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建
(華中科技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培育和弘揚核心價值觀,有效整合社會意識,是社會系統得以正常運轉、社會秩序得以有效維護的重要途徑,也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方面。”[1](p163)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促進全體人民在思想上、精神上緊緊團結在一起,是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的顯著優勢之一。把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是發揮其持久力量的制度路徑,也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深層動力。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內在地契合了當代中國試圖通過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來重建合法性、提升治理能力的時代命題。在思想上應當追問,社會主義國家目標、文化傳統和現代性價值要求,如何通過國家治理體系的結構調整來實現融貫?
本文以此為主題,試圖思考四個問題:(1)在重建公共性的中國國家治理實踐話語下,反思借鑒多元主義國家治理的學術脈絡,明確核心價值觀作為公共性實質載體和合法性證成結構的功能,探究以合法性為基石的國家治理法治化理論。(2)明確憲法在這一規范邏輯中的轉介功能,從而構建實現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的國家治理理論框架。(3)理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當代中國國家治理法治化的引領作用,提煉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規范邏輯。(4)梳理核心價值觀引領國家治理調整的制度需求,明確適應核心價值觀要求的國家治理體系調整的具體指向,思考核心價值觀對治理目標、治理體制、領域制度、治理效果的融入。
學界普遍認為,作為國家治理的價值基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于國家治理和法治建設具有意識形態指引、價值資源供給、價值共識引領、制度變革推動、多元主義整合、治理過程評價等功能,①參見卓澤淵、王瑤:《關于“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對話》,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7年第4期;馮玉軍:《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要義和途徑》,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7年第4期。發揮著個體道德教化、促進社會整合、建構國家認同的作用。[2](p21)對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意義,仍須從中國治理實踐深入挖掘,以期為探究如何融入之規范路徑明確方向。
當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聚焦于政府、社會、個體等多元主體如何在一個合法有效的法秩序框架下,致力于經濟—社會轉型所誘發的一系列公共問題的解決。在市場化推動的復雜多元格局下,國家治理的核心,是對多元主體、利益或價值的政治整合。國家治理體系是整合框架,國家治理能力是整合能力。而能否實現有效整合,以一種包容、開放,因而可為各方所同意的基礎性價值共識為前提。
當前,國家治理所面臨的深刻難題,正是多元分化所致的公共性缺失困境。多元表現為價值多元、利益多元和訴求多元,而分化則意味著在多元之間難以形成共識,由此導致在社會發展方向和具體議題上的爭議。爭議是多元社會的常態,也是達成共識的必經過程,但基礎共識的缺失極可能釀發對抗式的情緒宣泄,由此遮蔽了攸關國家和社會發展的核心議題討論。
在國家治理領域,公共性缺失困境首先表現為國家治理目標的內在緊張。當代中國早已走出積貧積弱,發展主義戰略主導下的國家自主能力大大增強,社會和個體也得以從國家發展中獲取福祉。當生存問題解決后,經濟平等、文化多元、生態文明和個體自由等不同領域的目標相繼而生,但彼此之間以緊張乃至相互解構的關系并存,并與發展主義的國家目標形成不同程度的沖突。這是一種多重緊張關系所共同塑造的“復雜現代性”。[3](p23)在這一轉型時刻,復雜多元時代的共識性國家目標正經歷著一種反思性的自我調整。但也正是在這一時刻,不同領域的制度設計因缺乏明確價值指引而進退失據,附身于政績考核的狹隘績效主義和穩定主義乘虛而入,國家治理不可避免地陷入這一偏斜導向所強化的路徑依賴中。
由此可理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要義所在,即,它契合了當代中國國家治理試圖通過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重建公共性、證成合法性的時代命題。這種契合體現為兩個方面:(1)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當代中國國家治理公共性的實質載體。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從國家、社會、公民三個層面的概括,回答了建設什么樣的國家、建設什么樣的社會、培養什么樣的公民的重大問題。[4](p168)這不僅是國家精神整合、社會集體整合、個體價值整合的結果彰顯,也內含“國家—社會—個體”的價值溝通結構,構成當代中國國家治理公共性的實質載體,為國家治理源源不斷地輸入合法性資源。(2)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實現了國家治理合法性的動態證成。現代國家治理通過合法性的證成來彌合個體性和公共性的斷裂,從而確保國家治理所遵循的根本原則與社會合理且多元的價值觀念相輔相成。在當代中國,發揮教化功能的社會主義國家理想,尤需展開此種從個體和社會出發的合法性證成,從而走出那種自上而下的單向宣教誤區。
具言之,中國國家治理諸多問題的解決,取決于核心價值觀指引的治理轉型。治理轉型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1)核心價值觀指引的國家治理的目標重塑,如何走出單向的目標偏斜。(2)核心價值觀指引的國家治理的體制調整,如何容納沖突、消解對抗,促成多主體在“國家—社會—個體”結構下的溝通和合力。作為傳統教化機制,執政黨的道德引領、教化型政治動員、精神文明建設等,如何在“個體—社會—國家”結構實現規范整合,轉型為證成和溝通機制,構成中國國家治理回應公共性重建難題的治理體制調整要求。(3)核心價值觀指引的國家治理的領域制度變革,如何把脈具體領域的本質問題,依托價值分析尋求制度對策。核心價值觀不同層面的價值融合,有助于解決國家治理的結構性難題。例如,“富強”引領的國家發展和分配正義,是塑造社會“公正”的制度基石,亦是個體“誠信”“敬業”的基礎保障,國家治理的改革議題可在這一價值邏輯中獲得系統理解。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應當遵從特定的方式和理據。①已有學者關注到這一問題,但并未從“價值”與“規范”的區分和關聯來進行更為深入的分析。參見劉風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入法的理據與方式》,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7年第4期。這是因為,“價值和規范分離”是現代實證法秩序的基本命題。②詳細論述參見[奧]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 年版,“作者序”,第1—2頁。國家治理的“權利化”指向及其普遍性,塑造了國家治理在多元價值場域中的中立性,亦表達了治理過程祛除主觀價值干擾的基本立場。無視價值系統和制度系統的不同功能和不同運行邏輯,不考慮系統自足的國家治理的接納方式,單純強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單向融入,最終只能形成出于道義高位的價值觀念對治理邏輯的壓制和治理邏輯的無原則妥協。
“價值和規范分離”,并不意味著國家治理對價值的完全隔絕。國家治理應當厚植價值基礎,遵循價值指引,接受價值評判。在這一價值導向的思考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須依托一個聯結二者的平臺。這既是二者所分屬不同系統的功能分化所決定的,亦是實現結構性的功能耦合所必需的。國家治理體系無法為自身設定合法性,只能從其面向的社會來汲取認同和合法性資源。而核心價值觀限于觀念認知,無法實現對社會和個體的直接治理,須依托規則、制度和法律等可具化為行為規范的機制來加以貫徹和落實。據此,二者之間,需要一個承認區分但彼此聯結、且能夠形成有效溝通的轉介平臺。
憲法是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聯結機制和轉介平臺。唯有憲法,才可承載此種重任。憲法作為轉介平臺,具有以下兩重理據。
作為價值觀念表達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即使獲得表達上的一致,也無法避免個體理解的主觀化、情境化和多元化。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討論,必然面臨不同話語體系、思考角度、思維方式、利益主張的張力。避免“自說自話”或“恣意解釋”,須邁向一種規范化和制度化的理解。
在多元社會,以共識性價值為指引的規則、制度和法律,是落實和實現價值的規范路徑,也是走出主觀價值言說所致誤區的現代途徑。按照昂格爾的觀點,現代社會所設計的法律程序,是在平等理念指引下為社會各方創造的價值博弈、反思和整合性的平臺;在此基礎上,現代社會的法律規則,實際上就是經由程序所確立的價值共識的規范表達;而法律規則的實施,則是依托價值共識進行社會治理的間接過程。③參見[美]昂格爾:《現代社會中的法律》,吳玉章、周漢華譯,鳳凰傳媒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憲法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最高規范載體。憲法記載了人民關于國家的根本性共識,奠定了人民在經歷了一系列苦痛后所選擇和確定的國家目標和國家根本制度,并且以國家機構和公民基本權利體系的設置,完成了對國家和人民關系的持續性、動態性整合。這一整合過程,既源于構成政治共同體存續基礎的社會核心價值對政治共同體的自發整合,也通過憲法實施為社會核心價值與社會的互動性發展提供了程序性平臺,實現社會核心價值之所以為核心價值(具有正當性)的動態性自我證成。④正如學者所言,在注定存在價值導向的思考中,憲法學須面對價值從何而來、價值判斷何以正當的追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正當性證成,應當依托憲法所設置的程序性商談結構。參見林來梵、翟國強:《憲法學思考中的事實與價值——有關憲法學的一個哲學話題》,載《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56—64頁。據此,憲法方可稱得上是對作為其正當性基礎和效力來源的社會核心價值的制度化和規范化的權威表達。
在文本上,現行憲法經過1993 年、1999 年、2004 年、2008 年四次修改,已經較為全面地表達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在1993年憲法修改時被確認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目標;“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在《憲法》第5條、第二章等條款得以體現;“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則在《憲法》第24條、第52—55條等條款中得以體現。2018年憲法修改明確規定“國家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對各具體條款的總括性規定,與具體條款形成了規范涵射關系。值得說明的是,這一修改意蘊在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當代中國精神的集中體現,凝結著全體人民共同的價值追求。做這樣的修改,貫徹了黨的十九大精神,有利于在全社會樹立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鞏固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共同思想道德基礎。”①王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草案)〉的說明——2018年3月5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18 年第S1 期,第95頁。
憲法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確認,是中國憲法不同于西方經典憲法的獨特品格所在。這一品格植根于當前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實踐,集中反映在《憲法》序言第7自然段所闡述的國家指導思想、“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國家目標和由此分別指引的各領域基本制度。[5](p25)它深刻地表明了中國憲法與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建設的深度契合性。由此,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最高規范載體的憲法,其意義不僅在于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供一種規范化和制度化的語境,更在于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用的發揮提供了一種基于憲法法治的現代路徑。
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面臨著國家治理體系如何界定的理論難題。政治學、法學、行政學等不同學科對此有不同理解,這在客觀上制約了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規范梳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是新時代思考國家治理體系的切入點。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就是要堅持和完善包括黨的領導、人民當家做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在內的十三個制度體系,以此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②《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這是對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全面梳理和系統概括。
憲法規定了國家的根本任務和根本制度。現行憲法業已在與改革相伴相生的過程中確立了上述制度體系,但須從整體統合的角度將上述制度體系及彼此間的結構關聯整合進作為根本制度的社會主義制度,由此將具體制度體系導向“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之國家目標實現。
憲法是國家組織和運行規則的規范化和體系化表達。[6](p5)國家治理體系是按照國家組織和運行規則確立起來的根本制度和基本制度體系。我國的根本制度是社會主義制度,“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是社會主義國家目標和社會主義制度的內在價值。在此導引下,憲法總綱分別構建了社會主義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生態等領域的基本制度,規定了當前關涉國家核心利益的基本國策。領域制度依托治理體系來實現目標,憲法為此構造了三大體制結構,分別將對應的制度體系整合進來:(1)執政黨領導人民的主權結構,持續進行意志整合和共識凝聚;(2)以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為主體的政體結構及其政權組織形式,依托“立法—執法”將國家意志轉換為立法并實施,實現黨的領導、人民當家做主和依法治國相統一;(3)由公民監督啟動和國家監督聯結的監督體系,確保國家機構的職權行使契合國家使命和公民權利保護的目標。由此觀之,憲法構造了國家治理體系的規范結構,將各具體制度體系整合進由明確國家目標指引、以社會主義制度為基礎的治理體系中。③關于中國憲法體制的具體論述,參見秦小建:《中國憲法體制的規范結構》,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2期,第61頁以下。
作為轉介平臺,憲法承擔三種功能:一是核心價值觀的規范載體(國家目標和憲法價值體系);二是價值整合的程序結構(基本權利和價值商談的政治結構);三是治理體系的規范結構(根本制度、政體和政權組織形式)。可以看到,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本源、由其轉換的憲法價值體系和國家目標,構成二者的聯結點。在此基礎上,方可全面系統分析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規范邏輯。
核心價值觀內含的“國家—社會—個體”結構,表達了公共性的交互結構。價值多元是現代社會的基本預設。價值多元不僅是描述性的,更是規范性的。[7](p100)其規范要求在于消解價值多元不可通約所帶來的常態化價值沖突,解決個體價值自主與作為社會發展基礎的社會共識相協調之難題。如何在保存價值多元前提下促進價值融合和共識凝聚,依賴于一種承認并回應價值多元的憲法協商結構。
這一憲法協商結構體現為兩個方面:(1)執政黨作為道德引領者,通過與人民的聯系(群眾路線、思想作風紀律教育),動態性地匯聚為價值共識,凝結為國家的合法性根基。(2)政協作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制度載體,經由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的愛國統一戰線平臺,促進執政黨關于國家的總體戰略對社會各階層的訴求進行深度權衡,從而深化價值共識。這一規范性的調和過程,本質上是個體與社會的相互建構性的一種表達。社會依托家庭、社區、學校和職業組織對個體進行價值濡化。在此意義上,社會核心價值表現為由習俗傳統和文化選擇所構成的社會生活方式和公共理想。個體的社會性,意味著個體價值自主并不排斥社會核心價值的輻射與導引。
這一調和過程,亦深刻地表達了一種立足于循環式溝通的“群眾路線”模式——從群眾中汲取大眾的意見,體現群眾的文化,這種文化因而是民主的,只有民主的文化才能充分地宣傳和動員群眾;[8](p708)再據此到群眾中進行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于行動,并在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9](p899)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須植根于群眾的意志整合,并作用于群眾的意志教育,形成群眾、執政黨與成長中的國家意識的協調并進。[10](p272)而其根本在于群眾意志的主體性整合與動態性成長,國家從中汲取力量并推進建設。[11](p38-39)
憲法通過“執政黨—人民”主權結構,反映和表達個體與社會互動關系所凝聚的社會核心價值,進而轉換為憲法價值體系,形成社會核心價值觀與憲法價值體系的同構。這一同構體現在憲法的文本上:《憲法》序言第7自然段闡述了國家的指導思想和意識形態、社會主義共同理想和現代化建設的國家目標;《憲法》第19—24 條規定了精神文明建設(包括文化建設和思想道德建設)的路徑,是個體層面的價值觀的規范表達,與序言第7自然段的國家指導思想、國家目標形成內在關聯;《憲法》第5條、第33條等,體現了自由、平等、公正等價值;《憲法》第51—56條將愛國、遵守勞動紀律、遵守公共秩序、尊重社會公德等要求作為公民基本義務,目的在于要求公民提高自己作為主人翁對國家、社會和其他公民的責任感。[12](p448)
憲法對核心價值觀的內化,是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規范基礎。韓大元教授指出:“制憲的行為或者制憲的過程,就是把我們已經形成的一種國家和社會的共識規范化為一種憲法的內涵,也就是說通過制憲行為把一種共同的價值轉化成為具體的憲法規范,使它成為憲法解釋的一個依據和基礎。憲法文本實際上就是社會共識通過一個制憲者的行為,使得共同的價值轉化成為具體的規范的內涵。”[13](p8)
作為內化體現的憲法價值體系構成國家治理的價值依據,在憲法制度和法律體系中被規則化,同時作為評價標準用以檢驗和推動治理調整。在此意義上,核心價值觀有助于國家治理以一種集體主義目標明確的權力倫理、負責任的權利話語和共同體導向的義務觀念,加強憲法對法律的指引和控制,從而增強法律實施的道德底蘊,將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融入國家治理中。
核心價值觀凝聚共識,但不抑制社會多元。國家治理法治化既將核心價值觀的共識規范化、制度化,亦實施持續整合。以法律程序容納協調價值沖突,以法律體系承載經由程序凝聚的共識,以法律實施對價值多元進行秩序整合,從而將核心價值注入作為現代國家治理方式的法治,形成“基于法治的治理”,完成國家的合法性持續證成,實現動態性的治理秩序。
憲法的價值選擇源于社會對個體的價值整合,由憲法價值體系指引構造的憲法制度通過憲法實施,規范公民的權利義務安排,間接地表達社會整體價值選擇對個體的濡化。而個體立足于道德自主對此濡化的不同態度,是公民遵守憲法與否的深層緣由,進而也決定了憲法適用及憲法制度改革的啟動。
應當注意,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規范邏輯能否契合實踐模式,是國家治理過程中應當時刻進行反思的問題。規范邏輯本身相對抽象,亦是高度理想的。而實踐邏輯下的策略主義、非理性偏移和復雜性應對考慮,往往形成對規范邏輯的銷蝕。如何避免規范邏輯的“自說自話”,增強其實踐解釋力,達致對復雜治理實踐的“化繁為簡”,是規范邏輯應用于治理實踐的反思理性彰顯。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應根據核心價值觀提煉國家治理調整的制度需求,明確適應核心價值觀要求的國家治理體系調整的具體指向,從治理目標、治理體制、領域制度、治理評價等多層面提出建議,著力強化國家治理法治化的價值導向。
當代中國國家治理一以貫之的主題,是如何通過發展達致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目標。《憲法》序言第7自然段對此做了清晰的表述:“中國各族人民將繼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一表述含義豐富,實質上構成了中國國家治理的“基礎規范”,具有雙層意義結構:一是現代國家意義上的“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之目標塑造;二是現代國家的社會主義屬性確證。[14](p146)那么,如何實現現代性國家目標與社會主義屬性的價值調諧?
早先的探索高度強調以績效為導向的發展主義,形成的是以物質主義為基礎的績效合法性,力圖為建設一個富強的國家鋪墊物質基礎。而面對多元復雜的大規模國家轉型現狀,單向的發展主義無法回應發展區域多元、階層訴求多元、文化觀念多元混雜而成的多元主義格局,不斷滑向以績效評價為中心的經濟發展主義,并以此主導了其他領域的價值目標,某種程度上走向了經濟價值目標對其他領域的“殖民化”,造成了“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偏斜局面。
在新時代,發展仍是基本旋律。因為,唯有通過發展才能從根本上回應新時代的社會主要矛盾,以解決“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問題。①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參見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但這種發展,是以“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為導向的“新發展理念”。2018 年修憲確認了這一發展理念的重大轉型,將“貫徹新發展理念”寫入《憲法》序言第7自然段,由此明確表達了以“新發展理念”來融合現代性國家目標與社會主義屬性的基本邏輯。
“新發展理念”提倡協調發展,高度強調發展的整體性和協調性。[15](p47)所謂協調發展,實際上為其他領域的價值目標與經濟領域“富強”目標提供了“價值視域融合”平臺。“富強”是近代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最高目標。當代中國倡導“新發展理念”,仍以“富強”為先導性價值,但格外強調其他領域價值對“富強”引導下的發展模式的內在規訓。
社會主義國家邏輯下的“富強”,內含雙層價值結構:一是國家富強,這是首要價值,通過公有制和集體主義實現整體性的國家發展;二是共同富裕,這是社會主義本質目標,通過按勞分配和民生保障讓個體共享國家發展福祉。在新時代,強調國家主導的“富強”與“自由”形成了某種程度的調和。當前國家治理試圖通過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調整,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在“富強”的目標統攝下,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須從前提、過程和結果三個層面進行價值融合:前提是從教育、物質幫助等方面給予自然弱勢以合理的差別待遇,使其獲得參與競爭的“平等”機會;在競爭過程中,以“法治”創造公正的競爭環境,消除不正當競爭;在結果層面,以“法治”保障競爭結果,同時強調以“公平”為導向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和社會保障體制改革。[16](p22)
生態文明構成對以“富強”為導向的發展主義的另一種價值規訓。不可否認,發展與生態文明仍存在一定的緊張關系。但二者并非不可調和。“美麗”這一生態文明價值被升華為國家目標,意味著對以生態為代價的發展模式的摒棄,但不意味著否定發展主義。參照羅爾斯“社會和經濟的差別對待須以最小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為前提”之模式,作為國家目標的生態文明與富強融合而成的新發展理念在協調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之間關系的原則可以表述為,發展須以促進生態文明為前提,至少不能以損害生態為代價。
核心價值觀指引下的國家治理價值目標重塑,意在表達要建設一個什么樣的國家之愿景;而落實這一愿景,則依托一個以核心價值觀為價值基礎、貫徹核心價值觀要求的國家治理體制。
改革開放以來,現行憲法確立了以人民代表大會為中心的常規治理體制。這一治理體制首先通過人民代表大會將執政黨凝聚的人民意志轉化為國家意志,并交由行政機關等國家機構加以落實。在此基礎上,通過公民監督機制和公共輿論將公民訴求和社會呼吁導入治理體制,促進治理過程的不斷調整,從而形成國家、社會和個體的溝通結構。由此可見,核心價值觀和國家治理體制分享“國家—社會—個體”規范結構,這決定了二者處于價值與制度、觀念與行為、內在與外顯的交互作用結構中。
不過,以物質主義為內核的發展主義,塑造著治理體制的現實行動邏輯。它依托相對集中、具有縱深覆蓋力和組織執行力的權威性官僚體制,在保證有效治理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不斷強化國家對社會的滲入。[17](p17-18)這一權威型治理體制是針對各個階段的現實需要應運而生的,在穩定的政治核心的堅固領導下,強調以解決現實問題為出發點,鼓勵地方進行創新試點,并積極回應地方經驗和民眾反映強烈的訴求,展現了明顯的制度優勢。[18](p103-105)而其帶來的后果就是,缺乏一種具有穩定價值目標的頂層設計和體制謀劃;對問題的解決雖然高效,但卻因決策的單向性而導致有時無法切中癥結;國家目標被狹隘化為指標任務,治理機制甚至被異化為“項目制”性質的壓力型競爭模式。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正是為革除這一治理體制的積弊,在此基礎上構造一個融貫現代性國家目標和社會主義屬性的國家治理體制。從憲法構造的憲法體制的結構維度而言,這一治理體制應當立足于“黨的領導—人民中心—依法治國—社會參與”體制結構,從四個方面進行調整:
(1)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執政黨自身的執政能力和領導水平是基礎保障。在日趨多元的當下,執政黨應更為強調“執政黨—人民”依托政治協商和群眾路線所進行的雙向溝通,促使自上而下的主權宣示與基于個體福祉的人民認同相貫通,從而將民眾的訴求匯聚成國家意志,成為治理體制的基本遵循。這也是核心價值觀作為價值提煉與基于個體福祉的人民認同在治理體制中融合為一的要義所在。
(2)優化以人民為中心的政體結構。在制度上,人民代表大會是執政黨領導人民所凝聚的意志轉換為國家意志的制度平臺,人大須對相對宏觀的主權意志進行具體領域的議題化轉換,由此在“績效—民生”“發展—福利”“整體—個體”“權威—認同”等多重價值選擇中進行具體議題權衡,體現公共政策的價值導向。[19](p63)核心價值觀引領下的公共政策之價值選擇,是一個民主選擇的過程。核心價值觀是一種規范性的社會整合,并不排斥社會多元。在具體議題中的多元博弈,只要在核心價值觀的輻射下,不僅不是對核心價值觀的悖反,反而還為核心價值觀提供驗證和動態證成。因而,對于人大而言,體制優化首先以提升公共決策民主性為目標。
(3)夯實“立法(決策)—執法(執行)”之依法治國結構。依法治國是從國家治理的行動層面,將人民凝聚起來的核心價值觀落實在具體議題治理上,輸出為治理效果,轉化為治理效能,并以反饋來持續強化治理的合法性基礎。[20](p34)核心價值觀指引下的這一結構完善要求:一方面,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律法規的立、改、廢、釋全過程,加強重點領域立法,從而將“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國家目標內化為各領域立法和決策的價值遵循。[21]另一方面,在行政和司法對法律和決策的執行過程中,通過核心價值觀檢驗法律和決策落實核心價值觀的效果,據此為法律和決策貫徹核心價值觀提供反思機制。
(4)鼓勵社會參與,形成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有效的社會參與是補足人大民主功能和防范單向治理的重要途徑。社會聯結個體與國家,一方面是個體的聚合,可有效匯聚個體訴求,構成個體價值教化的基本場域;另一方面則為國家輸入來自多元訴求的信息方案和壓力,促使國家對個體訴求做出積極回應,構成一種雙向的價值溝通機制。當前,如何發揮執政黨在建立國家與公民關聯中的作用,是重要的組織依托。在社會治理過程中,將業已凝聚的價值共識作為社會整合的基本來源,在制度上依托群眾路線和協商民主,依托群團組織,以此作為公共領域整合的核心引力,無疑構成當代中國社會治理結構優化的重要路徑。
“富強”是經濟領域的國家目標,是基本經濟制度的目標遵循。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基本經濟制度的三個構成。[22](p36)基本經濟制度體現了社會主義要求,彰顯了中國經濟制度與資本主義顯著不同的目標導向,即以“富強”為導向的所有制結構、保障公平的分配制度的社會主義特色。也即,“公正”是社會主義國家邏輯下對“富強”的延展。“富強”指引下的基本經濟制度的改革議題,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前提在于培育一個遵守現代契約精神、具有穩定信任關系的成熟市場;(2)以“放管服”改革、權力清單制度建設、行政審批制度改革為導向的法治政府建設,規范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釋放和培育市場的自主力量;(3)完善以按勞分配為主體的分配制度,鼓勵勞動創造價值,從而推動創新動力;(4)建立以勞動的社會貢獻率為基準的收入分配基本格局,矯正少數人獲益的分配結構偏差,維系基本的經濟正義;(5)城鄉二元結構的漸進式改革,逐步消除對資源自由流通的人為限制;(6)自然資源許可使用體制、土地“所有權—使用權”的二元產權設計、國有企業經營體制構成的公有制管理運行體制及其改革,協調“全民所有”的“民主”與經濟運行“效率”價值之間的緊張關系。
“民主”是政治領域的國家目標,是根本政治制度的目標遵循。在價值邏輯上,“民主”兼容“自由”“平等”“法治”。作為這一價值邏輯的演繹,人民代表大會是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做主和依法治國有機統一的根本政治制度安排。“民主”導向的政治制度改革,與上文以人民為中心的政體結構相契合。遵從核心價值觀的指引,具體議題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作為民主結構的“人民—代表—人大—人大常委會”之優化,避免民主的自我限縮和官僚化傾向;(2)以立法和決策程序設置多元意志的博弈平臺,將公民訴求導入政治體制,避免沖突溢出秩序;(3)促進圍繞個體理性展開的公共交流、圍繞民主參與展開的公共決策、圍繞公共理性展開的公共協商,培養理性公民,構建多元的民主協商程序,由此作為公共決策的“基礎結構”,強化民主審議,構建民主結構與公共輿論的溝通機制;[23](p94)(4)以“法治”為內在精神的權限、程序和監督機制,使民主意志的執行者在民主意志控制下,運用法律思維和法律制度回應社會關切,提升治理效能。
“文明”是文化領域的國家目標,是基本文化制度的目標遵循。“文明”指向的基本文化制度,有三個具體目標:一是培養社會主義公民;二是為社會主義建設凝聚精神和動力;[24](p437-440)三是塑造民族的文化自信。[25](p323)在具體議題上,從個人層面而言,“愛國、敬業、誠信、友善”是“文明”價值的具體闡釋,是培養什么樣的公民的表達。在公民教化機制上,依托家庭、學校、社區和職業組織等社會性機制的價值濡化過程,協調公民教化與個體自由的矛盾,避免公民因國家過度干預而產生的抵觸。因此,家風建設、職業倫理、社會公德的促進是當前精神文明建設的主要議題。
在治理過程中,國家治理面對的是一個高度復雜的現實社會。治理體制和治理體系雖對這一復雜現實業已進行了“化繁為簡”的作業,但專業化的治理必然面臨“以簡駕繁”的實踐難題。治理過程混雜著客觀環境、主觀動機、實踐策略、現實意外等多重因素,也會受裁量空間、執法能力和利益的影響;對責任的規避和對治理效能的追求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定的緊張關系,亦承受著合法性評價和績效考核的壓力,因而會生發出諸多頗具現實意義但亦構成策略性行動的非常規治理方式。就此而言,治理的實際過程對治理結構的系統性、協調性、多樣性有較高的要求;而治理體系也會通過檢驗、評價和反思機制,實現對治理過程的總體控制,避免其在復雜現實面前的異化。
對治理過程的檢驗、評價和反思機制,一方面基于合法性判斷。但合法性審查主要遵循形式法治判斷,顯然無法應對具有特定行動邏輯的實踐治理,因此可能會將實踐治理導向“不出事”的消極治理。另一方面,這一判斷也可能形成對有效治理的束縛,限制其積極作為。那么,如何在形式法治判斷中融入實質性的價值,但又避免實質性價值消解形式法治的約束性功能,是檢驗、評價和反思機制的核心問題。
以核心價值觀指引的治理評價機制構建,正切中上述問題的肯綮。首先,基于形式合法性的執法權限和程序限定,不能因有效治理而被僭越。事實上,權限和程序限定,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治理效率,但卻構成對治理結果的必要權衡、自我審視和過程控制機制。其次,在裁量基準確定和手段選擇中,融入核心價值觀的考量。基于核心價值觀的考量,在法治框架下主要體現為比例原則的控制,即目標的正當性、手段與目標的關聯性以及手段的合比例性的順次考量,這是避免執法者陷入價值主觀恣意的必要規范路徑。最后,基于核心價值觀指引的治理目標,對治理結果進行評判,據此反思治理體制、依據和過程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并以此對接監督機制。
“核心價值觀—憲法—國家治理體系”結構,為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構造了一個內在聯結的轉介機制。而核心價值觀內含的“國家—社會—個體”結構,實則也應為國家治理所遵循,由此為合法性證成提供規范結構。基于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國家治理承擔公共性載體和合法性證成功能。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法權安排,須服從于“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建構邏輯,須圍繞社會主義國家使命和當代目標這一根本命題展開討論。
應當指出的是,本文的梳理更多是從規范意義來總結實踐問題。規范邏輯本身是相對抽象,亦是高度理想的。而實踐邏輯下的策略主義、非理性偏離和復雜性應對考慮,往往形成對規范邏輯的銷蝕。加之價值觀本身的特點,即使表達一致,也無法避免理解的主觀化、情境化和多元化,核心價值觀融入國家治理的討論,必然面臨不同話語體系、思考角度、思維方式、利益主張的張力。如何避免規范邏輯的“自說自話”,增強其實踐解釋力,達致對復雜治理實踐的“化繁為簡”,是本文始終追求但無法盡善盡美之處。同時,核心價值觀引領治理調整的具體指向,既要密切關注治理實踐難題及其生成邏輯,又須從價值論維度思考這些難題背后的價值沖突及其解決方式。這就需要高度關注價值問題的“可為”與“不可為”的界限區分。如何避免陷入脫離治理實踐的價值空談,避免價值虛無主義和價值相對主義,亦構成另一個須重點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