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帥
司馬遷《史記》的行文體例往往夾敘夾議,多以述史為主,論贊為輔。然而《伯夷列傳》作為“列傳”的開山之作,其行文異于他者,最顯著的特征表現在其論述篇幅之大。著墨的輕重或許并非取決于待述史實的材料的多寡,更多的是緣于敘述者對文中觀點表述的重要性的認定。史書區別于小說等文學體裁的一個重點在于信史的因素。但同是使用語言文字作為媒介,駕馭文字的技巧使得史書的敘寫亦具有文學的價值。該文本的布局結構有著精良的“起承轉合”的特點,以嚴整的論述邏輯為綱,將故事娓娓道來,又以夾敘夾議的方式自然帶出論述的議題。
一、文本的“起承轉合”與問“怨”
文章的第一部分是可看作是全篇的“起”:“夫學者……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太史公以未能“考信于六藝”的推位讓國者許由等德行高尚的人未能流芳,而引發后文對于“怨”與“道”核心故事的鋪敘。
文章的第二部分可看作是全文的“承”:“孔子曰……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承接棄位者許由之后,太史公開始了對另兩位棄王位者的故事的鋪陳。而與許由相異的是,伯夷、叔齊二人在讓位殉節之后得以由孔子之口入列賢者之班。這留名理由是“不念舊惡,怨是用希”。于是,太史公以歌為證,對夷、齊之“怨”提出質疑。“怨耶非耶”看似是問,而引證的歌已然表露了太史公的判斷。
文章的第三部分可看作全文的“轉”:“或曰:‘天道無親……是邪非邪?’”從對個體有怨與否的質疑轉而指向對群體的福報觀,即“天道”的質疑。
文章的第四部分可以看作是全文的“合”:“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抒發己懷,有引有議。其內容既響應了文章伊始的留名問題,字里行間又浸淫著對“天行之道”的不滿,終于發出了“悲夫!”的唏噓,一唱三嘆。
二、“怨”的困頓與儒家價值排序
《論語》中提到伯夷、叔齊的有四處。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斯之謂與?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
四處皆可見孔子對夷、齊作為“賢人”的肯定。而《論語》所謂的“怨”與太史公所謂的“怨”有些區別。孔子的一種“怨”是指伯夷、叔齊“不應當有怨”,或“無怨”;另一種“怨”是指民對伯夷、叔齊“無怨”,也是其入列賢班的理由。所以,以孔圣人求仁得仁的價值觀來看,其實孔子對于伯夷、叔齊這件事中的價值排序是簡單而嚴整的。然而太史公對儒家學術又極其尊崇,心存異議卻不敢越雷池而明言,僅以“倘”“或”等字眼,用問句流露出道家的理論來尋求思路,并轉而指向對天道的發問。這種內心不得朗照的痛苦又會使他更加積怨,于是轉而怨天。
用太史公對天道不公的質疑來理解他對孔子的“求仁得仁”的誤讀,則是他認為天道若存,則求仁的同時還可以得生,或最起碼得后世名。他的理由則來自于“或曰”(司馬遷受腐刑,本緣于為李陵辯護,觸怒漢武帝獲罪。仗義諫言的行為符合儒家入世的價值觀。有趣的是,司馬遷的儒家傾向也清晰地體現在他的語用字眼之中。引言孔子之語時,便很清楚地用“子曰”或“孔子曰”,而引道家思想時往往用“或曰”)所謂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文中問怨,實則心中有怨;文中問道,實則困惑天道不公。作為列傳之首,與其說是由于作者對儒家思想的推崇至極,毋寧說是太史公欲將其當做一篇自序,為全卷奠定“怨刺與論道”的基調。然則,所謂“天道”真的是困惑之源嗎?
三、“道邪非邪”“善邪非邪”
怨否?始終是一個問題。司馬遷的引文也流露了思維的邏輯順序。他首先引用了儒家的思想,孔子對伯夷、叔齊的態度就是“不怨”。從儒家的思想來看夷齊之態度,得到這樣的結論是合理的—只有一個嚴整的因果關系,形成一個邏輯閉環:理由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仁”是儒家最核心的思想理念,最基本的倫理范疇,居“五常”之首的地位。所以既“得仁”就沒什么好怨的,所以不怨。
然而太史公似乎并不滿足于這樣一個儒家的邏輯環。《說文解字》曰:“怨,恚也。從心夗聲。”從心中有恨有記掛便會有“怨”的角度來看,伯夷和叔齊的然未了卻“怨”。且聽歌曰:“登比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曲中的一兮一矣,每句平起仄收,聲調哀婉,正是“騷體”的形式。曲文一共四句,先言我,再言君,再言古君,又收結于自身,對國事的記掛包裹在對自身命之將亡的怨恨中,渾然一體。
《老子》八十一章中出現的善,有兩種意思。一是“善惡”之善,另一是“擅長”之善。前者首次出現在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主張不要生硬區分、標榜善惡高下。類似用法還出現在第二十章,強調善惡之難以分別“善之與惡,相去若何?”等處。而以“擅長”之義使用的情形則更是不少,比如:
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十五章:“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二十七章:“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六十八章:“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
七十三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
八十一章:“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而太史公做引用的內容取自于《老子》第七十九章。在此前的原文是“安可以為善?是以圣人執左契”。此句中的“善”是善惡之善,同樣順應了第二章等內容中的情形,凡是言善惡之善,必提醒人不能夠去“為善”。老子在提醒不要妄自對善惡作高下、是非的判斷,更不要去踐行、推動所謂的善行。而后文所言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中的“善”則是“擅”,只是省略的賓語,“擅長于何”。事實上,這里是指,天道常常和擅應天道之人相與。如果按照太史公理解的“善人”而言,則違背了老子的無為思想。再者,所謂“天道無親”,不因任何理由而有親,怎么會因為人的“善惡”之分而有親疏之別呢?道家的天道,更不會以儒家褒揚的伯齊之“仁、義”作為青睞的原因。第五章言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再看本章的第一句,“和大怨,必有余怨”。老子告訴人們,面對“怨”不要去做“和”的動作。而太史公當初或許正是帶著對“怨”的困惑,而關注到了這一章。
太史公為夷齊的鳴怨而吐露出的胸中之惑,并不是緣于儒道之爭產生的悖論,而是帶著儒家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的入世之欲,去道家世界中尋求“天道與善”的庇佑時產生的矛盾。
用道家的思想去反觀夷齊之行為,伯夷、叔齊也非道家價值下的“善”人。他們叩馬相諫武王伐紂,認為“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沒發現自己“以仁非仁,未知其非也!”從老子的思想來看,夷齊去阻止以暴易暴的不仁,恰恰犯了助紂為虐的不仁之錯。
在形而下的世界中,自強不息的進取自然是世人面對真實生活的態度,受到挫折時,到道家的思境中尋求清凈無為的寬慰,能夠得到寬慰的虛無之境又必須是建立在無欲的條件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