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野 張珊珊 苑 波
(沈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社會排斥研究起源于20世紀70年代歐洲的社會政策研究領域,最初從政治、經濟、文化、福利制度等角度探討不同社會群體面對的困境。[1]而后,Baumeister和Leary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將其引入到人際關系領域中加以探討,并賦予社會排斥新的內涵與理論框架。[2]從概念上說,社會排斥是指個體被家庭成員、同伴或某一社會團體排斥在關系之外,導致其歸屬需求受到阻礙的社會現象。[3]基于國外研究基礎上,國內學者將社會排斥研究引入到本土化研究中,認為社會排斥是個體在經歷社會上的團體或其他人排斥或拒絕時,歸屬需求和關系需求受到阻礙的一種現象和過程。[4]在健康中國背景下,探討青少年群體社會排斥問題已成為提高新時代兒童青少年社會適應能力,促進兒童青少年健全人格發展,落實《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2022年)》所面臨的一項重要課題。[5]
由于社會排斥是個體不良社會適應的表現和人際關系失和的結果,可以促使個體產生兩種不同導向的行為動機:一種是抑制修復自身與實施排斥者間關系的動機,使其成為有報復心理的人;另一種是激活修復自身與實施排斥者間關系的動機,成為有寬恕心理的人。上述提及的兩種行為動機,也是社會排斥多元動機模型對個體在遭受排斥后可能出現的不同應對方式的解釋。[6]不僅如此,社會排斥還對個體發展起著“潛藏式”的影響。大量研究發現,個體在童年期的社會排斥經歷可預測其青春期及成年期的社交焦慮、憤怒、孤獨感、抑郁、反社會行為、自我損害等不良情緒與行為的發生。從這一角度來看,社會排斥是精神分析理論強調“童年陰影”可“映射”成年心理問題的有力注解。此外,社會排斥還會增強個體社會功能,如通過助人行為等方式化解社會排斥危機。
校園排斥是青少年社會排斥的一種重要形式,是指青少年在人際交往中被同伴或同伴群體拒絕或忽視。[7]隨著網絡技術發展,青少年通過微信、手機微博、手機QQ等網絡社交平臺進行線上交流,因而現實社會排斥現象也逐漸滲透到網絡人際交往中。我國學者黎亞軍指出,網絡交流在打破原有面對面的時空限制、滿足人際互動需求的同時,也使網絡的社會排斥風險有所增加。[8]網絡排斥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和地點,涉及人數也較多,誘發排斥程度也更為強烈,極易使個體陷入惡性的網絡人際關系中。[9]Lenhart等人調查發現,71%青少年同時使用多個社交網站,[10]這意味著網絡社會排斥發生率可能會瀕近或超過現實社會排斥發生率。依據Williams的觀點,網絡社會排斥是指個體在網絡互動平臺中不能得到預期反饋的現象(包括忽視、不理睬),它是現實排斥的一種延伸。[11]由此,青少年社會排斥已演變為現實和網絡雙情境下的排斥現象。
目前,社會排斥消極影響后果的研究多集中于實驗法。如在檢索的192項社會排斥研究中,有10余項研究是探討社會排斥的消極影響問題,研究方法均為實驗法。而由單一方法得出的研究結果往往帶有定向性結論,如何結合定性或結構理論研究社會排斥是該領域研究的另一突破點。測量法是研究社會排斥結構的首選方法。如國內學者吳惠君等人對大學生群體的研究發現,社會排斥包括直接排斥與間接排斥兩維度。[12]基于社會計量理論模型,師保國等人歸納出流動兒童社會排斥包括同伴排斥和教師排斥兩維度,且流動兒童敏感于社會排斥現象。[13]2013年,美國學者Gilman等人率先對青少年現實社會排斥結構進行探討,得出社會排斥包括忽視和拒絕兩維度,[14]且該結構在我國青少年群體中也得到了初步驗證。[15]根據社會補償理論觀點,線下缺乏社會支持者傾向于采用線上交流來尋求人際需求的滿足。[16]在網絡情境中,國內僅有針對大學生網絡排斥結構的研究,包括網絡個人聊天、網絡群體聊天和網絡個人空間三維度。研究進一步發現,網絡社會排斥和現實社會排斥之間還存在顯著正相關,且兩者均能預測抑郁的發生。[17]基于上述分析,國內現有對社會排斥結構的研究多從排斥方式或排斥來源角度進行的探討,缺少對不同排斥情境、主體的深入挖掘,更無針對青少年社會排斥本土化結構的研究。
綜上,基于社會排斥已發展成現實與網絡雙情境下的排斥現象,研究試圖在以往國內外研究基礎上,結合現階段青少年人際交往特征,深入挖掘社會排斥的內涵及主要表現,探究青少年現實和網絡雙情境排斥以及實施和遭受雙主體排斥的測評結構。以此為基點,形成青少年社會排斥標準化測量工具,比較雙情境及雙主體下社會排斥多維結構的差異。
本研究基于以往文獻資料和青少年社會排斥特點分析,初步擬定現實社會排斥與網絡社會排斥的維度。根據訪談結果及已有相關文獻,研究歸納出現實和網絡情境下社會排斥的幾個高頻表現,并將這些排斥表現予以命名,形成青少年社會排斥問卷,即現實社會排斥問卷(實施排斥版和遭受排斥版)和網絡社會排斥問卷(實施排斥版和遭受排斥版)。所有題目均采用李克特式5點計分,從1代表“從不這樣”到5代表“總是這樣”,程度依次增強。選用《青少年社會排斥量表》[18]《Olweus兒童欺負問卷》[19]《少年網絡攻擊行為評定量表》[20]《網絡欺負調查問卷》[21]4個測量工具作為效標指標對測量工具進行效標效度檢驗,其中,《青少年社會排斥量表》和《網絡欺負調查問卷》分別為遭受社會排斥和受欺負的意義表達。校標工具得分越高,個體遭受現實排斥、現實實施欺負、網絡實施攻擊或網絡受欺負程度越高。本研究中,效標測量工具的克倫巴赫α系數在0.67~0.81之間。本研究以遼寧省中小學生為研究對象,共發放問卷2030份,其中500份問卷用于項目分析,1580份問卷用于結構分析。在500份問卷中,回收469份有效問卷,有效回收率93.8%。
研究對樣本1進行項目分析。將總分在前27%和在后27%的被試劃分為高分組和低分組,檢驗兩組被試在各題目得分差異,剔除差異不顯著題目,經檢驗此過程并未刪除題目。通過題總相關分析計算校正后題總相關系數,并剔除題總相關系數小于0.3的題目,4個分問卷分別保存46、43、15和13個題目。
再對樣本2進行探索性因素分析發現,KMO值為0.79~0.91,Bartlett 球形檢驗χ2=969.61~2889.26(df=28~136),p<0.001,結果表明數據適宜做因素分析。在此基礎上,采用極大方差旋轉方法進行主成分分析,4個問卷特征根大于1的因素分別為3、4、2和2個。根據項目刪除的標準對題目進行篩選,4個問卷最后分別抽取2~4個因子,分別有8~17個題目,方差累積解釋率在49.40%~60.69%之間。根據因素對應的題目內容和相關理論,實施現實社會排斥分問卷中的3個因素分別被命名為“拒絕”“中傷”“差別對待”;受現實社會排斥分問卷中的4個因素分別命名為“被中傷”“被忽視”“被拒絕”和“被差別對待”;實施網絡社會排斥分問卷中的2個因素分別命名為“忽視”和“中傷”;受網絡社會排斥分問卷中的2個因素分別命名為“被忽視”和“被中傷”。4個分問卷所有題目因素負荷在0.39~0.84之間。
在探索性因素分析基礎上,使用樣本3進行驗證性因素分析,以確定測量工具結構的穩定性和可靠性。研究采用AMOS 22.0軟件,以極大似然法對模型的擬合指數進行檢驗,驗證性因素分析模型擬合指數如下:實施現實社會排斥模型:χ2/df(卡方/自由度)=2.87、RMSEA(近似誤差均方根)=0.05、GFI(擬合優度指數)=0.96、CFI(比較擬合指數)=0.94、TLI(Tucker-Lewis指數)=0.92、IFI(增量擬合指數)=0.94;遭受現實社會排斥模型:χ2/df =2.81、RMSEA=0.05、GFI=0.95、CFI=0.95、TLI=0.94、IFI=0.95;實施網絡社會排斥模型:χ2/df =2.68、RMSEA=0.05、GFI=0.98、CFI=0.97、TLI=0.95、IFI=0.97;遭受網絡社會排斥模型:χ2/df=3.26、RMSEA=0.06、GFI=0.98、CFI=0.97、TLI=0.95、IFI=0.97。以上指數說明4個模型擬合指數均較為理想,測量工具具有較好的結構效度。4個模型中的維度如圖1所示,實線連接的維度為現實與網絡社會排斥共同包含的維度,雙箭頭直線連接的是網絡排斥中實施排斥與遭受排斥共同包含的維度。

圖1 現實社會排斥與網絡社會排斥結構演變圖
本研究首先采用評價測量工具可靠性的指標克倫巴赫α系數。研究結果表明,4個問卷的克倫巴赫α系數在0.71~0.85之間。其次,本研究采用皮爾遜積差相關來研究因素間相關以及各因素與總分的相關。研究結果顯示,4個問卷因素總分與各因素的相關均高于各因素間相關,說明因素間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最后,效標效度檢驗結果表明,青少年社會排斥測量工具與4個效標問卷之間的相關系數在0.41~0.55之間且顯著相關。本測量工具編制的題目可反映青少年在現實與網絡情境中實施或受社會排斥的情況。
我國青少年社會排斥是一種雙情境、雙主體、多維度的測量結構。具體來說,青少年社會排斥既包括現實和網絡雙情境排斥,又包括實施和遭受雙主體排斥。在實施現實社會排斥中,“拒絕”是指當周圍其他人表達出想要交朋友、一起參加活動或游戲的意愿時,青少年明確表示不愿意、不接納或故意躲避的情況;“中傷”是指青少年對周圍其他個人或團體進行言語傷害或行為傷害的現象;“差別對待”是指青少年故意對周圍他人獎勵或懲罰不公平,忽略他人的意見等現象。以上三維度在現實社會排斥中主要是一種使動狀態,測量實施排斥者在排斥事件中的表現狀況。在遭受現實社會排斥中,除“被拒絕”“被中傷”“被差別對待”三維度外,還包括“被忽視”維度。“被忽視”是指青少年知覺到自己的言行或自己本身被其他人故意無視、漏掉或遺忘,自己本身不受他人重視的現象。在遭受現實社會排斥問卷中,以上四維度表現的是一種受動狀態,測評遭受排斥者在排斥事件中的情況。從研究結果看,在遭受現實社會排斥情境中,青少年主觀感受到被群體或他人“遺忘”,但這一維度并未在實施現實社會排斥問卷中發現。在本土文化中,人們很少用“不”直接去“拒絕”受排斥者,而是用“讓我想一想”“讓我考慮一下”等表達“拒絕”,即為“模糊拒絕”[22]。在“模糊拒絕”中,雖然實施排斥者的真實語義是“拒絕”之意,但漢語言文化強調語言含義需要結合具體語境特征分析。[26]遭受排斥者常常感知是自己的意見不被重視的“忽視”,是否被認定為“拒絕”之意,還需要綜合實施排斥者的表情、肢體語言、語調等方面最后做出判斷。在“忽視”發生時,實施排斥者與受排斥者之間無任何交流,遭受排斥者沒有收到明確的排斥信號,但仍敏感于“忽視”排斥對自己的傷害。因此,基于排斥雙主體編制的問卷共同構成了青少年現實社會排斥的基本理論結構。
實施網絡社會排斥和遭受網絡社會排斥模型包括“忽視”和“中傷”兩維度。兩維度在兩種排斥主體中僅是使動與受動對象上存在差異,表明在網絡空間中排斥者和被排斥者雙方相互感知到的排斥體驗有著共存性。網絡上的交流缺乏一定的社會線索,互動雙方較少具有直接的利益沖突,在網絡上也很少直接拒絕對方,多表現為委婉忽視。遭遇網絡社會排斥時,個體會替對方找理由,如“對方可能真的有事才會忘記回復我”,故知覺到排斥感相對較弱。因此,網絡情境中的排斥僅包含忽視與中傷兩維度。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網絡排斥的消極影響可能小于現實排斥,但現今已發展成為永久在線、永久連接的時代。青少年隨時利用網絡社交平臺與他人的聯系,他們也容易在網絡交往中感知到排斥信號,使其人際交往需求受到威脅,因此網絡排斥的消極影響作用也不容忽視。
Williams的需要-威脅的時間模型(Temporal Need-threat Model)指出,當個體面臨排斥情境后,會先后進入到反射階段→反省階段→退避階段三個階段,在現實排斥與網絡排斥情境中,受排斥者在第二階段對排斥事件做出不同評價與解釋。[23]在現實排斥中,被排斥者往往很快地接受排斥事實;在網絡排斥中,被排斥者會表現出憤怒、沮喪等激動情緒,更可能做出激進的反應行為,如發表侮辱性與煽動性言論,或突然打斷交流、插入其他話語等。[24]在本研究中,青少年群體中的網絡社會排斥結構中的“忽視”與“中傷”維度,均表現出青少年在網絡空間中人際交往的弱聯結性,體現出青少年在匿名性與去個體化的網絡情境中對交往關系期望值降低的特點,符合Williams需要-威脅時間模型所指出的現實社會排斥與網絡社會排斥存在差異性的觀點。
此外,本研究編制的青少年社會排斥4個分問卷各自與欺負、青少年社會排斥、網絡攻擊及網絡欺負之間的相關在0.41~0.55之間(P<0.01),屬于中等水平正相關。可見,雙情境、雙主體、多維度的社會排斥作為一種“冷”暴力,與其他形式暴力、攻擊行為有著相似的影響后效。青少年作為新時代背景下的社會儲備人才,如果面對的現實與虛擬空間中人際壓力大量增加,無疑會不利于其心理健康發展。國內熱映電影《少年的你》中所描繪的校園欺凌及網絡暴力引起的青少年自殺悲劇,反映出青少年在校園環境中備受社會排斥的摧殘。預防與防范青少年社會排斥發生,提高與調整青少年應對排斥危機下的能力與認知,對青少年社會適應能力提升和良好心態培育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