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格雷

7年前,我因為自己的IP項目尋找融資,見到了投資人麥剛。麥剛并沒有看上我的IP項目,當時說了一句我不太明白的話:“你的項目不夠利他。”麥剛很熱心地提起,他剛剛投資了一個年輕團隊,既懂藝術又懂銷售,推薦我和他們認識,他認為大家可以互相幫助。
在麥剛的撮合下,我見到了非常年輕的王寧及其團隊,他們只有六七個人,沒有大背景和大資歷。早在幾個月前,王寧其實就給我打過電話想談IP合作,但因為我每天都會接到各種合作電話,又從未聽說過他們,就沒搭理。
我和王寧一見如故,有些相見恨晚,興許是彼此都有些野氣吧。王寧并沒有在大公司待過,這和我廣告出身卻沒有4A公司的經歷很相似。王寧讀書時念的是廣告系,我和他很投緣。
王寧和我第一次見面,就聊起他在大學賣光碟的事情,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商業上取得成功。在我們認識的很多年里,這個故事他至少提起過3次。
王寧在鄭州大學時,自己組織拍攝、編輯,為當時所有畢業班同學做了一張畢業光碟,充溢著對校園時光的懷念。光碟大受歡迎,王寧賺了幾萬塊錢。
他后來做的所有跟商業相關的事,基本邏輯和賣光碟一樣:能敏銳捕捉到人們的情感所向,并將這種情感轉化為有創造性的商品,賣給那些想留住情感的人。
2019年我曾對王寧說,懂藝術和喜歡藝術的人我見過很多,而你是我見過的懂藝術的人當中最會賣貨的人。懂藝術的人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你更懂得讓別人興奮起來。
最近有一張截圖在網上廣為流傳,說很多投資人都沒看上早期的王寧,認為他“學歷平平,沒正經上過班,說起話來表情平靜,缺乏感染力,團隊也沒精英”。直到泡泡瑪特上市,投資人的態度才出現了逆轉。
這一點有失偏頗。7年前我和一些投資人聊過天,只要我見過的投資人,基本上都看好王寧,他們沒看上的是泡泡瑪特的商業模式。
的確,王寧和他的創始團隊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好的資歷,就是一群熱情的年輕人想干事。當時,他帶我去看北京太陽宮的泡泡瑪特小店,里面擺滿了各種非常有趣的、讓人愛不釋手的潮流產品,很多產品其他地方見不到。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很出色的潮品買手,對潮流文化很有判斷力。
當時,我們很快談成了合作,在泡泡瑪特賣我的IP產品,包括手機殼、毛絨公仔以及拉桿箱。這也是當年泡泡瑪特的商業模式:潮品超市,參照的對象包括國外的LOG-ON,國內的屈臣氏。
現在的人可能很難理解,六七年前,線下零售和文化IP是極其不受投資方待見的。當時,“電商+豪華團隊+燒錢殺價”搶流量、搶市場是絕對的主流,各種投資基金似乎只看、只談、只投電商或平臺項目,對線下零售和有文化價值的IP根本不屑一顧。
投資者當時灌輸給創業者的觀點是:一定要做剛需的產品,線下零售是要被電商淘汰的,而文化IP產品因為不滿足消費者剛需也做不大。
當時的很多投資人都在勸創業者拋棄過去的觀念和做法。一個投資人曾對我說:“你要想成功,就要把過去相信的一切全部扔掉,包括做文化。”而說這些話的人,往往都是受過高等教育、有良好文化素養的名校高材生,他們似乎以否定自己的過去和否定別人的過去為理所當然。
面對這樣的時代大潮,很少有人能夠保持獨立的信念,絕大多數人面對VC的說法,要么是徹底投機和膜拜,要么是內心不滿卻無所適從。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些立場搖擺的人或投機電商的人,基本沒有成功的。
王寧不是這樣。他對自己的零售模式非常堅定,雖然當時泡泡瑪特融資困難,尤其很多大VC本來打算投資,拖了幾個月最后卻不投,給他們造成不少困擾。據說,這部分投資人主要認為泡泡瑪特的業務沒有足夠大的“錢”途,一是線下零售,二是產品非剛需。
那段時間王寧有些情緒,他幾次和我說:“很多VC其實不懂商業的本質,提的建議都是歪門邪道。”王寧始終有一種信念,他相信不可能只有電商有價值,而線下零售沒有價值,他認為很多投資方對剛需的理解是錯的。
多年以后,我和王寧提起他當年對電商的不屑時,他略微愣了一下,說:“我們現在已經在做電商,而且在天貓京東都排第一,因為我們,平臺專門開辟了潮玩這個品類。”
實際上,王寧反對的不是電商,而是按照大平臺電商的規則,那些滿足情感軟需求的新產品和新品牌很難出頭。泡泡瑪特追求的,是不依賴于大平臺,自己能茁壯成長的模式,而線下零售能夠直面消費者,讓消費者自由選擇。當做得足夠大時,電商反而會向新的標準靠攏。
最近,泡泡瑪特的微信小程序迅速火爆,銷售量超越傳統電商平臺,原因就在于,微信小程序提供了類似于線下的盲盒購買體驗。歸根結底,泡泡瑪特還是在走自己的路。
大約五六年前,王寧經常和我侃侃而談Sonny Angel(日本超人氣娃娃),對這個光著身子的娃娃引起的消費者的狂熱,我當時很不理解。
一個不做任何內容,也不做任何主動營銷和主動傳播的IP是怎么成功的?Sonny Angel既沒有社交帳號,不發布新聞,也不開新品發布會,卻在網上有大量的主動傳播和分享。
我問王寧,Sonny Angel是怎么傳播開的?王寧說,一有新品,買家主動奔走相告,又總是買不全,買家和買家之間就開始自發交換。
我后來才明白,年輕人形成了自己的小生態,這個小生態需要社交元素,或者說社交貨幣。年輕人會故意找一些非主流的、讓人喜愛的東西來擔任社交貨幣的角色,而這正是盲盒和小眾IP在早期能夠崛起的關鍵所在。
王寧決定ALL IN盲盒,但由于Sonny Angel的日本公司無法給獨家經營權,他必須找到新的IP。
我最初見到Molly是在認識王寧之前,在一個喜歡收集潮玩的玩家那里,他說這個撅著嘴的女公仔是一個香港設計師設計的,要賣好幾千元,產量極少。
早期的潮玩市場,只有少數人在玩,大眾媒體毫不關注。我還特意參加過一些玩家的聚會,來了十幾個人,只有一個女生。
王寧獲得了Molly、畢奇和拉布布的獨家經營權,ALL IN盲盒的戰略也得到了關鍵的幾個IP引擎,余下的事情,就是去攻城掠地,成功將潮玩人群的主力,從少數男性玩家變成了大眾化女性玩家。
王寧和我講過一個故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推出了一款新的球鞋,現在叫鬼冢虎。一個美國的經銷商,特別喜歡這款球鞋,主動到日本求代理權,并用一己之力,讓這款鞋在美國熱賣。日本人后來不想將這款鞋的獨家美國經營權給他,這個美國人只能另起爐灶,研發出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新潮球鞋品牌,獲得了更大的成功,這個球鞋品牌就是NIKE。
王寧在說NIKE時,兩眼閃耀著光芒。顯然,他覺得自己在走NIKE當年的路。我后來細想過,其實NIKE和泡泡瑪特,雖然一個是產品品牌,一個是零售品牌,但產品模式非常相近。NIKE和各種體育明星合作,推出不同系列的產品,泡泡瑪特和各種IP藝術形象合作,推出不同潮玩,他們的模式是一樣的。
我見過很多做產品的人,表面上說要學習NIKE,內心并不認為自己能做成,所以在實際操作中,還會依賴低價和傾銷搶占市場。王寧的確是真正理解和相信文化價值與情感力量的人,也真的想做成一個不靠低價、不靠降價,靠IP和文化藝術成功的品牌。
很多不懂盲盒的人,認為其背后是賭性,其實,盲盒和賭博不是同一種心理。盲盒背后的心理快感,來自于收集、交換和炫耀,這是一種多巴胺效應,和賭博是兩回事。盲盒和賭博的唯一共同之處是不確定性,但人性對不確定性的偏好有很多表現,包括去陌生的地方旅行,追逐不確定的愛情等,這些都和賭博無關,和盲盒更接近。
盲盒成功的另一大心理驅動力是童真,一種返璞歸真的渴望,和童年收集洋娃娃、卡牌的心理是一樣的。這也是為什么最受歡迎的盲盒IP,會是MOLLY、PUCKY、LABUBU,因為這些都和童真緊密相關。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裝載童年的小角落,而潮玩公仔就是打開這個小角落的鑰匙,盲盒的不確定性、交換性、分享炫耀性,能更加驅動童心的打開,增加童年的嬉戲感。
少數人買盲盒是為了炒高轉賣,但其道理更接近藝術品市場而不是賭場,沒有絕大多數玩家純粹的喜愛,炒高價是無法成立的。
2017年9月8日,在北京國家會議中心,泡泡瑪特舉辦了第一屆“國際潮流玩具展”,這是一件極具里程碑的大事。
開幕前,王寧送我了幾張票,非常鄭重地對我說,“一定要到現場來看看。”言語中透露出少見的不掩飾的喜悅和自豪。
我到現場真的被鎮住了:一大群少男少女在門口排隊,我只能以工作人員身份進入。場館之大、氣氛之熱烈、參展的藝術家之多,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大多數展位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很多人從各地專程趕來。這種場面和氛圍,我之前只在china joy展看到過,而china joy是游戲展。我第一次意識到,潮流玩具有可能在中國成為像游戲一樣巨大的產業。
王寧后來對我說,泡泡瑪特團隊真的是憑一己之力,將潮玩從小眾變成了大眾化消費。尤其在早期,從尋找IP、生產、設計,到渠道、推廣、線上社區、潮玩展,整個潮玩的大生態,就這樣在幾年間建立了起來。所有的大電商平臺,也都為此開辟了專門的類目。
這種赤手空拳創建一個世界的感覺,真的非常酷炫。
王寧和我說,他想去北大讀MBA,我說我很想去蹭課。正如許多人一樣,能在北京大學上課是很多人的人生愿望。于是,我跟著他在北大光華蹭了兩天課,拍了幾張照片,滿足了人生小夢想后就撤了。
我以為王寧只是想給自己的文憑鍍個金,但幾年后他告訴我,已經把很多和他一同上課的同學挖到泡泡瑪特公司了,解決了高管團隊問題。
對于IP,王寧和我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并且時不時會爭論。比如,王寧認為小IP比大IP好。他所說的小IP,是知名度不高但優質,只在一個小眾圈子里受歡迎的IP。在他看來,這樣的IP更純粹,經過泡泡瑪特的渠道,能將其能量充分放大。大IP由于知名度高,授權產品多而分散,在潮玩產品上不見得比小IP更好賣。很多小IP由于專注,反而有更強的勢能,也更受歡迎。

對于內容與IP的關系,王寧認為,故事內容不一定重要,至少在潮玩領域。他有一個“接觸頻率”的觀點:媒體時間大量碎片化后,年輕人不一定有完整的時間去認知和接受一個新的、有宏大世界觀的IP,因為需要時間,還需要非常完整地接收。所以,能不斷頻密和消費者形成接觸點,往往比故事更為重要,這種接觸也不一定需要故事。
我其實不完全認同王寧的這個觀點。在我看來,泡泡瑪特之所以覺得小IP更好,歸根結底是因為泡泡瑪特有強大的渠道能力將IP放大,而且潮玩盲盒本來就是一個從小眾到大眾的發展過程,所以在早期,能夠和小IP的能量和特質匹配。潮玩IP也有內容,各種豐富的Cosplay換裝就是豐富的IP內容,這充分彌補了這些IP沒有故事的短板。
對于IP的衍生發展,王寧認為最重要的是克制,不要急于給一個好IP做過多的衍生,這一點和很多IP的做法不同。
比如Molly,泡泡瑪特多年來一直做的是,不斷進行精心研發潮玩產品。除此之外的一些授權合作,更多是與一線或頂級品牌的聯名,以擴大影響力和提升文化價值為主,而不是在擴展產品。
隨著泡泡瑪特的發展,最明顯的改變是,除了完全自營的IP,外界合作IP基本都是大IP,甚至頂級IP,比如迪士尼、小黃人、火影,以及最近剛剛推出的周同學(周杰倫)。泡泡瑪特還參與投資了追光版《哪吒重生》,并成立了影業公司,向內容領域進一步拓展。
我2019年問過王寧,泡泡瑪特最終會成為什么?王寧回答說,以迪士尼為對標。他補充了一句:“很多人不相信,憑什么一個賣潮流玩具的能成為迪士尼這樣的公司,但我對迪士尼的理解和別人不一樣,也相信是有可能的。”
隨著潮玩盲盒市場快速成長,受到了原本對這種模式不屑一顧的資本市場的密切關注。2019年,那個我在本文開頭說過,認為“要想成功,就要把過去相信的一切全部扔掉,包括做文化”的投資者,開始轉而尋找潮玩項目投資,并認為只有懂文化的人才能做得好。
當然,也有堅持自己看法的。一位投資者對我說,他認為泡泡瑪特的模式很難下沉,難以進入三四線市場;還有一位投資人對我坦言,對泡泡瑪特一直沒看懂。
關于下沉市場,我個人認為,不應該為了迎合三四線市場而刻意為之,我相信泡泡瑪特真正要做的,是成為引領潮流的超級品牌。
中國從來不缺乏迎合的品牌,但太缺少超級品牌了。真正的超級品牌要像NIKE、樂高一樣,有自己的文化主張、信念以及價值溢價。所以,于泡泡瑪特而言,是否下沉并不是最急迫的事,泡泡瑪特要做的,應該是強化文化潮流的引領力,以引領潮流的姿態自然下沉即可,成為潮流文化的迪士尼。
2020年,我又一次見到麥剛,他非常為王寧自豪,認為泡泡瑪特是自己平生最好的早期投資之一。他又和我說起創業項目一定要利他,即為用戶創造了什么價值,這個用戶價值的大小,決定了這個項目最終會有多成功。
相比于7年前,我更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利他,同時,只有將自我的堅持和利他主義結合起來,才是真正厲害的創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