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香君子蘭

新人自白

甘學榮

雖為文學新人，但年紀不輕，經歷的事兒也不少。

中學時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就是語文稍落一點分，尤其對作文比較頭疼，當時預判這輩子跟文字打交道恐不會多的。可二三十年過來，我還是比較認同老家父母跟鄰里鄉親敘家常時說的 “我的云兒（指本人）是搖筆桿子、靠肚子里墨水吃飯的”這句話，痛苦并幸福著。我曾自豪地把自己做文字工作的秘訣總結成“準確、精練、得體”六字法寶，并認為自己只會言詞鑿鑿碼文件，肯定不會哼哼唧唧寫小說的。

不搞文學創作不等于不看作品，而職業習慣是看了后便不得不作思考評價。那時許多作品似乎明顯“高于生活”，而非“源于生活”，感覺嚴重脫節于現實，一看就知是作者在書齋里憋出來的。再聯系到自己做具體工作時的酸甜苦辣，具體事件中的千折百回，我想現實世界本來那么豐富多彩，怎么會寫成這個樣子呢？我認為，作為當事人，理應講述;如何講述，以文學為載體，托文言事，實乃良策。比如說干部人事工作，最敏感最富于變化，新聞往往就事論事、小說常常過于戲劇性。事實上決策是一個復雜的綜合平衡的過程，了解到這個過程后就會知悉決策之周密、統籌之重要。我就想寫一部類似小說，內心里連小說名字都起好了。

工作如此繁復，生活也是如此多舛。成功光鮮背后的變幻莫測，本身就是一部曲折婉轉的好小說，也許完全不需要小說家的潤色拔高。親人小君用生命護佑我們成長，她卻永遠倒在了前行的路旁——就在能看到“桅桿尖頭”之處。十年回望，除了寫此心靈對白，無以表達懷念感激之情。往事歷歷在目，不用冥思苦想;本就攝人心魄，哪需修飾雕琢？

鼓足勇氣把《幽香君子蘭》發出后，竟意外收到了編輯部閱研意見，我除按指導意見從主題上、敘事上、人物塑造上、語言上竭力修改完善外，坦誠向編輯同志匯報了寫作初衷和悲劇始末，表達本無人格批判、制度批判或社會批判之意，重在刻畫出小君用生命對自身尊嚴特別是對教師尊嚴的捍衛維護，每一個細節都力求真情實景，每一個字句都寄托著真情實感。我想拙作得以編發，恰恰在此，真心期待能讓讀者朋友們從中得到點什么……

追求完美、熱愛學生的老師小君，調到北京的十佳小學當老師后，卻因為所謂的口音問題和莫須有的“校罵”被幾個家長抵制，深陷麻煩，壓抑自責籠罩著她。不久之后小君身患乳腺癌，重病的小君是如何面對不公，又是如何面對病魔的？小君對生命的詮釋會給我們怎樣的啟示？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題記于明代湯顯祖的戲劇《牡丹亭》

小君老師的愛人南來之云一出校長辦公室，邊踱步邊嘀咕，他反復思考著小君在學生或家長面前“說臟話”的種種可能性。雖然校長說是有家長反映，語氣倒平和，在南來之云面前壓根兒沒批評小君，并且異常和藹又帶著幾分關切地說，小君老師剛來北京不太適應，讓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呀！

校長這樣表態，可能因她是北京十佳小學的名校校長，處事水平高，讓人在溫暖中反省;也可能是她見多識廣，沒把這當事兒;還可能是，南來之云當即就作了“我知道我愛人，她不會說臟話”的肯定表態，校長是知曉南來之云說話很有譜的，否則他會當即替小君給校長賠不是的。

事實上，南來之云這次與校長的見面，既不是他發現妻子最近工作熱情不高，也不是校長主動召見，只是一種經常性聯絡走動，無意中從校長處得知此事兒。回家后他兜著圈子了解情況，小君雖然說得輕松，但南來之云還是能感覺到此事對她的傷害。就靜靜地與她一道回想當時的場景、記憶中的每一句話，還有德育主任找她談話時的語言語氣和話外音。

一

小君是從祁連山北麓一個鄉村中學老師起步，歷經城鄉接合部學校、市級重點校，直到省里最一流小學而來北京的，過去一直是學校的教學尖子。縱然是北京十佳小學這樣的優質學校，小君老師的教學和管理的能力素質應該是沒問題的。

她是師范大學漢語言專業畢業的，屬于真學、真信、真做的那種人，言行舉止很孔孟、很儒學，崇尚和睦家庭、恩愛夫妻、善良為人、誠信待人等一整套價值觀念，特別維護自身形象，所以家中、鄰里、單位、學生及家長，一直都夸她好。尤其是從不說臟話，這方面可把南來之云嚇了一大跳——在豪放粗獷的西北地區工作生活，怎么能一個臟字都沒有呢？

多少年里，南來之云也始終在觀察著、監聽著。平常文質彬彬的，著急了不怕你不就犯。

某年冬天，已從這個城市調到省城工作的南來之云，節日返家休假時被原單位同事拉出去喝酒到深夜凌晨。沒想到，家屬院的門衛就是不讓進，逼得南來之云只好翻欄桿進來，乘著酒興還與門衛爭吵，被門衛揪住質問半天才讓進院。知情后的第二天，小君氣沖沖地拉著她媽去找門衛評理，因為大西北冬天經常有醉鬼夜里凍死，挺危險的。應該說，本住在院里，登記后放行就行，不應該糾纏那么長時間，萬一乘酒勁兒轉身離去夜里凍死、萬一醉醺醺地翻欄桿出事了怎么辦？出發時她們是理由十足的，得好好教訓這個不知深淺的門衛。事后據她媽講，那個門衛確實太潑、嘴里太臟、罵人太溜，小君剛開始還能幫腔講個理，待一聽臟話受到羞辱，她除了直哭，一句臟話硬話也回應不了。本去教訓別人的，她倆倒被別人教訓一頓。

她為何說話始終就沒有被發現帶一個臟字，南來之云苦苦找尋其中原因，他覺得，小君是個治學極度嚴謹、生活極度嚴肅的人，她認為學儒學，就得知行一致，才能為人師表。南來之云還總結了一個原因，就是小君從小講普通話，沒了說臟話的土壤。現實生活中，粗話臟話大多是用方言來說的，比如漢罵、川罵、京罵，方言不溜是不可能罵而顯酷的，若講普通話就沒有這個語言載體了。讓南來之云想不明白的是，西北一個普通干部家庭，家里無一人講普通話，全城也沒有幾個人講普通話，小君的普通話是從哪兒學的，因為什么原因而說的？尤其在鄉村工作時滿口普通話，是不是被譏為另類？盡管她的普通話并不標準，還是有點洋芋蛋味兒。

這次“校罵”讓南來之云心里一震，小君可真是不會罵人，不會說臟字兒的！這很可能是場誤會。她們甚至還覺得，學校德育主任不愿意告知臟話內容，恐是小君認錯的態度不夠懇切。他們便商議，由小君再去找德育主任談談，看看是哪句話惹怒家長，以便以后再不犯同樣的過失。

沒想到，德育主任竟然說：“罵的是什么，你自己知道，我都說不出口……”居然臟話臟到了說不出口的程度！小君是個多么追求完美、愛惜羽毛的人，她怎么受得了如此重擊？

二

小君從小就是一個乖乖女，叫好好讀書就一味讀書。連“高考是什么”等等一些與學習本身無關的問題，她都從來沒想過，還以為高考就是最后一場學期考試。高考之后，看到別的同學憧憬著心儀的大學，她才明白高考的意味。她多次跟南來之云說過：“爸媽從沒給我說過要好好高考、要考上什么什么大學的，若要是有這個目標和心理準備，憑我學習的鉆勁，考個好大學沒問題的。”南來之云乍一聽這話，還將信將疑的，后又與小君爸媽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就完全相信小君的話了。她就像一只溫順的加菲貓那么乖巧黏人，爸媽又是老來得子，疼都疼不過來，因而歡笑之余的談心、教導很少很少，批評、訓斥什么的基本沒有。

南來之云與小君談對象、結婚，可以說是兩情相悅順風順水。客觀上講，南來之云挺能干的，年紀輕輕就干到地級機關，個頭不高但長得不難看，也有男人味、有事業心。這恰是小君最看重和欣賞的。這份看重和欣賞甚至是沁入骨髓的，你看，她就從沒有嫌棄過南來之云家是農村的，沒嫌過他不會浪漫，也沒嫌過他總是那么忙。所以，他們從認識到結婚生女，都是非常幸福的，基本沒紅過臉、鬧過別扭。如果要說有那么一兩次，也完全是南來之云當時太順、太年輕，太二、太氣盛導致的，倒是小君化解得好，讓南來之云想起來就感覺對不住自己的妻子，時間越久這種心境越甚。

尤其是，她也沒嫌嫁給他——就變得漂泊起來。好好地在地級城市過著小資生活，卻跟著南來之云調到省城。在省城工作的這所學校是全省數一數二的，她剛適應了，又來了北京的考察組，說是準備選調南來之云到北京工作。考察組背著南來之云征求小君意見，明確告訴她，如果她不愿意跟著到北京，考察組將不會選調南來之云，此事她都沒跟任何人商量，第二天自己就跟調查組答應支持南來之云赴京。因為她雖知道首都人才濟濟，自己又將面臨巨大挑戰，但她更懂得丈夫的這次調動機會難得，便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順從。

從南來之云來北京“打前站”，到小君隨調進京的時間不長，她第二年便到北京市這家十佳小學工作。其實小君內心并不想繼續當小學老師，想到大都市來換個工作環境，可是她很快發現，大都市是年輕人和成功人士的天下，她雖然文質彬彬、才氣過人，似乎跳不出年齡不小、學歷小高、外語不精的魔咒，找工作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當南來之云告知她已經聯系這所知名小學后，她第一考慮的是南來之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能聯系這份工作已屬不易;又考慮到如果不早日調到北京全家團圓，孩子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都受影響。至于她自己的初衷，只能屈從于生活，于是她制作簡歷、接受面談、參加試講、學校過會，都蠻順利的。加之她本來也是名校之名師，對這個新崗位她心里一點兒不怵，對干好工作還是有把握的。

一上班就教語文并擔任班主任，與學生及家長打交道。她進入情況也較快，畢竟她內心還是榮耀于老師這個職業、快樂于學生們成長進步。這期間也在新學校學了不少小竅門、好做法，重新找回了當老師的快感。北京小學的班額雖然不大，但也許是首都、是名校，對晨讀、講授、作業、體育包括全天日常管理都近乎機械般細致，所以她每天早出晚歸，回來還要加班寫文案、改作業等。作為班主任，她還需時刻接聽家長的各種電話。那會兒，她還要抓緊學開車、參加普通話考試、考四個模塊的計算機及學歷、職稱等考試。在南來之云記憶中，她的各種考試就沒中斷過。他心疼地問小君怎么樣、累不累時，她都說挺好，只是回應說這些學生家長真是見多識廣。南來之云也沒往心里去地回應：“是啊，能在你們名校讀書的孩子，往往首先牛在家長，他們自身見多識廣，打起交道來挺受教育吧。”小君每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南來之云心里竊喜，這是小君長見識、得進步的好地方啊！

出現了“校罵”事件后，南來之云常常抖掉身上的倦意，不時過問過問小君的情況。雖然說臟話罵人因“說不出口”而不了了之，卻得知最初家長給學校反映的是，家長嫌小君教學有口音，嫌學校把一個剛調來的新同志，調任自個兒孩子班的語文老師不合適，要求調換。這在北京，哪個單位都會非常重視，當然也不會輕易調換掉。一是沒人可替，二是若真如此那小君以后怎么干？其他每年新調入的老師怎么上崗？校方還真作了詳細調查，發現小君老師從小就說普通話，面試老師、同班老師、隨訪人員，包括為此而專門隨堂聽課的領導，都沒聽出小君老師有口音，而且還向家長出示了新到北京考過的普通話A級證書。這樣一來，家長們似乎表面上接受了這一結果，但仍不時地有人跳起來挑刺兒。

三

這次“校罵”就像晴空一聲驚雷，雷聲過后晴空依舊，家長也再沒深究。小君老師似乎也翻篇了，但南來之云深知，這對小君老師自信心的打擊和內心的煎熬是極大的。記得南來之云與小君談對象時，有一次她剛從外面回來，滿臉疑惑地讓全家人都看看她這身衣服有哪些不合身的。原來，是她走在大街上被一個陌生男人莫名盯瞅，她沒感覺到是她的氣質和身材吸引了別人，反而覺得恐是自己穿著不得體，或是自己舉止不端莊，還把當時她的舉止也復原多遍。大家都說沒有任何不合適的呀，她才喃喃作罷。

還有一次是她和南來之云婚后不久，一塊兒熱熱鬧鬧地參加了雙方朋友的婚禮。但過了幾天，南來之云發現小君有心事兒似的表現不歡。追問才得知，是那天他們的另一個朋友酒后當眾摟了她一下，她怎么也想不通，“我哪一點表現得不正經嗎？他怎么能那么輕薄我，難道我哪一點做得不好，不值得他尊敬嗎？”表現得不依不饒。此事南來之云雖亦有感覺，但那天朋友大婚，他們與新婚夫婦、與那個小伙子，都互為親近朋友，筵席散后還在繼續敬酒、幫忙待客，場面喝得有些失控。南來之云認為是可以理解原諒的。要知道，在西北那地兒那會兒，小叔子與嫂子亂說亂侃亂動手是常有的事兒，俗是俗了點，但見怪不怪了。

所以南來之云總感覺，“校罵”在小君那里肯定有著過不去的心坎：“家長竟然如此詆毀我，難道我是那么潑婦低俗之人嗎，那把我做老師的尊嚴放到哪兒了？”

此事慢慢淡遠之后，小君趨于平靜地工作和生活，南來之云感覺小君老師似乎已跨過心坎、逐步適應首都小教工作了。但不是的，事實上，小君老師卻倒下了。南來之云覺得，做多么離奇魔幻的夢都有可能，但絕不可能做出小君居然身患癌癥的夢來。如此陽光之人，并沒有經歷什么大亂大悲，怎么可能？還有不可能的在后頭等著呢：就在小君確診罹患乳腺癌后才兩年時間，她的病情轉移;在而后的一年里，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帶著她作為老師的內心自尊，離開了這個讓她無比眷念的世界。

晴天霹靂，對于哪個三十啷當歲的人來說，都是晴天霹靂！小君是學漢語言文學的，比常人更加感性，更易于觸景生情，更擅長哀怨紅顏命薄。“為什么唯獨是我？是我的德行本不配當老師，還是因我沒能維護好老師尊嚴而遭天譴？”小君老師的病倒引發了她們學校同仁的震驚和錯愕，也引發了學校關于如何減輕老師思想壓力、促進教師隊伍健康發展的大討論。學校還負責任地向南來之云反饋了那次“校罵”的調查核實情況：由于小君老師班上的少數家長對學校安排新調入老師擔任其孩子班主任心存疑慮，在明知其班級成績靠前、特別是小君老師語文課程一直名列前茅的情況下，依然三三兩兩來校提出更換班主任老師。負責此項工作的德育主任做了不少工作，急了就說，“如果你們家長拿不出撤換（小君老師）的充分理由，校方不可能作出這樣的決定。”不久，德育主任就收到了關于“校罵”的舉報。當小君老師病倒、學校介入調查時，德育主任也是一臉懊惱，無奈地說，其實當事家長也說是“臟得說不出口”，似乎其他家長都知道內容且真的說不出口。“當時我的壓力也很大，只是想讓小君老師好好給家長認個錯、道個歉，小君老師也答應認真反思和處理此事，但提出，只有知道罵人的內容、哪個家長指出來的，她才好認錯道歉。我當時確實也不知道罵的什么，至于是哪位家長我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告訴她才好，所以一直都沒有告訴她。”學校再調查當事家長時，她帶著無法掩飾的窘迫，語無倫次說，“學校年級那么多班，我就是怕我的孩子成績下降而要求調換班主任，我們幾個家長一合計就咬定了這個理由，沒想到……”家長先哭起來，喃喃地說，其實小君老師挺好的，我的孩子也很喜歡小君老師。

噢，子虛烏有！遺憾的是，小君老師始終都沒能知道這個調查結論。但令她冰釋前嫌的是，她收到了一個同學們集體創作的禮物。

小君老師患病后，學校為減輕她的壓力和安心治療，便調她到了后勤崗位。她不能在講臺上直接教學生們知識和人生道理了，心中難免失落。作為一個職業老師，她更加悉心地為教學一線服務、更加熱情地為每一個師生服務，把學生的笑臉、收獲和對她的尊重，當成了此時的最大快樂。病魔實在可惡，它只讓小君老師在后勤崗位工作了一年又半載，便徑直把她推到深淵之中。小君老師復發轉移后，南來之云不得不又調整戰略，與病魔作殊死對決，心理生理壓力幾近極限。讓南來之云終生難忘的是，一天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凝重的腳步回到家后，被高興得像個小姑娘似的小君拉著手，來到陽臺上。因這份久違的歡顏感染，驅使著南來之云乖乖地順著小君的指引，看到墻壁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心”形手工禮物，長寬都接近一米了，幾乎占滿了小小陽臺的整面南墻。“這是我（當班主任的這個班）的全班孩子們，集體制作、送給我的教師節禮物！”哦，南來之云這才想起，又到一年教師節了。不知是由于家中客廳小還是凌亂的緣故，她別出心裁地把這個禮物放置到陽臺上，南墻上那個掛鉤原來掛放的雜物也不知被挪到了哪里。禮物由一個不厚不薄的泡沫板為主材，上面點綴了近40個小手工造型，分別是每個同學自己創造、自己制作而成的，有花朵狀、有動物狀、有物體狀、有組合狀，每個上面書寫了五彩的祝福語。這時一陣清風吹進陽臺，一顆顆熾熱的心組成的大花盤在微風中搖曳，與陽臺外面的盎然綠意媲美共舞，渾然一幅和美畫卷。南來之云耐心聽著她一一高聲念誦學生們的掛念祝福，深情講述這個學生的往事，時哭時笑、哭少笑多。好不容易全都念誦完了，她隨手伸進旁邊一個彩紙做成的信囊里，哦，里面還有一沓沓作業紙，那是每個孩子“我心中的小君老師”作文。我太投入于小君的興奮，不注意還沒有看到這個信囊呢。南來之云怕小君繼續念誦，身體吃不消，忙說：“真好，改天你再一一念給我聽，好嗎？”小君堅持把一個孩子的作文念了一段：“小君老師您知道嗎，我很想念您。您剛來時天天要我們讀名著背名句的，我覺得您是在搞填鴨式教育，把我們當成西北羊屎蛋了。我媽媽知道后可著急了，隨后就一直問我小君老師還有哪些我接受不了的方面，后來我聽說她還和其他家長一塊兒去找學校了。您生病后，再沒有人像您那樣天天督著我們背誦，我逐漸覺得學習特別是閱讀寫作沒以前那樣得心應手了。在思念和反思中，我體會到您所要求的‘博聞強記對學習是多么重要啊。我媽媽得知我的感受后也很贊同，一個勁兒地惋惜您的身體，也惋惜我沒能持續得到您的指點幫帶。要知道，她以前可不說您好，為此我還跟她急過……小君老師，我們愛您，我們都盼您回來給我們上課，我們絕對不會再惹您不高興。”這下神了，從此之后，小君老師雖然也有哭有笑，但不會莫名地憂郁，看得出，她心結打開了。南來之云懂她，是她重新得到了當老師的快樂，更因為找到了她作為一個老師的尊嚴。

她不計較了，可她的病情還是驚愕到了周圍人。大伙兒為體現對她的關心，紛紛幫她分析查找諸如環境、壓力、遺傳、心理、家庭、治療方案、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原因，并作病情可控性的大概率分析，為她作心理開脫。但她并不以為然，她說要說壓力，每個老師都很大，她自己并沒有格外大多少的道理。縱使是有些家長不理解不支持，那也是自己沒妥善處理好，人家可不是成心期望誰得大病的;要說學校，過去也挺照顧我的，得病后第一時間將我調到后勤邊休養邊工作;要說遺傳，我的祖上一個乳腺癌患者也沒有;要說乳腺癌好治，一個經典的化療方案，用到別人身上病灶縮小，而我卻一點也不改變;要說責怪醫生沒做全部切除，我同期那么多都是保乳的，她們怎么沒有復發轉移？所以，她是她、我是我，與別人沒有可比性。她總是如此勸說著她的年邁父母、姐妹朋友，她說天不容我，但我作為老師可不能逆天。這種不懼生死的師者情懷，讓處于極度悲傷和恐懼雙重壓力的南來之云，感到舒緩多了，心理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四

作為漢語言學習乖乖女，她胸中裝有文學大海，浩瀚而清澈。她并不整天一張嘴就是詩詞歌賦、之乎者也的那種。要么，把此時心境用經典詩詞，以硬筆書法形式隨手寫在便箋上，這樣更好理解、更深刻，更好溝通打動人;要么，托物言志，把自己活潑熱情、陽光開朗，閑情雅致、熱愛生活的一面，深深嵌入對花兒的鑒賞和對話上，享受于邊賞花邊吟誦詩詞，尤愛“立似美人扇，散如鳳開屏。端莊伴瀟雅，報春斗寒冬”的君子蘭。那會兒，她當姑娘包括還在家鄉工作時，每天都會在家里大陽臺前靜靜地欣賞滿陽臺的花花草草，觀察每盆君子蘭的成長變化情況，嘴里念念有詞“芳名譽四海，落戶到萬家。葉立含正氣，花妍不浮花”“常綠斗嚴寒，含笑度盛夏。花中真君子，風姿寄高雅”，盡情向君子蘭傾訴著衷腸，與君子蘭對酒當歌俱歡顏。

她喜歡君子蘭的亭亭玉立。碧綠挺秀的劍葉，艷麗豐富的花瓣，姹紫嫣紅嫵媚迷人，溫馨灑滿整個“世界”。小君排行最小，全家眾星捧月，她也自憐自愛，注意克制節制，時時處處為人師表。本身身材氣質就好，她卻不會把穿著隨便當休閑、把言行隨意當親和，總把最美的一面展示于人，總能帶給別人最美的感受。到院子里的飯堂吃飯，她都會麻利地整妝下樓，穿上輕便的運動裝束，簡單吃完她什么都愛吃、但絕不多吃的家常飯菜后，散散步消消食就回家了。那會兒人們壓力沒現在這么大，院里同伴們是相互串門子的，如是她正穿著睡衣被阻隔在廁所或別的房間而無法更衣的話，她就會一直憋在那里，直到同伴們走了她才會出來。最讓南來之云記憶深刻的是，她因被確診乳癌后，強烈要求醫生為她手術時采用保乳方案，南來之云卻考慮的是命大于美，堅持要求主刀醫生需切則切，但后來保乳了、很快就轉移了，卻成了南來之云永遠的痛。后來她媽媽心疼女兒、多次提出想看看乳部刀口，她卻意外地固執到離世后都沒有滿足媽媽這個心愿，她不愿意干這種既失自己尊嚴又刺痛母親的心酸事兒。

她喜歡君子蘭的堅韌高潔。無論寒冬臘月還是炎炎酷暑，它都鞠躬盡“翠”、永葆“青”春，不僅生命力極其頑強，即便香消玉殞時也會保持那份質樸的優雅。小君從小就想當一名老師、一名好老師。只是在小學時作為優秀少先隊員參加地區組織的老師演講比賽，有位老師聲情并茂卻屢屢被聽眾哄堂大笑、以致演講無法進行。她事后請教帶隊老師才知道是那位老師口音太重、說話太土，成為笑料。這次刻骨銘心的記憶，使小君對老師職業有著樸素卻是全新的認識，她不僅從此苦練普通話，而且立志在各方面為人師表。在南來之云的生活記憶里，她總是自帶光環，遇見受屈之人、不平之事，敢于仗義執言，并力所能及給予聲援和幫助，有時反被別人惡語相向悻悻作罷。她每日三省吾身，內心陽光開朗，不會像祥林嫂那樣以痛苦經歷博得別人的注意和同情，更不會像小孩那樣靠哭鬧而獲取別人更多的幫助。她更多的是，能自己做的都自己克服困難，做得很好，并始終以敬畏和感激之心與人交往。一天，小君與南來之云又聊到子夜。今天的話題是，她身邊病友的親人，是如何對病友表現出“驚愕——盡力——逃避”三部曲的。她說她最近總結自己的一生時得出一句結論，那就是“我這一輩子唯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跟著你沒有住上大房子;唯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初聽時南來之云都不敢相信小君這話，直到在感動中得知她的這一確切表意后，南來之云不禁淚濕枕巾。小君跟著他漂泊多地，始終住在單位分配的公寓房里，以前沒聽她說嫌小，此事在她總結人生時說出來，真讓南來之云五味雜陳，心疼不已，內疚不已。要說唯一成功之事，南來之云知道小君是看到了不少年輕的癌癥患者，因久病而漸漸失去親人之愛，對南來之云感激之情的真情流露。南來之云若有所思地說，“你這話只對了一半，你一生唯一成功的是選擇了當老師！”只見小君頓時起身，借助上下眼皮調整眼珠，深情地直視著南來之云的眼睛。因為膽汁被癌細胞阻塞而布滿視網膜，青灰色的兩個瞳孔經淚水濕潤后顯得格外靈動有神，看得南來之云火辣辣的。“我當老師值嗎，成功嗎？”“那當然，你把你的一生都獻給了你的學生和事業，贏得了師生們的敬重和愛戴，是我們家族的楷模和驕傲！”聽到這話，小君微微閉上雙眼，雙手托住面頰，兩行淚水從她指縫中淌出。看得出，她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和滿足，是啊，她傾其所有，不就是為了當個得到認可、受到尊敬的好老師么？！

她喜歡君子蘭的撲鼻清香。微風吹來沁人心脾，一年四季賦予生命的真色，把城市里鋼筋水泥的刻板綠化得那么生機盎然，讓拖著疲憊身軀回家的人們變戲法似的心曠神怡起來。小君對待家人、學生、朋友和社會，熱情似火真心如丹，一切都為別人著想。如今小君病倒了，她說她“沒活夠”。是啊這么年輕，家庭剛從不斷漂泊中穩定下來、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她怎么舍得放下、怎么甘心離去呢？可她心中的“沒活夠”，是因為南來之云的事業需要她的輔佐，學生們中途更換語文老師和班主任該有多不適應，作為兒媳沒有照顧到千里之外的公婆，還有太多的人和事兒需要她……南來之云至今回憶起來，自小君患病后，家里除了多跑醫院外，還多了互敬互諒、相依相惜、至真至誠的身心融通。隨著病情加重，南來之云愈加注重解除小君的心結，擔心她把人生苦楚拋棄不掉而深埋進心里，更擔心會帶到天堂。便多次提出讓小君想見的人到北京來，到病床邊來;提出請小君自認為對不住她的人前來冰釋前嫌，她都搖頭否定。后來南來之云告訴她，學校校長提出要派老師陪護、那位德育主任要來看她時，她眉舒目朗答應了。南來之云又問有什么要跟學校和德育主任說道的，她微笑著說沒有，就祈愿他們好。此時，她到底怎么想的，是覺得真無所謂，還是覺得德育老師也不容易，抑或是原諒了一切和所有？老師們來了，有的哭了，她卻始終溫柔平靜，以花兒般的清香回報著手足之誼。

五

小君走了！南來之云苦苦思索：她的小名為什么叫小君，難道剛一出生就像一個風姿綽約的君子蘭，還是父母祈愿她長成一個俊秀柔美端莊風骨的君子蘭？無論何種原因不必深究，因為她做到了，因為她就是的！這盆君子蘭，整齊挺拔的葉子是那么的碧綠晶瑩，火紅的花蕊像凌波仙子般亭亭玉立，窗外百花凋零，她依然恬靜地綻放，溫柔地散發出淡淡的幽香，似乎就是人世間美麗常在的奇葩。撫摸它、靠近它，抑或想起它，都給人溫馨和力量！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