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樹林 徐綺康










[摘要]文章基于自建的當代立法語言語料庫,采用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方法,對我國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的使用頻率,析取支的數量、長度、層次、性質和功能等進行了考察,結果表明:“或者”的使用頻率約是“或”的30倍,國家層面法律中基本不使用“或”;在析取支的數量、長度等的計量特征上,“或”“或者”基本是一致的。當代立法語言中存在混用“或”和“或者”、混用“或”“或者”和“和”等失范現象,文章從立法技術規范的角度提出應選用“或者”、應單用“或者”等規范化建議。
[關鍵詞]立法語言;立法技術;析取連詞;或;或者
[中圖分類號]H146.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0292(2021)05-0058-0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基于語料庫的當前我國立法語言研究”(21AYY012)
“析取”又叫做“選言命題”,是現代邏輯學中的概念,大體對應于語言學中的“選擇”,其標記包括“或”“或者”“還是”“要么……要么……”等。“還是”“要么……要么……”等詞語具有明顯的口語色彩,與作為典型書面語體的立法語言的語體色彩不符,因而當代立法語言中一般僅選用“或”“或者”作為析取標記。目前學界對析取連詞“或”“或者”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與其他析取連詞如“還是”等的對比(朱慶祥2010,袁碩2014,閆夢月2019)和“或”“或者”表達的語義選擇問題(何庸1989,周有斌、邵敬敏2002,周有斌2004),較少涉及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的使用情況。
本文基于自建的涵蓋28部國家層面法律和110部省市兩級地方性法規共計115萬余字的當代立法語言語料庫(以下簡稱語料庫),對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的使用情況進行分析,指出使用中的失范現象,并從立法技術規范的角度提出相應建議。
一、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的使用頻率 現代漢語中,作為表達析取關系的連詞,“或”“或者”語義相同,通常可相互替換,二者的差別主要體現在語體上。劉清平(2011)曾指出,作為連詞使用的“或”“或者”使用頻率的差異與語體有關,在科技語體和新聞語體中更傾向于使用“或”,突顯緊湊,書面色彩較強,而在口語語體中更傾向于使用“或者”,節奏舒緩,通俗順口。不過,我們的調查并不支持這一觀點。立法語言是典型的書面語體,“或者”的使用頻率卻遠高于“或”。根據對語料庫的調查,二者的使用頻率如下表所示:
根據表1,析取連詞“或”“或者”在語料庫中共出現了7413次,“或者”的使用頻率差不多是“或”的30倍。不能簡單將“或”“或者”對應于書面語和口語,需要分別對不同語體中“或”“或者”的使用情況進行調查方能得出準確的認識。
“或”集中出現在省市兩級地方性法規中。28部國家層面的法律中,僅有三處用例,且出現于同一部法律中,如例(1)—例(3)所示:
(1)本章有關規定中,有下列情形的,可以使用方言:……(二)經國務院廣播電視部門或省級廣播電視部門批準的播音用語;……。(《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二章 第十六條)
(2)本章有關規定中,有下列情形的,可以保留或使用繁體字、異體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二章 第十七條)
(3)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以《漢語拼音方案》作為拼寫和注音工具。……,并用于漢字不便或不能使用的領域。……。(《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二章 第十八條)
我們認為,這主要是受“詞匯規制”的制約。呂文濤、姚雙云(2018)提出“詞匯規制”是指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條文時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詞匯的使用做出合理的規定與限制,是立法語言實現其簡明性的主要手段。在現代漢語中,“或者”主要作為連詞使用,偶爾在書面語中作為副詞使用;而“或”是個典型的兼類詞,使用情況比較復雜,《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列出了“或”的四種基本用法:
副詞,或許;也許:慰問團已經啟程,明日或可到達。
連詞,或者:不解決橋或船的問題,過河就是一句空話。
代詞,指示代詞。某人;有的人:或告之曰。
副詞,稍微:不可或缺。
雖然“或”可作為析取連詞使用,但是“或者”用法更加單一、純粹,更符合“詞匯規制”,因而在當代立法語言中占有明顯優勢。
二、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數量、長度和層次 語料庫中“或者”的用例是7156例,數量較大,我們采取等距抽取的原則,抽取了910例作為定量分析的對象,“或”的用例是257例,全部作為定量分析的對象,因而下文的定量分析共涉及“或”用例257例、“或者”用例910例。
(一)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數量
“或”“或者”的析取支是指它們連接的對象。我們基于析取支數量,對選取的1167例“或”“或者”用例進行了分類統計,結果如下:? 根據表2,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數量的計量特征上是一致的,即用例數量和析取支數量成反比,析取支數量越多,用例數量越少。“或”“或者”連接兩項的占絕對優勢,分別占各自用例總數的87%和85%。析取支為五項及以上的用例極少,“或”有2例,“或者”有6例。其中,“或”最多連接八項,“或者”最多連接七項,分別是下面的例(4)和例(5):
(4)水表發生故障(停走、滯行、失真、玻璃損壞、鉛封損壞或鎖門、物阻、水浸表)等抄不到正確行度時,……。(《喀什市供排水五項管理辦法》第四章 第二十六條)
(5)偽造、變造、轉讓商業銀行、證券交易所、期貨交易所、證券公司、期貨經紀公司、保險公司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經營許可證或者批準文件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收征收管理法》第三章 第一百七十四條)
在我們調查到的析取支達到五項以上的八個用例中,國家層面法律只有例(5)一例,其余均為省市地方性法規。
(二)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長度
我們對選取的“或”“或者”用例中析取支的長度進行了統計。1167個用例共有析取支2565個。這2565個析取支的長度如下:
根據表3,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長度的計量特征上是一致的,即析取支長度和析取支數量成反比,析取支的長度越長,數量越少。1—10個音節的析取支占絕對優勢,分別占各自析取支總數的92%和89%。30個音節以上的超長析取支極少,“或”連接的有三個,“或者”連接的有五個,占比均不足各自總數的1%。如:
(6)對因責任不落實、相互推諉、處置不及時等造成嚴重后果的單位和相關責任人或因擠占挪用套取資金、徇私舞弊、濫用職權等違規辦理臨時救助的單位和相關責任人,依紀依法追究責任。(《喀什地區臨時救助暫行辦法》第七章 第三十四條)
(7)違反本條例第二十七條第三款規定,污染物集中處理單位未向當地生態環境主管部門報告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交付處理的污染物的種類、數量、濃度等信息,或者發現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交付處理的污染物的種類、數量、濃度發生重大變化,未立即報告當地生態環境主管部門的,處五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款。(《廣東省環境保護條例》第六章 第七十一條)
在我們調查到的析取支達到30音節以上的八個用例均來自省市地方性法規,國家層面法律未見用例。析取支長度達到30音節以上可視為析取支過長,會影響法律文本的可讀性。如例(6)中“或”連接的兩個析取支分別為31音節和35音節,“或”結構做介賓短語中的賓語,整個介賓短語做全句的狀語,超長狀語降低了法律文本的可讀性。
根據表3,“或”“或者”的析取支為1-10音節的占絕對優勢。我們又對10音節以下的較短析取支進行了進一步的統計,結果如下:
根據表4,不論是“或”還是“或者”,在連接較短析取支時,析取支長度和析取支數量并不成反比,總體而言,析取支長度呈現明顯趨短的趨勢,長度集中在2—6音節。2音節的析取支占明顯優勢,其次是4音節和6音節的析取支,7音節以上的析取支較少,1音節的析取支最少。這與現代漢語中詞的音節特征和音步有關。古代漢語單音節詞占優勢,隨著由古至今語音系統的逐漸簡化,詞音節不得不相應拉長,至現代漢語,雙音節詞已占優勢,在書面語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因而不論“或”還是“或者”,2音節析取支均遠多于1音節析取支。現代漢語是雙音節音步,節奏類型是“音步型”的,受趨短趨勢的影響,所以2音節(1音步)析取支最多,4音節(一般是2音步)析取支次之,6音節(一般是3音步)析取支再次之。
(三)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層次
“或”“或者”析取支的層次是指二者析取支的內部結構層次。我們對總共2565個析取支的內部結構層次進行了分析和統計,結果如下:根據表5,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層次的計量特征上具有一致性,即析取支層次和析取支數量成反比,析取支的層次越多,數量越少。零層(析取支為詞)最多,一層次之,二層再次之,三層及以上較少,占比均不超過10%。不過,與“或者”相比,“或”更傾向于連接詞,占比近一半。
析取支層次越多,內部結構越復雜,理解難度就越大,法律文本的可讀性自然也會降低。析取支達到五層及以上,會對法律文本的可讀性造成影響。文本理解過程中需要更多的程序,需要經過更加細致的分析方可理解法律條文,如:
(8)(一)未經核準擅自從事營業性水路運輸業的,或持偽造、涂改、租借、轉讓、失效等船舶營業運輸證從事營業性水路運輸的,沒收違法所得,并處違法所得1倍以上3倍以下的罰款;(《黑龍江省水路運輸管理條例》第九章 第四十五條)
(9)違反本辦法規定造成城市公共排水設施損壞,或管護責任單位不履行管護責任造成他人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喀什市城市排水管理辦法(三)》第五章 第四十條)
“或者”的析取支還可能包含內嵌的析取結構。如:
(10)所有權人或者其他權利人有權追回遺失物。該遺失物通過轉讓被他人占有的,權利人有權向無處分權人請求損害賠償,或者1自知道或者2應當知道受讓人之日起二年內向受讓人請求返還原物……(《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二編 第九章 第三百一十二條)
例(10)中,處在第一層的“或者1”的兩個析取支是“向無處分權人請求損害賠償”和“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受讓人之日起二年內向受讓人請求返還原物”。其中后一項中包含著處在第二層的“或者2”連接的“知道”和“應當知道”兩個析取支。
“或”“或者”析取支的層次并非總是相同的。我們對二者析取支的層差進行了統計,結果如下:
根據表6,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層差的計量特征上具有一致性,即析取支層差和析取支數量成反比,析取支的層差越大,數量越少。析取支層差為零的用例最多,“或者”用例中有418例“或者”的析取支層次相同,約占總用例的46%;“或”用例中有159例“或”的析取支層次相同,約占總用例的62%。析取支目層次相差最大的為五層,用例極少,在“或”“或者”中用例占比均不足1%。
三、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語法功能 下面將從析取支的性質和功能兩個方面考察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的語法功能。
(一)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性質
“或”“或者”的析取支有詞和短語兩類,在性質上有動詞性、名詞性、形容詞性(含區別詞)、數量詞、代詞和副詞等六類。每類數量如下:
根據表7,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的性質的計量特征上具有一致性,即動詞性成分數量最大,占比約為52%,名詞性成分略少,分別占各自總數的44%和47%,這兩類成分占據絕對優勢,析取支為形容詞或數量詞的很少,析取支為代詞或副詞的更是罕見。下面三例即是析取支為代詞或副詞的全部用例:
(11)(七)自己或強迫他人穿戴蒙面罩袍、佩戴極端化標志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去極端化條例》第一章 第九條)
(12)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本人或者通過其監護人、所在學校、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未成年人保護機構,向侵權人所在單位或者其上級主管部門、公安機關報告,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未成年人保護條例》第六章 第四十七條)
(13)(一)法律上或者事實上不能履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八章 第五百八十條)
例(12)、例(13)中各有一個析取支為代詞性成分。這說明這二例中“或”“或者”連接的是性質不同的析取支,即析取支是“異質并列”。一般而言,各并列項在性質上應該相同,形成“同質并列”。漢語由于詞類和句法功能之間不具有對應性,因而允許一些“異質并列”。據調查,“或”連接的“異質并列”八例,約占總用例3%,“或者”連接的“異質并列”41例,約占總用例5%。總體而言,不論“或”還是“或者”,“異質并列”的比例都較低。下面再各舉一例:
(14)因建設工程不合格或有缺陷而造成人身或財產損害的,原建設單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廣東省水利工程管理條例》第四章 第三十條)
(15)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章 第四十五條)
例(14)中“或”連接的是形容詞性成分和動詞性成分。例(15)中“或者”的三個析取支分別是形容詞性、名詞性和動詞性。
在調查到的49個“異質并列”用例中,名詞性成分與動詞性成分并列的用例最多,共36例;形容詞性成分與動詞性成分并列共9例;代詞性成分與動詞性成分并列共2例;名詞性成分與形容詞性成分并列共1例;名、動、形三種性質成分并列共1例。漢語中,名詞和動詞都可以做賓語,甚至沈家煊(2016)認為漢語里名詞與動詞是包含關系,動詞包含于名詞,是動態名詞,因此動詞性成分與名詞性成分并列形成的結構做賓語的用例較多。漢語動詞和形容詞的關系非常密切,在功能上有較大的一致性,合稱“謂詞”,因而動詞性成分與形容詞性成分形成的異質并列結構做謂語的用例也有一些。
(二)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析取支的功能
本文從宏觀的析取支在句中的句法位置和微觀的在上一級結構中所充當的成分兩個角度考察“或”“或者”析取支的功能。我們將“或”“或者”所在的句子視為一個整體,在宏觀上將其劃分為主語前、主語、謂語和謂語后四個部分本文將主語后至謂語核心的部分稱為謂語部分,將謂語核心之后的賓語、兼語等稱為謂語后部分。。根據這四個句法位置,對“或”“或者”的析取支進行了統計,結果如下:
根據表8,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句法位置的計量特征上具有一致性,即析取支處于謂語位置的用例都占明顯優勢,分別約占各自總用例的53%和49%,其次是主語位置,謂語后位置和主語前位置最少。謂語位置占明顯優勢與前面考察的“或”“或者”析取支性質多為動詞性成分的統計結果一致。
“或”“或者”析取支處在主語前位置是指析取支處于主語前全句的狀語位置,如:
(16)對新開辟國際航線的航空公司、商會、協會或企業,機場起降費收費實行第一年全部減免,第二年減免50%,第三年起開始繳費。(《喀什地區培育國際國內航線及過夜航班專項補貼資金使用管理暫行辦法》第四章 第八條)
(17)經過調解組織或者公民調解,當事人依法達成的調解協議對于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黑龍江省社會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條例》第五章 第三十八條)
對于主語前位置和賓語位置,“或”和“或者”的表現并不一致:“或”的析取支更多出現在主語前位置,而“或者”的析取支更多出現在賓語位置。這可能與“或”更傾向于連接韻律上較輕的成分有關。
微觀上,我們對“或”“或者”析取支在上一級結構中充當的成分進行了統計,結果如下:
根據表9,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在析取支所充當成分的計量特征上表現不一致,“或”析取支所充當成分的順序是:賓語>謂語>主語>定語>狀語,“或者”析取支所充當成分的順序是:謂語>賓語>定語>主語>狀語(“>”表示“多于”)。不過,二者也存在以下共性:
1、充當賓語在統計析取支充當的成分中,將兼語歸入賓語討論。、謂語在統計析取支充當的成分中,將述語歸入謂語討論。的用例占明顯優勢。
2、充當主語、定語的用例次之,且充當主語的用例和充當定語的用例數量相差不多。
3、充當狀語的用例最少。
4、未發現充當補語的用例。
四、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使用的失范現象和相應規范化建議
除了崔玉珍(2016)指出的結構復雜、層次多等可能會降低法律文本的可讀性之外,我國立法語言中的析取表達還存在四個方面的失范現象。
(一)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的混用
“或”“或者”的混用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不同的法律法規,在表達析取關系時有的選用“或”,有的選用“或者”;二是同一部法律法規的不同組成單元,在表達析取關系時有的選用“或”,有的選用“或者”;三是同一部法律法規的同一組成單元,在表達析取關系時有的選用“或”,有的選用“或者”。前兩種情況較為常見,下面舉兩個同一部法律法規的同一組成單元混用“或”“或者”的例子:
(18)公民可以根據自身需要、身體條件和興趣愛好自愿選擇健身方式,可以組成或者參加健身團隊,并自覺遵守團隊的章程或規則,開展科學文明的健身活動。(《北京市全民健身條例》第一章 第三條)
(19)對被標記為經營異常狀態或者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嚴重違法企業名單的商事主體,在相關違法情形未改正前申請變更登記或備案的,登記機關不予受理。(《廣東省商事登記條例》第五章 第五十七條)
前文已對我國當代立法語言中“或”“或者”析取支的數量、長度、層次、性質和功能等進行了定量考察,結果表明二者在上面諸方面具有很強的一致性,并未體現出某種“分工協作”。立法語言具有鮮明的簡潔的特點(邱實1990,王潔1999,陳炯2005,呂文濤、姚雙云2018等),盡可能體現語言形式與語言意義的一致性,混用“或”“或者”來表達析取關系顯然有悖于簡潔。
我們建議立法語言在表達析取關系時應選用“或者”。理由如下:
1、據調查,“或者”的使用頻率是“或”的近30倍,選用“或者”符合規范化理論中的“習性原則”鄒韶華(2001)指出:“習性原則”主張以可量化的語用實際為依據,這個原則基于語言音義結合的任意性,具有顯現群體智慧的客觀性及對待具體規范的可操作性,是一個上位的而且既科學又便于遵循的原則。。
2、據調查,“或”極少出現在國家法律中,選用“或者”有利于維護國家法律的權威性。
3、“或者”較“或”語義更單純,符合立法語言“詞匯規制”的需要。
4、“或者”為雙音節,符合現代漢語詞語雙音節占優勢的特點,且可以獨立構成一個音步。
不過,對例(10)那樣的嵌套結構,需要特殊處理。劉紅嬰(2003)指出,立法語言中現有的層級混合的“或者”組合是到目前為止一種較為有效的表達方法,并認為保持這種反常規的表述習慣在特定的立法語境下也是合理的。不過,正如崔玉珍(2016)指出的,這種情況也可能對法律文本的可讀性造成負面影響。我們建議,在立法語言中應盡量避免使用那樣的嵌套結構,如使用,外層使用“或者”連接,內層使用“或”連接,有助于提高文本可讀性。
(二)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與“和”的混用
現代漢語中連詞“和”一般用來表達合取關系。不過,《現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八百詞》等權威工具書都指出“和”可以用來表示析取關系。兩部工具書也都指出“和”表達析取關系時常和“無論”“不論”“不管”等連用。如:
(20)無論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很大的提高。(《現代漢語八百詞》)
(21)不管是現代史和古代史,我們都要好好地研究。(同上)
(22)去和不去,由你自己決定。(同上)
在當代立法語言中,我們未發現“和”與“無論”“不論”“不管”連用表示析取關系的用例,但我們注意到以下的用例:
(23)國有企業依照法律規定,通過職工代表大會和其他形式,實行民主管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章 第十六條)
(24)依法負有信息披露義務的公司、企業向股東和社會公眾提供虛假的或者隱瞞重要事實的財務會計報告,......,并處或者單處二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編 第三章 第一百六十一條)
(25)......禁止傾倒垃圾、渣土等廢棄物和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北京市基本農田保護條例》第三章 第十二條)
從立法用意看,上述三例中的“和”應表示析取關系。以例(23)為例,立法者的用意應是:國有企業可以通過職工代表大會實行民主管理,也可以通過其他形式實行民主管理。不過,既然連詞“和”一般表達合取關系,那么如果有人從合取關系的角度來理解上述三例在語言學上自然是可以的。因而,上述三例事實上都是歧義句。這樣的歧義可能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以例(24)為例,某公司依法負有信息披露的義務,它向社會公眾提供了虛假的或者隱瞞重要事實的財務會計報告,但未向股東提供虛假的或者隱瞞重要事實的財務會計報告。它認為例(24)中的“和”是合取關系,因而其行為不應被處于二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在語言學上這種辯解應是成立的,盡管與立法者的立法用意不符。
為避免因析取、合取不同解讀造成的歧義,我們建議用“或者”表達析取關系,用“和”表達合取關系。上述三例中的“和”都應替換為“或者”。
下面這類混用現象更為典型:
(26)對發明人或者設計人的非職務發明創造專利申請,任何單位或者個人不得壓制。(《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一章 第七條)
(27)任何單位或個人不得拒交、逃交、少交車輛通行費,......。(《新疆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路法>辦法》第二十七條)
(28)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偽造、變造會計憑證、會計帳簿及其他會計資料,.......。(《中華人民共和國會計法》第二章 第十三條)
表示遍指主體時,例(26)用“任何單位或者個人”,例(27)用“任何單位或個人”,例(28)用“任何單位和個人”。三例分別用了三個連詞“或者”“或”“和”。
“或者”和“或”的問題前面已論述,應選用“或者”。那么在表示遍指主體時究竟應選用“或者”,還是“和”呢?我們認為應選用“和”,因為“單位”和“個人”是合取關系,我們建議在我國立法活動中用“或者”表示析取,用“和”表示合取。
(三)當代立法語言中析取連詞“或”“或者”分項使用還是單用
據調查,作為析取連詞,絕大多數“或者”都是單用的,但也發現了少數分項使用“或”“或者”的用例,其中“或”僅三例,“或者”僅六例。如:
(29)(一)拒不執行分片包干責任制規定,不除雪或未在期限內完成除雪任務或未達到除雪標準,根據本《辦法》第六十九條第六款按面積處以每平方米5元以上10元以下罰款;(《喀什市城市市容市貌和環境衛生管理實施辦法》第八章 第七十八條)
(30)(二)未接受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的遠程監控,或者未保證監控設備的正常、有效運轉,或者遮擋、擅自調整監控設備位置,或者損壞、擅自刪除視頻錄像資料的,責令改正,處以兩萬元以上五萬元以下罰款;逾期未改正的,停業整治,并處以五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款。(《哈爾濱市機動車排氣污染防治條例》第十九條)
例(29)中“假定”體現為三個析取支,除第一個外,后兩個都分別使用“或”連接。例(30)中“假定”體現為四個析取支,除第一個外,后三個都分別使用“或者”連接。我們將這種情況稱為“或”“或者”的分項使用。
對于連詞“或者”,《現代漢語八百詞》指出:“連接多項成分,可用在每一項成分前,也可只用在最后一項前。”當代立法語言中,我們未發現在每一項前使用“或者”的用例,絕大多數用例中“或者”都出現在最后一項前。對于例(29)、例(30)這樣的分項使用,我們認為不宜認定為語病,但考慮到語言形式和語言意義的一致性,我們認為這種情況應避免出現。
順便指出,有時“或者”連接三個或三個以上析取支并不總是出現在最后一個的前面。如:
(31)市容環境衛生責任人的確定原則是:建筑物、構筑物或者設施、場所由所有權人負責;所有權人、管理人、使用人之間約定管理責任的,由約定的責任人負責。(《北京市市容環境衛生條例》第三章 第二十二條)
(32)導游在本市執業,應當與本市旅行社訂立勞動合同,或者在本市旅游行業組織注冊,向市旅游行政部門申請領取或者變更、換發導游證。(《北京市旅游條例》第四章 第二十六條)
“或者”位置前移往往具有分類的作用。例(31)中“或者”將四個析取支分為兩類:一類是“建筑物”和“構筑物”,另一類是“設施”和“場所”。例(32)中“領取”是首次獲得導游證,而“變更”和“換發”則都是獲得導游證之后的行為,因而在第二個析取支前使用了“或者”。
(四)析取支不當
析取連詞“或”“或者”連接析取支形成并列結構。一個合格的并列結構,不僅受到語義條件的限制,還要受到語法規則的支配,否則就可能形成語病。如:
(33)(一)因打架斗毆、酗酒、吸毒、賭博或違法犯罪等原因導致生活困難的;(《喀什地區臨時救助暫行辦法》第二章 第十一條)
(34)當事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依法從輕或者減輕行政處罰:(《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第四章 第二十七條)
(35)(四)實驗動物福利,是指善待實驗動物,即在飼養管理和使用實驗動物活動中,采取有效措施,保證實驗動物能夠受到良好的管理與照料,為其提供清潔、舒適的生活環境,提供保證健康所需的充足的食物、飲用水和空間,使實驗動物減少或避免不必要的傷害、饑渴、不適、驚恐、疾病和疼痛。(《廣東省實驗動物管理條例》第七章 第五十一條)
(36)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本人或者通過其監護人、所在學校、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未成年人保護機構,向侵權人所在單位或者其上級主管部門、公安機關報告,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未成年人保護條例》第六章 第四十七條)
(37)男女雙方可以約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歸各自所有、共同所有或者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編 第二章 第一千零六十五條)
例(33)中“或”的幾個析取支分別是:打架斗毆、酗酒、吸毒、賭博、違法犯罪,除酗酒外,打架斗毆、吸毒和賭博都包含于違法犯罪,因而這個并列結構在語義上是有問題的,該例是病句。例(34)中“或者”有兩個析取支:從輕和減輕,“減輕”是動詞,后接“行政處罰”做賓語沒有問題,而“從輕”是方式副詞,是不能出現在“行政處罰”前的,因而該例也是病句。例(35)中“或”有兩個析取支:減少和避免,二者都是動詞,后接“不必要的傷害”“疾病”等名詞做賓語沒有問題,而“饑渴”“不適”“驚恐”“疼痛”等形容詞,不能做“減少”和“避免”的賓語,因而該例也是病句。例(36)中“或者”有兩個析取支:本人和通過其監護人、所在學校、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未成年人保護機構。兩個析取支語法性質不同,“本人”是代詞,可以做后面“向侵權人所在單位或者其上級主管部門、公安機關報告,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主語。而“通過其監護人、所在學校、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未成年人保護機構”是一個介賓短語,不能做主語,只能做其后謂詞性成分的狀語,與后接成分構成狀中短語。因兩個析取支充當的句法成分不同,“或者”連接的異質并列結構不能成立,該例也是病句。例(37)中“或者”有四個析取支:各自所有、共同所有、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或者”結構與其前的“歸”共同構成該句的謂語,“各自所有”“共同所有”可與“歸”直接組合,而“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不能與“歸”直接組合,“歸部分各自所有”“歸部分共同所有”語義不通順,在組合時需調整語序為“部分歸各自所有”“部分歸共同所有”,因此,該例也是病句。
我們建議,在立法活動中,立法者須充分注意析取支之間、析取支與其前后成分之間在語義和句法上是否能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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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urvey of disjunctive conjunctions “huo” “huozhe”
in contemporary legislative language
——And the theory of the technical norms of
disjunctive expression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egislationYIN Shu-lin,XU Qi-kang
( School of Liberal Art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self-built corpus of contemporary legislative language, this paper uses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methods to investigate the frequency of disjunctive conjunctions “huo” “huozhe”and the number, length, level, nature and function of disjunctive branch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egislative language. The results show that:The frequency of “huozhe” is about 30 times that of “huo”, and “huo” is rarely used in laws at the national level. “huo” “huozhe” is basically the same in the quantity and length of disjunctive branches. There are some abnormal phenomena in contemporary legislative language, such as mixed use of “huo” and “huozhe”, mixed use of“huo”“huozhe” and“h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gislative technical norms,this paper puts forward some suggestions on the standardization of “huozhe” should be chosen and used alone.
Key words:legislative language; legislation technology; disjunctive conjunctions; huo; huozhe
[責任編輯薄剛]
[作者簡介]殷樹林,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學、法律語言學;
徐綺康,黑龍江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學、法律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