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歸青年鄉土適應性的現實困境與應對策略
——基于多案例的實證分析

沈費偉，葉溫馨

(杭州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一、問題提出與研究評述

在國家數字鄉村戰略和創新創業政策的驅動下，青年返鄉創業的潮流日益高漲。據農業農村部最新統計，以農民工、大中專畢業生和退役軍人等為代表的青年返鄉入鄉雙創人員已達850萬，為鄉村振興的持續推進提供了強大的“人口紅利”，不斷為鄉村發展主體性補位。[1]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更是強調要促進城鄉融合發展，支持各類返鄉人才為推進鄉村振興戰略和鄉村治理能力現代化貢獻智慧和力量，這意味著城歸青年(1)本文中的城歸青年特指具備城市工作生活經驗，并掌握一定知識技術、具有城鄉社會網絡、有返鄉意愿的鄉村青年群體。本研究將“返鄉青年”與“返鄉農民工”也納入城歸青年的研究范疇。群體在鄉村振興事業中擔負著更為重要的使命。盡管如此，城歸青年在返鄉創業過程中仍然具有較高的失敗率。熊智偉及其課題組對中部五省份返鄉創業失敗的農民工與大學生進行調研，數據顯示50%以上的返鄉創業失敗者不能堅持超過3年。而社會關系、項目選擇、市場競爭、金融支持是影響這兩類人群返鄉創業成敗的共同原因。[2]《人民日報》也以“當‘城歸’碰上陳規”為題對返鄉創業失敗群體作專題報道，現階段城歸青年返回到農村故鄉普遍會面臨沒場地、差資金、缺服務等問題。[3]基于此，為了更好地發揮城歸青年在數字鄉村戰略實施中的主力軍角色和主體性地位，我們需要重點研究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性問題(2)對于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性問題，筆者最早于2018年6月開始關注并展開研究，該文于2019年12月完成初稿。沿著該主題的思考，2021年5月筆者指導杭州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蔡欣濛、周孫卿、朱銘潔、陳愷等同學參與的《回歸與適應：城歸青年鄉土社會適應性的挑戰與應對——基于全國27省590縣(區)2202位城歸青年的調查研究》獲得了浙江省第十七屆“挑戰杯”大學生課外學術科技作品競賽特等獎。，真正實現城歸青年在鄉村振興中吸引來、留得住、發展好的目標。

當前學術界關于城歸青年議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大視角：第一，基于主體性特征的視角。學者們關于城歸青年主體性特征的研究主要包括返鄉動機、資源稟賦兩方面內容。朱紅根、康蘭媛證明城歸青年的創業動機與創業績效密切相關，以生存為導向的創業績效優于以成長和價值為導向的創業；[4]汪三貴等學者的研究指出城歸青年返鄉需具備相應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以社會網絡為載體的社會資本具有傳遞信息、增強自我效能感的功能；[5]袁方、史清華在人力資本積累的基礎上提出互聯網資源對城歸青年返鄉的積極作用。[6]第二，基于行為過程的視角。學者們普遍關注城歸青年的返鄉創業模式、影響因素、遭遇的挑戰和困境，并提出相應對策。劉志陽、李斌將城歸青年的創業模式依據驅動力來源劃分為資源驅動型和經驗驅動型，認為不同模式有不同業績；[7]李強通過推拉理論分析戶籍制度對城鄉流動人口的影響；[8]呂程平通過對大學生村官創業經歷的研究得出資金、技術、外界支持是創業實踐的三要素；[9]此外，教育、網絡設施等公共服務、政策扶持力度也是影響城歸青年返鄉意愿的重要因素。[10]第三，基于個體與社會關系的視角。學者們從結構化理論[11]、角色理論[12]、嵌入理論[13]、創新生態系統理論[14]等多個視角探討城歸青年個體與鄉土社會的雙向互動關系。一方面，城歸青年返鄉必然會受到鄉土社會環境的影響，表現為社會排斥與社會融合的矛盾過程；[15]另一方面，城歸青年承載“雙邊”社會網絡，在鄉土社會中承擔一定的政治、經濟、社會角色，也是對社會結構的再塑造。[16]

綜上所述，現階段學術界關于城歸青年議題的研究已構成了較為完整的包含主體特征、返鄉機理、返鄉困境、解決方案在內的研究框架，亦形成了關注城歸青年社會意義的研究范式集合，這些都為本研究的深化拓展奠定了較為充分的理論基礎與現實資料。盡管如此，當前有關城歸青年議題的研究顯然忽視或弱化了社會適應視角，未深刻探究城歸青年由政策嵌入到內生融合于鄉村社會，并發揮建設性作用的因果機制層面，即尚未清晰認識并解決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問題。另外，在研究方法方面，目前已有較多研究運用問卷調查的方法對城歸青年返鄉創業就業狀況進行分析，富有統計學意義。例如，羅敏從政策號召、社會責任與個人意愿三個維度對H省1231名返鄉青年進行問卷調查，探討青年返鄉邏輯。[17]又如，林龍飛和陳傳波基于全國24省75縣區995名返鄉創業的抽樣調查分析了返鄉青年的群體特征。[18]區別于上述側重于城歸青年群體特征的宏觀分析，本研究則采取個案研究的方法，運用來自不同地域、不同行業的城歸青年返鄉創業實例對城歸青年返鄉創業的社會適應現實進行深描，通過生動的個案挖掘城歸青年更多的適應性特點。

城歸青年為何要適應現代鄉村社會？英格爾斯在《人的現代化》中指出，如果一個人自身還沒有從心理、思想、態度和行為上都經歷一個向現代化的轉變，失敗和畸形發展的悲劇結局不可避免。只有良好地適應了鄉村社會，城歸青年在返鄉后的工作生活中才能充分發揮自身的能動作用，為鄉村振興事業提供有力支持。基于此種認知，本研究將重點關注鄉村振興背景下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議題，并試圖回答以下問題：首先，在鄉村振興時代城歸青年返鄉的類型及基本特征是什么？其次，城歸青年返鄉適應過程中有哪些影響因素與現實困境？最后，如何應對返鄉適應過程中的各種困境？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構成了本研究的重要思路。

二、社會適應理論：剖析城歸青年鄉土適應問題的分析框架

(一)社會適應理論的提出、發展及內涵

社會適應(social adaption)這一概念最早由斯賓塞提出，是指個體通過發揮潛在能力改變自身觀念和行為方式以使個體與社會環境相適應而發展的過程。[19]以沃德、吉丁斯為代表的進化心理學派超越斯賓塞的有機體適應層面，將心理力量作為個體適應社會的支配因素。[20]皮亞杰將個體與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歸納為同化和調節兩方面內容，即個體通過發揮個體認知能力，將外部環境的優勢轉化成自身發展的勢能，并通過調適行為使自身與環境達到平衡的狀態。[21]帕森斯在《社會系統》中將社會適應能力作為社會系統存在、持續及發展的首要條件，使社會適應不僅指代單個個體或群體的適應過程，而將其他相關群體也納入到社會適應的環境中。[22]英格爾斯則將社會適應納入實現人的現代化的維度，并將社會適應的內涵擴寬到心理、行為等各方面。[23]因此，從社會適應理論的發展過程中，可以發現其內涵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在心理層面，個體通過心理調整能合理應對社會文化、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的變化；二是在行為層面，個體通過與社會環境反復互動獲得社會生存的基本準則；三是在能力層面，社會適應指調整個體狀態、平衡個體與社會關系的統稱技能。

綜合以上多個層面的考慮，社會適應具備個體建構、網絡支撐、群體認同、物質滿足的核心內涵。個體建構是指面臨社會環境的壓力時能夠積極調整心態、目標和行為，能為人與社會環境相適應提供根本動力；網絡支撐則關注個體在適應環境過程中社會支持網絡的構建，能為適應整個社會環境提供認同支撐；群體認同要求個體對所屬集體有歸屬感和認同感，是個體適應環境的成熟形態；物質滿足則指個體對所處社會環境的地理位置、物質資料水平的接受程度，貫穿社會適應過程始終。

(二)城歸青年鄉土適應的分析框架

將社會適應理論引入城歸青年返鄉適應議題中，則城歸青年返鄉社會適應是指城歸青年在對鄉村社會環境再認知的基礎上，充分動員社會資源，形成心理、行為、技能層面與環境相適應的自我建構，最終實現個人和社會協調發展。因此，本研究對城歸青年返鄉適應問題的探討將從個體適應層面、關系適應層面、集體適應層面和物質適應層面依次展開。首先，個體適應層面涉及城歸青年返鄉后能否根據社會環境調整發展目標和規劃，并在心理和行動方面積極自我動員；其次，關系適應層面主要討論城歸青年返鄉后能否成功扮演其在家庭、工作和關系網絡中的角色，并得到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再次，集體適應層面關注城歸青年在返鄉后對鄉村組織、村莊、國家等所屬集體有歸屬感和認同感；最后，物質適應層面討論城歸青年是否滿足和認同鄉村社會的物質條件和所屬物理空間。

三、鄉村振興戰略驅動的城歸青年類型劃分與特征呈現

在鄉村振興以及數字鄉村戰略驅動下，城歸青年返鄉工作生活是政策驅動、城鄉差距、個人發展意愿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因此呈現出多樣態的返鄉形式。本研究根據返鄉時間長短、返鄉動機、返鄉社會適應狀況三大變量，將城歸青年劃分為不同類型，分析其特點與表現。

(一)長期型、中期型和短期型

根據返鄉的頻率和時間長短，可以將城歸青年的返鄉劃分為長期、中期和短期三種類型。長期返鄉型城歸青年是指返鄉后選擇長期留在鄉村，不打算再回城工作與生活。選擇長期返鄉的城歸青年大多是由于在鄉村內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本，選擇在鄉村創業就業；也可能是不適應城市中快節奏的生活，或在城市遭到了政策、觀念的歧視而選擇返鄉。中期返鄉型城歸青年是指在城市生活工作較長時間后就回鄉生活工作一段時間，他們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交替流動。選擇中期返鄉型的城歸青年大多是在城鄉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之間難以做出從一而終的選擇。這部分城歸青年一方面熱衷于城市時尚的生活環境和便捷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又貪戀鄉村社會的安寧環境和緩慢步調。短期返鄉型城歸青年則是指長年在城市工作，節假日等日子會返鄉走親訪友，回鄉的頻率一般較高，但時間較短。

(二)主動型和被動型

根據返鄉動機，可以將城歸青年劃分為主動和被動兩類。主動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由本人主觀意愿決定返鄉，包括保守返鄉型、創業返鄉型和創新返鄉型三種類型。首先，保守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早年流入城市時就已設定最終要回鄉的目標，其流入城市的目的是在城市中尋找就業機會，在一段時間內積累資金、技術等資本用以支持回鄉后的生活、嫁娶、建房等經濟生活行為。其次，創業返鄉型是指以創業為返鄉目的的返鄉行為，其返鄉后積極整合個人資源和當地資源，利用政府優惠政策和鄉村豐富資源，進行創業活動。創業返鄉型能有效整合私人資本和社會資本，在當地提供就業機會，促進經濟發展，推動鄉村現代化建設。最后，創新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攜帶在城市中積累的經驗返鄉，利用在城市中學習到的知識技術、新興理念、先進價值取向在鄉村社會生活，在提高自身在鄉村社會的階層地位的同時，也使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在鄉村社會中融合發展，給鄉村社會帶來新氣象。

被動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的返鄉決定并非出于本人主觀意愿，而是受客觀環境影響，不得不做出返鄉的決定，也包含三種類型：城市政策不利返鄉型、城市不適應返鄉型、鄉村振興政策驅動型。城市政策不利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由于城市政策對農村戶口不合理的區別對待而返鄉。戶籍制度在為地方政府帶來管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城鄉居民之間的公共服務不均等、地域歧視等困境 。[24]城市不適應返鄉型則指城歸青年由于某些原因不能適應城市的生活而被動返鄉。迫使其返鄉的原因有多種，比如不適應城市生活環境、生活節奏和方式、人際關系等。鄉村振興政策驅動型是指城歸青年響應鄉村振興政策而選擇返鄉，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助力鄉村振興。這類返鄉青年一般擁有優越的個人資本和社會資本，回鄉后積極創業就業，帶動鄉村社會的經濟發展。

(三)包容型、回歸型、排斥型和邊緣型

根據城歸青年返鄉后對原城市和鄉村的生活、文化等的認同情況，可以分為包容型、回歸型、排斥型和邊緣型四種返鄉類型。其中，包容型城歸青年是指城歸青年回到鄉村后能較好適應鄉村文化、工作和生活方式，同時對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文化和經歷保持一種正面的態度，能夠將城鄉文化和生活積極地整合起來。回歸型城歸青年是指那些因為難以接受城市在生活、文化等方面與鄉村社會的巨大差異而選擇返鄉的青年。他們對鄉村有著極高的認同感，可能對鄉村建設有極高的熱情，但也可能會成為固守鄉村社會原有狀態的頑固力量。排斥返鄉型是指城歸青年在返鄉后十分懷念城市的社會文化和生活工作，排斥鄉村社會的文化和生活內容。這部分人群需要通過鄉村的現代化發展逐漸改善其對鄉村社會的認同。如果激勵得當，排斥型城歸青年也能成為鄉村振興的有效力量。邊緣型城歸青年是指城歸青年在返鄉后對鄉村和城市環境均持排斥態度，拒絕與雙方的社會網絡進行溝通。[25]邊緣型城歸青年顯著缺乏身份認同與社區認同，在鄉村社會中僅有極少社會交往行為，在城市則因政策、工作類型等原因不能享受公平的社會保障，成為社會心理意義上的城鄉“游民”。

綜上所述，盡管我們依據返鄉時間、返鄉動機、返鄉社會適應這三個標準，劃分了不同的城歸青年返鄉類型，但這也并不是絕對的，不同的城歸青年返鄉類型會隨著社會環境和返鄉條件的變化而相互轉化。

四、城歸青年鄉土適應的影響因素與現實困境

在鄉村振興和數字鄉村建設時代，盡管城歸青年有著上述多種類型的劃分，但其返鄉過程都受到時間長短、文化距離、社會網絡、物質環境、職業發展等因素影響，面臨著個體適應、關系適應、集體適應以及物質適應的現實困境。

(一)城歸青年鄉土適應的影響因素

1.時間長短

城歸青年在城市生活的時間跨度對鄉土適應有重要影響。鄉村與城市在物質條件、價值取向、交往方式等方面有較大差異，城歸青年在城市生活工作的時間越長，對鄉村環境就會越陌生，因而返鄉后鄉土適應難度就越大，需要循序漸進、穩扎穩打。例如，四川成都金堂縣的城歸青年唐亮采取“生態+家庭”的農業形式，成功經營了“成都愛佳源·亮亮家庭農場”，將個人對家庭團聚的愿望與社會性的創業活動相結合，成為當地的創業典型。唐亮在對環境不熟悉之前并未直接發展技術成熟、高成本、大規模的優勢模式——CSA(社區支持型農業)蔬菜宅配，而是選擇用一年的時間摸索符合當地環境的經營方式，后續逐漸發展農場。農場第一年的經營收入略微虧損外，經過后期調試，第二年就有了10萬元的盈余，并隨著唐亮對市場的熟悉，之后每年的盈余都穩定保持在12萬元的水平。可見，時間是城歸青年返鄉后資源投入的基本影響因素，一定的時間投入是城歸青年返鄉社會適應的必要成本。

2.文化距離

城鄉地區的文化距離是指城市與鄉村之間在社會文化、價值偏好、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差異程度，這極大地影響著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性程度。例如，贛南宋村的城歸青年宋海在村里銷售摩托車，平時生意不錯。但和城市中講求錢貨兩訖的商業文化不同，村民們更看重人情關系，在店內賒賬或討價還價，給宋海的店面經營帶來極大負擔，最終面臨倒閉的威脅。究其原因，城市講求“契約精神”的規則體系在鄉村環境運行時遭遇“熟人關系”的沖擊，無法獲得普遍認同。正如弗朗西斯·福山所言：“社會資本的獲取需要適應一個共同體的道德準則，并且在這一共同體情境中培養各種美德”，“換句話說，每個人各自行事是無法產生社會資本的。它基于社會美德的普及，而非個人美德。”[26](P.41)綜合而言，鄉村社會對多樣化文化的認同度會影響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性，其認同度越高，文化差異對城歸青年社會適應過程的影響就會相對越小。

3.社會網絡

帕特南在《使民主運轉起來》中將民間參與網絡及其中的互惠和信任規范定義為重要的社會資本，認為其數量和質量對社會發展和公民福祉有重要意義。[27]例如，寧夏鹽池縣的城歸青年馮歡通過技術入股家鄉的寧鑫生態牧場飼養灘羊，將城市與鄉村之間的社會網絡有效結合，極大地提升了創業的績效。2015年以前，單只灘羊的利潤幾乎為零；2015年以后馮歡通過成立合作社，吸納多元的社會資本力量，從而成立了產業化聯合體，使得一只灘羊的利潤可達到100元。另外，隨著新興冷鮮科技的運用，單只灘羊的利潤如今已達上千元，約為剛成立合作社后的40倍。寧鑫生態牧場真正將社會網絡資源轉變為經濟發展的動力，通過將城市關系網絡中的經濟技術優勢與鄉村關系網絡中的經驗人力優勢相結合，搭建灘羊養殖平臺、培訓養殖技術、宣傳養殖理念，推動寧夏灘羊養殖產業不斷提質升級，帶領家鄉人民走上致富路。

4.物質環境

優化鄉村社會的基礎設施、社會保障、教育等公共服務質量，對增強城歸青年鄉土適應性有積極作用。據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開展的城歸青年返鄉意愿的調查報告顯示：在近2000名調查對象中，有62.6%的城歸青年認為鄉村的基礎設施建設對返鄉意愿影響較大。[28]可以說，城歸青年在習慣了城市相對優越的住房條件和公共設施后，能否坦然接受鄉村的生活工作環境，順利回歸鄉村樸素簡單的生活，是城歸青年鄉土適應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實問題。以重慶市梁平區扈槽村為例，在“二環路”修進村之前，扈槽村是一個經濟落后、人口外流的傳統鄉村。直到“二環路”開通之后，城歸青年們才紛紛進村從事民宿經營、電商運作、宣傳廣告等工作，將鄉村的自然風光和綠色產品變現為個人發展和鄉村振興的資源。由此可見，交通、水電、網絡等基礎設施與物質條件是打開城歸青年返鄉大門的鑰匙，物質環境達到一定水平，才能夠吸引更多的城歸青年返鄉創業就業。

5.職業發展

職業發展是城歸青年利用所獲資本實現人生價值的必要途徑，包括進入現有鄉村企業就業、基于當地豐富物產文化資源基礎進行創業、進入村兩委的行政崗位發展等。城歸青年在返鄉過程中是否具有符合個人追求與社會價值的職業發展機會，是城歸青年返鄉的重要關切。例如，青海的城歸青年索南才通過銷售家鄉的枸杞、冬蟲夏草等天然藥材，每年可獲利千萬元；貴州納雍縣的城歸青年李俊利用所學技術，向家鄉村民們傳授養羊技術，集體致富；河南省陶山村的第一書記王中旗、山西省佛堂村第一書記張麗等有為青年放棄城市中的舒適生活，毅然奮戰在脫貧攻堅的第一線。正如著名管理學家德魯克所言，注重貢獻的人在行動時會關注整體績效而不僅是個人在某個領域內的成功。[29]在鄉村振興時期，許多城歸青年的職業發展已將個人發展與鄉村進步相結合，通過返鄉工作帶動鄉村經濟快速發展。

(二)城歸青年鄉土適應的現實困境

1.個體適應層面的困境

個體社會適應所呈現的是一種廣泛的自我認同，該層面的困境包括目標、價值觀、信念、精神追求、決策的標準以及對未來的自我期待等方面的問題。首先，城歸青年由城市返回鄉村，必然面臨價值觀方面的矛盾與沖突，容易陷入迷茫與決策困境，自我發展愿望被抑制。其次，城歸青年能否有效融入鄉村社會環境，取得鄉村集體的普遍認同，對城歸青年個體的自尊和自我評價有重要影響。一般而言，積極的集體生活勢必給城歸青年個體帶來積極的自尊感受，而低自尊或自尊受到威脅甚至會帶來群體間的歧視結果。[30]例如，四川巴中市恩陽區群樂鎮的馬宗平是當地的脫貧榜樣，他經營的宗平種養殖場目前有500多畝的土地規模，為當地10余名貧困戶提供就業機會。但他的創業歷程也十分坎坷，由于自己的信息技術短板和不成熟的養殖技術，他曾兩次創業失敗，甚至從小康家庭變成了“貧困戶”，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和輿論壓力，一度自我懷疑、放棄創業。但在政府相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他重塑自我認同信念、積極創業最終成功脫貧，并且成為種植大戶，實現了自我期望。

2.關系適應層面的困境

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體現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31]可見，構建社會網絡是個人生存與發展的必然要求。由于城歸青年本身的城鄉雙重社會屬性，其關系適應層面必然也面臨著建構與調試城鄉社會關系網絡的雙重困境。首先，關系建構方面涉及鄉村社會網絡建構與城市關系網絡維持。在鄉村關系建構方面，城歸青年與村民們盡管有“集體記憶”的牽絆，但存在社會網絡“陌生化”的現象，表現為在知識水平、生活觀念、價值取向等方面上都存在一定差別，這給城歸青年構建鄉村社會網絡帶來難度。在城市關系建構方面，城歸青年返鄉后在地理空間上遠離了其處于城市的社會網絡，城市社會網絡共振的頻率和質量也會發生變化。其次，如何維持鄉村和城市社會網絡的彈性以發揮城鄉社會網絡的資源與信息優勢，助力城歸青年返鄉事業成為第二個難題。以湖北省丹江口市的城歸青年李杰為例，李杰在返鄉進行互聯網行業創業后的整整一年都在適應小縣城的“經濟規則”，培養“酒桌人情”，積極融入當地社會網絡。但他長期與城市方面疏于聯系，未將城鄉兩張社會網絡有效結合，最后錯過了VR技術、短視頻等互聯網技術發展的黃金時期，導致創業失敗。

3.集體適應層面的困境

城歸青年如何塑造鄉村價值的整體認知與歸屬認同是其鄉土適應過程中面臨的問題，這些困境至少包括：城歸青年能否認同鄉村社會的文化和價值取向，能否真正融入鄉村社會群體并在其中發揮建設性作用等。[32]首先，在文化價值層面，城鄉文化之間存在現代與傳統、開放與保守、進步與落后的張力，城歸青年能否放下“城歸”的“包袱”，用包容接納的心態辯證看待鄉村的文化和價值取向，虛心向村民學習，是其適應鄉村的關鍵。其次，在角色功能層面，城歸青年能否為鄉村社會帶來發展方面的價值對其鄉土適應問題有重要影響。研究發現，不能運用自身能力給鄉村帶來諸如帶動就業、提高村民收入等實質性發展的城歸青年無法順利得到集體的認同。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文星鎮三井頭社區的大學生村官何曦是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博士，畢業后選擇返鄉從事基層工作。然而，由于缺乏基層工作經驗，在社區進行棚戶區改造的居民動員工作中無法找準入手點，收效甚微，未能獲得社區工作人員與居民的認同。由此可見，社會角色的產生來自社會需要，個體存在滿足社會需要是城歸青年融入集體、實現社會價值的關鍵。

4.物質適應層面的困境

物質適應問題是城歸青年鄉土適應過程中遇到的最具現實性的困境，具體表現為：物理環境的不適應和心理狀態的不適應。首先，在物理環境方面，盡管現階段鄉村生態環境一般優于城市，但基礎設施、教育服務、文化設施等方面條件落后是客觀事實。城歸青年習慣了基礎設施完善、社會服務優質的城市生活后，一時間難以習慣基礎設施較為落后的鄉村生活。特別是貧困地區的城歸青年，迫切希望鄉村物質環境得到大幅度的改善。例如，陜西清澗四合隊村城歸書記馬旭升在扶貧工作中深刻體會到山道失修、用電緊張、房屋破舊給村民衣食住行帶來的不便。他期望在任期間，通過基礎設施建設，為村民們打造良好的生活環境。其次，在心理狀況方面，城歸青年容易受城鄉之間物質消費、福利待遇方面較大差距的影響而導致心理失衡。這種由消費帶來的價值觀念動搖著城歸青年扎根鄉村的信念。在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對城歸青年返鄉意愿的調查中，來自河北的受訪者祁佳表示：隨著經濟的發展，家鄉的生活成本已然不低，但工資尚未提高到合適的水平，這成為城歸青年返鄉的最大顧慮。

五、城歸青年鄉土適應的能力建構與應對策略

社會適應問題的實質是人與環境的有效互動、共同發展，解決城歸青年鄉土不適應問題的關鍵在于構建和提升城歸青年的適應能力。基于此，結合上述對城歸青年返鄉過程中的影響因素和面臨的現實困境，我們可以從增強自我發展能力、構建社會網絡能力、提升動員資源能力和發揮制度體系能力四個方面提出應對策略，從而更好地提升數字鄉村和鄉村振興的建設績效。

(一)個體適應層面：增強自我發展能力

自我發展能力是個體在適應環境、追求自我發展過程中所必需的知識、心理和行為方面的能力。為了更好地適應鄉土社會，城歸青年至少需要從增強自我學習能力、提升行動規劃能力以及促進適應環境能力三個方面增強自我發展能力。首先是增強自我學習能力。社會適應理論要求個體具備熟悉環境且具有符合環境要求的能力。因此，城歸青年要堅持不斷學習、儲備知識，了解當地的風俗文化、關系網絡和產業資源，學習鄉村生活與工作技能，能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尋求、決定和發展多種“事業”。其次是提升行動規劃能力。著名政治社會學家吉登斯認為：“生活規劃是以反身性方式形成的自我發展軌跡之實質內容”，“以反身性方式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構建既依賴于為未來做好準備，也依賴于過去做好解釋。”[33](P.79)由此可見，制定明確的行動目標是個人發展的關鍵要素。城歸青年應明確返鄉目標，并制定階段性的行動規劃，保證返鄉創業就業順利進行。最后是促進適應環境能力。在社會適應過程中，城歸青年需要積極采取行動，使個體目標與社會環境密切聯系，將自身擁有的資源以符合鄉村環境要求的方式轉化為創業就業的生產力，從而在推進鄉村發展的同時，實現自身的社會價值。

(二)關系適應層面：建構社會網絡能力

人的社會化體現為在社會生活中擔當一定的角色，與社會相互作用的關系過程。[34]因此，個人能否真正適應社會環境，關鍵在于能否構建以自身為核心的社會網絡，成功扮演自己在家庭、工作和生活關系網絡中的角色。這要求個人至少具備構建和諧家庭關系、發展良好工作關系、培育友好生活關系三方面的能力。一是構建和諧家庭關系的能力。家庭是聯系個人與社會的中介，是城歸青年適應鄉村社會環境的基點。面對返鄉后陌生環境帶來的各種挑戰，城歸青年應與家庭成員深入溝通，在相互支持與妥協中達成發展共識，以和諧的家庭關系為自己提供動力支持和緩沖壓力的空間。二是發展良好工作關系的能力。構建工作關系網絡的關鍵在于將具有共同目標或利益相關的人與組織聯系在一起，為城歸青年實現個人價值提供主要平臺。這要求城歸青年識別個人與組織的價值目標，以共同利益為關系節點編織涵蓋多個方面、多種層次的發展性工作關系網絡。三是培育友好生活網絡的能力。生活關系是包括文化傳統、習慣偏好、角色分工在內的社會環境。城歸青年應加強對鄉土生活的融入程度，通過走家串戶、積極參與集體活動、共享集體文化來培育友好的生活關系網絡，從而為返鄉工作與生活營造穩定積極的環境，最終實現個人與家庭在鄉村社會中的穩定落戶。

(三)集體適應層面：提升動員資源能力

Johannes Fedderke等學者指出社會資本是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一種生產要素，經濟發展的不同階段對社會資本的形式與配置有不同要求 。[35]因此，城歸青年應提升資源動員能力，將個人目標的實現與鄉村社會組織、村莊、鄉鎮等集體的發展相結合，有效整合個體資源與集體資源，將其變現為推動經濟發展的生產力。首先，增強動員市場資源能力。城歸青年在鄉土適應過程中應充分挖掘當地的自然資源、人力資源，配備產業發展的技術支持，在充分獲取市場信息的基礎上發展創業就業能力。其次，提升運用政府資源能力。地方政府為城歸青年更好地適應鄉土社會創業就業提供了融資、行政事務辦理等方面的政策支持。城歸青年可以通過運用相關政策指導創業實踐、規范創業行為、學習經驗技能，從而降低返鄉創業就業成本。最后，強化動員社會組織資源能力。組織結構中蘊含著豐富的社會資本，因此城歸青年在鄉土適應過程中需要獲得當地鄉村社會組織、村莊集體的認同與支持。[36]通過對市場、政府、組織層面的資源的調動，城歸青年掌握了返鄉創業實踐的主動權，有利于最終發展目標的實現，最終獲得集體層面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四)物質適應層面：發揮制度體系能力

物質既是一種生活層次，是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生活水平，也是一種符號，某種程度上象征著個體的價值偏好、社會地位和社會認同。物質層面的社會適應需要注重發揮制度體系能力，提升基礎設施、社會保障和經濟收入三個方面的適應程度。首先是發揮基礎設施建設能力，優化發展平臺。政府需要加大基礎設施制度供給力度，切實提升鄉村地區的交通、水電、互聯網等基礎設施，為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提供生活與工作的基礎性條件。同時，還應該發揮政府制度優勢幫助城歸青年運用新興技術謀求鄉村振興發展。其次，發揮社會保障提質能力，搭建安全環境。在完善城歸青年返鄉創業政策的同時，注重完善相關城歸青年社會保障制度，是解決城歸青年實現鄉土社會物質適應問題的重要抓手。返鄉創業對城歸青年有較大風險，只有完善醫療、就業等方面的保障，城歸青年才能全心投入返鄉創業實踐，為鄉村振興獻出自己的力量。最后，發揮經濟收入提檔能力，增強物質支持。城鄉社會的收入差距是城歸青年難以在鄉村社會適應并持續發展的重要原因。因此需要進一步完善城歸青年社會福利制度體系，以此提高城歸青年的工資收入水平，優化其生活環境，擴展其發展空間，從而達到“留住”城歸青年、維持鄉村發展活力的目的。

六、結論與討論

社會適應是個體應對環境變化的心理和行為調試，是個體在特定社會環境中發揮功能、實現價值的前提。當前城歸青年通過返鄉創業就業對鄉村振興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也普遍面臨著個體調試、關系建構、集體歸屬、物質條件方面的社會適應難題。基于此種認知，本文從社會適應理論出發，將城歸青年按照返鄉時間長短、返鄉動機、返鄉后對原城市和鄉村的生活文化等的認同情況，劃分為長期型、中期型和短期型城歸青年，主動型和被動型城歸青年，包容型、回歸型、排斥型和邊緣型城歸青年，其返鄉過程都受到時間長短、文化距離、社會網絡、物質環境、職業發展等因素影響，面臨著個體適應、關系適應、集體適應以及物質適應的現實困境，因此需要構建和提升城歸青年的適應能力，以更好地促進鄉村社會發展。

然而，需要說明的是，本研究盡管為當前城歸青年與鄉村振興議題研究提供了一種很好的社會適應視角，但是也存在著一些研究不足：一是研究主體側重于城歸青年，而沒有將城歸青年子女、城歸老人等主體納入到“城歸”的研究范圍，也即是說只展現了城歸青年主體的鄉土適應情況；二是研究的方法側重于質性研究，沒有對城歸青年在個人適應、關系適應、集體適應以及物質適應方面給出定量化的數據分析。因此，未來有關城歸青年的鄉土適應議題的研究可以從拓展主體、數據模型、定量研究等方向進一步展開，從而更深層次地關切城歸青年在鄉村振興過程中的主體“歸位”狀況，提升數字鄉村和鄉村振興戰略的實質績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