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1979年,袁運生參加改革開放之初的國內第一次大規模壁畫創作——首都機場壁畫繪制,他極為自然地選擇自己熟悉的潑水節故事,借助神話傳說與傣族人的真實生活面貌,呈現人性自由的美妙境界。據說壁畫出現后一個多月,首都機場門前的廣場上停滿了大巴,包括遠道而來的藝術生,不僅是為欣賞壁畫本身,更想對傳得沸沸揚揚的畫中裸女一睹究竟。
《潑水節》令袁運生達到前半生的名譽巔峰,也成了他一輩子擺脫不掉的標簽。但他的藝術底蘊、人格魅力與復雜性,其實早就逾越了這幅作品。
結合其時的社會背景和意識形態來看,袁運生的出現以及命運走向,既特殊,又典型。他身上有源源不斷噴薄而出的才華,敏感、執拗,激情四溢,但在多個節點上和主流發生激烈碰撞:要么是眾人皆避“西方XX主義”時他大膽呈現自己汲取的營養;要么是舉國開放后,他又開始倡導對傳統藝術造型的重視。不管是油畫還是水墨,抽象抑或寫實,還是晚年一心推動的教育課題,不隨時而動,“言為心聲”,這是袁運生。
做耄耋老人的采訪,總會遇到相似的困難:年事高,記憶力減退,敘事容易重復。如果帶著問題試圖還原一個個現場,很難得到細致而準確的“拼圖”。于是只好通過大量的周邊采訪來實現。從袁運生的央美時期,東北,云南,再到1996年回國后,每個階段都不難找到見證人。一圈采訪下來,一個高度自信又高度自覺的形象逐步清晰。
只有14年的美國旅居生涯這段,有些遺憾。我很想了解,他在美國的若干年,如何面對創作語言的突破、文化沖突、與西方藝術圈之間可能存在的“隔膜”、生活的窘境,以及能否順利歸國的糾結等等。遠隔千山萬水,袁運生的心緒與藝術思考很難有暢通的出口,外界對他抱有的期待與想象,也與他本人大相徑庭。
兩次采訪袁運生,他最感懷和愿意聊的話題,一是恩師董希文,一是他的“中國傳統雕塑的復制與重建當代中國美術教育體系”課題。這兩者延綿下來,正是一種精神上的傳承與延續。
他說,1960年代以后,許多人去研究中國古代和民間藝術,發現也希望那里有一座橋梁,可以名正言順地通向現代藝術之路。敦煌藝術大廣為人們所稱道,像董希文先生以實踐去追索這條崎嶇而又充滿吸引力的道路的人并不多。
到了1996年回國之后,他更感慨,西化的觀念、方法、審美趣味“統治”日久,國人已經很難意識和欣賞到自己的藝術根源。他希望沿著董希文的路繼續生發,改變以央美為首的傳統高等教育體系,但卻更像“一個人的戰斗”。不喜他挑戰既有框架的,或者同意其觀點、但認為他欠缺溝通和執行之道的,比比皆是。即便他申請到了國家的專項資金,本人知名度也高,卻很難調動足夠的資源來推進這件他認為最急迫、最有意義的工作。
“好好地畫畫不是更好?袁先生藝術上絕對還會有更高成就。干嘛非得往這個泥潭里扎?”說這話的不乏其人。
而這大抵才是袁運生之所以成為袁運生的最寶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