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現代化進程不可阻擋地進入到鄉土中國時,廢名和茅盾沒有像鄉土寫實派作家一樣,去挖掘鄉土世界中的精神創傷和文化專制。《竹林的故事》與《春蠶》一則從文化審美和文化建構的意義上抒寫美好的鄉風人情、原始遺風,一則從政治經濟的角度客觀展示農村經濟破產的全過程。人文與經濟,兩個鄉土敘事的角度對于今天倡導鄉村振興仍具有借鑒作用。
關鍵詞:廢名 茅盾 鄉土敘事
無論從哪方面看,廢名的《竹林的故事》與茅盾的《春蠶》都不具有可比較性,目前學界也鮮有這樣的比較。從發表時間來看,二者前后相差七年;從立意到風格,兩篇文章也是大相徑庭。就拿作者與農村的聯系來說,茅盾直言,“我不敢冒充是農家子”“我幼年的環境就是這樣與農村無緣的”。據眉睫的考證,廢名的文學作品幾乎全部貫穿著家鄉的消息,其早期小說具有很濃的自傳色彩。眉睫曾走訪廢名老家馮家大宅的對門人家,有余氏老者,說護城河外以前有竹林,有壩,壩腳下是竹林。有一婦人在竹林邊開墾菜園,以賣菜為生。她叫劉香桂,解放初去世。他認為此人即是《竹林的故事》三姑娘的原型。
一般認為,新文學的鄉土抒情詩式小說發端于廢名,大成于沈從文。“五四”文學倡導“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這種“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制”,既“與西方文化的基礎之希臘文明相合一”,又是孔孟“本來的禮與本來的中庸的復興”。在文學取向上,追求遠離十字街頭,把藝術塔建在街頭角樓上。
《春蠶》則是中國現代社會分析小說的先聲,茅盾是較早將社會科學理論運用在農村題材的作家之一。在廢名與茅盾之間,占據上世紀20年代鄉村敘事的主流,是以王魯彥、彭家煌、許杰等為代表的鄉土寫實派。楊義曾形象地比喻:“鄉土寫實派是家門的叛徒,憤憤地張揚著‘家丑’以圖革故鼎新;鄉土抒情派是家門的隱逸子孫,賞玩著家珍,以求得心靈的慰藉。”
一、啟蒙主義立場的偏移
不同于鄉土寫實派以啟蒙主義立場,聚焦封建宗法制各種弊端,揭示人在宗法秩序下的生存狀態,批判封建性的農村社會關系,《竹林的故事》與《春蠶》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家族專制的鄉村敘事。一則從文化審美和文化建構的意義上抒寫美好的鄉風人情、原始遺風,一則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客觀展示了農村經濟破產的全過程。這是兩部作品最大的相通之處,也是二者具備可比較性的基本前提。
對于中國農村而言,“中國農民不是各自獨居的,而是聚居在村落里。這種模式的形成有兩個特別重要的原因,就是親屬的聯系和互相保護的需要。在中國,兄弟平均繼承父親的土地,家庭就會開墾擴展土地,幾代之后就可以發展成一個小的同姓村落。親屬的聯系也使他們住在同一個地方。”顯然,《竹林的故事》與《春蠶》中所描繪的鄉村都呈現出某種異質性。
《竹林的故事》中,老程一家三口人獨居在竹林里,他們并不從事春耕秋收的糧食生產活動,維持生計的手段是種菜、賣菜、打魚、賣魚。“種菜又打魚”的老漢,洗衣喂雞的少女,“綠團團的坡”和“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的菜園……同樣的一片鄉土,傳統鄉村的宗族律法、地緣血緣被淡化,人文視野下“陶淵明”式的和諧田園被凸顯,這正是廢名審美情感的自然投射。
《春蠶》中老通寶一家“育蠶繅絲”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農事活動,而屬于“鄉土工業”,并與經濟全球化密切關聯。老通寶祖輩的發家史正得益于國際生絲價格的上漲,其后出現“豐收成災”的現象,根源就在于20世紀30年代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危機。這是閉塞于杭嘉一隅的老通寶所未曾閱歷的。也是因為“養蠶繅絲”這一活動,老通寶一戶與“村里二三十人家”之間不再是錯綜復雜的宗法關系,而是在經濟層面上實現了同質化。
二、人文主義的鄉土想象與經濟主題的全景呈現
當現代化進程不可阻擋地進入到鄉土中國時,盡管廢名和茅盾都沒有像鄉土寫實派作家一樣,去挖掘鄉土世界中的精神創傷和文化專制,但兩個人的態度卻截然不同:廢名以人文主義為向度表達鄉土作為精神家園的文學想象,茅盾則是從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出發直面鄉土中國的現代命運。
寫作《竹林的故事》時,廢名還未表現出對理性主義、科學主義清醒的反思,他曾在《莫須有先生傳》中直陳:“我這回坐飛機以后,發生一個很大的感想,即機器與人類的幸福問題。”“機械發達的國家,機械未必是幸福。”早期創作中,廢名更多是以一種親切、柔情的目光對視傳統、回望鄉村,而憎惡人工文化對自然狀態的人情美的干涉。《竹林的故事》里,小河、竹林、茅屋、菜園構成了一幅清幽古樸的山村圖;老程一家的勞作、親人間的互動、與鄰里鄉人的交往都滲透著東方情感所特有的溫柔敦厚。可以說,這是一種具有意境美、性靈美、天人合一、超脫功利的審美理想,它積淀著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隱逸情結。
廢名也在小說中盡可能地規避任何可能打破這種古典情懷和審美理想的情節。全篇沒有外在風起云涌的時代浪潮,沒有情感的激變與偽飾,只在鄉土的一角平靜地展示著鄉村人物的生死苦樂,內蘊著道法自然的禪境。對于老程之死,廢名沒有大肆渲染悲情,僅以“綠團團的山坡上,從此也不見了老程的蹤跡”“戒尺一般的土堆”,便將生者的悲痛與哀思隱去。“賽龍燈”的情節,母女倆因為彼此想著對方而輕微地爭執著,把日常生活中的摩擦寫得純凈自然。小說中唯一出現的經濟活動,三姑娘賣菜,這場再普通不過的交易活動,卻會讓在祠堂讀書的“我們”產生“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三姑娘了”,整個場景不沾染一絲銅臭味和世俗氣息。
茅盾的鄉土敘事更強調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從一開始就對西方資本主義體系抱有深刻的懷疑,對其對中國農村的威脅持批判態度。盡管《春蠶》中也出現了諸如荷花與六寶吵鬧,多多頭與六寶調情等富有情趣的鄉野圖景,但主要篇幅還是不出經濟范疇。在老通寶的家庭內部,老通寶與四大娘、多多頭之間的矛盾,關于蠶種的選擇、借貸買桑葉、荷花偷蠶等,無一例外地都屬于經濟事務。老通寶一家人的情緒也在懸念迭起的養蠶之路中大起大落、焦灼不安:在最初“窩種”時,老通寶用蒜瓣占卜的結果并不吉利,擔心蟻蠶不能順利孵出;在養蠶過程中,老通寶家的蠶房又被“不吉利”的荷花村姑搗亂過,擔心蠶寶寶不能順利生長;在送蠶“上山”時,老通寶一家又擔心蠶繭能不能順利結出來。然而,真正把老通寶一家阻擋在豐收喜悅之外的,卻是老通寶從一開始就忽略的細節——繭廠關門。
這里的“繭廠”是具有濃厚的經濟意味的意象,茅盾在小說一開頭就寫到了“繭廠”:“離老通寶坐處不遠,一所灰白的樓房蹲在‘塘路’邊,那是繭廠。”整個村子都被卷入資本運作的流程之中,只有“育蠶繅絲”經驗的農民對此還茫然無知,越是經驗豐富越是要栽跟頭。農民就這樣在現代化工業文明的沖擊下,跌入前所未有的困頓中。
三、時間維度的差異立場
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
《竹林的故事》中,摒棄了線性進化的敘事時間,以一種自在天然、行至無定的方式安排情節,作者看重的是對每一個生活瞬間的興味與體悟。這片竹林有的只是自然四季之更迭,而無生命“進化”之痕跡。主人公三姑娘的生命歷程也化入周圍的翠竹綠水之中,偶起微瀾,又很快歸于平靜,無論是童年、少年,還是成年后,歲月的流逝都不曾改變她純粹而聰慧的姿態。時間只作為一種背景存在于文本中。
同樣,老通寶的時間觀也不是直線式,老通寶生活在一個靠天吃飯的農耕社會,信奉的是一套老祖宗的“陰歷”,四季時令對他們的勞作至關重要。他的時間觀如同四季一般周而復始。在老通寶看來,既然春天到了,就該養蠶,蠶結繭之后,繭廠就該收,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因此,他不會顧慮繭廠是否可能受戰爭影響而關閉,更不會知道經濟危機對中國繅絲業的影響。
廢名以“萬物靜觀皆自得”守護古典主義審美理想,茅盾以“進化論”批判傳統文化中的天道輪回觀。表面上看,是兩人文化立場的不同,本質上也是中西文明的較量。
四、結語
在今天,一些農村依然存在因為鄉民不了解市場行情,而造成“春蠶”式的“豐災”。京派文學所表現的生死超然的寧靜詩心,風花雪月的恬淡詩情在李子柒的視頻中也隱約可見。如果以生態批評的視域凝視京派鄉土文學,其對農耕文明的守望,以自然作為人的生命本源、精神家園以及關注人的自然天性的觀念,如今看來,愈發顯出前瞻性和生命力。在新型城鎮化和鄉村振興過程中,如何讓經濟利益、人文關懷、村落景觀取舍得當,不至于協調失衡,這需要引起重視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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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小倩,女,碩士研究生在讀,華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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