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王安憶于20世紀90年代發表的《紀實與虛構》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它不僅為當代長篇小說注入新的活力,也為后繼小說創作提供別樣的價值與借鑒意義。分析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以細讀文本的方式對自始至終浸透文本中的孤獨寂寞這一主題感受與情感體驗進行解讀,試圖尋找主體產生這種精神體驗的原因,從而進一步分析主體如何在女性視角下消解孤獨與寂寞,并探討其尋根的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孤獨感;女性;尋根
一直以來,對王安憶小說的研究已是熱點并形成較成熟的體系。其長篇小說《長恨歌》一經出版便在文壇一舉成名,引人注目。至此,有人便認為這是對張愛玲小說創作風格的繼承與發展,是描寫女性人生與情感故事、展現女權主義的再創造。在今天看來,比起王安憶的其他作品,對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的審美價值研究相對較少,且大多是從該小說的敘事結構與主題這兩大角度進行深入分析與研究。而本文主要從小說所蘊含的審美精神體驗這一角度入手,分析其所蘊含的精神意味。
一、主體的焦慮與孤獨
在《紀實與虛構》中,孤獨這一精神體驗始終貫穿其中。主體是孤獨的體驗者,無時無刻不表達著焦慮與憂傷。但主體也在努力發揮自身能動性,即玩游戲、尋找玩伴、寫信等,用自己的方法來抵抗與消解孤獨。小說中的主體“我”是上海的外來戶,是坐在痰盂上到了這座城市。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在傳統的節假日里,別的孩子都去走親戚家,而“我”只能走“同志”家。在孩子的眼中,他人擁有的自己卻無法擁有,這本身就令人沮喪,使“我”感到孤獨與寂寞。說著不流利、不正宗的上海話,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這都使“我”倍感孤獨。語言的隔膜和沒有小伙伴的形單影只都是“我”孤獨的原因。但也正因如此,“我”熱衷于融入這個城市,生怕落伍,特別愿意和人交朋友。“我”有時自卑,有時自傲,有時想和鄰居的小女孩示好,有時還跟隨保姆進入別人的“家庭”。“我”還認為樓上老是窺伺的阿太是造成我孤獨感的罪魁禍首。母親與她的明爭暗斗也加深了“我”的孤獨感。張先生的孫女兒是我最初的玩伴,然而“我”那戀慕浮華的種子還未來得及播撒就被母親鏟除夭折。不論是“我”與男孩女孩在弄堂相約玩耍,建立最初的人際關系與獨立的情感世界,還是“我”積極地參加學校活動熱衷于“開小組”,歡喜得牙咯咯響,亦或是和英語老師作對,都體現幼小的“我”努力去擺脫孤獨,渴望融入這座城市的赤誠之心。然而每一次實踐都使“我”陷入更深的困境,孤獨感漸漸將“我”包圍,使“我”感覺“我”向往的上海燦爛夜晚帶有一股暗淡的頹敗之象,與“我”格格不入。這些人際關系的建立與情感的瑣碎加劇了“我”的孤獨,甚至別人家擅長做的饅頭也使“我”自卑,“我”是這城市里什么都沒有的人。漸漸地,學英語使“我”孤獨,自憐且憐人的心情又因無法訴說更令“我”感到孤獨。
“我”因為孤獨也很想有愛情這一樁事,于是每天“我”都渴望收到一封情書以期望通過愛情來救贖我的孤獨感,消除我的寂寞。這是多么真實又隱秘的少女心思。但是那些奇遇,那些“我”相識的男子最終只是過客,最后留下的只是片段印象,組織不成故事。最終只是夏夜的流星,各穿銀河。“我”又一次陷入孤獨的沼澤中。于是“我”感嘆只有深刻關系才是對我們漂泊人生的一種解救。愛情可將人互相契入得那么透徹,從而建立起深刻的關系,但同時也是世上難得。“那些戲劇性的因素從我們生活中經過,由于我們反應遲鈍,缺乏行動,猶豫不決而一去不回。”[1]305這也是我們失去與他人建立深刻關系的契機的重要原因。因此,“我”慢慢產生了獨身的念頭,孤獨已經成為“我”的一種存在方式,“我”漸漸與它融為一體,在時間上沒有過去,只有現在。空間上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因此,主體建構層面長期存在著焦慮與孤獨。它們不再被刻意放大,而成為了一種常態。
小說中,母親不僅對年幼的“我”影響深刻,在某種程度上她是“我”孤獨的重要原因,為“我”孤獨的人生主題有力地增添一筆。母親很少說上海話,總是堅持說普通話。她還不準“我”與鄰家的孩子往來、玩游戲,她要求“我”要像大家閨秀一樣端莊文雅、少言少語,更要像“同志們”的孩子一樣樸素大方、說普通話,不得沾染一切俗氣下流、卑鄙齷齪的事物,否則容易帶來不好的影響。但“我”犯過許多錯,在母親面前淚水成行。所以,“我”認為“我”被孤立、產生寂寞與孤獨的精神體驗,母親是罪魁禍首,難辭其咎。因而母親在“我”某一個成長時期里,成為“我”假想的仇敵。“我”一個人在家里走來走去,心里恨著母親,覺得是她使我們一家都成了孤兒一樣的人。可當“我”知道母親三歲沒了娘成了一名孤兒時,“我”的內心才開始隱約體會到母親頭腦冷靜,性格堅毅背后的寂寞與敏感。她反對串門,與親戚很少有往來,有時“我”向母親詢問過往的事情時,她完全不理解為什么“我”這樣熱衷。母親有著孤兒的特性,所有人將她拋棄,她也將所有人拋棄,這種習性使“我”感到寂寞,但也未曾打消我探尋家族歷史的積極性。母親這樣一種孤獨的生存心境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年幼時的“我”和“我”們的家庭。
除了“我”和母親,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也籠罩在淡淡的孤獨之中,無法自拔。張先生每日都看著這座房子,他站在陽臺上俯瞰著一切。他覺得他和這房子一樣有一種被拋棄的心情。他就彷佛站在一個內患重重的“孤堡”上,最后在地板上跳來跳去,嚇壞了孩子們,讓人感到凄涼與悲哀。文明戲女演員更是一出生就流言纏身,奇事層出不窮。人們總是背了她嘰嘰咕咕,眼神神秘。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與其說使她受了不少委屈,不如說她注定將成為孤獨大軍中的一員。盡管后期“我”與她要好,聽她講述那些新奇的故事,最終我們還是形同陌路,斷了往來。此外,保姆、小五、阿太、弄堂里的男孩等,這些人物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憂郁氣質,在他們的身上時刻籠罩著一種孤獨憂傷的精神氛圍。
在時間上,“我”的整個家庭沒有來歷,“我”羨慕別人家的一切“有根有據”,不像自己家“無根無由”,這導致了“我”一種無來歷的孤獨之感。在空間上“我”依然處于孤獨的狀態,雖然生長于上海,但由于缺少語言文化的認同、親友的陪伴溝通,讓“我”成了孤家寡人。因此,在這兩個維度上孤獨都伴隨著“我”、籠罩著“我”。這也促使主體“我”能動地發出一系列行為去抵抗與瓦解心中的孤寂、落寞與憂愁。
二、女性視角下消解孤獨的方式與意義
孤獨之感與漂泊情愫不僅貫穿《紀實與虛構》這部小說中,在王安憶的其他作品中,如《長恨歌》《天香》《富萍》等,也時有顯現。可以說當觸及女性人物與建構女性故事時,漂泊與孤獨這一情感線索總是會在王安憶的作品里若隱若現。在她近年的中篇小說集《紅豆生南國》更是具備濃得化不開的孤獨精神體驗。四處尋找東家的月娥、為生計奔波的萍萍、漂泊在異國他鄉的陳玉潔都是這一類人物。王安憶以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寓示自己的價值追求,展現自己獨特的視角:建立一種有力的、深刻的靈魂美與實體美的精神家園以此來消解孤獨這一精神體驗。同時作者的創作風格受孤獨這一精神體驗的影響,以至于創作出來的作品帶有寂寞憂傷的意味,同時也包含著獨特的女性視角。
心理學家佛洛姆認為,“人也許能夠忍受諸如饑餓或壓迫等各種痛苦,但卻很難忍受所有痛苦中最痛苦的一種——那就是全然的孤獨”[2]。幼年時期“我”認為游戲是一件好東西,它可消除人的孤獨。在游戲中,人們結成同盟或者敵手,這樣我們就不會覺得形影相吊,孤家寡人。后來“我”又認為愛情是個好東西,它具有結合的力量,還富有可操作性。然而這些也無法消解“我”的愁思,“我”在與此刻的外界建立橫向關系,但結果總是不盡人意。除此之外,“我”還認為,“墳地也是一個好東西,它帶有家園的意味,它將我們死去的親人挽留在那里,又或者將我們召集去那里,使我們永不離散。”[1]24由此“我”便想到“我”家族的歷史中斷了,社會關系也被割裂了。熱衷于翻看照相簿的“我”,思緒泉涌,問題千萬——我們生命的源頭在哪里?推進我們繁衍的是一股什么樣的力量?我的靈和肉從哪里來?這些都促使“我”不斷思考與追問“我”的祖先是誰,“我”的縱向關系又是什么。與其說“我”是在尋求家族神話與歷史根脈的一份具體真實的答案,不如說這是化解“我”內心孤獨之感、給漂泊無依偎的內心搭建的一座心靈港灣,是排遣一顆飄搖心靈的孤獨感的方式。于是尋根的念頭在“我”的腦海中出現。
王安憶曾在短篇小說《我的來歷》中對父親表現出親近之感,體現出自己對父系家族的認可與文化的認同,并由此表達出作者對血緣、根脈以及民族之間的交叉纏繞與相離的思考。而在《紀實與虛構》中,作者探尋了整個母系家族的故事,以母親作為一個起點,將上海成長的“我”與遠古的祖先相聯系。對此,有人則認為這種對自己來歷、血緣關系的構建體現著主體對父親血緣、權威以及尋根文學的“審父”式主流寫作的逆反。中華民族往往從父姓、父史,尋根文學本身經常被評論為一種“審父”式的追問。這是作者有意識地展示女性權力,確立女性生存地位,從而達到擺脫孤立、消融孤獨的目的。而本文認為,在小說中有關父親的描述少之又少,形象幾近模糊,父親對家族的歷史更是無從回憶,因此便失去了追尋父系家族歷史的契機。可見,作者對母系家族歷史的追尋與思考僅僅只是其父從遙遠的南洋群島來到中國投奔革命,家族的歷史斷裂比母親更徹底,線索幾近空白,尋根的難度相對較大,因此轉而探尋母系家族歷史。從這一角度看,女性權力的顯現與對主流寫作的反叛并不明顯。王安憶曾說“人們說我是寫性愛的作家是大錯特錯了,說我是女權主義更是錯上加錯。女權主義的說法破壞了我力求實現的平衡狀態。”“男人與女人的對位圖在我眼里,具有具體關系和抽象關系合二而一的效果。”[1]425由此可見,王安憶是以其特有的女性視角開始了對母系家族神話與歷史的探尋進而消解孤寂憂傷之感。
對孤獨的消解與歷史的想象與建構,王安憶以坐標的方法歸納成縱和橫兩個空間,讓虛構在此相離又相交的兩維之中展開。虛構的歷史視作“我”的縱向關系,虛構的社會視作“我”的橫向關系,生命性質與人生性質的虛構組合在一起,猶如大樹和水波,是一幅田園風景,并帶領著我們在其中探尋和欣賞。對歷史的想象是抽象的,而對線索的尋找是具體的。盡管作者的推理和考證帶有主題先行的意味,根脈的尋找充滿著多種可能性,但其中懸念迭起足以吸引讀者。與其說這是在獨特的女性視角下展開的冥想,不如說是消解孤獨的有效方式與途徑。于是,“我”開始大量翻閱史書,“我”開始冥想。“我祖先艱苦卓絕慘淡經營的時候,我在熟睡。現在我醒著,祖先們沉睡了,我與他們永遠阻隔千山萬水,萬載千年。”“我的冥想就是我骨血的記憶,這是先祖們給我留的一個紀念。冥想在我心中活躍,生氣勃勃,如泉如涌。”[1]151在確立了“我”的家族的傳說神話后,“我”便開始轉向對家和故鄉的尋找。“離開祖先們生存的地方是多么悲傷,離鄉背井一去不還是多么傷懷,中原再好也不是我的家,血肉相連的故鄉變成子孫們人生地疏的地方。他們定是一步三回頭,肝腸寸斷。我想我母親流浪的歷史其實是從這時開始的,我們再不會知道,什么才是我們真正的故鄉,這是我們家永遠的絕望。”這表達出“我”對失落故鄉的淡淡哀傷與不甘,也透露出“我”尋回故鄉、瓦解孤獨漂泊心境的決心。于是“我”南下親訪茹家溇,享受著尋根的過程,解構著“我”的孤獨。
三、結語
正如王德威所說:“家史在民族史中的線索, 與個人在共和國中的成長紀錄, 終于合而為一, 并歸結到作者對創作活動的反省與反思。”[3]王安憶在第一人稱的獨特的女性視角下,摒棄了漂泊流離、現實的平庸瑣屑,有意識地追尋與建構著自己的家族歷史與根脈。《紀實與虛構》從焦慮與孤獨的精神體驗這一角度入手,冥想與虛構著“我”的歷史和社會。“我”拿著虛構的武器,利刃的光芒閃耀著并照亮“我”的現實生活。在一系列追溯與思考中,籠罩“我”內心的孤獨之感漸漸消散,終見月明。
參考文獻:
[1] 王安憶.紀實與虛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2] 弗洛姆.逃避自由[M].劉林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70.
[3] 王德威.如此繁華[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198.
作者簡介:滿思言,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