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北京魯迅博物館
翻開《華蓋集·題記》,魯迅在文末署“記于綠林書屋東壁下”,這已經是從八道灣搬來西三條寓所一年半之后了。魯迅的書房不是“老虎尾巴”嗎?為什么又叫“綠林書屋”?
魯迅在北京的14年,經歷了很多波折,其中一個重要事件,就是在女師大風潮中因為支持學生而被通緝,還被現代評論派文人戴上了“學匪”的帽子。因為現代評論派都是留學英美的所謂“學院派”,一個“匪”字,表達了對于魯迅這種沒有正式學歷、自學成才的文人的蔑視。魯迅心下想,西漢有王匡、王鳳在綠林山起義,今有魯迅“綠林書屋”,笑傲文化江湖。恰好自己在西三條寓所的后院西邊種了三棵青楊,再加上原先就有的兩株棗樹,果然是在林莽之間。
“老虎尾巴”不足9 平米,是名副其實的斗室,但因為玻璃窗很大,光線充足,通透得很。魯迅一直喜歡開北窗,然后在東壁下的書桌上寫作,他覺得,這樣一整天都不會被陽光曬到,不損害視力。在八道灣的時候,他的書房就是這樣布置的。
書房東壁下就是魯迅的書桌,三屜的,桌上放著他喝茶用的蓋杯、煙灰缸、鬧鐘、金不換毛筆、高腳煤油燈、陶豬等。
魯迅在這里寫文章的時候,有個習慣,客人一來,趕緊先把稿子放進抽屜里。有時候,來的這個客人,其實就是來取這稿子的,他也要下意識地做一下這個動作,然后再把稿子重新拿出來。
書桌下面有一個紙簍。魯迅的“垃圾分類”意識很強,從來不往紙簍里面扔果皮、花生皮之類的東西,如果別人丟進去了,他也會重新揀出來。他只往里邊扔那些寫壞了的文稿。魯迅對自己的手稿沒有保存意識,隨手就扔,甚至曾經包過油條,擦過手……
20 世紀初是中國普遍用鋼筆取代毛筆的時期,但是,除了留學日本時,在仙臺醫專抄的講義是用鋼筆之外,魯迅終其一生幾乎都是用“金不換”毛筆在書寫,名副其實的“不換”。這種產自紹興“卜鶴汀”筆莊的金不換毛筆,價格便宜,小巧輕便,使用的時候柔中寓剛,墨水酣飽,深得他的喜愛。
一個世紀以前的北京,阜成門一帶的住家是沒有電燈的,《秋夜》里那盞被小飛蟲撞得叮叮作響的高腳煤油燈,就成為魯迅離不開的光源。煤油燈的底座是藍色玻璃,燈罩是透明玻璃,為了增加亮度,魯迅還曾自制雪白的紙罩,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的梔子,吸引了那些“蒼翠的英雄們在上面喘氣休息”。
就是在這張三屜書桌上,就是用這樣的金不換毛筆,就是在這盞煤油燈下,魯迅完成了《野草》《華蓋集》《華蓋集續編》,寫下了《彷徨》《朝花夕拾》《墳》中的部分精彩華章,總共200 多篇。他還在這里翻譯、備課、校改文稿,為文藝青年寫序文。
當然,他也在這里寫過情書。
1925年3月11日,魯迅坐在書桌前,拆開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來信,是自稱“就教的一個小學生”寫來的,原來是那個上課最愛提問題的許廣平同學。這個學霸女生的鋼筆字特別漂亮,一股腦兒地在紙上向先生傾吐困惑和苦悶,請求明白的指引。魯迅看后,當即拿起金不換毛筆,蘸墨復函。他恭敬地稱對方“廣平兄”,一邊說自己要交白卷了,一邊又瀟灑地教給廣平兄如何混世防暗箭,比如,“刺叢里姑且走走”,“壕塹戰”,還有“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魯迅聰明得很,給了法子,又說沒有法子,那語氣似乎是:相信了我的人生指南,你很可能就找不到北了。
魯迅冷靜、幽默而又深刻反省的文風,使許廣平的思維像春草一樣瘋長。第二封信開頭就抱怨信來得慢。第三封信自稱“小鬼”。第五封信便開始介紹自己的成長經歷,也引發了魯迅熱烈地追憶往昔,通信話題不再限于社會時世和思想問題,轉而面向自身,深入心靈,打算長聊下去了。
魯迅這次遇到了真正的談話對手,與充滿銳氣的生力軍互相砥礪,激發靈感。他教給“廣平兄”要有韌性,而不是任性,不要熱望,不要性急,這都是年輕人的特點。
“廣平兄”看先生也很透徹。魯迅說,我沒啥本事,就是只能“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如果你感興趣,快來幫我吧。許廣平明確表白,愿意做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推著先生這駕大車向前行。同時,還給魯迅編輯的《莽原》提出版面建議,寫文章投稿。
4月12日,許廣平第一次來西三條登門拜訪,是和同學一起來的,說是探檢“尊府”,看來是對先生的寓所,向往久矣。她很喜歡“老虎尾巴”的大玻璃窗,不愧是國文系的才女,她說:“歸來后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火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棗樹發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時或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蓋必大有一種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從縷縷的煙草煙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那時,魯迅還在后院養了一只小刺猬。許廣平和女生們特別愛逗弄它。
看了這篇可以打滿分的“作文”,想必先生心花怒放,隨即回信,亦出一題,曰:既然到后園探檢過了,那“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么樣子?”許廣平同學機靈得很,用先生教的課和寫的文章來作答。她當時修的文學史課程是魯迅輯佚編寫的《中國小說史》,修的文藝理論課程是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征》。于是,她就說:“那房子的屋頂,大體是平平的,暗黑色的,這是和保存國粹一樣,帶有舊式的建筑法。至于內部,則也可以說是神秘的苦悶的象征。”
魯迅說話風趣是有名的,皮膚過敏了不說過敏,而說“滿身痱子,猶如荔支”;生無名腫毒了不說無名腫毒,而說“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哭了,不說“哭”,而說“淚下四條”——除了兩條眼淚,還有兩條是鼻涕。
魯許二人就這樣你來我往,磨練文筆。魯迅有時寫了五頁還不盡興,后面還要附言。“廣平兄”的文風也愈發像先生了。從1925年3月11日到7月底之間,他們共寫了四十幾封信。魯迅都是在“老虎尾巴”三屜書桌前的煤油燈下,展信閱讀,信筆書寫。深夜獨坐,也不再覺得屋里森森然了。
到了1929年6月,魯迅和許廣平早已確定愛情關系,鴻雁傳書也已達135封。其中1929年5月、1932年11月,魯迅兩次回北平探望母親,也是在這里,給已經一起生活的許廣平寫信,傳遞相思。
1929年5月15日,魯迅給遠在上海懷有身孕的許廣平寫信,特意挑選了兩張精美的箋紙,一張印的圖案是紅色的枇杷,另一張印的是綠色的蓮蓬。魯迅在署名的地方還畫了只小象,高高揚起長鼻子。許廣平收到后開心得不得了,說:“打開信來,首先看見的自然是那三個通紅的枇杷。這是我所喜歡的東西,即如昨天去寄信,也帶了許多回來,大家大吃了一通。”魯迅擔心身懷六甲的許廣平太過興奮,便說:“我十五日信所選的兩張箋紙,確也有一點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測。蓮蓬中有蓮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但后來各箋,也并非幅幅含有義理,小刺猬不要求之過深,以致神經過敏為要。”

1929年5月15日魯迅致許廣平信(北京魯迅博物館提供)
女師大風潮時,許廣平曾經被楊蔭榆警示為“害群”。魯迅就叫許廣平“害群之馬”,還替她剪去頭發,并即興為她畫了一幅漫畫:一只稚氣十足的小刺猬,撐著傘在走路,從此,許廣平的昵稱就成了“小刺猬”。
如今情書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文化現象了,何況還是用毛筆寫在制作如此精良的箋紙上。回顧情書的歷史,可謂經歷了一個不斷粗鄙化的過程,乃至今天已經完全消失了。而魯迅和許廣平不但寫了這樣有價值的情書,還如此工整漂亮地抄寫出來,還要不停地校改,最后出版。
說起后來整理出版的《兩地書》,曾被周作人諷刺為“情書一捆”,其實這么妙的詞兒是魯迅自己先說的,被周作人反引過來,說是兄長在秀恩愛。《兩地書》的確非常暢銷,但絕不是因為談風月,其實里面“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平凡之中蘊含著深刻的思想,閃耀著真知灼見。我們熟悉的很多警句,就出自這里。
有人質疑《兩地書》出版時經過了刪減和精心修訂。直到1998年《許廣平文集》出版,大家看到了通信原件,才發現果然是光明磊落中的兩情綿綿,絲毫沒有什么隱私。1933年4月,郁達夫從上海搬到杭州的第一晚,就徹夜細讀剛剛出版的《兩地書》,陶醉于先生詼諧憤俗的氣慨、許女士誠實莊嚴的風度。深情評價這些長書短簡,“味中有味,言外有情。”
1926年初,許廣平發表散文詩《風子是我的愛……》,文中把魯迅比作“風子”,也就是風之神,這是新女性公開發表的愛情宣言。
1936年深秋,魯迅去世后半個月,魯老太太第一次給許廣平寫信,由衷地夸贊:
你因佩服豫才,從以終身,現在豫才棺蓋論定,博得各國文人推崇,你能識英雄于草昧,也不失為巾幗丈夫。
雖說是找人代筆寫的,但一定是魯老太太口述授意,寫得非常好,讓人肅然起敬。“從以終身”“識英雄于草昧”“巾幗丈夫”,這些用詞令人莞爾,可見魯老太太是飽讀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新文學之父壓根兒沒想到,自己在母親心底,還曾經是三國氣、水滸氣濃郁的草昧英雄。小說迷魯老太太刷新了人們腦海中“大先生”橫眉冷對的戰士畫風。
不過,話又說回來,許廣平的確豪氣滿懷,曾經向魯迅介紹了自己年少時對革命的浪漫幻想和熱烈追求,并且表示愿意“作一個誓死不二的‘馬前卒’”。可是,魯迅卻說自己無拳無勇,惟有筆墨,志在開展的是思想革命,而不是實際行動。魯迅借“學匪”之諷,以“綠林書屋”自嘲,卻成為精神界之戰士、思想界之盟主,對于許廣平而言,這的確是,“綠林書屋識英雄”。從這個意義上講,魯老太太的評價又是非常到位的。
注釋:
[1]魯迅:《兩地書·二》,《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 頁。
[2]魯迅:《兩地書·八》,《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 頁。
[3]魯迅:《兩地書·九》,《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 頁。
[4]魯迅:《兩地書·一三》,《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9 頁。
[5]魯迅:《兩地書·十五》,《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 頁。
[6]魯迅:《兩地書·一六》,《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 頁。
[7]魯迅:《而已集·革“首領”》,《魯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92 頁。
[8]魯迅:《熱風·隨感錄三十九》,《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 頁。
[9]魯迅:《260815 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9 頁。
[10]許廣平:《兩地書·一二七》,《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 頁。
[11]魯迅:《290527 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2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 頁。
[12]魯迅:《兩地書·序言》,《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 頁。
[13]郁達夫:《移家瑣記》,《郁達夫文集》第3 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211 頁。
[14]1936年11月3日魯瑞致許廣平信,《魯迅研究資料》第16 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 頁。
[15]許廣平:《兩地書·七》,《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