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趙月卿
自古,詩與畫便是姊妹藝術。詩人重煉字、煉詞、煉句,以留白入境;畫家則重用筆、用墨、用意,留白卻也別有洞天。
筆簡而意足,“畫在有筆墨處,畫之妙在無筆墨處”。觀夏圭《煙江欲雨圖》,就操縱畫筆的技巧而言,筆觸留下的空白所營造出的畫面上的虛空,襯托出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充實。本場音樂會以“彼時現代,此時當代——舞韻·留白”為主題,ELA上海友人室內樂社繼續秉承“先鋒曾當代”的一貫宗旨,從曲目安排上選擇中西方不同時期的作品,以求啟發國人音樂也可達到詩、畫中留白入境的境界。上半場的曲目為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雙鋼琴改編版)與何訓田的《桃花旋轉舞》(為小提琴、中提琴和何鼓而作)。此次的雙鋼琴版《春之祭》與1913年在巴黎首演的交響版區別較大。改編后的雙鋼琴版雖然沒有了交響化的配器,貌似在音響效果上會缺少震撼力與動力性,實則不然。不過,以雙鋼琴表現《春之祭》并非是對原作的簡化,而是作曲家將觀眾的目光聚焦于兩位優秀的鋼琴表演者身上,通過兩位演奏家的表現深化音樂內涵。
李聰首先演奏主題旋律,他的身體緊隨旋律起伏左右搖擺,個人情緒進入極快。相比之下,俞湘君的演奏就顯得更為沉穩,其內心的悸動與波瀾被隱入音響中。由于李聰一直重復演奏輕柔的主題,俞湘君則因為演奏需要一直用力地敲擊鍵盤,隨著作品高潮的到來,她的情緒逐漸高漲,給觀眾帶來一種男女角色互換的感覺。德彪西曾說《春之祭》“像一場美麗的噩夢”,而兩位鋼琴家的演奏則使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我就是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不知不覺間,“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桃花旋轉舞》北京音樂廳劇照 攝影:張景
第二首《桃花旋轉舞》是何訓田于2015年創作的作品,2016年由德國Schott公司出版。全曲共一千四百四十四小節,如時空一千四百四十四棵桃樹,如熱那克普廟一千四百四十四座神柱,對應扉頁上作曲家的提語“Whirling into the unborn and the undying”,也就是在那永恒和未出生的狀態下旋轉起舞。
整首曲子以何鼓為中心。何鼓(He Drum)又名七方鼓(Septangle Drum),屬于膜鳴打擊樂器,鼓面和鼓體為正七邊形,為作曲家何訓田發明,阿秘厘樂團曾在2013年上海世界音樂周中首次使用這種樂器。何鼓分兩類三型:兩類是指鼓皮僅覆蓋鼓面的M類和鼓皮從鼓面延伸直至覆蓋整個鼓面的W類;三型是指鼓體大、中、小的體積。

何鼓演奏家阿訶蘇摩 攝影:張景
何鼓演奏者阿訶蘇摩的表演類似古代進行儀式的巫女。她一身白色蝙蝠式斗篷罩衣,頭發被利落地盤于頭頂,腳踩全包白色平底鞋。她將白色何鼓置于膝前端坐在舞臺中央,演奏過程中除翻看譜面外,其他時間雙眼緊閉,神情莊嚴,虔誠忘我。
阿訶蘇摩擊鼓五次后,小提琴單音進入。阿訶蘇摩的演奏以敲擊鼓面為主,一開始力度較為輕柔,節奏均勻,隨著小提琴“意外”地進入后,她的擊鼓頻次逐漸加快。隨后,她的鼓聲更貼近人心,預設著整部作品壓抑不安的氣氛。阿訶蘇摩的敲擊手法頗有新意,她的雙手時而模擬鼓槌快速敲擊鼓面,時而在鼓面畫圓,時而模擬彈撥樂器的撥弦手勢。隨后,阿訶蘇摩一開始嚴肅的神情慢慢得到舒展,最后展露微笑。

01作曲家何訓田在排練現場 ? Nemo

02中提琴家藍漢成 ? Nemo
本曲中小提琴、中提琴幾乎不拉成段的旋律,一直如綠葉般襯托著何鼓的聲音。即便在樂曲中部,中提琴聲部雖然有一段較為連貫的句子,卻仍然沒有取代何鼓的主角地位。曲子臨近尾聲,三位演奏者的情緒也被推至頂點。這部作品大抵會讓小提琴演奏家難過吧!因為在曲子結束的時候,坐在中間的我還是清楚地看到有兩大撮斷掉的弓毛“沮喪”地懸掛在琴弓之上。
下半場有兩位作曲家的作品。首先是匈牙利作曲家、鋼琴家約爾格·庫塔克的《致意舒曼》(為鋼琴、中提琴和單簧管而作),陳曉勇的《心象》(單簧管、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四重奏)緊隨其后。約爾格·庫塔克非常推崇先鋒派音樂,他的《致意舒曼》創作于1990年,其中包括“活潑的”(卡佩爾梅斯特——約翰內斯——克萊斯勒的奇怪旋轉)、“很樸素的,安靜并連貫”(尤西比烏斯,有限的圈子……)、“猛烈的,激動地”(……再次痛苦地抽動弗洛倫薩的嘴唇……)、“平靜,流暢的”(我是一片云……現在陽光明媚了)、“急板”(在游艇中)、“柔板稍近行板”(再見:羅拉大師發現了紀堯姆·德·馬肖)六個部分,每部分的篇幅都較為短小。
第一部分“活潑的”主題旋律近似于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但是兩首作品的風格差異顯著。在作品開篇時,單簧管以出其不意的快速收束為聽眾帶來疑問,鋼琴漸強的敲擊聲實為伴奏,在幾秒鐘停頓后,中提琴、雙簧管繼續一前一后地重復演奏主旋律。不同樂器的交替“纏繞”不禁讓人感覺到旋律線條層層流出并奇妙旋轉。
“很樸素的,安靜并連貫”這一部分“連貫”又不失“安靜”,因為樂隊齊奏的音效十分強大。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第三部分“猛烈的,激動地”,此刻以鋼琴演奏為主,右手保持不動,左手交替演奏于中、高音區,中提琴極為不協和的尖銳長音使整部作品的氛圍變得更加詭異,近似于恐怖電影里為獨自走夜路的人物角色營造出的陰森感。最后一部分“柔板稍近行板”中的單簧管、中提琴、鋼琴旋律依次停止,這里明顯是對應第一部分“活潑的”主題。
《老子》第四十一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大智若愚,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壓軸曲目陳曉勇的室內樂作品《心象》正是將這段話的后半部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印刻在唱片封面之上。
《心象》是陳曉勇2018年的作品,收錄在同名專輯中,曾獲評2018年現代音樂類最佳唱片與最佳藝術家獎。作品共分為“結晶”“流光”“浪”“反射的光之雕塑”“光之聲”“無題歌”“無聲”七個部分。
鋼琴在低音區以單音反復開篇,力度逐漸增強,節奏逐漸加快,直至達到這個音最佳振幅的演奏節點,力度與速度變得均勻繼而被保持,泛音效果就這樣被創作出來了。隨后大提琴接替而上,逐漸強化一開始的泛音效果,單簧管、小提琴、大提琴繼續依附于漸強后的泛音音響中,其中綿長的停頓給人以聲音的留白。有意思的是,在演奏過程中,鋼琴家曾多次將手伸入木質外圍的內部,單簧管多次呈現了近似于人喘息的聲音,大提琴雖然在拉奏,卻是無聲的。
陳曉勇曾說:“音樂既有非常通俗簡單的大眾音樂,也有較高形式的抽象音樂。抽象并不代表著不能理解,而是代表著凝聚、結晶。音樂本身就是哲學,說明這種道理,帶來一種啟發和靈感。”他的音樂創作既區別于西方,又有別于東方,追求的是在微觀中表現大千世界,以音與休止符的獨特比例,實現無聲與有聲的對峙,給聽眾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間。
詩、畫、樂均可留白。老子說“有無相生”,有與無相輔相成,相生相克。音樂內的虛實常源自作曲家描繪音響的筆觸變化,畫作中的溢與損自體現了畫家描摹線條的筆法控制,為避免下筆的充實以求在紙張上留下虛空,從而使其未顯之思得以擴大、發散開來,可謂留白之意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