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蕾

摘? 要:《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將鏡頭焦距在英國北部紐卡斯爾的瑞奇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并以此為切入口挖掘英國根深蒂固的勞工制度問題,展現了大資本裹挾下新型工作模式所引起的普通人的生存夢魘。影片以樸實克制的節奏訴說對嚴峻殘酷生活的洞察,以現實主義的鏡像書寫再現了現代社會下勞動異化和人性異化的常態,以深情的人道關懷表現了對現代資本無形剝削和異化社會的揭露與批判,以及對底層群眾無奈命運和生存困境的同情與思索。
關鍵詞: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異化;馬克思
《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是由英國導演肯·洛奇指導的一部影片,該片講述了生活在英國北部紐卡斯爾的普通工人瑞奇自2008年金融危機就負債累累,為了養活兩個孩子和家庭,瑞奇在貨運快遞中介的誘導下應聘成為一名自負盈虧的快遞司機,繁忙苛刻的工作以及不合理的勞工制度剝奪了瑞奇的正常生活時間,使得整個家庭陷入了工作、生活與情感關系多重卻又無法走出的困境。影片中,導演肯·洛奇堅守獨立且粗礫的社會現實主義電影風格,將鏡頭焦聚在大城市下的平凡底層人物,以樸素冷靜的拍攝手法將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娓娓道來,譜寫了一曲飽含對無奈生活的抗爭和對資本主義異化社會的批判之歌。
一、勞動活動與勞動產品的異化——監視禁錮的牢籠
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類的本質活動,是人從自然中得以解放和發展的基礎和條件,人類既通過勞動獲得自身本質和價值,又通過勞動進行自我確證和自我實現。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制度之下,勞動發生了異化,成為了一種異己的、強制的、與勞動者本質分離的活動。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1]54。在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時代,特別是在信息化和科技化遍及各個生產領域的現代化社會,勞動已經脫離了原本單純的確證人性本質的意義而被迫成為一種折磨性的生存手段。同樣,這樣異化的勞動所生產出來的勞動產品也必然會逐漸異化成為與勞動者自身相對立的東西,即馬克思所謂的勞動產品的異化。在自由自覺的勞動中,勞動者和勞動產品具有自我確證、自我實現、自我歸屬的三重關系。而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中,商品形式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無的性質,在這一過程中也就伴隨著勞動產品的異化生發。被異化的勞動產品喪失了自覺時期的三重關系性質,既不能確證勞動者的智力和體力,又不是勞動者自我實現的成果,更不隸屬于勞動者并未勞動者擁有和享用。“這一事實無非是表明: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1]52這也就意味著勞動者所生產的勞動產品愈多,勞動者自身的價值就愈發貶值。
影片以瑞奇的求職自白為開場,“地基、排水、挖掘、放樣、泥作、屋頂、地板、鋪地、地磚、水電、焊接,連墳墓都挖過,全都做過”。然而,各種工作給予他的更多是隨時被監視的不適感,是冬天早開工的刺骨印象。作為一個有尊嚴、有熱忱又努力肯干的勞動者,他想重新開始,想憑借自己的力量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番事業。所以在主管馬朗尼“主宰自己的命運,爭取勝利”的入職誘惑下,他毅然決然地賣了家里唯一的值錢物——小型汽車,湊夠貨運車的首付成為了快遞運輸的加盟司機。在雙方交流過程中,馬朗尼向瑞奇明確指出:“你不是員工,你是自雇,你不是為我們而工作,你是合伙人”“你不是幫我們開車,是提供服務,沒有雇傭合約,也沒有目標績效,只有基本運送要求,沒有工資,只有服務費,不用打卡,只要隨傳隨到。”這樣看似自由實則更加殘酷的“零工”經濟把瑞奇在內的所有快運司機都劃進了一個尷尬的怪圈,他們一方面為企業而勞作,另一方面卻得不到最基本勞工權益的保護。雖然他們與公司美其名曰是“合伙人”關系,但勞動者們卻無法決定自己的運輸路線,更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工作時間,甚至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平臺的嚴格監控:作為快遞中心命脈的掃描器每兩分鐘的嗶嗶聲定位追蹤著每一件貨物,讓人無所遁形。同時,武斷嚴格的警告、巨額的罰金和主管的任意的驅逐成為規訓勞動者的日常手段。
擔任護理零工的艾比同樣也陷在工作的泥潭里,“零底薪,照家訪次數計算,自己付交通費”,早上七點半到晚上九點奔波于各個生活難以自理的客戶之間,面對臟亂的工作內容和經理不合理的加班要求,她只能在公交車站掩面而泣,客戶的一通電話便能迫使她在周六夜晚從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飯聊天中立刻趕往工作現場。恰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的,“延長工作日”是資本無情“榨干”剩余勞動、資本家剝削工人階級的本能和手段。影片中的“延長工作日”不僅體現為雇主單純延長線性的工作時間,更是以勞動者們無法掌握的工作日程對他們實施變相控制。每周6天、每天14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占據了勞動者們幾乎所有可把控的時間,就連上廁所都淪落到在瓶子里解決的地步。不論是瑞奇那位請假修車的同事所抱怨的那樣:“我已經連續上了14天班了,現在我只要求2個小時,你從不讓我喘口氣。”還是瑞奇因調解家庭關系抑或是處理兒子的警局問題時,“時間”都已經成為了不屬于勞動者自身而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恩賜性”的他者存在。不僅如此,似乎除了勞動力與金錢的商品性交易之外,勞動者們一無所獲,就連瑞奇在自己的生意中,用自己買的車載著自己的女兒也不被允許,在這樣看似靈活的工作日程背后,勞動者“收獲”最多的實則是無法平衡工作與生活而產生的極大焦慮與不安。瑞奇曾感嘆“我沒想到會過得這么辛苦,好像諸事不順”,或許,走向人們期待對立面的工作才是噩夢的開始,影片中,與工作相聯系的不再是幸福感的提升和個人價值的實現,而是身心俱疲和無底深淵。
二、人的類本質的異化——零工經濟模式下的奴隸
人同自己類本質相異化是勞動實踐與勞動產品異化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在馬克思看來,人具有主觀能動性,并且能夠在認識和掌握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根據自身能動意愿與需要,積極主動地參與生產勞動。但在資本主義的生產結構中,商品關系成為了一種具有“幽靈般的對象性”的物化存在,并且潛移默化地在人的意識中留下印記,勞動主體在這一日漸常規化的運作方式和生產的合理化體系中無意識地被抽象的生產邏輯所奴役,背離了其本質追求,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也在量化的生產環節中被消聲滅跡,與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被迫投入勞動生產而不自知。
信息數字化的發展將互聯網的眾包模式推向普及,快遞站點的運輸合伙人成為了連接網絡和用戶之間的節點,這種信息技術的盲點留給人工的最后一座堡壘,為瑞奇這種失業的人群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就業機會。但作為具有個體意識的人,瑞奇在整個工作中都被無形的算法和程序所驅使,被掃描器的后臺系統所禁錮,任何背離掃描器要求的行為都會為被認定為失誤。某種程度上,瑞奇成為了快遞掃描器的附屬品,他工作的每一道程序都在智能技術的規劃之內,毫無緩和的余地及博弈的空間。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沒有生命實體的程序背后隱藏著真正的剝削者。他們以新型零工經濟模式為面紗巧妙地剝離著雇傭者的責任和義務,將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者推上“工作的主人”“自由人”的形式高位。面對掌控絕對渠道和資源的平臺方,工作是瑞奇維持生活的唯一來源。這便意味著,瑞奇是個體的主人,但同時也是這一經濟模式下的奴隸。
工作的密度決定了自由的廣度,當這一邏輯關系浸透人心成為社會之普遍時,那么瑞奇以及影片中其他勞動者努力奮斗、苦苦追求的自由早已偏離了以自我主體人格之解放為前提的美好向往,而成為了資本家刻意打造的以某種狹義量化標準為參考的謊言。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不用再看房東的臉色,被別人命令什么時候要搬家;希望兩個孩子能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是瑞奇盡心工作的最大動力,但這種未來美好期待的實現被現實無情地拉扯為平面化的冷冰冰的數字:“貸款買車每月416磅,租公司車每日65磅,每月就要2000多磅,我每天肯定有155磅收入,亨利每天賺200磅,我手腳和他一樣快的話,每星期1200鎊”“我可以做足24個小時”“你得工作6天,每天14小時”……正像盧卡奇所指出的,這種數量化是一種蒙在客體的真正本質之上的物化著和已物化了的外衣[2],所有的一切都在合理計算化原則的“圈套”之中,數字和時間成為衡量人的價值尺度,成為人新的存在方式。正是這種精致到極致的剝削慢慢消解著勞動者的主體意識和抗爭精神,在多次維護正當權益無果后,意志最終被社會的浪潮一卷而空,以至于瑞奇在受工傷的第二天仍不顧家人的阻攔冒著生命危險堅持快遞運輸,他無奈地在工作面前放下了自我、尊嚴乃至生命,“我欠債幾千鎊,還要賠錢,賠不起我們要睡街上,絕不能這樣,兒子,我要去工作,我沒有選擇”。此刻,作為物質鏈條和保障體系中的無名者,瑞奇被拋棄的不僅是從未得到回應的權益訴求,更是在多重壓迫下早已傷痕累累的本質的自我。
三、人際關系的異化——冷漠變質的金錢關系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勞動活動、勞動產品的異化以及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其所造成的直接結果和最終表現則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在普遍的商品形式和雇傭勞動下,異己的、敵對的資本家力量侵占了勞動者的本質,成為支配性的存在,這就異化出了不同的利益集團,產生了對立的利益關系,即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相互對抗和相互沖突,在這一失去倫理意義的社會維度中,人與人的關系就異化成為赤裸裸的、充滿銅臭味的金錢關系。
影片中,最為顯著的就是主管馬朗尼和瑞奇之間的關系變化。在瑞奇入職前,馬朗尼溫柔禮貌地向其表示,“你不是為我們而工作,你是我們的工作伙伴”。然而,這種裹挾這兩人平等存在的甜言蜜語不過是他為了逃稅避稅而制定的“霸王條款”的托詞罷了,他所真正在乎的只有工作效率、工作完成度和顧客滿意度。當瑞奇找不到車鑰匙請假時,他就露出了真實的嘴臉:“你連續兩天破壞我的業績,你從好孩子變成了混蛋,再罰你100鎊和一次警告,再犯就紅牌出場。”甚至向瑞奇直接攤牌:“你去的每一戶,見的每一個人,誰會真正問候你好嗎?你開車睡著了,和公車相撞,他們不管,他們只在乎運費、效率和收件,這些都輸入在這個裝置掃描器,這裝置和全英國其他裝置競爭,也決定了合約,誰生誰死,這里看似地域,其實是金庫,你想放假可以,100鎊一天。”誠然,馬朗尼只是作了一個正常社會現象的陳述,在資本主義偽善的面具下,是靠金錢維系的如荒原一般冷漠的社會關系。就連瑞奇遭受搶劫和毆打,拖著重傷的身體睜著血瘀的眼睛在醫院等X光的檢查結果時,馬朗尼的一通電話無關問候,而是一連串的罰單與賠償通知,是明天工作的催促與安排。這些都轉化為新的債務大山再次壓在了瑞奇的肩上,個體的尊嚴在這般殘酷的外部環境中被折斷、被碾碎,毫無喘息之瞬。
溫情的陽光難以照進金錢所砌的壁壘,已經發生變質的不僅是勞動者與雇傭者的對立,親情也在資本浪潮中漸漸蕩然無存。繁忙的工作吮吸著勞動者的最后精力,在被擠壓的時間縫隙里勞動者們無暇自顧,連家庭的維持都異化成為一場商品交易。作為護理工的艾比每天面對的都是那些因家人忙于工作而無人照料的殘障孤獨之人,她秉持著將客戶當作母親好好照顧的原則,痛斥著棄自己母親于不顧的無良子女:“她根本不關心她的媽媽,不管她死活,她只想賣掉房子”。或許,抱團取暖的瑞奇一家人成了昏暗影片中的最后一抹亮色,然而對于這個被商業秩序所編碼的社會而言,情感早已是一種不被識別的代碼,所以飽含生命情感的瑞奇也因高強度的工作無法顧及個人與家庭的生活,尤其錯過了兒子的成長,這個家庭也在多重牽扯中落入不可避免的困境。
《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以冷靜克制的鏡頭通過一個家庭單元的生活群像與工作實錄,呈現了卑微渺小的普通人背后難以承受的生存壓力和情感危機,為現代資本主義的異化社會樹起了一面鏡子。瑞奇的遭遇只是這一個時代底層群眾的縮影,他們以滿心熱血盤算著未來,卻又被困于牢籠似的現狀,資本剝削化身為裹著蜜糖的毒藥,異化似空氣一樣無形滲透至日常生活之瑣碎,不斷壓榨底層群體的生存空間。一切都如艾比的噩夢一般,陷入命運的流沙,“愈努力去工作,就愈沉入無底深淵”,陷入了馬克思所指出的那個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的生存困境[1]51。
參考文獻:
[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250.
作者簡介:雷蕾,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