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劍

魏童聲

摘要：《白蛇傳》是田漢先生的重要戲曲劇本創作之一，具有非常高的藝術研究價值。1950年，田漢先生曾改編過25場京劇《金缽記》;1953年再度修改劇本，恢復原劇名《白蛇傳》，突出了反對封建主義的主題，發展了故事的神話色彩，唱詞流暢優美。本文主要針對田漢先生的《白蛇傳》文本為主要對象，分別論述其形成的原因、劇本特色以及從劇本創作中得到的啟示。

關鍵詞：白蛇傳;田漢;唱詞;雷峰塔;京劇

一、引言

白素貞與許仙的故事流傳久遠，最早應該是形成于八百年前的宋代話本《西湖三塔記》。話本故事講的是南宋年間，臨安奚宣贊護送迷路少女卯奴回家卻被其母白衣娘子看重，強迫留在家中做了夫妻。誰料白衣娘子看上了新的美麗后生，要殺了奚宣贊，挖他的心肝當下酒菜。卯奴幫助奚宣贊逃離家中，卻被白衣娘子再次抓回去。還是奚宣贊的叔叔奚真人施法降服妖精，原來白衣娘子是條白蛇，卯奴是個烏雞精。真人將妖精鎮壓在了西湖內的石塔中。故事中的情節與封建社會的男女關系大相徑庭，女子處置生殺大權，最終的結果只能是白衣娘子受到懲罰。

三百年后，故事有了演變，逐漸形成了今天所知的“白蛇傳”故事。馮夢龍的擬話本《白娘子永鎮雷鋒塔》給世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南宋年間，臨安府一個藥鋪的伙計許宣清明時節去進香，歸途中偶遇白娘子和丫鬟青青。幾番借傘還傘后，許宣與白娘子變成了親。白娘子先后將五十錠銀子和一身新衣服送給你許宣，卻被官府認定為偷官府和富商的。許宣因此別發配到蘇州和鎮江，白娘子和青青逃脫了。后來，白娘子找到了許宣，解釋了一切，一家在鎮江開啟了藥鋪生意。一天，金山寺的長老法海交了許宣一套降妖之術，回家后用缽盂罩住白娘子，逼其現出原形，法海又施法將青魚精化作的青青也拿下，永遠鎮壓在了雷峰塔下。

從這我們可以看到女主人公有了巨大的變化，從一個吃人心肝的蛇妖變成了年輕、喪夫守寡的家庭婦女，她只是想把握自己的命運和婚姻的自由。設置的“盜庫銀”情節也成了日后眾多劇作家改編中一個關鍵點。在擬話本中，白娘子盜得官府銀兩贈與許宣，既反映了對許宣的愛，又體現了自己作為蛇妖的特征：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偷來的東西不可隨意送人，反而害了自己的愛人。男主人公也變了身份，從一個公子哥變了為人忠厚老實的藥鋪伙計。先是與白娘子相親相愛，后來卻又成了法海的幫兇，他身上既有善良的人性優點，也同時存在著人類對于異類的那種抵觸情緒。這樣就促使他不顧夫妻之情，成了毀滅白娘子的兇手。但最后，作者還是給他一個良心懺悔的機會，“后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以示懷念。這樣的人物改變和劇情設置，使《白娘子永鎮雷鋒塔》改變了蛇妖為禍人類的故事，具有了文人氣息，有了下層市民思想，成就了一個追求平等和自由戀愛的白娘子形象。

再過了一百多年黃圖珌將“白蛇傳”第一次（最早應為明代陳六龍，但其劇本已不傳）改編成了戲曲形式，也開啟了白蛇戲在舞臺之上輝煌。黃本加大了對白蛇的同情，但是仍然不脫妖氣。“開生藥鋪夫唱婦隨”、“端午節喝雄黃酒現形”、“盜靈芝舍命救許宣”、“戰法海水漫金山寺”、“斷橋會夫妻釋前嫌”、“許士麟中狀元探母”、“白素貞出塔皈依佛法”等情節突出了夫妻患難情，突出了斗爭精神。

又過了三十年后，方培成在黃本基礎之上，增加情節著成了《雷峰塔》傳奇，終于固定了白蛇故事的整體框架。方培成的傳奇中加入了四處重要情節，一是銀禍發配;二是道士贈符;三是寶巾事件;四是捉蛇事件。這四件事都是實質相同的過程，白娘子愛許宣，卻連累他吃官司，事情一出白娘子就消失的無蹤影，接著再追訪，解釋和好。許宣則又愛又恨，請人捉妖。這個過程就構成一個蛇妖纏人的故事。

今天我們所熟知京劇本《白蛇傳》也是田漢先生在方培成《雷峰塔》傳奇基礎之上創作而成。但其中也經歷的十年的修改，第一個版本叫做《金缽記》。這個劇本寫成于1943年，全長26場。這稿中保留了“銀庫發配”和“散瘟”兩個白娘子造孽情節，這是因為田漢先生想發明一個兩全齊美的方法，他既想保留原來故事中千古不變的蛇妖纏人情節，正是在這樣的情節中的蛇妖可愛又可恨，叫人是又愛又怕，給人無窮的興趣。但在“五四”以來反封建的精神指引下，又必須要改變白蛇亦人亦蛇，纏人的目的。田漢先生只能是有選擇的保留了情節，讓白蛇仍然造孽，卻另有原因。其中，盜銀便不再是盜庫銀，成了盜取倭寇賄賂的臟銀。“散瘟”的并非是白蛇，而是倭寇在鎮江破壞污染，白娘子為民治病。將造孽與抗戰背景進行了結合，造成一種不倫不類的結果。《金缽記》最大失誤便在于此，田漢先生想保留原有的戲劇沖突，就無奈留下了封建迷信框架，卻在里面加入了與外部不符合反封建內涵，讓人無法接受。

十年后，田漢先生改寫了《金缽記》，更名為《白蛇傳》。這是修改可謂是傷筋動骨。全劇從26場縮減為了16場，結構變得十分緊湊。經過近十年的思考，田漢先生毅然決定刪去白蛇纏人這個令他十分為難的原始框架。刪去了“盜庫銀”、“寶巾事件”等大量情節。并且給男女主人公定名為許仙和白素貞，也就現在最廣為戲曲人物。形成了現有故事情節：峨眉山上修煉千年的蛇妖白素貞和小青來到了西湖，巧遇許仙掃墓歸來。邂逅相遇，白素貞與許仙結成了佳偶。法海和尚從中破壞，許仙聽信了她的挑撥，于端陽佳節讓白素貞飲下雄黃酒現出了原形，嚇死了自己。白素貞醒來，前去仙山盜得靈芝仙草，救活了許仙。不料，許仙病好后，又被法海誘騙上金山寺。白素貞攜小青引領水族水漫金山寺。許仙乘機逃離金山寺，在斷橋又得見妻子白素貞，白素貞不計前嫌，原諒了許仙，一同回到許仙姐姐家中。法海又來破壞，白素貞被壓在了雷鋒塔下。若干年后，小青搬來的眾仙，擊敗塔神，推到雷峰塔，為白素貞報仇雪恨。

二、本劇特色

第一，就是劇本主題的升華。從《西湖三塔記》中我們只是看到了聳人聽聞的妖怪故事了，其中并沒有蘊含任何深刻的思想性，能夠感受到的是民間老百姓對于自然界奇異現象的一種好奇心態。那么到了《白娘子永鎮雷鋒塔》中，馮夢龍極力塑造了一個可愛的美女蛇妖，不再是一種兇惡的面目，就是想強調白娘子對許宣的是愛，不再是一種妖所有共有的那種害人的欲望。但是從故事主題情節來看，馮夢龍依然是存在著蛇妖變成了美女害人的套路。真正在主題上有重大轉變的還要數方培成的《雷峰塔》，這個戲中，蛇妖已經不再是為非作歹，想要害人的妖精了，戲曲主要刻畫了她對愛情的追求。那么就更加突出了一種“人情”與“佛法”的對抗。劇中三個主要人物，法海自然是佛法的代表，一直期望能夠挽救許宣，降服蛇妖，弘揚佛法;而白娘子已經不再是可怕的妖孽了，轉變成追求自由愛情的代言人，一心只為許宣，就必然會觸犯佛法。這從前面我們分析過的劇情中可以看出，方本的重要變化在增加情節上，使白娘子更具有一種反抗性，客觀上提高了白娘子的思想境界。寫出了作為一個異類追求和忠于愛情的故事，但是“人情”與“佛法”的矛盾恰恰就是自由與社會規范之間的沖突，劇本中所具有的傾向只是一個社會發展的必然。

前面通過介紹故事的演變，我們也分析了田漢先生的《金缽記》失敗的原因，他徘徊在了劇情和主題的十字路口，最后決定魚與熊掌兼得。沒有考慮到傳統的白蛇故事只是一個簡單的妖精纏人的傳說，讓它承載過多的抗日主題，就會變成一種四不像的尷尬境地，這也是違反了藝術創作的規律。經過十年的反復修改，田漢先生終于做出了抉擇，拋棄了整個故事體系里的蛇妖纏人的情節框架，大量刪減劇情場次，成功塑造將劇情和主題結合起來，成為了最為經典的版本。這版《白蛇傳》的主題得以重新定義，不再是一個以警示世人的故事，已經完全轉換為封建與反封建之間的斗爭。法海象征了封建衛道士，維持封建秩序，不遺余力破壞一段美好的姻緣。白娘子則成為反封建的代表人物，不屈于封建勢力，勇于反抗。借助《白蛇傳》，田漢先生成功的將封建勢力的殘酷本質，破壞美好的行為展示給了大家，在短時間內使觀眾產生了共鳴。

第二，就是劇本人物塑造。首當其沖的改變時白娘子，從最早的《西湖三塔記》中的害人蛇妖，到后來為了欲望糾纏凡人妖精，人們對她都有一種戒備感，將她歸入異類。直到《白蛇傳》里，田漢先生為了她正了名，賦予她為了愛情追求和封建勢力斗爭的背景，讓老百姓真正喜愛上她。劇中的白娘子仍然是妖，可是她心地善良，從頭至尾沒有做過一件傷害許仙的事，也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一心追求幸福卻總被破壞，這種對于美好事物的幻滅感引起了最大范圍的同情。自此，白素貞就和善良畫上了等號，成功脫離異類的范疇，甚至被稱作善良女人的代言人。

法海這個封建衛道士也隨著他的“作惡多端”被流傳下來。不解人情世故，拼命去拆散相愛的人，和中國人講究“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的傳統極大沖突了。不禁讓人聯想到社會背景，長期受到封建統治的老百姓，不敢追求自由，終于有人替他們去爭取了，卻還被法海給鎮住，自然怒不可遏。越是被人所唾罵就越是說明田漢先生刻畫之深刻。

將許仙留在最后，是因為這個人物是最值得探討的。“斷橋”一折是戲劇沖突的高潮，許仙與白素質之間的故事也在冰釋前嫌中結束了，留下的是白素貞與法海間的恩怨。回顧整個過程，許仙不再是《西湖三塔記》中的白衣書生，也不再是《雷峰塔》中的許宣了，他和白素貞相愛，可是卻一直猜忌她的身份，當得知她是蛇妖后就絕情的棄之而去。但是金山寺內聽到白素貞聲聲呼喊，內心中最真摯的情感終于戰勝了恐懼，逃出寺院在斷橋處與白素貞真心相對。讓人對他想愛又想恨，就是這樣一個飄忽不定的性格，成為了整個劇中最精彩的人物。白素貞和法海，因為所代表階級立場，都有種臉譜化的傾向。唯有許仙，他像是凡人，看到美女會動心，看到妖精會恐懼，看到真情時亦會動情。有這么些許缺點讓他更為成功。

第三，結構特色不可忽視。“游湖”開始，劇本的戲劇沖突開始逐步展開，一直到“釋疑”為第一個階段。白素貞和法海初次交鋒，許仙從新婚幸福中走出疑心大起。“上山”到“逃山”是承轉階段，白素貞和法海再次斗法。而許仙徹底違背了誓言，但在白素貞呼喚中幡然醒悟。“斷橋”是全局的高潮，白素貞和許仙的所有沖突在這個會面中徹底釋放。“合缽”過后，戲劇沖突最終解決，悲劇色彩依然突出。在戲劇沖突中，現有外部大沖突，其內部包含很多小的沖突，這樣戲劇就在不斷前行的戲劇矛盾的發展進程之中，給人應接不暇，波瀾壯闊的感受。全劇共有五處劇情高潮，分別是“端陽就變，許仙驚死”、“盜仙草”、“水漫金山”、“合缽”和“毀塔”，而有一處情感的高潮就是“斷橋”。總之，白蛇傳始終處于大小沖突和高潮迭起的戲劇情境之中，合情入理，符合整個戲曲創作的規律。

第四，飽含深情的語言。在《白蛇傳》中唱詞和念白上運用的很恰當，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又能夠達到口語化便于理解的目的。

“白素貞：青妹！

小青妹你且慢舉龍泉寶劍！

冤家啊！

叫官人莫要怕細聽我言：

素貞我本不是凡間女，

妻原是峨嵋山一蛇仙。

都只為思凡把山下，

與青兒來到西湖邊。

風雨途中識郎面，

我愛你神情惓惓，風度翩翩。

我愛你常把娘親念，

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

紅樓交頸春無限，

怎知道良緣是孽緣。

端陽酒后你命懸一線，

我為你仙山盜草受盡了顛連。

縱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

腹內還有你許門的兒男。

你不該病好把良心變，

上了法海無底船。

妻盼你回家你不轉，

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憐我枕上淚珠都濕遍，

可憐我鴛鴦夢醒只把愁添。

尋你來到金山寺院，

只為夫妻再團圓。

若非青兒她拼死戰，

我腹內的姣兒也命難全。

莫怪青兒她變了臉，

冤家！

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

《斷橋》這一段唱詞共31句，將全劇劇情高度概括其中，既化用典故又運用俗語，真正達到了雅俗共賞的目的，充滿了白素貞對許仙的愛恨情仇。“慢舉龍泉劍”開始揭開自己神秘的身世，吐露真情。連用三處“我愛你”，道出對許仙人品的愛，表明自己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景。顯示白素貞的真誠，與法海的故意誹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直到最后一句強有力的提問，將這個唱段推向了高潮，也將全劇情感推向了高潮。《白蛇傳》整體都運用了這樣自然樸實的的語言，飽含著深情，讓人讀來感人至深。

三、創作啟示

《白蛇傳》是田漢先生一部重要的劇作，排演至今都有深遠的研究價值。劇本體現了田漢先生高度融合文學、音樂、舞蹈等各種藝術形式來充分發揮戲曲這種傳統藝術魅力的努力。

第一，在于選材，利用來自于民間的神話傳說來為大眾講道理，有了非常好的群眾基礎，大家都熟悉并且喜愛這個題材，不會在看戲中感到陌生感。

第二，就是主題的高度提煉。《金缽記》的不成功就在于對于主題的取舍上出現了失誤，越是兩全其美，既保留傳統意義又發展時代精神，造成四不像的一種境地。但是十年的磨煉，終于成就了《白蛇傳》輝煌，主題鮮明具體，直接讓人能夠體會到作者賦予戲劇的內涵。

第三，戲劇結構特色突出。文武場戲，大小矛盾沖突都進行了最合理的安排。這也得力于在《金缽記》基礎之上刪減而成的功勞。

第四，就是大量使用飽含著情感的語言來賦予劇作更多的藝術價值。就不是單純為了追求文學色彩而曲高和寡，也沒有將就普通百姓的口味，將詞曲世俗化演繹。高度凝練的唱詞讓語言既符合人物性格又便于流傳。

結論

總之，《白蛇傳》是一部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的戲曲劇本，凝聚了田漢先生近10年辛勤創作的心血，可以作為一種戲曲劇本樣式為后人來學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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