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打開院子的后門,從一棵掛滿紅葉的老樹下穿過,就可以下水游泳了。
風平浪靜之時,湖面不再是水波的拼湊,而是一塊巨大的整體鏡面,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你在水這邊敲一敲,水那邊似乎也會震動。你在水這邊撓一撓,水那邊似乎也會發癢。若是有一條小船壓過來,壓得水平線撐不住,鏡面就可能傾斜甚至翹起——這種擔心一度讓我緊張。
在這個時候下水難免有些躊躇,有些心怯。撲通一聲,令寶貴的鏡面破碎,實為一大暴行。好在碎片經過一陣揉擠,一陣折疊,一陣搖蕩,只要泳者不動,待倒影從層層褶皺中逐一釋放,漸次舒展和平復,湖面又會成為平滑的極目一鏡。
在通向山外的公路修通之前,這里有很多機船,每天接送出行的農民,還有挑擔的,騎腳踏車的,以及活豬活牛。眼下客船少了,只有幾只小漁船偶爾出現。船家大多是傍晚下網,清晨收網,手搖船槳輕點著水面,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去,留下冷清和落寞的湖面,一如思緒突然消失的大腦。
水邊常有兩樣“靜物”,是垂釣的老人和少年。據說老人身患絕癥,活不了多久了。但他一心把最后的時光留在水邊,留給自己的倒影。少年呢,中學生模樣,總在黃昏時出現。他也許是特別喜歡吃魚,也許是惦記著母親特別喜歡吃魚,也許不過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積攢自己的學費。誰知道呢?
陣雨撲來時,雨點敲打著水面,打出滿湖的水芽,打出升騰的水霧,模糊了水平線。如果雨點敲醒了水面的花粉,水上就冒出一大片水泡,冷不丁看去,像光溜溜的背脊上突然長滿癤子。
幾只野鴨惶惶地叫著,大概被這事兒嚇著了,很快鉆入草叢。
不遠處,一條橫越水峽的電線上,有個黑物突然直端端砸下,激起水花四濺。我以為有什么東西墜落,過了片刻才發現,那不是墜物,而是一只鳥突然垂直俯沖,捕獲了什么以后,帶水的翅膀撲棱撲棱,又旋回高高的天空,在陽光中播下一串閃閃的水珠。我不知道這種鳥的名字,只記住了它一身藍綠相雜的迷彩。
還有一只白鷺在水面上低飛,飛累了,先大翅一揚,再穩穩地落在岸石上,讓人想起優雅的貴婦,先把大白裙子一提,再得體地款款入座。它一坐好半天,平視遠方,紋絲不動,恍若一尊玉雕。但如果發現什么情況,玉雕眨眼間就成了銀箭。一聲鷺鳴撒出去,樹叢里就有數十只白鷺躍出,撲棱棱組成數十道白光,在青山綠水中綻放和飛掠。
它們有時候繞著我巡飛,肯定把我誤認為魚,一條比較奇怪的大魚,大得讓它們不知如何下口;小魚也經常圍著我巡游,肯定把我當成一只落水的大鳥,同樣大得讓它們不知如何下口。
不知是什么魚愣頭愣腦,胡亂嘬咬,在我的腿上和腰上留下癢點,其中一口咬得太狠,咬在一個腳指頭上,痛得我從迷糊中驚醒。我這才發現,釣魚的“靜物”已經走了,天地間全無人跡。
其實,這里還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見罷了。想想看,這里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逝者的殘質,也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來者的原質——物物相生的造化循環從不中斷,人不過是這個過程中的短暫一環。對人來說,大自然是人的來處和去處,是萬千隱者在眼下這一刻的隱形偽裝之所。有人說,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那么,上帝是什么?不就是不在場者的在場嗎?不就是太多空無的實在嗎?不就是一個獨行人無端的惦念、向往以及感動嗎?
就因為這一點,我在無人之地從不孤單。我大叫一聲,分明還聽到了回聲,聽到了來自水波、草木、山林、破船以及石堰的遍地應答。
寂靜中有無邊喧嘩。
(藍 山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孤獨中有無盡繁華》一書,李 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