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啟華,張海冰
(貴州大學音樂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關于人類的創世起源,各民族有不同的記憶方式,有的是通過神話、故事,有的是通過圖騰崇拜[1],有的通過文字記載[2],有的通過壁畫[3],有的通過歌舞[4],等等,不一而足。這樣體現出對人類創世起源的多元記憶方式。然而,不論是以何種方式進行記憶,都是與特定民族所處的“生境”有密切關系的[5]。漢族的歷史書寫在文獻典籍中,苗族的歷史書寫在服飾上[6],而侗族的歷史是靠歌來書寫。侗族是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他們的民族歷史、社會知識、生產勞動、男女社交、婚姻家庭、倫理道德、民間信仰、風土民情、生活經驗、文學藝術等都是靠歌來記錄,靠歌來傳承的。“漢人有文傳書本,侗家無字傳歌聲”是侗族南部地區流傳久遠、老幼皆知的民間諺語,這其中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和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侗族是一個“無文字”的民族,或者稱侗族是一個“超文字”的民族更合適。在侗族人看來有文字是一種束縛,是一種約束,是一種禁錮,侗族歌曲的表達超越了文字的束縛、約束與禁錮。“侗家無字傳歌聲”之說既是侗族的一種文化實踐,又是侗族社會文化生活的經驗總結——以歌代文、以歌傳文。這是侗族人民在其久遠的歷史長河中積聚提煉而成的一種文化觀念與文化行為。以歌代文、以歌傳文成為侗族文化傳承與創新的不竭動力。
筆者在田野調查中,村民總會告訴我,他們有創世歌,有人的根源歌。鄉民中記憶力強的會多說,而記憶力不強則少說,但每個人都會說一點,只有“鬼師”記得最多。我在陽爛侗寨時,也常常會有鄉民給筆者講起人類起源的某些“片段”。從筆者所收集到的敘事古歌來看,盡管相互之間差異大,但其主體仍然沒有改變,對侗族社會有著深刻的影響。
2016年筆者參加吉首大學暑期學校,恰好遇上了陽爛侗寨的“掃寨”活動,在活動中聽到了侗族祭司演唱的《人類起源歌》,筆者當時十分激動,可遺憾的是當時沒有帶錄音筆,沒有錄音下來,更多地在關注掃寨活動的儀式。之后,筆者在查閱侗族文獻時,發現侗族的創世古歌在侗族聚落里還十分流行。于是,在2017年寒假期間陽爛侗寨舉行祭祖活動時,筆者特地來到陽爛侗寨調查了當地侗族的“創世古歌”。而《人類起源歌》是侗族“創世古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可以視為侗族敘事古歌的核心。
陽爛侗寨的《人類起源歌》唱道:“起初天地混沌,世間還沒有人,遍地是樹蔸,樹蔸生白菌;白菌生蘑菇,蘑菇化為河水,河水里生蝦,蝦子生額榮;額榮生七節,七節生松恩,松恩真好命,生得十二子。”①在侗族創世古歌中,人類來源于森林,來源于森林的樹蔸。但人類出現以后又遭到特大洪水的襲擊,洪水遍地發,樹倒房屋塌,坡上大樹沉下河。世上只剩下姜良和姜妹,為了繁衍人類,兄妹到處去尋偶,想方設法解決人類延續的問題。
《人類起源歌》又唱道:“我不說根,便不知尾,不說邊緣,便無中間,不說祖先,便無父的時代,不說父的年月,便無我們的日子。不說孫輩,便無曾孫后代。不說混沌初開,便無當今世界。當初唐駱置根,唐登置嶺,洪王置雨,吳王置姓,山上置土地,水下置龍王,置龍在河,置巖在山,置蛇居穴洞,置虎在山林,置雷居天上,置云霧在山頭,置人們居鄉村。說起緣由話長,因為八男同地起,九寶同地養,因為地要翻天,天要覆地,發起齊天洪水,使得六國一片汪洋”①。在洪水滔天中,侗族的祖先去問松樹:“松樹啊,你生在高山崗上,站得高看得遠,請你告訴我們,世上哪里還有人?我們要配對,我們要成雙。”①松樹開口說:“洪水滿天下,世上的人都死光,你們要成雙,只有兄妹來配上。”人們見死不回生,只剩姜良姜妹創造人,“姜良、姜妹兩兄妹,男無處配,女無處婚,他兩破常規成親,成親三年,生得兒子,撿得阿妹,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希奇古怪異常人,喂奶不吃,喂飯不吞。姜妹沒有法子養,姜良將他砍爛。撒向地上盡生靈,腸子聰明變漢人,骨頭堅硬成苗人,拿肉做侗人,肝臟做壯人,創造天下世間,千千萬萬無數人……①”
人類在遭遇洪水的滅頂之災后,兄妹婚配的人類創世故事,不僅侗族如此,苗族與其他民族也都有相關傳說,但其文化脈絡是各不相同的。侗族的祖先分別是“樹蔸-額榮-白菌-蘑菇-河水-蝦子-松桑”;而人類的第一個姑娘松桑(包括松恩)都是龜婆在溪邊孵蛋,扔了三個壞蛋,從一個好蛋里出來的。認為天地(自然)是孕育萬物的母體,河流、山川樹木、花草等都是由母體直接生育出來的,而人、鳥、獸、蟲、魚等是由母體滋養再生的。可見,在侗族的生命意識里,蛋生、樹生也好,植物生、動物生也罷,人類的生命形式都是誕生于大自然,與大自然息息相關。
人類起源的創世古歌,在侗族地區流行有不同的版本。以上是筆者根據陽爛侗寨祭祖活動中祭司現場的唱詞錄音整理而成。為了進一步核實該唱詞的準確性,筆者還多次向陽爛侗寨的老人們請教,并對這段唱詞反復進行過校正。但讓筆者意外的是,在校正這段唱詞時,村里的老人們卻口述了另外兩個人類起源的故事。
第一則人類起源的故事大致如下:“姜古置天,盤古置地,馬王制弩,吳王創姓,山上置土地,水下置龍王,安排龍在江河,安排雷居天上,安排云飄山頭,安排人居鄉村,安排霧繞山頭,安排黎民居四鄉,制了世上無數姓,姓姓無數人,六國地下太平均。講到混沌年間,八男同地起,八寶同地養。
第一養母帝,第二養龍王公,第三養虎郎公,第四養貓郎公,第五養蛇郎公,第六養雷郎公,第七養姜良公,第八養得滿女姜妹。
說起緣由話長,因為雷公雷婆,脾氣不好,性情暴躁,一講就捶,再講就打,打上半天,忽落地下,空中轟雷響,大地亂動顫,這時姜良去河邊去采青苔,繞過三間屋五間倉。捉得雷公,銅鎖未扣,鐵鏈來綁,抓進屋,關進倉。
姜良去十盤九寶,打些獵物換賣,姜妹挑水過倉邊,雷公像條溜滑的小魚,花言巧語地講:‘姜良知去知返,你這姜妹,你何不送點水給我喝?送件麻衣給我穿?你要做什么好看的,我會幫你做得更好看。’姜妹就真的送水給他喝,送麻衣給他穿。雷公喝第一瓢水兩眼光閃閃,喝第二瓢水,雙眼亮瞇瞇,打破倉,捶破屋,他叫青龍塞井,黃龍堵河,發齊天洪水,淹沒人世間。
引郎貫公和太白金星,送個瓜種給姜妹,菜園來種,麻地來栽,天天去看,朝朝去扇,扇第一扇發芽,扇第二扇開葉,扇第三扇牽藤,扇第四扇開花結果,扇第五扇結個葫蘆瓜,有倉那樣高大。姜良無計,姜妹有法,姜良拿槌,姜妹拿鑿,鑿得葫蘆瓜缽,四方端正,八面溜圓。還有臘一沓,南蛇一條,弩戟一張,飛箭三支。預先跟葫蘆瓜說定,河水向東,你別往東,洪水向西,你別往西,洪水泱泱,你也回轉本堂,洪水悠悠,你也回轉本處,轉來云彩下的廊檐腳。村腳有兄弟,村頭有姊妹,村中有祖母外婆。
洪水退到地,人類亦已絕,女無人娶,男無人配,姜良姜妹打破銅錢起誓,結為夫妻。生下兒子,白飯不吃,甜奶不要,他倆無計,束手無策,便將嬰兒砍肉入箕,砍骨入筐。腸子做漢人,骨頭做苗人,肌肉做侗人。安置苗人在山頭,安置漢人在衙門,安置侗人住鄉村,又置人間無數姓,世上又發無數人,六國地下太平均!①”這一《人類起源歌》展現出了創世紀中洪水的由來、人種的保留、婚姻的無奈、人類如何延續等,無不昭示出侗族創世的智慧。
筆者收集到的第二則人類起源的故事大致如下:“張古置天,天高萬丈,李王置地,地廣無窮。當初拿狗犁田……天上不容,地下不載,九年洪水淹天門,第一浸天門,第二撞天門。九年洪水淹天門,九年洪水一時退,高坡變成平地突起高峰,萬國人們都絕跡,只剩下姜良姜妹做夫妻,三個月上身,九個月解帶,生下一男,有頭無耳,有眼無鼻,有手無腳。斬碎為民,手指落地變成興鳳嶺,骨頭落地變成巖石,頭發落地變成萬里山河,腦殼落地,變成土塘田塅,牙齒變成黃金白銀,肝腸落地百年成長江大河。置得野牛野鹿,熱鬧山坡六嶺。置得團魚一對,熱鬧長江大河。置得凡人三百六十四姓,姓姓有洲,姓姓有縣。這樣就開始了有人煙的時代。”①筆者認真對比了收集到的這三則《人類起源歌》,發現具有如下的共通性。
首先,在敘述人的起源是由于洪水淹沒了世界,人類只剩下兄妹,經過百般的磨難,兄妹得以成親繁衍了人類。這樣的故事類似“諾亞方舟”,在全球廣泛流行。但臺灣學者王明珂認為這類“洪荒故事”,其實只是特定人群所在的某些山溝、溪河,而并非整個地球都是茫茫洪水。只是人們把他們所處的特定山溝溪河當成了整個世界而已,人們在敘述這種洪水故事時就描繪成了整個世界的洪水,洪水故事就這樣成為了人類的一個共同記憶[7]。就其本質而言,人們對洪水故事的記憶是在尋求人類來源的一個解釋系統。這種解釋也是很有說服力的。但是,我更關注人類不同文化下的民族在處理洪水故事后的人類繁衍時,為何卻采取了不盡一致的方法。
在侗族的洪荒故事中,洪水之后,人類只剩下姜良和姜妹兩兄妹,同胞兄妹成親是一個難題。其實,這是全人類所面臨的一個難題,要破解這個難題需要有一個能夠被人們接受的解釋框架。洪水過后,沒有了人類自然繁衍的可能性,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下,才采取了同胞兄妹成親繁衍人類的辦法。而作為對這種繁衍方式的自我懲罰,他們“生下兒子,白飯不吃,甜奶不要,他倆無計,束手無策,便將嬰兒砍肉入箕,砍骨入筐。”而只有將這些砍下的肉骨撒向山野,人類才得以繁衍。其實,這里已經涉及到人類的第一個倫理底線的問題——兄妹通婚是被禁止的[8],但在人類種群面臨絕種的危機時,這種禁忌是可以被突破的,但這種突破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付出代價,同時也就警示了今天的人們,要突破被禁止的東西,都將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其次,在侗族的洪水故事中,不僅敘述了侗族的來歷,同時也敘述了與侗族有關聯的其他民族的來歷,如漢族、瑤族、壯族、苗族、蛋人等,他們都是同祖的,都是姜良和姜妹的后裔,只是其構成部分有差異而已。《人類起源歌》唱道:“姜妹沒有法子養,姜良將他砍爛。撒向地上盡生靈,腸子聰明變漢人,骨頭堅硬成苗人,拿肉做侗人,肝臟做壯人,創造天下世間,千千萬萬無數人”①。“先置瑤人祖先,瑤坐八面山坡,木皮蓋屋,挖土種粟。逢山吃山,逢水吃水,錢糧不納,門戶不當,朝吃無憂,夜吃無愁。又置漢人祖先,漢人坐天下,皇帝紗帽戴,綢緞穿在身,金牌掛胸前。銀牌掛后面,穿鞋踏襪,朝吃無憂,夜吃無愁。又說蛋人祖先,蛋人坐潭溪、九寶,大田養魚,沖田栽糯,吹蘆笙,嗩吶,逍遙寬了,錢糧不納,門戶不當,朝吃無憂,夜吃無愁。又說壯人祖先,壯人坐壯家廟子、羹水,進門脫鞋,穿襪齊膝,葬有好地,葬有好墳,錢糧不讓,門戶不當,朝吃無憂,夜吃無愁。又說苗人祖先,苗人坐九重、羅告,山盤裝弩,群眾練槍,勇悍好斗,錢糧不納,門戶不當,朝吃無憂,夜吃無愁”①。在這段創世古歌中,闡述了與侗族有地域關系的漢族、瑤族、壯族、苗族、蛋人具有不同的人格特性,但不論從事何種生計方式,都過著“錢糧不納,門戶不當,朝吃無憂,夜吃無愁”的悠閑自樂生活。在這樣的敘事中,人群的存在不是孤立,總是與別的人群相互依賴,自己的生存既是別人的前提,同時又成為別人的依賴,反之亦然。由此而建構起各民族之間社會“生境”的和諧性。
再次,在侗族的洪水故事中,不僅創造了人類,同時也造就了萬物。姜良和姜妹“生下一男,有頭無耳,有眼無鼻,有手無腳。斬碎為民,手指落地變成山嶺,骨頭落地變成巖石,頭發落地變成萬里山河,腦殼落地,變成土塘田塅,牙齒變成黃金白銀,肝腸落地百年成長江大河。”①這樣,人類就這樣產生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山嶺、巖石、溪流、江河、水塘、田塅、黃金、白銀等。村民傳說中的這些東西,給他們帶來了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他們依靠著這些物質基礎來建構自己的文化,使得侗族聚落社會有了無限的歡樂與愉悅。
總之,侗族的創世古歌《人類起源歌》試圖回答人類的由來,如何擺脫兄妹通婚的困局,延續人類的生命。洪水是人類婚姻困局的根源,洪水之后大地上只留下兄妹兩人,由于人倫的設限,兄妹不能通婚。如果不能兄妹通婚,人類的生命就會結束,為了延續人類的生命,只有兄妹成婚。于是,創世古歌《人類起源歌》中給出了精妙的解決辦法,破解了各種難題,不僅實現兄妹結婚生子,也造就了人類賴以生存的萬物,以及同根同族的其他民族,建立起了人類共同的家園。
在侗族的“創世古歌”中不僅誕生出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山嶺、巖石、溪流、江河、水塘、田塅、黃金、白銀等,也伴生有與侗族地域相連的漢族、瑤族、壯族、苗族、蛋人等,使得侗族的祖先來到人世間不再孤獨,而是與別的民族相互依存。在侗族的創世古歌中有了這些還不夠,還需要滋養人類生命的各種動物、植物等。如果沒有用來滋養人類生命的動物植物,就延續不了人類的生命。在這樣的文化邏輯下,侗族的創世古歌中便有了雞、鴨、鵝、牛、豬、魚等的出現。
《鴨鵝的來由歌》中唱道:“當初的鴨鵝,起源在鵝洲下洞,下洞產鵝滿河堤,母鵝引崽遍坪地,我們先人,從頭一、二取慝來,拿飯給它吃,造籠給它住,做窩給它睡。放鴨,鴨往田壩走,養鵝,鵝繁多,遍山遍地養鴨鵝。我們叫它“亞呀”。雄的咯咯,雌的嘎嘎,放滿田坎散滿江河。”②侗族是一個以濱水環境為生存空間的民族,而在濱水區域活動的動物則以鴨與鵝為常見動物,也正如草原民族以牛馬羊駱駝為常見動物一樣,鴨與鵝則成為了侗族伴生的物種,鴨與鵝不僅是侗族的生計來源,提供人體必須的蛋白質,也給他們帶來了無限的快樂。
筆者在陽爛侗寨調查時,鄉民給筆者講起他們建寨的來歷。人們都知道村落的創始人滿全的故事,有的在敘說時比較詳細,有的比較簡單:我們的始祖先進入高團那邊,是文旋和滿旋兩兄弟,因喂養的一對雌雄白鵝,順著河流下來,進入陽爛這邊的沼澤地帶,在此生蛋繁殖孵崽,住著不肯走了,其后老二滿旋尋到沼壙這邊,才發現這對白鵝在此做窩引崽不走,趕回家幾次又回來,因為此處地勢平坦,又有水井,適宜居住,老二滿旋便攜帶家眷搬到陽爛這邊安家落戶,生產耕種,開墾田園,人口慢慢發展起來,形成了今天的陽爛侗寨。
《雞的由來歌》敘述中說:“當初雞原在山洲竹山里,它從山洲竹山產出來。雞跑不過河,飛不過江,后來得個浮水大鴨,背它過河,馱它過江,送給人間百姓。它夜鳴掌時辰,白天守團寨。老人合心,青年中意,拿飯給它吃,拿籠給它住。養雞滿寨走,我們叫它‘咕咕’,母雞孵鴨子,是報答老鴨背它過河的舊恩,雞在人間逍遙自在,啼聲熱鬧興隆村寨。”③雞是山地民族馴化的物種之一,也正如侗族創世古歌中所描述的那樣雞跑不過河,飛不過江,靠侗族馴化的鴨子來背它過河,馱它過江。雞來到人世間也有鴨子的功勞。雞為了報答鴨子的恩情,自愿幫助鴨子孵蛋生子。二者之間結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共生關系。雞來到了人間,夜鳴掌時辰,白天守團寨。從此侗族聚落生產有序、生活有時,使得村寨熱鬧興隆。
在《牛的由來歌》中唱道:“從前神農皇帝,父要吃白飯,子要吃好飯,去到山間開田,沖里開荒,水田種糯谷,旱田種秈谷。拿鋤頭去挖費力,拿耙去揉不爛,腳踩不深,秧栽不穩,他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到湖邊去看,到海邊去觀,暴浪如大倉,波濤如火焰,大浪里冒出金牛一對,水牛一雙,自跳上岸,自奔上山,神主吩咐:‘如今你要去山頭做工,沖頭種田,山沖你要去,遠處你要到。’金牛水牛說:‘告訴他們百姓莫拿刀,官府莫殺牛,近處我只管去,遠處我只管到。’神主答道:‘我出旗幟他們就信,出印他們就怕,誰人不信,拿來見我。朝廷不許吃牛肉,官府不許殺牛。’”④耕牛是侗族稻田農業最主要的工具,耕種稻田的重要勞動力就是耕牛。由于侗族的稻田多是蓄水養魚,水深泥爛,耕牛多為水牛,黃牛很少。在稻田耕作中,耕牛出的力最大,侗族對水牛十分尊重,對牛的認識也至為深刻。
村民們深信水牛的體表特征,如牛身、眼、耳、嘴、鼻、腿、肚、頸等處的旋毛,以及角的紋路,蹄的形狀,都與一村一族乃至一戶的貧賤富貴禍福兇吉生息繁衍息息相關[9]。認為牛角內側有三凹線紋,是有錢有糧的象征;角外側有三凹線紋,為金雞尾,村寨要出名人,家戶要出能人;角尖為白色,將有人要死亡;耳內有卷毛,人丁興旺;耳朵開裂,屬于兇相,事事不吉;胡須粗長,表示人畜兩旺;鼻梁毛只有一旋靠右,說是村里家內的人多生男孩;兩旋對稱,為鎖倉門,表示村民貧困缺糧;兩旋不對稱,是鎖家屋,要人死家敗;腦門有太陽旋,村寨將要發生火災,家衰人亡;頭毛全往上倒,且毛長一寸,將會死人;倒上三寸,又表示平安吉祥;頭生紅毛,則是火災征兆;四腿各有一旋或四肢腳趾內彎成弧形狀,是保寨保家之牛;右腿旋靠前表示村民多生男孩;左腿旋靠前,表示村民多生女孩;若是水牛的肚皮長有銅鑼旋,則是保護全寨村民繁榮昌盛。它不僅可以象征個人、家族、村落的盛衰,而且也成為凝聚村民的媒介。同時又引領著村民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從一個階段走向另一個階段,伴隨著生命的終結與新生。
村民在《豬的來由歌》中唱道:“這里不講別的,且講豬的來由。事物各有出處,各有來由,牲畜各有父養,各有母生,自有大山藏生。說起豬的由來,須知捉豬計謀,先置何姓,先置楊姓,先未曾養豬,只是挖山開土,父挖地種豆,母挖地種菜。豆長高過耳,菜長深過膝。林中有四頭山豬,早到早吃,晚上吃完根,父無計想,母無法施。四寨一商議,想得一好計。砍樹響吭吭,沿山設卡陷,伐木響響當當,沖腳設欄柵。楊姓父子守山梁,邀得歐姓父子守嶺頭;陳姓父子半沖動手腳,公豬呼呼沿山上,母豬咧咧沿山來。四頭山豬來到,大家吼鬧,有兩頭它身子長腳桿高,跳得過坑,跨得過欄,尾巴一翹跑進林,鬃毛一扇逃進山。去了一雙山豬,還有兩個,它腳桿短身子圓,跳不過坑,跨不過欄,掉進陷阱,父就抓耳,母就抓頸;父拿雙繩去捆,母拿雙鞭去趕。拿到家里,無圈給它睡,無處給它住,放在廊檐腳,關在梯子底。”⑤然后,“到東方請來木匠,砍木切切,做成豬圈,抓豬進欄,關它進圈。三朝就訓熟,六天就習慣,三朝拿潲去喂,六朝拿糠去養,少喂碎米多喂糠,少吃包谷多喂菜。雙豬咧咧叫,走到小溪壕,游到籬笆下,身上有九層肉,肚內有九層油。侗家來議價,漢人來給錢。侗人拿錢來你不要,漢人拿銀來你不賣,留來款待我們好賓客。”⑤
這些唱詞反映出了侗族地區野豬的生態環境,也反映出了侗族先民如何以自己的智慧捕獲野豬,如何馴化野豬成為家豬,如何修建豬圈,如何喂養,如何交易,如何用豬肉來款待客人。其實,我們從《豬的來歷歌》可以看出,侗族作為一個農耕民族,喂養豬乃是農耕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與農作物伴生的植物是養豬的主要飼料,在農作物管理的過程中,清除影響農作物生長的雜草,變成喂豬的飼料。豬的生長伴隨著農作物的成長而成長,收獲而收獲。豬還是農耕文化中產出垃圾的清除劑,家戶一日三餐的洗菜淘米的水、殘羹剩飯、消費不完的蔬菜水果,都成為生豬的美食。可以說,在侗族聚落里有了生豬的豢養,不僅補充肉食,而且也降解了垃圾,潔凈了環境。
侗族創世古歌《魚的來歷歌》中唱道:“鯉魚要找塘中間做窩,人們要找好地方落腳;我們祖先開拓了‘路團寨’,建起鼓樓就象大魚窩。”⑥魚,象征著侗族的“團聚”。侗家人好養魚,每家每戶都有一個或幾個魚塘,在魚塘中多要建一個魚窩,供魚類生殖、聚合、防范天敵,魚窩是一個溫暖的家,在天熱的時候,可以在窩里乘涼;在天冷的時候,可以在聚窩里取暖;在四處覓食勞累的時候,可以在窩里休息。這種魚窩讓魚得以生息繁衍,侗家人要得以生息繁衍,也要建造自己的“窩”。
侗族把魚當作水稻的保護神,把魚當作禾魂來敬。這樣一來,魚魂與禾魂在村民象征系統中進行疊加。于是在村民信仰體系中,村民相信禾魂的存在,但禾魂是需要魚來保護的,魚是禾魂存在的基礎,沒有了魚,禾魂也就難以自存。侗族在祭祀禾魂的時候,一定要祭祀保護禾魂的魚。為了保住禾魂的存在,老百姓在耕種稻田時,一定要在稻田里放下魚種,讓魚伴隨稻一道成長。在魚的保護下,稻生育出禾魂來,到稻谷成熟時,禾魂轉入谷魂,到村民食用稻谷時谷魂就進入到村民的軀體,從而獲得谷魂的保佑。
綜上所述,在侗族的觀念中,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要生存,就需要有維持生命的物質,這是生存最起碼的文化邏輯。與人伴生而來到的雞、鴨、鵝、牛、豬、魚等都具有了自己特定的生態位與文化位。在這些生態位和文化位中,也就是在這樣特定的“生境”中,各有其位,各司其職,各種生物的存在獲得了合理性。這樣的“生境”所反映出來的不僅是人在生物中的食物鏈,而且也反映出了人在生物中的文化鏈。這種文化鏈的形成,在特定意義上就形成了侗族文化對資源的分類與利用格局。
在侗族的創世古歌中,不僅有人類如何起源以及人類依存的與生俱來的物質起源,還有人類為了自己的快樂,創制的人世間的禮俗與娛樂。這樣一來,侗族社會才沒有紛爭,侗族群體才快樂,侗族才具有人類社會的本樣,也才有別于植物世界與動物世界,這是禮俗與娛樂建構起的侗族的文化家園。
創世古歌中唱道:“唐駱置根本,唐登置源頭,觀天上日月,數四季時辰。天上降雨水,地下開田塘,分宅想,置三界,上界安置仙神,中界居住人們,下界藏放鬼魂,置虎在山,制雷給天,造龍在河,置野獸給坡岑。”①這創世古歌確定了“三界”——上界安置仙神,中界居住人們,下界藏放鬼魂。人類在中界,既要受到上界的威懾,又要受到下界的壓力,必須約束自己的行為。如果沒有上界與下界的威懾與壓力,人類的欲望就會膨脹,人類的行為就會放肆,人間的秩序就會被打亂,人間就不得安寧。因此,在侗族的創世古歌中,就有了對人間行為的規制。
在侗族的創世古歌中,侗族先民確定“三界”后,接著對中界的人間創制規矩禮俗:“姜良創俗禮在前走,姜妹制俗規在后,姜良創俗禮給鄉村,姜妹置俗規給后人。父制雞尾插頭,母制侗布著身,一代傳一代,一世傳一世,過了老一代,年輕人繼承,古時流傳至今。竹老了,重生筍,過一山,換一岑,老鴨過了,小鴨長成,過了父輩,換上我們新一代。常記昔日先輩恩德,相沿遵行,有本才有末,有根才有莖,野芹有蔓,陽藿有根,有公公種棉花,也有婆婆紡紗人,千般從地起,萬物從地生。”①侗族祖先姜良和姜妹創制了禮俗規矩,使得長幼有序,地方安寧,人丁興旺,萬物并生。
侗族創世古歌還唱道:“昔時行年根何處,在那古洲里邊起的根,村腳刻標記在城岸,寨頭砍刀痕在廊亭,做游村往來的憑證。今我講根源來歷遠,漢人中原來,我們在南邊,古來漢家人多,有三百姓,侗家人少,姓只有六十零。漢人讀書考文章,侗人行年游鄉村。”⑦這一古歌著重說明了“侗族行年游村”習俗的重要性。通過村際的游寨,行歌坐月,男女交友,選擇配偶,加強村落之間的聯系與感情,通過游寨建構出了侗族地區的“婚姻圈”與經濟往來、資源定界相互制衡的“款區”。
侗族行年游村需要以“歌”開道。于是,侗族對“歌”的來源有很多傳說。在《侗歌的來歷》中唱道:“傳說天上有梭羅,枝是舞來葉是歌,四艾上天尋歌種,人間才得有歡樂。”⑦侗族先人不會唱歌,世上也沒有歌,人世間就沒有了歡樂,人們就不能游寨,是一團沉沉悶悶的世界。因為歌是長在天上的仙樹上,侗族祖先到天上把歌學了回來。從此,侗族的人世間就有了歌聲,寨與寨之間就可以憑著歌而相互交往,有了歌村寨就有了歡樂,有了笑語。單獨有了歌還不夠熱鬧,還需要有樂器來陪襯,于是琵琶、侗笛、蘆笙等樂器也相繼被創造出來。
《蘆笙根源歌》中唱道:“起源在古州城。古州八萬早戈格,村洞峨美制琵琶,古坪金富造侗笛,也洞沉現制笙人。第一次裝六根六簧,吹不出聲,吸不出音。第二次裝六根竹簧,吹不出聲,按也不鳴。第三次裝六根牛角簧,吹也不響,吸也不出聲。丟在地上,扔進壕溝,父無計策,母無法想。父出金兩放小錢,母出銀兩放厘稱,去到陽洞大地方,不怕靖州路遠,五開(黎平)水長。轉來古州六洞,買得響銅一斤,白銅二兩,老匠打,小匠熔。老匠來鍛,鍛成黃銅片,鍛聲噴噴,作得笙簧,鍛聲邦邦,做個管簧,六個管簧鉆六孔,六根竹管裝六簧。六簧裝里面,六孔在外面。三個竹管套上頭,七個箍子箍下邊。無處取聲,山里砍竹葉有聲,風吹竹葉聲沙沙,取架蘆笙叫格列(小號蘆笙)。去到陽洞瀑布灘頭取音,瀑布聲約約,做架蘆笙叫各略(三號蘆笙)。瀑布灘水聲耶耶,做架蘆笙叫納魯(最小號)。灘水聲沉沉,取架蘆笙叫筒耿(中號蘆笙)。如今三個竹筒,吹得成調,六個笙孔,吹得成曲。吹也響,震也濃。上村滿萬做筒鋪(大號蘆笙),庫寨滿美做筒頭(特大號蘆笙)。當今早吹早響,夜吹夜鳴,早吹響傳州里,夜吹聲震四十里地。”⑧
“行年寨客好齊整,蘆笙吹得動地鳴。人人有黃帶裝扮,個個用花帶束身,有妻的穿起華麗的蓑衣,單身漢也是全身一嶄新,銀舌雞尾插頭上,羽官串吊衣襟,蠻絨花巾系前面,紅毯披后身,蠻絨羅傘遮頭,茅草畫符胡身,蘆笙開路在前行,后面跟隨一大群。我村年輕人,吹笙進場中,載歌載舞邊跳邊行,笙歌嘹亮飛滿天,小伙翩翩游鄉間。”⑧
如此一來,在侗族聚落里,組織了數十人乃至上百人不等的戲班、蘆笙隊、歌隊、講款隊、說禮隊等。這些隊伍每年在農閑的時節都在巡回“游寨”,這種頻繁的巡回“游寨”,也展現出村際之間的競賽。在資源稀缺的社會背景下,各家族或村寨為了獲取更多的資源或是為了保全自己已經擁有的資源不被他人侵占,以向別的家族或村寨顯示自己的力量與強大,而與別的家族或村寨進行頻繁的競賽,在頻繁的族際與寨際的競賽中,達成了對有限資源利用的平衡。
人不僅是勞動的動物,更是創造幸福、享受娛樂的動物。村落里有了侗歌、樂器等后,生活就有了無數的樂趣,生活的滋味就越來越濃,人間的日子就越過越好。民族在“生境”中利用了生境資源,在利用生境資源中實現了文化的成長,民族在文化的成長中又升華了自己的文化。從此以后,侗鄉樣樣昌盛,國家平安,風調雨順,六畜興旺,五谷豐登。在村民們看來,人類有了這些自然可以生活下去了,但這樣的生活還是很單調,生活像這樣還不是很有意思,在他們的生活中還需要有更多的樂趣。人在構造自己的“生境”時,總不會忘記營造一個創造文化的環境,娛樂意義不僅僅是享樂,更重要的是在娛樂中去傳播文化與構造文化。在村民中有著關于娛樂的諸如“歌”“樂器”等來由的傳說,這些娛樂滋養著村民的生活,使得村民的生活更加絢麗多彩。從這一點看來,侗族不愧為“飯養身、歌養心”的民族。在侗族社會中有關人類起源的記憶便保存在他們的歌中,以歌的方式流傳了下來。
不論是國家的歷史、民族的歷史,還是家族與村落的歷史、個人的歷史,其演繹的主題都是人與資源的關系。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關于人的起源故事,這種關系人類起源的記憶成為聚落社會鄉民最早的記憶,民族學者可以通過對這種民間記憶的詮釋,來認知人類的本原,探究人類與宇宙的關系,以解答人類作為生命物質在地球生態系統中存在的合理性與價值。侗族創世古歌唱出了侗族祖先的誕生以及與侗族相關事物的來歷,這樣的創世古歌,使侗族獲得一種族群身份的空間認同,實現著侗族來到人間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在歷史記憶的合理化修復過程中,這些傳說逐漸成為一種文化事實,它是社會與自然環境的產物,侗族通過文化實現了對資源的利用,在自己建構起來的“生境”中實現人類的延續與發展。
注釋:
①筆者收集整理的《人類起源歌》,2016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②筆者收集整理的《鴨鵝的來由》,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③筆者收集整理的《雞的來由》,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④筆者收集整理的《牛的來由》,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⑤筆者收集整理的《豬的由來》,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⑥筆者收集整理的《魚的由來》,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⑦筆者收集整理的《侗歌的來歷》,2016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
⑧筆者收集整理的《蘆笙的由來》,2017年,存于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間文獻資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