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無能為力與情感的深廣細微

劉克敵

記得不止一次，我在課上告訴學生，人類的情感其實無比豐富和細膩，而語言對此常常無能為力，根本無法給予確切描述或表達，這才會有“妙處難與君說”的感嘆，或者如白居易那樣，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取巧寫法來取代對動聽樂聲的描述，當然白居易那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詩句已經達到詩人的極限。因此也只有那些偉大的文學大師才能借助他們的天才，以其生花之妙筆，差強人意地描述出那些最微妙又最美麗的情感，例如“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樣的文字，把作者面對物是人非、佳人不在的痛苦、失落以及對人生無常的幻滅感，巧妙地借景物描寫暗示出來。對此我們除了頂禮膜拜，剩下的也只有感嘆自己的淺薄無能和技不如人。

比如本文題目中的這幾個詞語，究竟怎樣才是惆悵，惘然之心情又該如何描述，恐怕很難說出個所以然。所謂惆悵，自然可以解釋為“悵然若有所失”，其實等于沒說。《辭源》對該詞的解釋是“因失意而傷感、懊惱”，所舉例證是宋玉《九辯》中的“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詩中的主人公客居在外，環(huán)望四周沒有一個親友，傷感之情油然而生，進而懊惱自己的選擇：為何要獨自漂泊在外？為何不回歸故里享受親情與友情呢？古代交通不便，戰(zhàn)亂瘟疫頻繁，即便是普通分手也隨時可能成為永別，這大概就是古人特別易于惆悵傷感的原因吧。不過，我總感覺，這里的“傷感”與“懊惱”恐怕還是不能完全解釋“惆悵”。

至于“惘然”“悵然”等，一般用法上可以和“惆悵”等同，但還是有微妙的差異。不過多少都有些遺憾或遺恨在內，倒是可以確定，因此很多情況下可以用“若有所失”或“若有所思”來描述。至于因“惘然”而成佳句者，早有江淹的“酒至情蕭瑟，憑樽還惘然”，其中的悲涼與傷感溢于言表，不必多說。真要舉例，則筆者數(shù)日前和友人喝酒，本來有喝至“情蕭瑟”的想法，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一念頭：何必如此，不如把傷感留在內心深處，一旦人去樓空，再來體會“憑樽還惘然”的感覺不是更好！

當然，最經典的“惘然”詩句來自李商隱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此詩公認難解，不過讀者用各自的人生經歷來做注釋，倒也大致可以感受到類似的心情。漫漫人生路，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無論怎樣，總有一些令人悵惘的往事、令人傷感的回憶或令人遺憾的場景彌漫在心頭，揮之不去，斬之不斷，卻總是不提也罷、欲說還休，最終也只有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且引用一段當代小說中的描述：

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邊的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橘紅到橘黃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嘆息，從橘黃到玫瑰紅，到紫色，到藍灰，到煙灰，是一系列轉瞬即逝的秋波。然后，炊煙升起來了，表達著生活里簡單的愿望。土地上生長的每一樣莊稼、每一棵樹、每一叢草，都散發(fā)出生命的氣息。生機是這么直白而一覽無余，令人感動。

（《天鵝絨》）

我以為這是把寫景與表現(xiàn)人物心理巧妙結合極好的一段經典描述。唐雨林是小說的主人公，知道自己如果殺人復仇，自然要被判罪告別人世，他眼里的大自然美景雖然常見，彼時卻令他惆悵萬分，對生命之留戀的人之本性使這樣的描述更多了幾分遺憾和憂傷。這不就是最好的對“惆悵”的描述？不過這里應該說“悵惋”——唐雨林對自己，也對自己的復仇對象生命的即將消失帶有幾分惋惜、憐惜，不是嗎？

當然，稍微樂觀一點的“惆悵”也有不少，李太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就屬于此類，雖然在我看來還是有傷感在里面。再如蘇東坡《前赤壁賦》中的“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也是試圖從悲觀轉為樂觀（其實是達觀）的好例。其中最后七個字“不知東方之既白”是點睛之筆，悲觀也好，達觀也罷，一切都不如讓自己融匯消逝于自然，唯此才可能達到永生。

看來那些絕世之天才，對如何描述人類最微妙的情感都有自己獨特的方法，語言是有限的，但其魔力或魅力是無限的。他們以“帶著鐐銬跳舞”的方式，試圖無限地逼近藝術表現(xiàn)的極致。還是蘇東坡，請讀他的小令：

墻里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詩人僅僅設置了一堵墻，“墻里”與“墻外”就成為兩個世界，兩相對比，就把那惆悵之情巧妙而確切地描述出來。簡單嗎？簡單！不過我們常人難以想到罷了。

我們的古人，確實聰明之極，很多時候面對無法完全表述的困境，干脆采取含蓄、委婉之方式：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第一例中最關鍵的一個詞就是“閑坐”，有了它，則“人事已非”“悵惋”“寂寞”之情不寫自見。外國文學中自然也有類似的描寫，不過因了翻譯關系，有時變得不夠清晰，有的則變形之后失掉原有的韻味。但經典的描寫還是有的，如大家常常用來闡釋的《輕輕的呼吸》中的結尾：

如今，這輕輕的呼吸重又消散在世上，消散在這云天里，消散在這料峭的春風里……

這不就是最好的對“悵惘”之類情感的絕妙表述，同時也是對薄命之“紅顏”的深情憑吊和惋惜？最終歸結為對美麗生命必然短暫之客觀規(guī)律不可違的無奈與訴說，卻是不必說也說不盡的。

至于筆者，生活中此類情感自然有過，也有描述出來的想法，可惜筆力不逮，只好還是將它們隱藏心底，有點自私地留著自己慢慢品味。寫到這里，倒是要問讀者，如果要寫出一些類似的微妙情感，該如何另尋捷徑？比如，怎樣才是“百無聊賴”？什么樣的表情給人的感覺是“窘迫與困頓”？還有“寂寥”這樣美麗無比的詞語，又該怎樣抒寫方不辜負當初想出這樣詞語的前人？

接下來要說的是，另一種近乎不可能的寫法，就是如何把絕望與幸福寫在一起，如何表現(xiàn)痛苦中的歡樂？它們本來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生體驗，我相信幾乎沒有人會為了達到所謂的思想深刻而故意墜入絕望和痛苦的深淵。但在人生的某些時刻，確實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上帝似乎為不得不給予他們悲劇的命運感到抱歉，就在讓他們品嘗絕望與痛苦的時候，順便把幸福與歡樂一起給了他們。

這種欣喜與絕望、痛苦與幸福之感覺的交織混雜，在那些天性敏感又命運多舛的藝術家那里似乎格外突出，貝多芬就是最好的例證。作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音樂家，晚年的貝多芬卻不幸失聰，這自然是最沉重的打擊。但貝多芬居然能從這打擊中感受到幸福和快樂，最終誕生了那不朽的《歡樂頌》——我一直認為《歡樂頌》其實就是貝多芬寫給上帝的贊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如果要說文學的例子，可以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女主人公臥軌自殺那一段。

看起來上帝總是公平的，對此已故作家史鐵生的理解最為深刻，他的作品也最能體現(xiàn)這一觀念，《我與地壇》中就有不少這方面的描述。筆者系平庸之輩，自然不可能達到貝多芬和史鐵生那樣的境界，但也許是人生經歷有些坎坷，也曾多少體會過這種看似極端對立卻又能混雜在一起的奇妙情感經歷，用一句較為形象的話來概括，也許就是：在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中感受到光明與溫暖，在陷入極端孤獨的情境中感覺到有溫暖的擁抱，在沉入萬丈深淵時體驗到靈魂飛升的快樂……于是，痛苦和絕望在那一瞬間暫時消失。

不過，這種感覺好像很難訴說和解釋，也就是所謂的“妙處難與君說”。這么多年，每次我把這個“謬論”講給學生聽時，得到的反應幾乎都是：老師，我們無法理解，痛苦中怎么會有幸福的感覺？盡管我也列舉了個人的幾次經歷進行說明，但還是無用。只有一次，一個女生站起來說：“老師，我有過這種感覺。”因為是在課上，我們當時沒有更多的交流，但我從她的眼神中知道她應該確實有過這樣的感覺。

的確，該如何理解極度悲傷和痛苦之中所蘊含的幸福和快樂呢？

有一次上課，我介紹俄羅斯著名作家蒲寧的《輕輕的呼吸》，在大致復述故事情節(jié)后，讓同學們自己討論如何理解這篇小說。我知道真正理解這篇小說，對于大一的學生而言可能有些困難。果然有些同學不能理解小說蘊含的人類悲傷以及富有詩意的結尾，特別是無法理解那女班主任老師在女主人公即她的學生墳前所體驗到的快樂和幸福（按說她應該只有痛苦和悲傷才是）。看著那一張張稚氣的面孔，我知道他們不會懂得也不該懂得。

是的，悲傷和歡樂、痛苦和幸福是人類情感的兩極，如何能夠同時出現(xiàn)？可是，它竟然是會同時出現(xiàn)的。那女班主任老師的感覺我也曾有過，自然是在遭受大失敗之后。而且，我要說的不是時過境遷后有了距離感后的幸福感，而是當場就有的感覺——伴隨著痛苦，竟然會有一種歡樂的感覺從內心深處升起，那感覺十分美妙卻無法描述。我自然不愿意讓年輕的學生為了體驗這所謂的寓于痛苦之中的幸福感而讓他們遭受磨難，當然他們也就不會體驗到那種神秘的感覺。也許，可能的解釋就是：這不過是老天為了不讓那些陷于不幸的人們過于絕望而給他們的一點補償，或者是人類自身對不幸的抵御本能喚起了內心深處渴望歡樂的情感。

可惜，換取這樣體驗的代價有些過于沉重，有時甚至要付出青春和生命。

因為這輕輕的呼吸，其實不是輕輕而是沉重，是美麗的嘆息，是滿含淚水的憂傷，是持續(xù)一生的遺憾與感傷，而支撐它們的，只是那瞬間即逝的歡樂和幸福……

最后要說的是，能夠欣賞這樣的文學作品自然是一種幸福和奢侈，而能夠寫出這樣的作品更是天賜的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