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博文 李永濤
2021年1月,天津北疆海事局檢查發現某票危險貨物(經鑒定為危險化學品,本案例中簡稱“危險化學品”)被夾藏在普通貨物中進行訂艙托運,存在謊報匿報嫌疑。經進一步調查,該票貨物為馬紹爾群島某公司(貨主,以下簡稱“馬紹爾公司”)委托寧波某貨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寧波公司”)訂艙托運,并在其出具的訂艙委托書中列出了該票貨物名稱“粘合劑”,寧波公司委托天津某貨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津公司”)訂艙托運,并在其出具的訂艙委托書中列出了該票貨物名稱“粘合劑”,但是天津公司在向某船公司(以下簡稱“船公司”)進行訂艙托運時,所提交的訂艙申請信息中未列出該票貨物名稱“粘合劑”,并在船公司確認艙位以后未以任何形式提交修改訂艙信息的申請,即天津公司在向船公司進行訂艙托運時未告知所托運的普通貨物中含有危險化學品。
《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八十七條第一款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由交通運輸主管部門責令改正,處10萬元以上20萬元以下的罰款,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拒不改正的,責令停產停業整頓;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四)在托運的普通貨物中夾帶危險化學品,或者將危險化學品謊報或者匿報為普通貨物托運的。”確定具體處罰對象時,該法條中并沒有明確規定行政責任承擔主體。但是查找其對應的違反義務條款,即《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六十四條第一款規定:“托運人不得在托運的普通貨物中夾帶危險化學品,不得將危險化學品匿報或者謊報為普通貨物托運。”根據體系解釋的方法可以得出,當托運人的行為違反了《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六十四條第一款規定的法定義務時,應當屬于第八十七條第一款第四項中的行政責任承擔主體。這個行政責任承擔主體即托運人在前述案例中究竟指的是哪個公司?答案是不確定的。
從行政法上看,《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雖然從行政監管的角度規定了托運人負有保障海上危險貨物運輸安全的義務,卻未對托運人的概念作進一步解釋,存在立法的空白,這給海事行政執法實踐中在某一具體案件中確定處罰對象時帶來了困難。
從商法來看,關于國際海上貨物運輸,《海商法》第四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設置了兩種托運人,第一種是指契約托運人,無論是本人還是委托他人以本人的名義或者是委托他人為本人,都與承運人達成了運輸合同關系。這一定義中,“委托他人為本人”是指托運人委托代理人,該代理人以其自己的名義與承運人訂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即隱名代理。[1]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將本人確定為托運人。第二種是指實際托運人,其目的是為了明確FOB貿易條件下國內出賣人的法律地位。本人自己或者委托他人以本人名義或者委托他人為本人,將貨物交給與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有關的承運人的人。即國外的買受人先與承運人簽訂了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國內將貨物交給該承運人的出賣人。《海商法》對托運人的這一定義,源自《漢堡規則》第一條第三款。[2]同時,《海商法》修改送審稿的第50條,已經比照《鹿特丹規則》,有了“實際托運人”一詞,把《鹿特丹規則》“單證托運人”的精神表達出來。[3]關于國內水路貨物運輸,《民法典》(合同編)、《海商法》修改送審稿的第四章第七節并未規定托運人的定義。《國內水路貨物運輸規則》(交通運輸部令2000年第9號,已于2016年5月30日廢止)第三條第一款第六項規定,托運人是指與承運人訂立運輸合同的人。
由于《海商法》從調整國際海上貨物運輸關系的角度對“托運人”作了具體解釋,為了保持立法體系的統一,《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直接應用“托運人”一詞,并未對“托運人”的內涵和外延作進一步的解釋,僅規定了“托運人”應當承擔的行政義務。
但是兩部法律的立法目的是不同的,調整的法律關系也不同。《海商法》調整的是承托雙方之間的平等法律關系,規定托運人的定義是為明確托運人在國際海上貨物運輸法律關系中的權利義務,即享有要求承運人簽發提單等權利,負有支付海運費等義務。而《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目的是規范危險貨物海上運輸中的托運行為,要求托運人正確告知承運人其所托運的危險貨物名稱、危險特性等。盡管《海商法》第六十八條也規定了托運人未履行特別義務應當承擔的私法責任,但不可能也未說明因托運危險貨物產生的公法責任,否則會造成公、私不分的立法混亂。
因為《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中未對托運人的定義作進一步的解釋,所以直接用《海商法》中規定的托運人定義在該類案件中認定處罰對象,能否達到打擊危險貨物謊報匿報行為之目的?通常情況下,追究商法下托運人的行政責任,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達到督促托運人正確告知托運貨物的正確名稱、危險特性的目的,保障危險貨物海上運輸的安全。從海事管理機構辦理該類案件的實踐來看,《海商法》中的托運人,無論是契約托運人,還是實際托運人,雖然掌握著貨物信息,但都并不清楚海上運輸的特殊要求,甚至從社會公眾的普通認知出發,認為自己托運的貨物不具有危險特性。相反,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長期從事海運業務,懂得一定的危險貨物運輸要求海運操作經驗豐富,負有審核訂艙委托書中所列貨物信息的義務,對托運危險貨物海上運輸安全負有直接責任。
從海事行政執法實踐的角度看,隨著新的海運操作模式的出現,托運環節日趨復雜和多樣。比如在中國,FOB條件下的出口貿易中經常存在買方和賣方共同使用一個貨代的現象,[4]根據私法認定某一具體案件中的托運人難度比較大,往往涉及《海商法》中兩種托運人定義的準確理解與適用,造成各個海事管理機構對該類案件中處罰對象的認定缺乏可參照的標準,導致認定執法對象的混亂,存在著比較大的訴訟風險。而且海事管理機構并非司法機關,在具體案件中對民事主體的法律地位作出認定本身也是不妥當的。相反,將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認定為處罰對象,比從商法的角度逐層厘清托運各環節的民事主體的法律身份要容易得多,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能夠促使各海事管理機構在認定處罰對象時趨于統一,提高執法效率。
在海事司法實踐中,有些判決也直接將向承運人訂艙的人認定為托運人,比如查看招商局物流集團(天津)有限公司、以星綜合航運有限公司海上、通海水域貨物運輸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7)津民終320號],天津高級人民法院在分析當事人的法律地位時,直接以雙方簽訂的《訂艙協議》為依據,將招商局物流集團(天津)有限公司認定為涉案貨物運輸托運人,而本案中相關單據載明的托運人是合肥索爾特化工有限公司。在泛成國際貨運有限公司訴中海集裝箱運輸(香港)有限公司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案[(2009)滬海法商初字第923號]中,上海海事法院認為本案系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泛成國際貨運有限公司作為直接向中海集裝箱運輸(香港)有限公司訂艙的人被認定為該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托運人,而本案的實際貨主是中國兵工物資總公司。
本文的處罰案例中,馬紹爾群島公司屬于委托人,寧波公司屬于委托人的代理人,天津公司屬于委托人的次代理人,船公司屬于承運人。根據《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八十七條第一款第四項,該案例中的違法責任應當歸屬于托運人。根據《海商法》第四十二條第一款第三項,馬紹爾群島公司應為契約托運人。馬紹爾群島公司并沒有實施在托運的普通貨物中夾帶危險化學品的行為。天津公司實施了在托運的普通貨物中夾帶危險化學品的行為,但其不具有《海商法》中的托運人身份,因為天津公司既沒有與承運人形成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又不滿足實際托運人的認定條件。
從表面上看,由于《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中規定了明確的行政責任承擔主體即托運人,再運用《海商法》關于托運人的定義到具體案例中認定托運人,直接將契約托運人馬紹爾群島公司作為處罰對象。因為馬紹爾群島公司的要約通過整個委托鏈向船公司發送的過程中,由于天津公司的過失而發生了中斷,從而沒有將馬紹爾群島公司的真實意思表示傳遞給承運人,導致發生了謊報匿報的違法事實,這個法律后果應該歸屬于被代理人馬紹爾群島公司。至于馬紹爾群島公司承擔了法律責任后,可以依據民事委托關系通過寧波公司去追究天津公司不正確傳遞貨物信息的民事責任。
但是從打擊危險貨物非法海上運輸的角度看,根據《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八十七條第一款第四項的規定,追究直接負有審核訂艙信息義務的人之行政責任,督促其把好貨物裝船前的最后一關,更能達到保障海上運輸安全的有關行政法立法之目的。具體到此案例中,天津公司作為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海運操作經驗豐富,負有審核訂艙委托書中所列貨物信息的義務,對托運貨物的運輸安全負有直接責任。相反,馬紹爾群島公司作為貨主,往往從社會公眾的普通認知出發,并不清楚所托貨物具有危險特性,也不知曉相關貨物運輸要求,更不與承運人接觸,不具有向承運人說明危險貨物正確名稱、危險特性的條件。
所以,如嚴格按照《海商法》的規定,追究商法中規定的馬紹爾群島公司的責任是有失公允的,也不能起到懲處違法行為的警示作用。作為謊報匿報的真正實施者,天津公司應該被認定為行政處罰對象。更何況在馬紹爾群島公司的要約通過整個委托鏈向承運人傳遞的過程中,由于天津公司的過失發生了中斷,導致馬紹爾群島公司的真實意思表示沒有有效傳遞給承運人,發生了謊報匿報的違法事實,這個行政責任應該歸屬于天津公司。
從本質上看,《海商法》中規定的托運人定義,目的在于界定商事活動中托運人的身份,保障其在國際海上貨物運輸法律關系中享有的權利和義務。即當承運人需要追究托運人的民事責任時,運用商法中的定義是沒有疑問的。《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中規定的托運人,側重于直接向承運人訂艙,負有審核訂艙信息的義務,目的在于防范危險貨物在承運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按照普通貨物裝上船、不適當地積載與隔離,威脅船舶、船載貨物和船員的安全。兩種制度背后蘊含的邏輯路徑是不同的,如嚴格要求海事管理機構追究《海商法》中規定的托運人的責任,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將會放松警惕,甚至可能出于多賺海運費的目的,故意將危險貨物以普通貨物向承運人訂艙,出現放縱違法行為的后果。將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認定為《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中的托運人,僅僅是為了在辦理船載危險貨物行政處罰案件中,實現打擊危險貨物非法海上運輸的行政立法目的,并不影響《海商法》中托運人的定義在商事案件中調整承托雙方平等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目的之實現。所以,從打擊危險貨物非法海上運輸的視角看,海事管理機構應當將托運環節中直接向承運人訂艙的人作為處罰對象,追究其行政責任,更合乎《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作為行政法的立法本意,在實踐中也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