文明，從宗教黑暗時代到近代文明，每一次變化都是斷裂式的。

環(huán)球時報：也有很多西方學者認為中國是“國家資本主義”。您怎么看待這種觀點，它忽略了哪些關鍵的因素？

鄭永年：中國在經濟上是“國家資本主義”，也是很多西方學者對中國的“經典誤讀”。我在《制內市場》這本書中詳細考察了中國從漢朝到現(xiàn)在的經濟體系之后發(fā)現(xiàn)，中國的經濟體系一直包含三層資本和與之相應的三層市場。

頂層是國有資本和市場。在西方近代以來的經濟體制中，國家常被認為是與經濟相分離的，政府和經濟并不那么相關；而在中國文明中，從一開始就認為國家和經濟不可分割，政府是國民經濟中一個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角色，經濟管理是政府的內在責任。這體現(xiàn)在國家對鹽、鐵等某些行業(yè)的壟斷和提供包括水利設施等大規(guī)模基礎設施方面。

底層是龐大的、以中小和微型企業(yè)為主的民營經濟，在這層市場中，增長通過自由貿易和勞動分工體系實現(xiàn)，和亞當·斯密所提倡的市場沒有多少區(qū)別。

中間層則是國家-私營部門合作的經濟形式，比如國家允許和鼓勵私營部門參加由國家發(fā)起的經濟活動。近代歷史上的“官督商辦”也屬于這一類型。到今天，中國的一些超大型私企或者“混改型”企業(yè)都屬于這個范疇。

回望漫長的中國歷史，其實只在四個很短的時期內，中國屬于比較絕對的“經濟國家主義”，即兩漢之交的王莽改革、宋代王安石變法、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領導下的社會經濟改革以及共和國前30年的全能主義經濟轉型，而這四個時期都是國家為應付某種重大危機實施了特殊政策，譬如戰(zhàn)爭后恢復生產。

我們的混合型經濟模式能產生更好的治理能效

環(huán)球時報：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推進，在全球化日益發(fā)展的時代，中國未來會變成一個完全西方式的經濟體嗎？

鄭永年：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不會停止，也仍然有很大的改革空間，但我并不認為中國未來會變成一個完全西方式的經濟體，尤其不會變成當前英美完全由資本主導的體制。這不僅僅是由于東亞的獨特歷史，更是因為我們的混合型經濟模式能產生更好的治理能效。

混合型經濟體制模式有助于避免資本主導社會中周期性爆發(fā)的危機，實現(xiàn)可持續(xù)增長和社會穩(wěn)定。美國企業(yè)在過去40年的“超級全球化”時代獲利最多，但沒有實現(xiàn)可持續(xù)的社會穩(wěn)定，因為財富和社會分化實在太大。當然，資本和企業(yè)競爭也許會讓效率更高一些，但如果經濟發(fā)展而社會卻不穩(wěn)定，經濟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們在過去40年里同時實現(xiàn)可持續(xù)的經濟發(fā)展和社會穩(wěn)定，這和混合型經濟體系有關。我們不僅創(chuàng)造了巨量財富，更使8億多人口脫離貧窮。這是市場和政府合作的產物。

事實上，西方社會自身的發(fā)展也證明了這一點：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xiàn)在，世界的確是新自由主義主導的，但不要忘記，西方發(fā)展最輝煌的年代，恰恰不是現(xiàn)在，而是二戰(zhàn)結束后“政府廣泛干預經濟”的凱恩斯主義時代。隨著戰(zhàn)后福利社會的擴張，美國的中產階級擴大到人口的70%，而80年代以后經濟效率雖然提高，但中產階級比例卻滑落到50%。中產階級的快速萎縮是今天美國社會民粹主義崛起的社會基礎。

所以，從更長的歷史視角看，新自由主義未必是一個大趨勢。經濟上，資本、社會和政府處于一個相對均衡的狀態(tài)最好；政治上，民主和集權相結合最好，因為“一人一票”的大眾民主是最簡單、最低效的民主。

不能用西方范式來理解中國新興階層

環(huán)球時報：隨著經濟高速增長，中國也涌現(xiàn)出“獨角獸”大型私營企業(yè)，有了富豪階層、中產階層。這會給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結構帶來什么影響或挑戰(zhàn)？

鄭永年：我覺得不能簡單套用西方的情況，認為他們是“資產階級”，會對政權或政治治理結構造成沖擊。在中國的文明形態(tài)下，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發(fā)生。

從歷史上來看，在宋代等很多時期，民間經濟都有很強大的時候，但從未改變過國家主導型政治經濟治理模式；從現(xiàn)實來看，很多超大型民營企業(yè)也是在國家政策鼓勵下發(fā)展起來的，不是西方式自主的企業(yè)。事實上，橫向縱觀東亞社會，在日本、韓國和新加坡等經濟體，新興階層也都是政府政策的產物，是政府政策的支持者，而非反對者。

此外，正是因為中國的中產階層和新興階層是政府政策的產物，他們和執(zhí)政主體具有高度一致性，沒有像西方的商人團體那樣試圖“搶奪政權”。在西方，政權是資本的代理，這種情況沒有任何可能出現(xiàn)在中國。道理很簡單，西方是資本主導的政治經濟體系，而我們是國家主導的政治經濟體系。所以，如果簡單地用西方的范式來機械理解中國的問題，就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環(huán)球時報：您認為中國該如何應對大型甚至壟斷型民營企業(yè)的出現(xiàn)？

鄭永年：中國正在加強對大型高科技民營企業(yè)的監(jiān)管，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反壟斷。很多人對反壟斷的理解太局限，認為反壟斷只有把大型企業(yè)拆分一個方法。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從歐美的經驗來看，很多產業(yè)經過反壟斷后，還會繼續(xù)產生自然的壟斷，在飛機、汽車領域都出現(xiàn)類似情況。所以微軟的拆分討論了很多年，但美國政府最終沒有拆分微軟，而是強迫它開放。但開放現(xiàn)在也出現(xiàn)了問題，即新來的企業(yè)要么依附這些大型平臺，要么死亡，所以美國現(xiàn)在也在考慮是否“開放”的方法還不夠，還在繼續(xù)探索其他更加有效的方式。

對中國來說，更有創(chuàng)造意義的是思考如何引導這些大型企業(yè)的發(fā)展方向，而非簡單拆分。公司要做強，就肯定會做大。但關鍵是，大了之后，做什么？比如一些互聯(lián)網科技公司，當擁有技術和海量數(shù)據(jù)后，如何在科技和產業(yè)上繼續(xù)“往上走”？如何促成“科技向善”成為企業(yè)的內在社會責任？

此外，更需要考慮國際層面的問題。中國的大型高科技企業(yè)面臨嚴峻的情況，在美國的打壓下，甚至生存問題都不甚樂觀。在這一層面上，政府需要做的是鼓勵這些大型民營企業(yè)走出去，和西方的企業(yè)或競爭或合作，并幫助它們一起參與國際行業(yè)規(guī)則的制定，擴大在世界上的話語權。

美國不是“中產社會”，而是變成了“富豪社會”

環(huán)球時報：中國對這次疫情的應對體現(xiàn)出其治理方式的哪些特點？真的像許多西方輿論認為的那樣，完全是在靠“威權方式”抗疫么？

鄭永年：首先，什么是威權？近代以來，所有社會都是依靠權力組織起來的，只不過有的用政治權力來組織，有的用資本權力來組織。西方國家實際上是用資本權力掩蓋了社會權力組織這一問題。中國社會的主體是政黨的權力，但美國等很多國家的政治權力為政治大家族所把持。這些政治家族背后是什么？是資本。就集權而言，西方民主社會也有集權的存在，比如，美國總統(tǒng)享有驚人的巨大權力。特朗普沒有權力嗎？如果沒有，他如何能夠反建制、重塑今日美國社會？

第二個問題，中國是威權主義嗎？西方很多人詬病中國壓制社會組織，但在這次抗擊新冠疫情中，有多少工作是社會組織做的，有多少企業(yè)家在其中發(fā)揮了作用？區(qū)別在于，在西方，政府與社會各行其是，有時甚至是對立關系，而中國的政府與社會是一種協(xié)調的關系。央地關系也是一樣，中國中央與地方也是一種有效率的協(xié)調關系。

歸根到底，這還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如果西方不能跳出“兩分法”，不能跳出用自己的一套標準來看中國的思維模式，那么將很難真正理解中國。

環(huán)球時報：從這次疫情和美國大選之后的亂象來看，美國的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模式正在面臨哪些新挑戰(zhàn)？

鄭永年：美國已面臨很明顯的治理危機，最明顯的就是社會貧富差距急劇加大。從歷史來看，歐美最初經歷過馬克思所說的原始資本主義，后來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出現(xiàn)推動歐美社會向福利資本主義轉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問題。

然而，時至今日，美國再次遇到類似情況。過去40年的全球化時代，美國雖然獲利最多，但只有很少數(shù)的人享受到這種利益。資本的財富并未成為國家的財富、人民的財富。記得以前我在美國留學時，美國人曾很自豪地告訴我，“我們是中產社會”，可現(xiàn)在，美國已然變成“富豪社會”。

在政治方面，以前大家都說“一人一票”是近代自由主義的理想，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參與政治。但需要思考的是，“一人一票”的目標是什么呢？一個公民手中的“一票”保障了其利益可以被代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一制度確實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里程碑。但是，這種制度是可以持續(xù)發(fā)展的嗎？

李光耀先生有句話，“一人一票的民主是福利拍賣會”，即誰出價高，票就投給誰。的確如此，“一人一票”能夠保障每一人得一份。問題在于，這一制度安排沒有任何機制來保證每一個人貢獻一份。

美國和其他一些西方國家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一個經濟結構的調整。我不認為美國會發(fā)展出像中國這樣的國有部門，但他們的政府需要發(fā)揮更大作用，需要和資本間建立更均衡的關系。這是一個大趨勢。要推動這樣的變革，今天的美國有經濟條件，但政治條件還沒有。特朗普式民粹主義政策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它只會讓美國更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