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原始思維》的主要特征*

李夢凡 , 劉麗輝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原始思維”是“自然民族”的突出象征。揚姆巴蒂斯塔·維科率先提出了“原始思維”這一術語概念。到20世紀初，在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斯·喬治·弗雷澤《金枝》等人類學家著作的論述中，“原始思維”已具備了較為豐富的內涵。列維-布留爾對“原始思維”研究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他深受19世紀末法國實證主義的影響，從實證主義出發研究原始思維。在文化人類學領域，人類是否具有心理一致性的問題，廣受爭議。列維-布留爾經過深思熟慮后，對這個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1910年，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一書出版。該書所提原始人原邏輯的思維在西方知識界產生了巨大影響。他指出：原始人的思維同我們的“理性”思維有著質的區別，他們遵從一種迥然不同的自然規律，是一種神秘的思維。在人類早期，人與自然逐步實現了主客體互滲及觀念與對象的黏合。從發生學的角度來看，列維-布留爾強調原始思維“集體表征”“互滲律”的特征，正是以此為基礎展開的思考和總結。雖然“原始思維”說在社會上和知識界鬧得沸沸揚揚，幾乎盡人皆知，但是在主流人類學的后代著述中，仍然是被回避的對象。[1]128可見，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一書爭議較大。

“列維-布留爾被認為屬于最后一批閉門造車的古典理論家。”[2]134他早年深受康德影響，熱衷于哲學研究，后轉向人類學、社會學，其著作《原始思維》的出版在西方轟動一時。他提出的原始人的思維(原邏輯)與當時西方的理性(邏輯)盛行相悖。列維-布留爾對原始思維的研究得益于其對中國《史記》的研究。他認為中國早期人的思維屬于原始思維。列維-布留爾受中國古代天人感應學說的啟發，研究原始人原邏輯的思維，對中西方人類學、社會學的研究多有裨益。葉舒憲指出：“中國史書在他眼中便是‘原始人’神秘思維的標本。而當代中國學者讀了中譯本《原始思維》之后又援引列維-布留爾之說去分析《史記》，形成了一種東方主義神話的闡釋循環。”[1]128

在《原始思維》俄文版序中，列維-布留爾對“原始思維”這一術語進行了解釋。他指出：“‘原始’作為一個有條件的術語，以達爾文進化論的時間主義來鑒定，非澳大利亞、安達曼群島等土著居民而論。原始人遠在他們之前生存。所以，從概念上區分，相對于文明人而言，原始人代表‘自然民族’，其思維具備原邏輯和神秘的性質。”列維-布留爾始終認為，人類在同一意識中存在著不同的思維結構，原始思維作為早期的思維結構，有集體表象、互滲律和原邏輯這樣三個特點。

一、集體表象：生命一體化

將“集體表象”作為原始思維的第一個特征，充分體現了列維-布留爾對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以及社會學家涂爾干在這一領域開拓出來的成果的重視。涂爾干在探討宗教起源問題時指出了人類邏輯思維和概念是如何從社會群體的精神生活中產生出來的，并特別指出了人類集體性生活表現出來的社會性。“人類心靈是從不加分別的狀態中發展而來的……這種心靈狀態是相當普遍的……我們只能在集體思想的某些已被明確劃定的功能中才能發現它。”[3]3-4列維-布留爾已察覺到：要想探究原始思維，必須從人類一系列的集體性活動入手。他把“集體表象”定義為：“這些表象在該集體中是世代相傳。它們在集體中的每個成員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同時根據不同情況，引起該集體中每個成員對有關客體產生尊敬、恐懼、崇拜等等感情。”[4]5集體表象是在原始社會制度下，每個個體在生活中呈現出來的風俗習慣、巫術禮儀、神話信仰、語言表達等特征。這些特征是以集體表象的總和為基礎實現于社會的。原始思維最初是一種以集體表象作為開端的，先天共有的思維結構，它影響并約束每一個社會成員。在較小的個性差異之外，集體表象約束個人形而上的思維結構，決定原始文化的演進。基于社會的事實，原始人集體表象最核心的特征就是神秘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自然表象，另一方面是原始人本身。

集體表象作為智力群體活動的表征，是一種復雜的現象。(1)它是集體而不是個人的心智活動。因此必須從不發達的民族入手，研究他們的情感與動力因素。(2)研究原始人的心智過程，必須借助比較研究法，從社會學角度搜集不同區域的事實材料，進行分類總結。因而，很難想象原始人純粹的智力活動。集體表象對于個人最深刻的印象當屬情感上的共同狂熱呼吁。“這種神秘的情感在每個存在物、每件東西、每種自然現象，都不是我們認為的那樣。”[3]28列維-布留爾用神秘性來描述對客觀自然事物的一般認識，這類似于早期哲學家對于客觀實體特征的描述。早在人類誕生之前，諸多物種的生活跡象是一個客觀表象，它的存在遠在原始人之前。當原始人看見并與這些神秘的物種共同生活時，他們的思維僅停留在形象思維的構建中。例如一年四季、春華秋實、夏種冬藏的更替。原始人只能看見自然呈現出來的一般規律,相信并崇拜自然規律的本質。原始人看到自然具有的神秘屬性,使得自然呈現出迥異不同的生命力景觀。此外,他們認為：“自然神秘屬性要比靠感覺認識的那些屬性更為重要。”[4]30

不僅是自然事物具有神秘屬性，甚至連人日常使用的東西都具有自己的神秘屬性，在不同場合會發生變化。觀察家喀申說：“無論是房屋，還是家庭用具，還是武器……這象是一種靜止的生命……由于人們所知道的生物，例如動物，都具有符合于它們的形狀的功能……所以，人的手制造出來的物品也根據它們所具有的形狀而具有各種功能。”[4]31人們使用的工具，例如弓箭、棍棒等武器，都是仿造動物的生理構造而來。因而，原始人制造的工具，既具備動物的部分屬性，又內含人的心智創造。后代人從祖先那里繼承了這種創造能力，并不斷優化提升。后代人相信，形狀相同的物體具有某種相同的神秘屬性，每一次的改變，其屬性也會隨之變化。

喀申從自然屬性聯想到人本身。人的產生也是自然演化的結果。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這里的“理”并不是理性，而是法度，自然的法度。不同體格的鳥飛翔，其天生的身體機能決定了其生存的范圍。同理，為了生存和發展，原始人作出的每一個改變都是有目的的，造房子用來居住，制武器用來狩獵。總的來說，原始人對事物的需求決定了事物的性質和大小。

在原始人看來，一切事物都可以被他們神秘地感知。列維-布留爾說：“原始人的知覺根本上是神秘的，這是因為構成原始人的任何知覺的必不可少的因素——集體表象具有神秘的性質。”[4]35其矛盾之處在于，既然原始人的知覺是神秘的，那么我們怎么去理解、認識神秘的東西？并且我們還要承認它的合理性。列維-布留爾一再強調集體表象在原始人的知覺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知覺帶有神秘的性質。他介紹了一系列例子，比如，中國人信奉存在物的同一，肖像變活人，死者復活，似乎符合情理，是情之所至。原始人對肖像的感知力，源于肖像的客觀特征與其神秘屬性的混合。他們并不去探索存在物的本質屬性，他們相信存在物的圖像能引發一種異乎尋常的情感。在布留爾的解釋中，原始人對于神秘性，更多的是情感上的敬畏，對生命力的崇拜。

由列維-布留爾的論述可知，原始人的思維作為一種古老的智力狀態，其主要特征“集體表象”展現出神秘的情感取向。知覺受視覺和情感的控制，重視事物的客觀形象。任何實在和任何知覺都是神秘的。正是神秘性，使得原始人將現實生活構建為詩意和幻想的世界。

二、互滲律：人的互化創生力

集體表象作為原始思維的重要特征，其形成原因成為布留爾進一步探討的對象。是什么原因導致集體表象的形成，它與集體表象的關系是什么？集體表象看起來是一個空洞的概念，那么表象是如何在原始人的思維中關聯起來呢？為此，列維-布留爾又提出了“互滲律”這個概念。他把“互滲律”定義為：“為原始思維特有的支配表象的關聯和前關聯的原則。”[4]69這里所指的關聯和前關聯原則，解釋了原始人的認知過程。原始人并不從經驗和現象的連續性中覺察表象，僅僅依靠意識所覺察的或虛或實的神秘聯系來認識事物。他們認為：“客體、存在物、現象能夠以我們不可思議的方式同時是他們自身，又是其他什么東西。”[4]70他們并不承認事物的矛盾性，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發出和接受那些在他們之外被感覺的、繼續留在它們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質、作用”[4]70，并以此實現人與物之間的“互滲”。

那么，原始人是如何去認識事物的呢？列維-布留爾說：“原始人以最多種多樣的形式來想象‘互滲’，如接觸、轉移、感應、遠距離作用等。”[4]70-71例如，季節的序代、降雨量的大小，都與專人舉行一定的儀式有關。弗雷澤在《金枝》中討論交感巫術的原理，總結了巫術的兩條原則，即“相似律”和“接觸律”。前者，“他能夠僅僅通過模仿就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情。”[5]26后者，“他能通過一個物體來對一個人施加影響，只要該物體曾被那個人接觸過。”[5]26原始人舉行求雨的儀式就體現了接觸巫術的思想原則。

此外，北美和新幾內亞的原住民相信神秘力量帶來的一系列變化，他們依靠想象的“互滲”來理解事物變化的原因。在北美，有一次，原住民在看外來法國人表演動物影子游戲后，發現第二天捕魚比平時多。他們相信，這是因為自己觀看了影子形狀的東西。在新幾內亞，一個原住民若是打獵失敗，他就會懷疑有人在他打獵用的武器上施了妖術。這天，如果他恰逢看到鄰村土人來訪，他就會將其認作巫師，伺機殺死他。現代人很難理解原始人的連續性想象，現代思維只能從因果關系尋找事物的認識，但原始人是不可能有因果聯系的概念的。

因果關系是西方哲學的支柱,是認識事物的重要關聯。“哪怕只找到一個原因的解釋,也比做波斯王好。”[6]103德謨克利特重視因果概念,認為事物的產生都存在一個必然的因素。笛卡爾致力于第一哲學的追求,推論出上帝是一切事物的因這一論斷。人們從現有的存在追尋最初的存在,依靠的是人的經驗和知覺的關聯判斷。無論用歸納還是推演,最終的指向均充滿神秘色彩。而在原始人看來,經驗是行不通的。列維-布留爾說：“原始人的意識已經預先充滿了大量的集體表象。靠了這些集體表象，一切客體、存在物或者人制作的物品總是被想象成擁有大量神秘屬性的。”[4]69

原始思維中沒有因果關系的認識，只有類似因果性的想象；沒有矛盾概念，只有同一性的構想。“在原始人思維的集體表象中，客體、存在物、現象能夠以我們不可思議的方式同時是他們自身，又是其他什么東西。他們也以差不多同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發出和接受那些在他們之外被感覺的、繼續留在他們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質作用。”[4]70德謨克利特清楚地指出：集體表象帶來的神秘性投射到原始人本身的思維中。在原始人的思維中存在兩個方面的投射：(1)由物向人投射。原始人將自己同化到對象中,認為自己具有對象的某種特性。(2)由人向物投射。人的情感反過來投射到客觀世界。這就是人的互化創生力。列維-布留爾從中國《史記》中看到人的這種互化創生力,也就是天人感應的敘述。天人感應最早源于老子。老子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66從道家源出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人與自然“互滲”的結果。列維-布留爾正是從中國天人感應的學說,感知到原始思維“互滲”的特征,繼而搜集遍布五大洲的相關素材記錄,力證原始人的思維這一抽象的命題。

在互滲律的問題上,列維-布留爾論述的神秘性使得想象的互滲看起來是一種荒謬的猜想。為了進一步解釋互滲律的支配原則,布留爾提出“原邏輯思維”這一術語。他以“原邏輯”區別我們現在講的邏輯,指的是神秘的思維。正是在原邏輯的基礎上,原始人受“互滲律”支配的“集體表象”成為可靠的論說。

三、原邏輯：詩性思維

原邏輯是原始思維的重要支撐點，但布留爾并沒有將其單列為一個章節，也沒有援引概念和諸多田野調查材料佐證原始思維的原邏輯，僅僅將原邏輯在描述“互滲律”時進行贅述。然而，他卻將原邏輯思維的運算及其方法以單獨一章來論說。列維-布留爾用現代邏輯思維機制來推理假設原邏輯的方法，他堅信原始人智力機能是極其分化的，只能通過已觀察到的集體表象之間的關聯來分析。可是，這依然是抽象的。他想說明原邏輯思維的運算決定于互滲律。也就是說，原始思維的三個重要部分——集體表象、互滲律、原邏輯，緊密相連。互滲律支配集體表象，同時也是原邏輯的前提。這三者相互依附，決定了原始思維的產生和表現。

在正式論述原邏輯思維的運算和方法之前，列維-布留爾拋出了一個問題：矛盾律和互滲律在原始人的思維中是否共存。兩者都是邏輯的基本規律，但原始人思維中并沒有矛盾律的概念。在原始思維中，沒有事物是矛盾的，任何事物的發生都可以用知覺神秘性的關聯來解釋。正如他們相信，所有不能解釋的事物都有其神秘的開端。但布留爾對于兩者的態度含混不清，他一方面強調原始人的感性知覺出自他們的本能，又說矛盾律和互滲律交織在一起，有時候原始人使用受互滲律支配的原邏輯看待事物，有時矛盾律也在受互滲律支配的運算中占據主要優勢。他相信，原邏輯思維存在矛盾律和互滲律，兩者各司其職。

列維-布留爾對于“非理性”原邏輯的構想無不受康德的影響。康德提出人思維的內在結構：“人有一面認識之網，認識之網就是一個認識結構，認識之網上附有許多紐結，因果性就是其中一個。”[8]12在康德看來，人的思維作為一種形而上學的知識，既可以是擴展性的，稱之為分析判斷；又可以是解釋性的，稱之為綜合判斷。純粹理性思維中既有分析判斷，又有綜合判斷。列維-布留爾從中受到啟發，指出：“原邏輯很不喜歡分析，在一定意義上，任何思維活動無疑都是綜合的活動。這種綜合幾乎在一切場合中都包含著先前已有的分析。”[4]101原邏輯思維本質上依舊是綜合的思維，它既不相信經驗，也不重視矛盾。原邏輯思維使得原始人傾向于直覺似地解釋世界。

列維-布留爾舉例說明記憶和語言在原邏輯思維中的綜合運用。原始人的思維通常是由大量錯綜復雜的集體表象組成并以記憶來遺傳。他們的記憶包含了極大的情感成分，比如，羅特指出西北部的原住民有“驚人的記憶力”。相距90英里的原住民通過重復不斷的感覺記憶，能以不同于本族的語言來吟唱歌曲。演唱者和觀眾并不懂得歌詞中每一個字符和句子的意義，但歌詞記得十分準確。布留爾并沒有提供大量實證語言使用的例子。語言作為一種抽象的符號，在理解和溝通的基礎上，多在記憶上重復。類似語言的抽象，原始人的思維是怎樣進行抽象的呢?澳大利亞土著居民對于自己的幾何圖概念由來并不清楚，但知道其中代表的意義。幾何圖的意義是早已約定俗成的，同一種圖形刻在不同的位置具備不同的意義：一個圖畫在一個珠靈卡上代表橡膠樹，另一個珠靈卡上代表青蛙。同一個圖形能具備多重意義，這在現代人看來，是十分不能理解的。但原始思維中并沒有意義區分，它們看似不會混亂，也無規律可言。若非要解釋它，就如同列維-布留爾所說：“原邏輯的抽象是被那個作為互滲律的結果的神秘的抽象代替了。”[4]115同理，原始思維中沒有一般的概念，個人表象和集體表象形成的某種社會約定代替了一般的概念，解釋了原始人抽象邏輯的可能。

總的來說，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一書介紹了原始思維的三個主要特征：集體表象、互滲律和原邏輯。原始思維受互滲律支配，緊密聯系原始人集體表象和原邏輯的前后關聯。這說明了原始思維中神秘指向的本質，為我們揭開了早期人類生活以及思維的神秘面紗，使我們多了一條解釋原始人認識世界的途徑。《原始思維》的可貴之處在于：提出了人類早期的思維哲學問題，對于后期人類的思維結構和智力形成有一定的啟蒙意義。列維-布留爾相信，原始人早期知覺和情感上的思維遠勝過現代思維。他認為，現代人應該回歸到原始人的思維中去感受世界。他對于原始思維的崇拜，離不開他對神秘主義的情感尊崇。但是，他的學說幾經哲學家和人類學家詬病，他本人晚年也傾向于放棄自己的原始思維說，這顯示了早期理論學家對于自然人思考的局限。然而，無論如何，《原始思維》都是人類研究文化資源的一座豐碑，對現代人類思維研究的演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