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家里的老自行車已銹跡斑斑,我推到修車鋪找師傅看了一下。他說,內外胎都已經磨損,建議全部檢修更換,需要75元。這個報價讓我吃了一驚,我脫口而出:“那我還不如買輛新車呢。”這輛舊車,修車鋪可以回收,但只值5元。當初我是在超市里花419元買的,加上39元的鎖、29元的車籃,換了兩次后座花了100多元,總計約600元,算下來相當于每年100多元。這點錢微不足道,但這輛車我騎了5年半,對它我還是有點感情的。
在我小時候,自行車可算是家里的稀罕物。我父母1976年結婚,當時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是結婚時的“三大件”。爸爸對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的珍惜,按我媽的戲謔,簡直超過對家庭成員的珍惜。這輛車他足足騎了10多年,在好多年里都光潔如新。并不只有我家如此,那幾乎是一代人的記憶。北京的趙湘源女士就是因為舍不得扔掉攢下來的東西,以至家里堆滿了雜物,她的兒子、當代藝術家宋冬為此曾將這些堆積在家的物件以“物盡其用”為名整理展出,讓觀看這一展覽的許多人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這并不奇怪,在父輩看來,我們這一代人的很多做法與其說是“消費”,不如說是“浪費”。我自己也讀過很多社會學理論,印象最深的是齊格蒙特·鮑曼抨擊現代工業文明是一種“廢棄物文明”,有意將物品制造得不那么堅固耐用,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人們不斷地棄舊換新,從而有足夠的需求推動生產。但這隨之又造成彌漫于社會的消費主義、物質第一的觀念,以及難以處理的大量垃圾。這些觀點的潛在影響讓我有意無意地偏向一種道德立場——消費主義是欲望泛濫的結果,應對當下的環境災難負責。但修車的經歷在無意中啟發我從另一個視角看待問題:人們之所以傾向于棄舊換新,與其說是因為欲求過度,不如說是經濟理性的必然結果。在我父母那個時代,物品很昂貴,而勞動力成本很低廉。20世紀70年代末,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需要200元,而我父親的月工資只有33元,這需要他不吃不喝攢半年多才能買上。在這種社會形態下,人們勢必是“物盡其用”,注重循環再利用的。
在中國,消費主義還是近20多年來才在發達城市逐漸顯現的,年輕一代確實大手大腳,也更容易喜新厭舊。這當然是因為人們日子好過了,而不是因為道德敗壞。原因是,隨著工業化的迅猛發展,制成品價格相比收入日益低廉,與此同時,人力成本卻越來越高。在這種情況下,修補已逐漸變得“還不如買個新的”合算了。像這樣的社會結構性變遷,單靠個人“憶苦思甜”是無法對抗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哪種文化、哪個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對此免疫。也只有到了此時,全社會才會逐漸意識到,必須在垃圾吞沒我們之前,找到循環再利用的辦法——此時循環再利用已經不是為了節儉耐用,而是出于一種對環境和子孫后代的責任心。毫無疑問,要解決“廢棄物文明”帶來的問題,我們有必要反思現有的生活方式、消費習慣和隨之而來的理念。但對一個尚未真正富裕的社會來說,要人們多付出經濟成本去過更環保的生活,很可能對大多數人沒有太大吸引力。在這方面,順應經濟學邏輯,由國家對制造業設定環保的基本生產標準,鼓勵綠色經濟,使循環再利用成為有利可圖的產業,恐怕才是更有效的。這并不是推卸普通消費者的責任,而是從基本的人性出發:如果一件事有利,那它讓人接受起來就容易多了。
(常 安摘自《南風窗》2020年第24期,臧 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