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馨怡
(中南大學,湖南 長沙 410083)
2015年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審理的一起離婚糾紛案件中,原被告雙方婚前選擇“兩家并一家”①通過對相關資料和文獻的閱讀,“兩家并一家”與“兩頭婚”是在不同地區的不同稱呼,兩者所代表的意涵一致。參見黃亞慧:《蘇南地區的并家婚姻考察》,《中國青年研究》2014年第11期,第24-28頁。,生育兩個小孩,各姓一家。但是婚姻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一帆風順,婚后由于婚生女的姓氏矛盾和瑣事矛盾產生糾紛而訴諸于法庭②參見(2015)昆巴少民初字第0052號,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高某和薛某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在這個案件中,別具一格的“兩家并一家”影響婚姻家庭秩序。以“兩頭婚”和“兩家并一家”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進行檢索,經過篩選共得到22份判決書。其中,根據“兩頭婚”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查詢出裁判文書2份,案由分別為民間借貸、離婚糾紛,其中在離婚糾紛中法官未判決離婚。以“兩家并一家”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索,通過篩選得到裁判文書20件,案件以江蘇省和浙江省居多,其中江蘇省共15件,浙江省3件,而其他省份也有相應分布。這些判決書中涉及的案由以離婚糾紛為主,還包括不當得利、民間借貸、繼承糾紛等其他方面。“兩頭婚”多表現為雙方“兩家并一家”的婚前約定以及原被告的表述中,且離婚糾紛多以感情未破裂判決不予離婚。同時,“兩頭走”“兩邊過”與“兩頭婚”的習俗有所差別,也有相似之處③有研究認為“兩邊走”“兩邊過”就是“兩頭婚”的其它稱呼,但是通過研究發現,“兩邊走”“兩邊蹲”突出表現為家庭居住方式是“兩頭”,與“兩頭婚”的特點有所差異。參見王慧、狄金華:《“兩頭走”:雙獨子女婚后家庭居住的新模式》,《中國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第9-12+30頁。。以“兩頭走”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經過篩選得出7份相關的裁判文書,案件的分布廣泛,以江蘇省居多。其中多表現為雙方約定選擇“兩頭走”,且法官多判決不予離婚。以“兩邊過”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得出4份判決書,其中3份為離婚糾紛,表現為雙方約定“兩頭過”。
從判決書可以看出“兩頭婚”多在江浙部分地區出現,是男女雙方自由的選擇。并且在判決書的內容描述中,關于“兩頭婚”的表述多為“登記后雙方按本地‘兩頭婚’習俗舉行婚禮,婚后在雙方父母住所輪流居住”①參見(2014)嘉海鹽民初字第200號,浙江省海寧市人民法院吳某與王某甲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雙方在經介紹人介紹時已明確兩家并一家,生小孩二個,各姓一家”②參見(2015)昆巴少民初字第0052號,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高某和薛某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展現出獨特的婚姻習俗特點。“兩頭婚”的出現,有著傳統觀念和倫理的印跡,也有婚姻權利和自由的追求。概言之,一方面,“兩頭婚”的產生展示了農村地區婚姻家庭生活的變遷;另一方面,“兩頭婚”不能脫離同“傳宗接代”的關系,也表現出內在傳統的婚姻家庭倫理。對“兩頭婚”人們褒貶不一,有的認可,有的排斥,有的質疑。
“兩頭婚”是“兩性結配,男方不言娶,女方不說嫁,各自戶口不變更;男女雙方家中各自裝修新房,夫妻婚后在雙方家庭輪流居住;雙方經協商,婚后生兩個孩子,分別隨父母姓;有義務贍養雙方父母,也有權利繼承雙方財產”[1]。“兩頭婚”不僅僅在浙江部分農村地區有所發展,在其他地區也以不同的名稱、相同的內涵展現出來,比如“并家婚”或稱之為“兩家并一家”③參見莊孔韶、孫靜:《“并家婚”家庭策略的“雙系”實踐》,《貴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第41-45頁。同時在有些地區也具有與“兩頭婚”相同內涵的習俗,如“兩頭扯”,參見邢莉:《廣西東山瑤族的婚姻形態探析》,《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73-79頁。。
“兩頭婚”表現為:第一,男女雙方沒有嫁娶觀念。第二,對子女的姓氏約定,一般表現為一個隨男方姓,一個隨女方姓。不過有學者研究發現,如果雙方協商好生育一個孩子,可以父姓母名或者母姓父名④有學者研究發現,實踐中有父姓母名或者母名父姓的情形。參見張靜:《浙江桐鄉“并家婚姻”策略的人類學解讀》,《廣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第45-52頁。。第三,在男女家庭兩邊輪流居住。第四,繼承各自父母財產,共同贍養父母。若雙方采取“兩頭婚”,那么就確定男女在婚后如何經營婚姻家庭生活。選擇“兩頭婚”習俗的男女,需要遵守雙方的約定。雙方有贍養父母的義務,有撫育子女的義務,通過權利和義務的分配維持婚姻、家庭的發展。同時,選擇“兩頭婚”也意味著對生育計劃和子女姓氏的約定和協商,以此維護家庭生活的秩序。
對于婚姻家庭制度而言,在婚姻家庭法律中注重男女雙方的權利平等,如何調整婚姻家庭成員的權利和義務關系是重中之重。就“兩頭婚”中婚姻家庭的權利義務分配來看,“兩頭婚”總體上表現出一種男女平等的權利義務關系。就權利方面而言,首先,在“兩頭婚”中夫妻在子女姓氏上改變了姓氏的傳統安排;其次,夫妻各自繼承原生家庭的財產。最后,“兩頭婚”夫妻在兩個家庭輪流居住,滿足雙方的情感訴求,創造了一種更加平衡的家庭生態,而不再是表現為以男方為主的居住形態。男女雙方有義務共同贍養父母,照顧子女,維護“兩頭婚”家庭秩序的穩定。
總體而言,“兩頭婚”是對于農村嫁娶婚行為方式的改變。“對于約定俗成的人倫習慣,我們沒有必要一概冠之以封建殘余加以否定,而應當仔細甄別和篩選,在合理的限度內給予必要的確認,以維護家庭倫理的脈脈深情。”[2]婚姻家庭中如何處理好身份關系和財產關系不僅需要婚姻家庭法律調整,也需要考量傳統習俗的作用。
與其他的社會關系相比,家庭關系受社會的控制較多,規范化程度較高[3]。婚姻家庭關系不僅有正式法律的調整,更有道德倫理、習俗等多方面的約束。傳統的婚姻習俗在某些方面雖然與法律制度中規定的內容有所不同,但仍然為人們所接受、認可,它們的存在不是與法律所確定的秩序對立。“兩頭婚”、傳統的嫁娶婚等多種婚姻模式給予人們一定程度的選擇。
因為婚姻家庭關系具有倫理特征,再加上不同地區有著各自的婚姻習俗,所以婚姻家庭生活中的行為方式與法律規則有所差異。相同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國家,“可能在歐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其丈夫與妻子、父母與孩子、家庭與外界之間的關系,如它在生活中實際形成的那樣,與制定法的規范相一致”[4]。就目前的婚姻法律制度而言,《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五條①《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五條:自然人應當隨父姓或者母姓。、第一千一百二十六條②《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六條:繼承權男女平等。、第一千零六十七條③《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七條:成年子女不履行贍養義務的,缺乏勞動能力或者生活困難的父母,有要求成年子女給付贍養費的權利。分別規定了子女姓氏權、財產繼承權以及子女的贍養義務。意思自治的契約精神在現代婚姻法律秩序建構意義重大,例如婚內協議。“兩頭婚”的存在雖然隱含著傳宗接代的倫理觀念,但是在婚姻家庭居住、子女姓氏、父母贍養、財產繼承等方面理性協商和安排,突破原有的婚姻家庭習慣,可以說是契合現代婚姻家庭倫理,同時也是與現代婚姻法律秩序的互動。盡管“兩頭婚”面臨諸多爭議,但其展現的獨特價值,是對現代婚姻家庭精神的回應和探尋。
社會經濟發展帶來的家庭經濟能力的支撐是“兩頭婚”形成的經濟基礎。在“兩頭婚”流行的浙北地區以及“兩家并一家”流行的蘇南地區,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普遍較高,家庭經濟水平的提高讓“兩頭婚”成為部分男女雙方的選擇,尤其是少子家庭的選擇。從“兩頭婚”的實踐來看,選擇“兩頭婚”的男女雙方家庭物質生活水平較好。同時,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兩頭婚”由女方家庭主動提出的較多。透過這一現象,可以看出農村婚姻家庭生活的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婚姻家庭利益需求的改變和增長。
一方面,社會經濟的發展推動農村地區向現代化轉型,人們期待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另一方面,得益于經濟的發展,男女雙方家庭經濟能力可以為“兩頭婚”的選擇提供一個有力的經濟支撐。例如,傳統的嫁娶婚中一般采取從夫居,贅婿婚采取的是從妻居,而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雙方家庭可以改變傳統的婚姻居住方式,這使得“兩頭婚”得以實現。但顯而易見的是,“兩頭婚”不是所有家庭和個體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家庭的物質生活水平是“兩頭婚”被選擇的基礎之一。
“兩頭婚”離不開鄉土社會的傳統。費孝通先生認為,“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5],同時“維持禮這種規范的是傳統”[6]。第一,“兩頭婚”滿足姓氏傳承和家庭延續。不單單是“兩頭婚”,通過對不同婚姻習俗生成邏輯的探尋,都不難發現其形成有著倫理的印跡。嫁娶婚在鄉土社會中流行,其背后離不開傳統倫理。男婚女嫁、生兒育女、父慈子孝、傳宗接代、延續生命,傳統倫理約束著婚姻家庭生活,形成婚姻家庭秩序。現代化進程在不斷推進,但傳統的婚姻家庭倫理思想一直影響著鄉土社會,有著獨特生命力。一般的情況下,“兩頭婚”的男女雙方通過生育安排和子女姓氏安排,使得雙方姓氏得以延續,從而使雙方家庭傳遞下去,這其中蘊含著傳統的生育倫理,相較于從父姓的傳統,女方家庭的姓氏得以延續。第二,“兩頭婚”的形成離不開傳統的代際倫理。儒家思想所產生的倫理規范對當代社會生活的影響體現在觀念和行為之上。尊老愛幼、孝敬父母、長幼有序是我國傳統家庭倫理中的重要內容。“兩頭婚”立足于滿足家庭幸福,維系父母與子女情感,承擔家庭責任。
“兩頭婚”的形成離不開現代的婚姻家庭倫理。現代婚姻家庭倫理以自由、平等、相互尊重為特征,夫妻之間的自由平等、父母對子女的關愛和照顧,子女對父母的感恩和尊敬、家庭關系的和諧,都是現代婚姻家庭的倫理道德的體現。《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三條的規定①《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三條:家庭應當樹立優良家風,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互相關愛;家庭成員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是現代婚姻家庭倫理的最真實的寫照。“兩頭婚”立足于現代婚姻家庭倫理道德,體現了對子女的關愛、夫妻之間的平等、對父母的孝順和尊敬,以一種雙方家庭之間相互尊重且相互協商的形式,確定家庭生活交往的規則。因此,現代的婚姻家庭倫理推動“兩頭婚”的形成。
“兩頭婚”的形成離不開人們婚姻家庭利益需求的增長。基于個體對于婚姻家庭生活的期待,“兩頭婚”能滿足主體的權利追求、家庭發展和情感需求。家庭延續的需求、親子感情維系的需要、父母贍養的需求、追求自身發展的需求、追求美好幸福家庭婚姻生活的需求等種種利益需要,成為了“兩頭婚”形成的利益基礎。因此,“兩頭婚”承載的男女雙方及雙方家庭深厚的利益需求,構成了“兩頭婚”的利益基礎。
對更加平衡的婚姻家庭利益的需要是“兩頭婚”形成的另一利益基礎。一方面,社會生活的變遷,婚姻家庭觀念發生改變,使男女雙方在婚姻家庭方面的利益需求不斷增長。而現代權利觀念和文化的影響使婚姻家庭中更加注重男女平等,注重權利和義務的平衡,注重家庭的情感聯系。然而傳統的嫁娶婚不能契合男女雙方的利益需要,女性的家庭婚姻利益訴求得不到滿足。另一方面,婚姻家庭法律制度的建立與完善使得人們越來越關注婚姻家庭權利,包括但不限于自由權利、財產權利、子女姓氏權利等方方面面。與此同時,在生育政策的影響下,農村地區部分家庭想要延續姓氏,希望家庭資源可以得到傳承和發展。因此,對相互平衡的婚姻家庭利益的需求有助于“兩頭婚”的形成。
“兩頭婚”是主體基于需要自主、自由選擇的。“兩頭婚”所指向的目標是幸福,所關注的是人。“人的自然之性與社會之性所決定的人的需要,以及這種需要所導向的自由意志支配的選擇行為構成權利的最重要的基點”[7]。一方面,“兩頭婚”是個體自由自主權利的表達,每個人都有權選擇如何實現自己的婚姻家庭利益,以滿足自身的需要和發展,這本身是人的自由權利;從其產生來看,人們想要采取何種方式實現婚姻家庭利益的需求也是選擇“兩頭婚”的主體自由選擇。因此,“這就意味著無論國家或社會的外力量是否到位,社會主體自身就將其行為選擇構織進自己所需的權利體系之中”[8]。為滿足自身訴求,人們選擇或者說是創造“兩頭婚”,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價值得到彰顯并且權利得以實現。社會生活的變遷對于婚姻家庭結構、婚姻家庭觀念帶來了巨大沖擊,當個體選擇“兩頭婚”時,約定協商婚姻家庭中的安排,使社會主體通過個人權利運行,實現其自由意志。
“兩頭婚”是在婚姻自由基礎上男女雙方的選擇。從家庭利益、宗族利益到個人利益的轉變,婚姻權利成為個人所有,不再受到強制,也不為傳統的觀念所束縛。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婚姻模式或者習俗去實現個人的利益。“兩頭婚”的出現或者說它被部分地區的個體所選擇,正是婚姻自由的體現。在婚姻自由下,選擇“兩頭婚”的男女雙方家庭就居住方式、生育安排、子女姓氏等問題在婚前通過雙方家庭的理性協商達成一致,從而保障未來婚姻家庭內部的和諧穩定。因此,選擇“兩頭婚”的這一過程是婚姻自由的體現,其行為方式也展現出婚姻自由的原則。
“兩頭婚”是被人們所認同、被法律所允許的一種婚俗習慣,符合婚姻家庭制度的精神,也沒有違背婚姻自由。“兩頭婚”中男女雙方以及雙方的家庭成員都獲得尊重和信任,這也是家庭成員共同參與家庭事務的表現。這一過程意味著“雙向的妥協與折衷并行”[9]。盡管“兩頭婚”的表現形式與“嫁娶婚”不同,但是兩者的最終目的都是使男女雙方在婚姻自由的前提下形成婚姻法律關系。
“兩頭婚”是基于人們的需要而自發形成的,其存在體現秩序的自發性和內生性。婚姻家庭法律制度是經過立法程序所確定的秩序規則,它是經過正式建構形成的。與之相比,“兩頭婚”是在農村生活實踐中自發形成的符合個體需要且在法律允許范圍之內的婚居習俗。為了家庭情感的維系,或是出于家庭利益的考量,“兩頭婚”在鄉土社會中產生了。同時,人們希望擁有穩定有序的家庭內部環境,減少家庭矛盾,維護農村生活中穩定和諧的社會秩序。
正如哈耶克指出:“自生自發秩序的形成乃是它們的要素在應對其即時性環境的過程中遵循某些規則所產生的結果”[10]。“兩頭婚”的存在不是偶然,它的存在和發展必然與個體、家庭以及社會發展緊密聯系。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人們渴望不同于以往的婚姻家庭習俗或者形式去實現對婚姻家庭秩序的需要。為了適應農村地區婚姻家庭的變化,“兩頭婚”得以發展,涉及個體和家庭的利益需求、倫理支持以及經濟發展的動力。人們選擇“兩頭婚”,按照“兩頭婚”提供的行為規則行事,有助于人們形成美好、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
選擇“兩頭婚”意味著雙方選擇接受其所形成的規則和行為方式。“兩頭婚”中雙方可以就居住、子女姓氏安排等問題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進行具體協商,可以說這是雙方主體在意思自治下的“契約”。然而現實生活中,婚姻出現矛盾時,“兩頭婚”的行為方式往往被棄之不顧。相關的報道中出現過男女家庭爭奪孩子姓氏權的事例,某些判決書中也發現有雙方不遵守約定的情況,這些都表明“兩頭婚”婚居習俗協商事項未能得到遵守。“兩頭婚”對于居住安排、子女姓氏乃至父母贍養的事項不能遵守,無疑是在挑戰穩定的家庭秩序。一些研究和案例中,不乏有家庭采取簽訂協議的方式去約束雙方行為,但是協議的效力不能得到保障。這種協議的遵守依靠夫妻感情以及道德倫理,很難用違約責任進行規制與認定,也難以保證履行。男女雙方因選擇“兩頭婚”而發生糾紛時,最終其選擇有可能變成形式化的存在。
“兩頭婚”遵循的行為方式不能強制履行,否則與法治精神相違背。因為生育協議而產生糾紛的案件真實發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學者指出:“生育協議具有法律意義”[11],“生育協議不得強制履行”[12],如果侵害生育自由,這與法律精神相違背。“兩頭婚”與婚內協議、生育協議有相似之處。同樣重要的是,如果用法律的強制力去要求男女雙方履行“兩頭婚”的婚姻家庭安排,這與法治精神背道而馳。
“兩頭婚”是對傳統思想的固化還是對傳統的打破?對于這個問題,很難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在相關的報道中都曾表達出“‘兩頭婚’沒有脫離傳統的傳宗接代、香火延續的觀念”[13],甚至是“說明舊式男女不平等的婚戀觀仍存在于現實中”[14]。選擇“兩頭婚”的目的,除了延續姓氏之外,其中一個顯著的目的在于追求個人的權利和幸福,“兩頭婚”的安排有助于建立平等和諧的家庭秩序和滿足情感需求。然而,“兩頭婚”與生育安排相勾連,一般生育兩個子女,分別與男方姓和女方姓,傳達著追求傳宗接代、延續姓氏的理念,女性在生育分工上承擔著壓力,也可能會無形中加劇女性的生育負擔和剝削,造成生育矛盾。“兩頭婚”不僅僅傳達了對權利、自由和平等的追求,也流露出對傳統倫理的發展,甚至隱含著隱形的不平等,這是“兩頭婚”價值的矛盾之處。現代婚姻是在法律和正當程序之上建立婚姻關系,如何在實際生活中保障男女雙方的平等,是始終需要關注的。
婚姻離不開男女平等和婚姻自由,“兩頭婚”的現實啟示著關注男女平等權利和婚姻自由權利的必要性。梅因曾在《古代法》中說道:“在一個女性的名字出現的地方封閉了家系中有關支脈或枝條。女性的后裔是不包括在家庭關系的原始觀念中”[15]。在過去的歷史中,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往往喪失話語權,這種對女性權利的忽略和漠視現象應當予以警惕。
“兩頭婚”中男女需要承擔新形成家庭的責任,這種責任不僅僅是對親子的贍養和照顧責任,更是維持家庭和諧和秩序的責任。“兩頭婚”組成的家庭不同于以往傳統的單系家庭概念,“具有雙系傳承意義的家庭概念”[16]。“兩頭婚”夫妻、男方原來的家庭和女方原來的家庭組成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如何協調家庭秩序和解決家庭矛盾,需要夫妻雙方的協商和努力。男女雙方家庭選擇“兩頭婚”,是希望子女的婚姻幸福,雙方父母往往會給予“兩頭婚”夫妻在家庭生活中的幫助和支持。
曾經有被告辯稱:“原告擅自打胎兩次,雙方是兩家并一家的,說好小孩一家一個,原告這樣做不負責任”①參見(2012)杭余民初字第1689號,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高某甲和鄧某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為了維護“兩頭婚”的家庭秩序,需要維持男女雙方兩個原生家庭之間的利益平衡,例如生育安排、居住安排、子女姓氏等。男女方原生家庭所產生的沖突是一種復雜現象,既是出于愛護各自子女的心態,也是為了維護各自家庭的利益。為了維護“兩頭婚”的家庭秩序,如何平衡家庭利益,保障“兩頭婚”的秩序穩定,這是男女雙方家庭權力的博弈,其中必然涉及到夫妻雙方的婚姻家庭權利。例如,當“兩頭婚”夫妻不愿意生育第二個孩子或者對孩子姓氏權約定發生矛盾時,男女兩個原生家庭之間的平衡會被打破。選擇“兩頭婚”,是為了實現子女的幸福,而不是為了爭奪利益。“兩頭婚”家庭秩序的平衡和維護,不能犧牲夫妻雙方的自由和利益。一旦夫妻雙方的婚姻家庭權利被對方家庭過多干涉,個人利益和維持家庭秩序所希望的利益可能會發生沖突。然而,不能為了維護“兩頭婚”的家庭秩序而犧牲個人利益,這與“兩頭婚”的目的,即實現婚姻幸福、構建美好家庭秩序是相違背的。
尊重“兩頭婚”的選擇是尊重權利的體現。“兩頭婚”并非適合每一個人的婚姻家庭需要。將“兩頭婚”與普通的婚姻形式對比,側面反映出“兩頭婚”表現出來的地方性。農村家庭生活中,婚姻家庭的傳統以及觀念依舊具有影響力,具體表現在婚居習俗方面。同時將“兩頭婚”與婚姻協議聯系在一起,反映出對于社會主體婚姻權利自由以及權利需求的一致性。進言之,“兩頭婚”不是適合所有家庭的選擇。“兩頭婚”在浙北、蘇南等地流行,選擇“兩頭婚”的一般是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男女,且得到雙方家庭的共同支持。
“兩頭婚”是在自由限度內的自由選擇,這種選擇沒有傷害到其他人的權利,也沒有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不同個體所處的家庭背景和環境差異,導致人們對于不同的婚姻形式有著不同的選擇,無論采取何種婚姻形式,只要在法律的范圍之內,人們便可以自主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選擇。
“婚姻家庭法的系統化運動的最終目的不是在于扼殺司法的靈活性和對社會的回應性,而是要實現法律與實踐的良性互動”[17]。對婚姻家庭權利的保障不僅僅是“兩頭婚”家庭需要關注的問題,更是無數家庭的利益所在。選擇“兩頭婚”形成的家庭秩序需要男女共同維持,然而約定不具有強制力和穩定性。因此,要堅持《民法典》中婚姻家庭編所確定的法律原則,通過法律規則的運行來保障“兩頭婚”男女的婚姻家庭權利。對于“兩頭婚”家庭而言,要始終保障法律所賦予的婚姻家庭權利,履行義務,承擔家庭責任。
通過現代婚姻家庭倫理來保障“兩頭婚”男女的婚姻家庭權利。對傳統的婚姻家庭倫理,如孝順父母、關愛子女等方面,雙方應當始終堅持這種優秀的傳統倫理秩序,承擔家庭責任;同樣重要的是,發揚以自由、平等、尊重為核心的現代婚姻家庭倫理,以此保障婚姻家庭權利。將婚姻家庭倫理放在突出位置,是對于“兩頭婚”男女婚姻家庭權利的保證,也是在強調其應承擔的家庭責任,促進婚姻家庭生活更加平等,以此維護家庭的和諧。
通過“兩頭婚”的實踐形態研究①通過“兩頭婚”的實踐形態,可以看出“兩頭婚”既有甜蜜又有苦澀。參見石偉:《“兩頭婚”的實踐形態及其內在影響》,澎湃新聞,2020年12月23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0505504,訪問時間2021年9月7日。,“兩頭婚”的選擇為男女雙方婚姻家庭帶來了益處,選擇“兩頭婚”往往可以解決家庭延續、父母養老、財產繼承等問題。但從我們研究的裁判文書來看,其中有一個案例是男女雙方家庭因為孩子的姓氏未按照約定產生矛盾②參見(2015)昆巴少民初字第0052號,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高某與薛某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另外一個案例表現為夫妻因為“兩家并一家”的婚姻方式而輕易分居,失去感情基礎③參見(2015)吳少民初字第203號,蘇州市吳中區人民法院湯某與蔡某甲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不難發現,“兩頭婚”在實踐中會因其獨特的形式在夫妻感情、子女撫養、財產關系等方面產生矛盾。涉及“兩頭婚”的離婚糾紛與其他離婚糾紛具有相似之處,都是因為矛盾的產生導致感情的破裂。
“兩頭婚”在司法裁判中主要表現為作為一種事實去主張或者反駁訴求,“兩頭婚”在司法裁判中的作用并不明顯,對于法官的裁判方式無明顯影響。通過對已有裁判文書的考察,“兩頭婚”通常是原告或者被告主張的事實,在裁判文書中具體體現在原告訴稱和被告辯稱中,原、被告往往基于“兩頭婚”的事實去主張權利。有的案件中,法官會在事實查明中對于男女雙方選擇“兩頭婚”的事實進行肯定,例如在蘇州市相城區人民法院審理一起離婚糾紛中,法院查明中表述為:“原、被告……登記結婚,約定婚后兩家并一家,生育兩個子女,第一個隨原告姓,第二個隨被告姓”④參見(2014)相少民初字第0107號,蘇州市相城區人民法院張某甲與金某離婚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但是從法官的判決中可以看出,裁判文書的判決部分幾乎不涉及到“兩頭婚”或者“兩家并一家”的表述,法官都是在證據的基礎上,基于事實和法律進行說理和裁判,進行價值判斷。法官作出裁判的方式是出于婚姻自由、家庭和諧、有利于雙方發展的角度,始終站在雙方當事人的立場。
無論是姓氏權糾紛、居住糾紛、財產糾紛還是情感糾紛,解決“兩頭婚”中出現的矛盾要立足于婚姻家庭倫理,立足于尊重和平等之上,建立在事實與證據的基礎之上。當“兩頭婚”的相關矛盾產生時,我們需要利用多元化的方式去解決糾紛,和解、協商、調解、訴訟等都可以為婚姻家庭的矛盾和權利救濟提供幫助。無論采取何種方式,都需要秉持法治的思維方式,始終站在公平正義的立場去解決糾紛,從而保障婚姻家庭的穩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