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毓嬙 李嘉冬
(東華大學 上海 201620)
中日交流,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從漢書上有記錄的“倭”開始,到魏時期,再到后來的遣隋史、遣唐史、鑒真東渡等等,中日兩國之間都有著比較頻繁的交流。期間也涌現出不少中日友好的代表人士,比如“親魏倭王”卑彌呼、遣唐使阿倍仲麻呂、唐代和尚鑒真。當然,兩國交流除了和平相處,也不乏沖突摩擦。從元代到明朝,中日兩國雖偶爾出現沖突,但始終是以和平友好為主旋律。在此期間,中國國力強盛,文化技術等方面尚位居世界前列,即使偶有沖突,也大多是以中國取勝告終。但是,進入清朝后期以后,情況發生了變化。翻開清末歷史,可以說是一部充滿血與淚的屈辱史。曾經的天朝上國,猶如任人宰割的羔羊。反觀日本,進入明治時期后,日本為和歐美列強抗衡,進行了以“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為口號的明治維新。通過明治維新,日本國力得到很大提升,而與之相對的就是軍國主義思想的抬頭。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清政府慘敗。但痛則思變,以此為契機,中國國內在政府一定程度的支持下掀起了一股日本留學風潮。日本作為當時變革成功的典范,對于慘遭列強欺凌的亞洲諸國來說,有著很大的學習價值。這些留日學子們,在日本不光是學習他們的先進知識和技術,也了解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并結交了不少日本朋友,這也為日后戰爭下的中日文化交流奠定了基礎。
要想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內山完造和內山書店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我們現在提起內山完造,大多都是把他和魯迅先生聯系在一起的,他也被稱為是“中日友好的先驅”“中國人的好朋友”等等。在和平時期,兩國人民進行交流是較為平常的,但在兩國關系因戰亂惡化時,民間的交往卻是難能可貴的。內山完造是日本岡山縣人,家境尚算殷實,因為較為調皮,十二歲便退學離家到大阪做學徒。此后十六年間,內山完造雖然換了幾份工作,但都是從事與商業相關的工作。在這十幾年間,內山完造有過得意之時,也陷入過人生低谷。后來在牧野虎次郎牧師的介紹下,作為參天堂的上海派遣員,開啟了和中國的不解之緣。那么,作為中日友好先驅的內山完造,對中國又有什么樣的認識呢?
或許有人會認為,內山完造是中日友好的倡導者,對中國當然是抱有好的評價。結果確實如此,但過程卻略有波折。內山完造曾在晚年,以類似于日記的形式寫下了他人生的回憶錄,后被整理出版,書名叫做《花甲錄》。通過內山本人的自傳,我們可以較為清晰的了解內山的心路歷程。通過內山完造的自傳,我們可以把內山完造迥異的中國觀分成三個時期進行說明,即與中國結緣前的中國觀,中國生活時期變化中的中國觀,被強制遣返回日本后的中國觀。
在來中國之前,內山完造和當時所有沒接觸過中國的日本民眾一樣,對中國是輕視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媒體尚不成熟,人們了解信息的渠道非常有限。報紙雜志等媒體宣傳成了倡導社會風潮的主要途徑。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接連勝利,使日本全國處于一種“斗志昂揚”的氛圍之下,軍國主義思想感染著只知勝利帶來豐厚回報卻不知戰爭慘烈的民眾們。內山完造也毫無例外,他回顧自己十五歲時曾寫道:“我看了博文館發行的《東洋戰爭實記》,這雖是我第一次看雜志,卻仍拜服于福島安正將軍的英勇。我的軍國主義傾向就是從那時開始的。”[1]回顧十九歲時,寫道:“我漸漸開始謳歌軍國主義,為戰爭勝利去神社寺院祈福,也想投生于支那革命。”[2]從內山完造自身的回憶錄來看,少年時期的內山完全就是一個擁護軍國主義的少年。晚年,他回憶年少時的自己,是這樣說的:“日本在明治維新富國強兵的口號下,第一次發動戰爭就獲得了豐厚的賠款。日俄戰爭也獲得了在滿洲的權益。后來,以朝鮮為目標,侵占了朝鮮。說是日本國民開始傾向軍國主義,這一點都不為過。”[3]內山完造也對此深表反省,他甚至曾把發動戰爭的日本稱為野蠻日本,他寫道:“戰爭不是代表著人類文明,它代表的是人類的野蠻性。”[4]而就為何會來中國工作,也可在他的自傳中找到依據。內山完造寫道:“如果把世間大眾看作五寸,那我就只有不到四寸五分。如果不到四寸的人類社會去謀生,我是不能取得成功的。那樣的話,就應該去中國。”[5]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內山完造是在對中國并不了解,也非持有好感,同時又抱有功利思想的情況下來到的中國。
內山完造的中國生活是從1913年起,直至1947年被強制遣返日本,歷經了三十五個春秋。在中國的長時間生活使他對中國有了深入的了解,對中國人也有了親近感。那么,是什么促使內山完造對中國有了不一樣的認知呢?
首先,內山完造親身體驗了中國式的生活,對中國有了自己的看法。剛來到中國,作為參天堂的上海特派員,內山完造為了做商品宣傳,足跡可以說是遍布中國大江南北。見識過中國的秀麗山河,體會過各地的風土人情,再加上日復一日的中國式生活。從排斥到習慣,從陌生到熟悉,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其次,目睹了飽受戰爭摧殘的中國和中國人,內山完造開始深刻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內山完造在日本時,看到的報道基本偏向于宣傳戰爭所帶來的豐厚回報,對于戰爭背后所隱藏的殘酷真相,或許有所感,但卻并不能感同身受。而在中國,所見所聞所感皆有所不同。或許是目睹了一張張硝煙浸染后的沉郁臉龐;或許是聽聞過一次次悲慘事件的詳盡報道;又或許是由于意識到,戰爭的溝壑皆由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所填埋。對于南京大屠殺的報道,他寫道:“我覺得應該是真,雖未親眼所見,但凡是戰爭,平時倫理道德中罪大惡極的殺人之罪反成了榮譽,殺人的數量成了個人的功勛彰。”[6]對于戰爭,他寫道:“戰爭是顛覆人類倫理道德的罪魁禍首,我對此表示強烈的反對。”[7]
再次,長時間的中國生活使內山完造與中國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內山完造在中國的三十五年,主要是以內山書店店主的身份活動的。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中國政治形勢風云變幻,內山書店因其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其外資特性,為中國進步知識青年提供了獲取新知識、傳播新思想的渠道,內山書店也逐漸被公認為中日文化交流沙龍。由此,內山完造也交到了更多的中國朋友。內山寫過一本名為《活中國的姿態》的書,魯迅先生曾為此書作序并做如下評述,“雖然是老朋友了,但還是想提出幾點看法。其一,喜歡多說中國好話。”[8]細品此書,就會看到一個“友色”眼鏡下的中國。
最后,加入基督教、成為基督信徒促使內山完造的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內山完造是在加入基督教不久后來到的中國,對他來說,身上攜帶的貴重物品就是基督教相關的書籍了。吉田曠二曾這樣評價道:“內山完造在日俄戰爭時期還是一名軍國青年,但去到上海后,隨著對內村《圣書的研究》這本書的深入了解,思想發生了很大變革。”[9]他還總結道:“中國的大自然、中國人、圣書的研究,開始讓內山完造向和平主義者轉變。”[10]
離開中國回到日本之后,內山完造把中國視為第二個故鄉。1947年,內山完造被國民黨當局強制遣返回國,但他此后直至去世一直致力于中日兩國人民友好活動。1948年起的17個月,從北海道到九州,內山完造進行過八百多次有關中國的演講。1949年,中日貿易促進會成立,內山完造任代表委員。新中國成立后,內山完造擔任中日友好協會的理事長。他是中日民間交流的表率,一直在為中日友好交流貢獻自己的力量。內山完造以自己的行動在中日文化友好交流史上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筆者譯·內山完造 『花甲録、日中友好の架け橋』[M].平凡社、2011:32
②筆者譯·內山完造 『花甲録、日中友好の架け橋』[M].平凡社、2011:49 另外,支那:近代日本對中國的稱呼,該詞起源于印度,近代之后含有蔑視之意。
③筆者譯·內山完造 『そんへえ·おおへえ』[M].巖波書店、1949:38
④筆者譯·內山完造 『そんへえ·おおへえ』[M].巖波書店、1949:38
⑤筆者譯·內山完造 『花甲録、日中友好の架け橋』[M].平凡社、2011:91
⑥筆者譯·內山完造 『そんへえ·おおへえ』[M].巖波書店、1949:148
⑦筆者譯·內山完造 『そんへえ·おおへえ』[M].巖波書店、1949:149
⑧筆者譯·內山完造 『內山完造批評文集 両辺倒』[M].書肆心水、2011:14
⑨筆者譯·吉田曠二『魯迅の友·內山完造の肖像』[M].新教出版社、1994:77
⑩筆者譯·吉田曠二『魯迅の友·內山完造の肖像』[M].新教出版社、199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