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達
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
在河南省武陟縣縣城東南、黃河下游北岸不遠處,有一處占地約140 畝、紅墻藍瓦的古建筑群,當地百姓俗稱為“廟宮”,其正式名稱叫作“敕建嘉應觀”。嘉應觀門前擺放著一對威猛的石獅子,觀內依次聳立有御碑亭、鐘鼓樓、嚴殿、大王殿、恭儀亭、舜王閣等古建筑,是一座具有清代皇宮風格的院落。
這座廟觀與清朝雍正皇帝有著直接關系,雍正為祭祀河神、封賞歷代治河功臣,特下詔書建造了這座集宮、廟、衙三位一體的廟觀。因此,這里還被稱為黃淮諸河龍王廟。
最令人矚目的是進門后迎面而來的御碑亭,這是一座六柱六角重檐建筑,亭子上方還有一個傘形圓頂,模樣好似一頂清式皇冠,立于明黃色的亭身之上,在院內主建筑物和藍天白云的襯托下,莊嚴堂皇,別具風格。亭子正面迎門的柱子上,黑底金字書寫有一幅楹聯:“河漲河落,維系皇冠頂戴;民心泰否,關乎大清江山。”這是親自參加過黃河抗洪一線斗爭的雍正皇帝的切身感受,河水一漲一落,直接維系著當朝的帝王皇冠和各級官員的官帽子;民心對社會的褒貶,必然關系著大清帝國的江山社稷。
這幅20 字楹聯,可謂語重心長,一語中的,表明在中國歷史上,不僅僅是清代,而是自古及今都十分重視黃河治理,黃河治理與國家興衰、民族命運、社會寧亂、政權更迭之間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臨黃河而知中國。中華文明史,上下五千年,幾乎也伴隨著一部生動的治河史。與中華民族悠久、輝煌、智慧、生動的歷史同步,黃河治理所形成的治水文化,是中華文明、炎黃子孫精神內涵的集中體現。
讓我們循光陰的腳步迅速來瀏覽一下黃河。據歷史考證,在距今約180 萬年前,就有古人類在黃河兩岸繁衍生息。經過漫長的進化過程,人類進入石器時代。在河南澠池仰韶村發現的“仰韶文化”遺存,劃分了中國考古界舊石器與新石器時代的分水嶺,黃河及其廣大的流域地區,誕生了黃河文明,哺育了華夏民族,這一民族瓜瓞綿延、文明永續、文化豐厚、可書可贊,為人類文明貢獻了不朽的業績。

五帝之后,就有了大禹治水的史傳。大禹治水安三代,開始了夏商周及之下中華文明各個朝代的輝煌篇章。這些傳說中人物的足跡,雖然也遍及江淮漢泗,但其主要活動范圍仍是在黃河流域,他們與水抗爭的歷史故事,大都也發生于黃河之畔。

河南省武陟縣敕建嘉應觀
中華民族在黃河之邊的繁衍以及與洪水的抗爭,展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與天斗爭的歷史足跡和精神傳承。
史書上最早記載與洪水斗爭的是一位叫作共工的人物。共工最著名、最壯烈的事跡是其曾與顓頊爭帝。西漢時期,有一部名為《淮南子》的著作,是這樣講述這個故事的:“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相傳,共工是炎帝的后裔,他的氏族封地有一部分相臨黃河,一到雨季,洪水泛濫不已。傳說共工治水采用“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國語·周語下》)的策略,大概就是水來土擋的方式,將高地上的石頭土壤搬運過來,修簡單的堤防抵擋洪水侵犯。共工治水頗有成效,深得當時眾部落的擁戴。《左傳》記載:“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就是說,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水官以“共工”作為職務名稱,以表達對這一古代人物的尊敬和紀念。
稍后于共工的是鯀,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鯀是顓頊帝的后裔,生活于帝堯時代。史書記載的傳說中,這是一個“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的時期,《尚書》和司馬遷的《史記》先后幾乎使用相同的筆墨記載這段洪水情景。《尚書》這樣描寫洪水:“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史記·夏本紀》這樣記載:“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于是帝堯詢問“群臣四岳”。這些人一致推舉鯀,堯帝則認為:“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但在群臣的堅持下,最后堯還是采納了他們的建議,任命鯀來治水,結果,“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帝堯盛怒,“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史書認為,鯀失敗的原因是因循守舊造成的。他仍采用共工的老辦法,所謂“鯀障洪水”“鯀作三仞之城”,大概類似于我們今天南方的江圩,用堤壩把居住區和田地圍起來,以抵御洪水。一旦有超標準洪水泛濫,勢必造成決口泛溢之虞。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品既有缺陷,治水又失敗,鯀的悲劇,就成為必然,也令后人扼腕。
這時,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就是子承父業、治水成功,而又改變了中國歷史模式的大禹。

正是因為大禹治水時間長,成效顯著,建立制度規范,設立九州,威望達到空前,所以,中國遠古延續千年的禪讓制走到了盡頭,家族相承的世襲制取代了禪讓制,成為后四千年中國歷史封建政權脈延的幾乎唯一的型制。據《史記》記載,大禹本意還是希望延續先圣制度的,他把王位傳給了與他一起抗洪的益,但是,益之力已經不足以與大禹的兒子啟相抗衡。最終,啟繼承王位,并創建了中國歷史上真正的一統王朝——夏。
總結一下以共工、鯀、大禹為代表的史說,這里有成功的經驗垂范,也有失敗的慘痛教訓,而代表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精神的,非大禹莫屬。大禹具有不畏艱辛、不辭勞苦、不辱使命、不負眾望的特點;有以德而立、與時俱進、勇于創新、敢于勝利等精神特征。
中國的英雄故事、神話傳說多與人類和大自然相斗爭有關,如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等,他們在面對大自然強大災害時,面無懼色,意志堅定,執著頑強,雖然很多帶有悲劇色彩,卻形成了一種精神力量。這種精神肇始于史前文化,世代傳承著這一強大基因,始終鼓舞著華夏民族不畏天命、英勇斗爭,直到今天。
眾所周知,“天府之國”是今天四川之謂。事實上,歷史上被稱為天府之國的還有渭河之濱的關中平原。
有一種說法,稱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而另一種說法,稱黃河洪水是中華民族的心腹之患。母親河與心腹之患,利與害之比,究竟該如何界定?
首先,黃河的洪水泥沙造就了廣大平原,為華夏民族的生存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以河南鄭州為頂點,目前的黃河下游大堤形成“分水嶺”,北為海河流域,南為淮河流域。從歷史的角度看,所謂的黃河流域和區域,不僅僅包括黃河流經的第一臺階青藏高原和第二臺階黃土高原,而且還包括它沖出豫西峽谷后數千年來多次決口改道的華北平原和黃淮海平原。
黃河從中上游峽谷沖出太行山后,左有太行、燕山山脈,右有大別山脈,中間部分有以泰山為頂點的魯中丘陵,在這三個高點之間,是廣大的低洼地帶。據地質學考證,整個華北平原和黃淮海平原,基本是黃河洪水泥沙泛濫淤積而成的(當然,也有太行山等山口沖積扇和地殼運動抬升等因素所組成的部分)。這個泛濫范圍,造就了大約25 萬平方公里的平原地區,為中華民族的活動范圍從狹窄山區擴大到平原,提供了廣闊空間。這一區域,加之水文概念黃河流域的79.5 萬平方公里,一共有大約百余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這一空間地帶的土壤氣候等各種適宜條件,在中華民族的農耕文明發展史和游牧文明史上,功莫大焉。
第一,黃河源遠流長,可得水之利。尤其在黃河眾多的支流河畔,洮河、湟水、渭河、汾河、涇河、北洛河、伊河、洛河、沁河、大汶河等河谷地帶,相對來說,人們取水方便、灌溉便利、交通通暢,軍事方面易守難攻,形成浩若星辰的繁榮地帶,留存了無數的遠古文明足跡。
第二,幅員遼闊,可得土之利。廣闊的黃土高原、華北平原、黃淮海平原,十分適應人類早期的生活居住,如史念海先生在《黃土高原歷史地理研究》一書中考證認為,當時的黃土高原比現在侵蝕面小,相對平坦,多地擁有原始森林和廣袤草原,周、秦、漢時期,是十分適宜人類生存的較好地域。比如黃土高原的窯洞,易于挖造、冬暖夏涼,在建造材料缺少、技術水平不高的古代,相比較其他地區生活的安全度、舒適度就遠遠不如黃河流域。
第三,氣候適宜,可得天時之利。黃河流域大多處于我國季風氣候帶,四季分明,雨熱同期,巨大洪澇災難相對較少。據氣象學、地質學考證,夏商周時期,黃河流域氣候較之今天更加溫暖,雨量更大,無論是農耕還是游牧,都十分適合原始時期和早期人類的生存發展。
這就不難明白,我國公認的八大古都,其中有鄭州、安陽、洛陽、長安和開封五座都城坐落于黃河流域。這些都城代表了五千年華夏文明中三千年的輝煌和斐然。雖然黃河以及其眾多支流的洪水如猛獸一般經常來襲,甚至一次次沖決堤防、湮沒都城村鎮,但是,頑強的人們還是一次次在洪水泥沙上開疆封土,建造都市,創造文明,延續血脈。
其次,黃河流域水利是悠久綿長的中國農耕文明的基礎,流域各方治水興利、富國強兵,為大一統的中國奠定了堅實基礎。
我們不妨舉幾個例子。
戰國時期的“疲秦之計”是一個經典史實。在戰國紛亂爭雄的進程中,秦國經幾代努力,國力逐步強大,從關中西部、隴東一個荒蠻小國發展為國富兵強的春秋五霸之一,再到戰國七雄,最后一統天下,這其中固然有多種原因,但經濟實力是其強大的后盾力量,而水利對其經濟實力的發展有著不可代替的基礎作用。秦昭王時期(公元前306—前251),秦昭王選用著名水利專家李冰擔任蜀郡郡守,興修都江堰水利工程,使成都平原成為旱澇保收的“天府之國”。
到了秦王贏政時期,“續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掃清六合、統一四宇的趨勢勢不可擋。在這一進程中,保證戰爭對物資的需求成為迫切要求和必然選擇,因此興修水利、發展經濟是贏政當政后的重要戰略之一。
那時,位于秦國之東的韓國對秦國的野心和自家所處首當其沖的位置十分清楚,知道自己無法與強大的秦國相抗衡。為了自保,韓國國君采納“疲秦之計”,即投秦國興修水利之好,希望秦國把主要精力和財力投入到水利工程興建方面,用以消耗秦國國力從而保全韓國。于是,韓國國君派遣水工鄭國到秦國游說贏政興建大型水利工程。此策正合贏政之意,便委任鄭國負責此項工程。但是在工程開工不久,這個計謀被別人識破,告知嬴政,嬴政大怒,要殺鄭國。死神將至,鄭國卻從容不迫,道:“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對于鄭國的這番辯解,特別是其中深謀遠慮,打動了贏政,“秦以為然,卒使就渠”,這一水利工程建設得以繼續。
這一工程大致在關中平原北部,溝通涇水和北洛河,西高東低,引涇水灌溉。《史記·河渠書》記載:“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永濟渠形勢略圖
這一“疲秦之計”反倒成為興秦之策。加之都江堰以及此后溝通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靈渠的建設,這三大水利工程,是秦王朝奠定中國大一統格局的最偉大貢獻之一。

歷史上,黃河水利在交通航運方面,也是成就斐然。正如溝通長江流域湘水上游與珠江流域漓江上游的靈渠,在秦王朝直下嶺南、統一大中國的歷史進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交通運輸作用,而以黃河為中軸線興建的水路交通,亦極為重要。
再如,隋朝開鑿的通濟渠和永濟渠,史書中曾多予評述。通濟渠是聯系黃河、淮河、長江三大水系的紐帶,據《隋書》和《資治通鑒》記載,這一工程首先“自西苑(洛陽)引谷、洛水達于河”,然后,“自板渚(今滎陽汜水鎮東北約35里)引河通于淮”,再從淮水之南通過山陽瀆“自山陽至揚子江”,工程長度總計約2200 里,動用了百萬勞工。工程除少量引渠開挖外,主要疏浚、拓寬、改建大河,其中修成的渠道也十分可觀,“廣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樹以柳”。這是自東都洛陽至江南的交通要道。
而永濟渠則是溝通北方的重要水路,隋朝稱之為“御河”。《隋書·帝紀第三·煬帝上》記載:“詔發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渠長約2000 里,從黃河和沁水大致經汲、黎陽(今浚縣)、內黃、館陶、長河(今德州)等地至天津附近,再西北行,達薊城,隋煬帝進攻高麗時,不僅親自乘坐龍舟北下,還曾征調江淮民夫、船只,以及洛口等地倉米至涿郡。史載其“舳艫相次千余里……往還在道常數十萬人”,通航能力相當可觀,特別是其在溝通西北與中原再達南北,交通運輸效益十分顯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為大唐再次統一中國、形成萬國矚望的興盛王朝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華夏文明經歷了漫長的時代,從歷史的神話英雄傳說,到文明來臨的夏商周,再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些輝煌的故事篇章,幾乎都發生在黃河流域。以此為主線展開的豐富浩瀚的政治、經濟、軍事、歷史、文化,包括水利史,應該說就是黃河文化的根和魂,也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樹大根深,中華民族之所以有14 億人之眾,并且遍布五洲四海的海外同胞都稱自己為炎黃子孫,就是與我們深深的黃河之根有很大的關系。
世界四大古代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古印度文明和古中國文明,也可以稱為四大流域文明。如今,在其他三大流域,國家、地區、居民都在,但那里的居住者和文化已與古代文明沒有多少關系了。而在中國的國土上,早期人類的遺址、遺跡也十分豐富,如長江流域、淮河流域、珠江流域、東北松遼河地區,甚至包括青藏高原,都有人類早期的活動痕跡和文化遺存,有的文物甚至還早于黃河文明。但是,它們都沒有像黃河文明那樣形成悠久、繁茂的鏈性發展。只有黃河文明,是始終發展、從未間斷,仍然在使用著同一古老文字,延續至今的文明。這才是我們心目中蜿蜒于祖國大地的母親河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繁衍中華民族的最偉大的功勞。
前人稱黃河“善淤、善決、善徙”,這是黃河下游河道特點真實而無奈的寫照。閱覽前世,黃河洪水泛濫和大旱的災情不絕于史書。據史料不完全統計,自東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有史料記載黃河決口改道至1949年前,黃河下游決溢就有1500 次以上,大的改道有百余次。在以鄭州為頂點的扇形平原上,在北至天津、南抵江淮的黃淮海大平原上,到處都有黃河決口改道的痕跡。西漢時,黃河下游普遍修筑堤防,開始形成“地上河”,決溢次數逐步增多。東漢王景治河后,河患相對減少,人稱“王景治河,千年無患”。北宋以降,歷金、元、明、清包括抗日戰爭階段,河患劇烈、決溢頻繁,洪水泥沙俱下,沖淤之處,良田盡毀、城鄉湮沒,餓殍滿地、哀鴻遍野。同時伴隨著戰爭流亂,國運衰落、政權更迭,百姓盡遭涂炭之苦。
“道光二十三,洪水漲上天。沖走太陽渡,捎帶萬錦灘。”這首民謠說的是清代道光年間即1843年發生于黃河中下游的一場洪水災難。據新中國開展的洪水調查分析,這場洪水洪峰流量達到每秒36000 立方米以上,12 天洪量達到119 億立方米,是黃河流域典型的千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太陽渡是當年河南陜州(今三門峽)和山西平陸縣黃河邊的一道渡口,早在春秋戰國和漢唐時期,就是關內通往東方平原的河上要隘。萬錦灘則在太陽渡下約2000 米處,黃河在這里河道變寬、流速放緩,形成一片繁華似錦的河灘地。清代詩人韓性善曾賦詩“洪流一曲繞孤城,傍岸春花似錦明。萬紫千紅看不厭,天孫幾度織才成”,用以形容其美景。
1843年這場洪水,使這里的一切化為烏有。
這是一個大雨大災之年。這一年農歷六月剛剛夏盛,太行山中幾場暴雨后,沁河下游漲水,沁河入黃河處危機四伏。據統計,武陟向上飛報漲水十余次。下旬,中牟九堡大堤也出現險情,一處大堤塌陷,形成口門達三百多米,為后續洪災埋下伏筆。到了七月中旬,黃河中游河口鎮至龍門區間上空數天時間內,大雨傾盆而下,洪水攜帶大量泥沙沖進皇甫川、窟野河、禿尾河、無定河、涇河、北洛河,并且同時涌入晉陜峽谷。
七月十五日凌晨,這波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出晉陜峽谷,撞上潼關后,折頭向東而下,直抵陜縣境內,“沖走太陽渡,捎帶萬錦灘”,怒吼著撲向下游。到了中牟九堡,順勢沿著半個月前塌陷的口門而決出,并且將大堤沖擴為一千多米的大口子。洪水從懸河跌落奔向東南,水勢沖入賈魯河、渦河、大沙河,然后奪淮入海。

山西平陸龍巖村洪水淤沙遺存
據資料顯示,當時官方上報的萬錦灘的水情記道:“黃河于七月十三日巳時報長水七尺五寸,至十五日寅刻,復長水一丈三尺三寸,前水尚未見消,后水踵至,計一日之間,長水二丈八寸之多,浪若排山。歷考成案,未有長水如此猛驟者。”這場洪水不僅使太陽渡和萬錦灘蕩然無存,還導致豫皖蘇一帶一片汪洋,約30 個州縣受災,其中,僅河南省各地被淹村莊就多達12120 個。
敵戰雙方“以水代兵”、利用黃河攻擊敵人的事例更是為黃河蒙上層層陰影。秦始皇二十二年(公元前225),秦軍大將王賁決堤淹大梁,魏國百年大梁城毀于一旦,魏國滅亡;南宋建炎二年(1128)東京留守杜充為阻止金兵南下,決堤大河,黃河改道,由泗入淮;明崇禎十五年(1642),明王朝為阻止李自成軍,決開黃河,洪水直沖開封城北門,城中居民無處躲藏,“水深數丈,浮尸如魚”,開封全城覆沒,幾十萬人陷于滅頂之災,只有3 萬民眾幸免于難;1938年,為抵御日軍迅速西上南下合圍武漢,蔣介石的國軍在鄭州花園口扒開大堤,時值6月大汛,洪水泥沙俱下,致使豫皖蘇3 省5 萬平方公里成為澤國,“人畜無由逃避,盡逐波臣”。據戰后統計,共致1200 萬人受災,89 萬人死亡,300 萬人背井離鄉,洪水所形成大片黃泛區,直到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仍然沙害頻繁。
自然的因素、人為的原因,加之黃河本身洪水泥沙的復雜特性,在長達數千年的歷史中,人們面對黃河決口無可奈何,談河色變,視為心腹之患。治理黃河水害,也成為無論當政統治者還是布衣百姓的天下宿愿。“黃河清,天下寧”成為中華民族一代又一代人的夢中愿景。
黃河是世界上最為復雜難治的河流,而我們的祖先從未停止探索治理黃河的思考與腳步。
蒙昧時期,遠古先人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與洪水抗爭,只能“擇丘陵而處之”,后來有了農耕生產,選擇定居,建筑村落,于是有了共工、鯀采用“堵”“障洪水”的方法來暫時性地保障一方安全。從“跑”到“堵”,這是人們抗爭洪水方面上的第一個臺階。當天象、時勢、社會發生變化,“堵”的方式又不能符合時代的要求,“堵”就成為一種失敗。在失敗的教訓中,大禹總結出“疏”的方式,利用“水流就下”的規律,取得了一定效果,這在治河思路上又上了一個臺階。
但是,僅靠“疏”不能約束水勢、控制河路,在大禹時期,下游地廣人稀,可以任洪水四流,不與水爭地。隨著社會發展、人口增加、都國成型,人們已然不能任由洪水、河流四處游蕩,并且隨著鐵器的使用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們筑堤能力大大提高,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實現堤防。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及漢承秦制,黃河堤防得到進一步發展,提高了防洪的能力,并且一定程度上控制了黃河的流路。
有了堤防,雖然一定程度控制了洪水,但是,黃河內在的問題也鮮明地顯現出來,那就是多泥沙。由于黃河中游流經世界上侵蝕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黃土高原,每年經暴雨洪水帶入黃河下游的泥沙數以10 億噸計。據專家分析,大概在西周前期,黃土高原植被尚好,侵蝕程度較低,到了后期,由于氣候和人為的原因,黃土高原侵蝕加劇,進入黃河的泥沙增多,漢武帝時期興建白渠的歌謠里有“涇水一石,其泥數斗”,說明早在秦漢時期,涇河就是一條含沙量很高的支流,也是為黃河貢獻多沙的支流之一。含沙量高、水量不足攜沙入海,日積月累,造成下游河道淤積、河床抬高,形成地上“懸河”,黃河又是典型的季節性河流,每遇洪水,河道不能滿裝來勢兇猛之水,溢、沖、決成為必然之勢。決溢愈多,為害愈烈。
所以,自漢之后,又有了“分流”的主張,認為黃河決口為害的主要原因是下游河道在汛期行洪能力不足造成的,應當通過分流,即多開支流分減水勢。這一觀點,到了宋元時期,占了主導地位,并付諸實施。
但分流方略也不能有效解決泥沙淤積的問題。到了明代中葉,潘季馴在總結前人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以堤束水”“束水攻沙”“以清釋渾”等一系列主張。其中,“束水攻沙”以較大規模水勢攜帶泥沙入海,“以河治河”的思想開始顯現出來。
黃河復雜難治,有千萬條內在規律和外在原因,如果用最簡約的概括,其特點為9 個字:“水少沙多、水沙不平衡。”舉一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比如一個身強體壯的青年人,如果讓他扛10 公斤的米袋子,他可以健步如飛走很遠的路;如果是30 公斤,他可能只能走幾公里;如果繼續加重,肩扛60 公斤,他只能舉起來就放下了。黃河泥沙之多、水量相對較少,與此道理近似。黃河水沙不成比例,不能從容攜沙入海,只能使泥沙逐步落淤于黃河河道,特別是出豫西最后的峽谷后,河道變寬、流速減緩,泥沙大多淤積于河床,河槽過流能力減弱,逐年累月,大堤與河床高差縮小,一旦季節性洪水來臨,水位猛漲,溢決大堤,甚至使黃河改道。“束水攻沙”,就是要利用約束水勢、改變河道淤積規律的一種理論構想。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現代水利引入我國,以李儀祉先生為代表的現代水利學派對黃河的認識更加全面、深入、系統,設立了現代水文測報,眾多科學家深入黃土高原研究多沙粗沙特性,還有科學家在德國進行室內模型實驗等。在這些研究實踐的基礎上,專家們逐步地提出上中下游結合、治標與治本結合、治水與治沙結合、除害與興利結合等雛形的綜合治理方針。
從跑—障—疏—堤—分—束,到綜合治理,飽含了中華民族對這條大河的愿景和不懈探索,看似山路彎彎,實則一步一個腳印,隨著時代的向前、社會的進步而逐步深化和提升。
在治理黃河的漫長歷史進程中,中華民族出現了眾多廢寢忘食、埋頭苦干、孜孜不倦、畢生探索的人物,比如大禹、齊恒公、鄭國、王景、郭守敬、潘季馴、靳輔、林則徐,甚至如“清代布衣”陳潢、河套“開渠大王”王同春等,他們像一顆顆璀璨的明珠,閃爍于曲折、艱難的治河史冊之上,光耀于中華文明燦爛的銀河之中。
明代的潘季馴可以說是其中優秀的代表人物,他一生三下四上任職治理黃河,不循舊規、不懼讒言,窮畢生精力探索黃河規律,深入基層親訪當地農民和老河工,提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治河主張,形成完整的“束水攻沙”理論,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他最后一次擔當河事時,已是古稀老人,仍矢志不逾、初心不改,“日與役夫雜處畚鍤葦蕭間,沐風雨,裹霜露”。有一次船翻人落,他幸好被河邊樹梢掛住才幸免于難。經過潘季馴的治河努力,黃河河道基本穩定,一直延續到清代后期。
河漲河落,關乎社稷江山。
歷史上,黃河的治廢與否,與國運昌衰、政權穩亂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河寧天下寧,世治則河治。歷代王朝對于抗洪治河均十分重視,投入大量財力、物力和人力,很多情況下,帝王親自下詔,甚至親臨前線,指揮決戰。漢武帝是歷史上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他不僅親自參加了黃河下游瓠子堵口,還賦詩《瓠子歌》一首,詩中寫道:“瓠子決兮將奈何?皓皓旰旰兮閭殫為河!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詩的最后,“宣房塞兮萬福來”一句,表達了希企山河無恙的美好愿望。
如前所述,河南嘉應觀是清朝雍正皇帝下詔敕建。史稱清朝康雍乾為盛世,而這一時期也是黃河下游大洪水發生比較頻繁的時期。除1843年特大洪水外,康熙元年(1662)和乾隆二十六年(1761),都發生了大洪災。
據志書記載,康熙元年五月,洪水決下游曹縣石香爐、武陟大村,六月又決中牟黃練集、開封時和驛、宿遷下古城等地,八月,再決蘭陽高家堂及曹縣牛市屯,洪水直達洪澤湖、高寶湖等江淮一帶。因此,康熙把“治河”與“收復臺灣”“平定藩亂”作為三件大事,書寫于清宮大柱上,以示國之頭等大事。
乾隆二十六年七月中旬,伊洛河、沁河、黃河潼關至孟津區間時有暴雨,下游開封黑崗口連續長水達八尺左右。《清史稿·河渠志》記載:“武陟、滎澤、陽武、祥符、蘭陽同時決十五口,中牟之楊橋決數百丈,大溜直趨賈魯河。”此次洪水造成了巨大災難。


毛澤東主席題字:“人民勝利渠”
曾經多年親歷黃河抗洪、目睹洪水之患的雍正帝在建造嘉應觀時,在貌似皇冠的亭子里設立了一通約3 米的高大御碑,并親自撰文書丹,表達自己治河安民的決心和祝福黃河永世安瀾的愿望,書曰:“朕撫臨寰宇,夙夜孜孜,以經國安人為念。……黃河……關于國計民生甚鋸。屢下諭旨,亟發帑金,修筑堤防。……恪恭祀事,以邀福于神。其繼自今,風雨有節,漲潦不興,貽中土之阜成,資兆民之利濟,以庶幾于永賴之勛,是朕敬神勤民之本懷也夫!”
縱觀中國數千年歷史,河漲河落確實關系民生民心、關系江山社稷,這也是為什么黃河治理始終是國家戰略要事的重要原因。但是,因為自然因素、生產力水平和社會制度等條件約束,“黃河寧,天下平”的美好愿景,卻始終只是一個宏大的夢想,在中華民族胸懷中縈繞。
新中國成立伊始,中央人民政府便著手黃河治理開發大業。1950年,嘉應觀成為治理黃河指揮部。1952年,人民勝利渠工程建設順利完成。當年,毛澤東主席視察黃河,在剛剛建成不久的人民勝利渠水閘上,親手搖動搖把開啟閘門,并感慨地說:“這樣的渠道,一個縣有一個就好啦!”巡視離別時,他還發出“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的偉大號召。
從此,黃河治理開發保護開始譜寫新的偉大篇章,黃河,歲歲安瀾,水潤大地,成為國泰民安的象征,一步步成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