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的前世今生（上）

文字_饒文心

所謂“中國尺八”是回不來的。縱使回來，那又是誰的尺八呢？

試想，誰能知道唐宋尺八真實的音響是個什么韻味？

不要說在形制上尺八是回不來的，依附于日本尺八的“律調譜器”沒一樣能回來。

你能說中國的琵琶還是西亞的烏德嗎？你能說中國的揚琴還是波斯的桑圖爾嗎？

突然起了念頭要寫一篇關乎尺八話題的文章，是緣于偶然看到的一部音樂紀錄片《尺八·一聲一世》。據說中國女導演聿馨就是有一次偶然聽到尺八的聲音并為之打動。當她進一步了解到這件樂器最初源于中國，唐宋時傳入日本，后來竟然就變成了日本的代表性民族樂器之后，心生感懷，于是決定要以尺八為主線，拍攝與這件樂器相關的人和事。

且不論影片拍攝的專業水準如何，至少關于尺八的歷史與傳承、中日兩國對于尺八的認知以及尺八內涵的闡釋等深層話題，被導演有意無意地遮蔽掉了。尺八為什么會在中國“失傳”？唐宋東傳尺八與現代日本邦樂尺八是一回事嗎？關于尺八引發的諸多話題，不要說導演自己和片中出鏡的一干名人沒有搞懂，即便學術界也是各抒己見莫衷一是，何況普通民眾？

當然，尺八的聲音居然令一位音樂行外人如此放不下，并為此耗資勞神，總歸是值得贊許的。那么，牽動中國人民族情結的這件樂器究竟有著怎樣不同凡響的魔力，它的前世今生又有著怎樣的故事？要理清原委，還得從尺八的淵源說起。我們不妨先從紀錄片引入，其中的一些片段還是挺有意思的。

“你好，你知道尺八嗎？”北京的街頭，采訪者隨意攔住匆匆過往的行人，其中有年輕人也有老者。得到的回應各式各樣。“不知道。”“什么地方？”“糍粑是一種吃的吧？”“臺灣黑社會的刀嗎？”……終于，有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利索地回答：“尺八不就是日本的笛子嘛，唐代傳過去的。”

01 尺八

02 音樂紀錄片《尺八·一聲一世》海報

01 瑞士人吉納爾德

02 美國人海山

世上很多事物都是緣于偶然。我們本生活在這樣一個無常的世界里，有時候一個人的因緣際會便從此改變了他或她的人生軌跡。比如不少人會因為聽到一種樂器的聲音而莫名感動并與之結緣，再也不離不棄，自己的初衷和人生全然發生了變化。瑞士人西爾凡因·吉納爾德（Silvain Guignard）一次偶然聽到日本琵琶，便被這種聲音完全震懾住了，那癡迷的感覺令他無法自拔。他竟然舍棄了自己的鋼琴專業，到日本潛心拜師學藝，受業于日本國寶級筑前琵琶大師奧村旭翠（Kyokusui Yamazaki）門下二十多年。老太太足足活到一百歲，吉納爾德亦終成日本邦樂筑前琵琶彈唱大家。須知，吉納爾德是一位獲得過蘇黎世大學博士學位的職業鋼琴家，而且是詮釋肖邦的專家。是一種何等的吸引力和毅力促使他改換門庭，定居滋賀縣琵琶湖畔以琵琶為業呢？尤其是日本邦樂琵琶并非是一件單純演奏的樂器，而需要演奏者就像蘇州評彈演員一樣能彈會唱，做到聲情并茂音韻俱佳，這即便放在一個日本人身上也是難以想象的困難，而一個異文化的歐洲人得下多少功夫啊！

再如現居住在日本千葉縣的美國人海山（John Neptune），想必人們都很熟悉這位聞名業界的尺八大師。海山原本在夏威夷大學學習中國哲學，后又選修民族音樂學課程，接觸到了日本尺八，他的生活從此改變。對于一個外族人是否能演奏好日本尺八的疑慮，海山說了這樣一番話，“在日本的文化中有許多極為有趣的事情，比如歌舞伎中是沒有女性的，必須由男性來扮演女性角色，男人其實更為女性化，往往比女人更女人。果真如此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他們領悟到了女人的本質，并在舞臺上體現出來。同理，一個美國人只要能夠花足夠的時間，也能以符合日本氣質的感覺去演奏尺八。”在海山看來，雖然尺八是一件接近人聲的簡約樂器，卻擁有如此豐富的戲劇性音響。他認為即便在日本文化中，尺八也是一件很難演奏的樂器。

尺八界流傳著一句行話，“三年學搖頭，八年學打指。”搖頭是為了發出顫音，打指是用兩根手指快速交替擊打音孔產生“噗噗”的音響。還比如“運頸須三秋，見效要八年”等行話，都是揭示學習尺八之艱深的至理名言。2017年11月8日，海山參加了在北京舉辦的《尺八·一聲一世》告白會的演奏并講演。“要說尺八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會說它是我的生命。如果你不只是關心安穩或地位，如果你帶著熱愛去專注地做些事情，很多有趣的事就會隨之而來。”海山的家掩映在翠綠的竹林之中，不遠處就是茫茫大海。隔著落地大窗，自然界的聲響伴著他每天樂此不疲地創作、吹奏和制作尺八，還有沖浪，他過著閑云野鶴般的自在生活。

事實上，近幾十年來，尺八在日本也呈衰微趨勢，反倒是在日本本土以外有不少人鐘愛尺八，與尺八廝守終身。美國人布魯斯（Bruce）是第一個拿到東京藝術大學尺八專業碩士學位的外國人，并且成為琴古流大師。澳大利亞人賴利·李（Riley Lee）先后拜在酒井竹保、橫山勝也等尺八宗師門下，是第一個獲得竹保流大師資格的外國人。此外，還有諸多歐美女子鐘情于尺八，美國人伊麗莎白·瑞安·本納特（Elizabeth Reian Bennett）是第一位獲得大師范資格的女尺八演奏家。像這樣的事例多到不勝枚舉。的確，日本文化不乏巨大的誘惑，以至于這些異國他鄉的人如朝覲般踏足而來頂禮膜拜。

01 佐藤康夫

02 尺八吹奏

影片中樸實的河南小伙徐浩鵬在十五歲那年無意聽到了佐藤康夫的尺八曲《宙》，瞬間被感動了。徐浩鵬的父母開著一家小吃店，根本不明白那是啥玩意，當然不會給他錢。為了擁有一支尺八，他去洗車打工掙錢，花了四百多元錢網購了一支樹脂尺八，開始自己摸索著學吹。大概花了一周時間，他吹響了尺八，隨后他又決心花一年時間挑戰尺八曲《宙》。他通過反復觀看視頻，一點點模仿，逐漸掌握了其中的技巧。后來他把自己吹的《宙》發到網上，贏來了不少贊嘆：“啊，你竟然把《宙》給吹下來了，還像模像樣。”父親說：“放著笛子不學，笛子多好聽啊，吹啥尺八？”父親希望他學醫，將來當藥劑師。母親倒很支持他，說，“要真能靠吹這個吃飯也行。”徐浩鵬的愿望就是擁有一支真正的竹尺八：“一支竹尺八最便宜的要三四千，貴的要上萬，這都不用想了。”當然，頂級的尺八遠不止這個價格，日本祖傳制作師北原父子制作精良的高檔尺八要賣到數十萬甚至數百萬日元。徐浩鵬目前在一所藥劑學校就讀，學吹尺八已有三年。他說自己從沒見到過真正的竹尺八，更別說摸過了，他想知道真正的竹尺八吹出來的音色是什么感覺。

尺八的制作過程需要極大的忍耐，一個沒有定力、缺乏耐心的人是無法勝任這一職業的。從竹林中尋找到適合的竹子，截取靠近竹子根部的七節并清理成竹胚，一般要放置四至五年使其充分干燥，中間還要經過烘烤拔油、整形除節等過程，之后開指孔和吹口（或曰歌口）并嵌入牛角。由于天然的竹材粗細各異，需要一點點打磨修正調整內徑，并上兩次生漆。因此，一支尺八的制作周期要花上三到四個月。日本尺八制作師星梵竹如是說：“制作尺八歸根結底就是制作聲音，尺八是一件沒有妥協、追求極致的樂器。”尺八從吹口至管尾底端筒口內徑呈錐狀，這是制作工序中最困難也是至關重要的部分。管內徑的調校直接影響尺八的音準和音質，需要極為細致的把控。用海山的話說：“它使你快樂也令你抓狂。”

01 竹胚

另一位制作師三冢幸彥說：“如果將尺八從我的生命中拿走，那么我就一無所有了。比起說尺八對我意味著什么，不如說我就是尺八。”為了達到理想的聲音，三冢幸彥在電腦上輸入竹胚數據，經計算轉化為精確數值，再進行3D打印。他認為，世界上鋼琴構造的擊鍵傳導系統都一樣，全世界所有的鋼琴學習者都能接受同樣的彈奏訓練，而尺八的演奏方式則根據流派的不同而異，甚至每一個人的演奏方式都不一樣，況且尺八的制作完全沒有標準化，因此每一支尺八都是獨特的。但尺八要走向世界，實施最低程度的標準化是必要的，否則這件樂器就不能繼續發展。三冢幸彥正是朝著這個實用化的方向進行研究。當然，也有人是不認可尺八標準化的，制管師根據天然竹材的粗細厚薄、韌性密度等因勢利導，縝密處理歌口斜度和深淺、指孔大小、內徑變化，使每根尺八都是獨立的生命與個性存在，唯不可復制和替代。

02 尺八歌口

01 小湊昭尚

02 三橋貴風

日本琴古流師范三橋貴風對演奏尺八有著獨特的理解：“我認為尺八是連接此世與彼世的樂器。從前，虛無僧吹奏尺八不只是為逝者超度，還為新生兒祈福。人類的心靈、宇宙以及世間萬物，全都能在這一根竹管中得以體現。”“大概是在五十歲左右，我突然明白原來我是為了超度才吹尺八的。”

佐藤康夫是三橋貴風的弟子，只因為有一次聽到了師父的音樂，仿佛一下被雷電擊中，熱血沸騰，遂從大學退學拜師學藝。師父告誡他必須創造出屬于自己的世界，于是佐藤開始嘗試作曲。導演聿馨請佐藤康夫為紀錄片創作主題曲，當導演提出想做些改動，佐藤堅持不能改，他說一旦改了，他的人生觀就不對了。他堅信自己創作時所到達的那種心境，沒有那種自信，他寧可不寫。佐藤極為贊賞“一音成佛”這個詞語，或許這正是日本音樂的一個真諦和本質特征。一個音從出現到消逝，就意味著生命的結束。僅從樂器本身的音響性能而言，三味線所發之音是一種點狀的、轉瞬即逝的，每一個音從誕生到消亡是很快的片刻，這使得音樂家們珍惜每一個所彈之音。然而佐藤也有自己的感悟，他說：“不僅僅是轉瞬即逝之感，還要賦予其一種永恒的部分，其實聲音消逝之后的世界是存在的。極端來說，三味線的世界是‘咣咣咣’，其間的間斷我想一定是聲音的呼吸，演奏者若能展現出聲音呼吸的世界，就會將這種連續的樂音傳遞給聽眾”。“用‘一音’將人心中的迷茫與悲傷進行救贖，我一直想成為這樣的音樂家。”音樂家之間的言談總是充滿了哲學意味。

蔡鴻文是畢業于中國臺灣臺南藝術大學的尺八碩士，受邀在大陸的音樂學院推廣尺八。他之前從事航空修造，由于接觸到尺八演奏家海山的專輯《竹竹》，從此迷上了尺八，轉而研修尺八。蔡鴻文說完全符合尺八制作標準的竹材，十萬根竹子里可能就那么幾根，可謂萬里挑一。尺八與所有的吹管樂器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吹口，即歌口，是一個略呈四十五度角的斜切面，吹奏時產生的氣束被歌口切面分割成上下內外兩股氣流，當氣束振動與管長頻率產生耦合振動時，就能夠把聲音放大出來。

自幼習簫的重慶人易佳林原本是學計算機的，也是偶爾聽到尺八曲《宙》而著魔迷上尺八，拜日本琴古流演奏家神崎憲為師專攻尺八，后又辭去教職，以制作和教授尺八為業。影片中有一個鏡頭，記錄易佳林與日本小湊昭尚一同瞻仰杭州尺八祖庭遺址，兩人雙手合十，虔誠地吹奏一曲以示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