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411100)
作家嚴歌苓對書寫女性有著執著和偏愛,“我只覺得女人比男人有寫頭,因為她們更無定數,更直覺,更性情化”。幼時受濃厚東方文化氛圍熏陶加上后來旅居國外,使得她對女性的理解和塑造有一種天然的靈氣和獨特。她在回憶故土的小說中塑造了一批充滿母性、堅韌獨立、溫柔包容的女性形象。她們的女性意識中既有東方文化傳統的含蓄蘊藉,又在表現出不同于傳統的異化,呈現出作者復雜獨特的女性觀。作者運用獨特的呈現策略,在兩性愛情、家庭親情和生存方面探索女性的生命特質和主體意識,在生存困境中展現女性生命的壯美和蒼涼。
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形象都富有獨特的女性意識,《陸犯焉識》中的馮婉喻、《小姨多鶴》中的多鶴和朱小環、《第九個寡婦中》中的王葡萄、《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她們有傳統東方女性善良、包容、勤勞的美德,卻不像傳統女性那樣隱忍含蓄、委曲求全,在愛情、親情和生存困境中總以一種淡泊、從容甚至灑脫的姿態面對,凸顯出主體化的女性意識。
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在愛情中有獨立意識,她們敢于做出選擇并為之負責。愛的伊甸園中夏娃不再是亞當的一根肋骨,而成為與之平等的,有愛與被愛的選擇權利的主體。
馮婉喻對愛情的追求是永恒的等待。她等待焉識留學歸來,等待他刑滿釋放,等待他形式的解釋和勉強的留意。與傳統題材中痛斥包辦婚姻、同情被迫害而不自知的女性不同,婉喻是愛焉識的。當多數人在為婉喻沒有得到同樣的愛情抱不平時,卻忽略了她行使作為愛情主體的權利,“愛情本來就不是對等交換,而是一種內心的絕對指令,是主觀上不可遏制的激情,以及相對持久的生命力量”。婉喻遵從內心做出了自己獨立的選擇。
于是等待不是牢獄而是希望,當焉識從大西北逃回來藏在她身邊時,“遠遠地,她也能嗅出焉識的氣味,那被囚犯渾濁氣味壓住的陸焉識特有的男子氣味。婉喻有時驚異地想到,一個人到了連另一個人的體嗅都認得出、都著迷的程度,那就愛得無以復加了,愛得成了畜,成了獸”。嚴歌苓對婉喻愛情的描寫脫離世俗意義上的功利,而成為純粹的生理本能。女性在愛情中作為主體獨立的主觀意志充分實現。
田蘇菲在“愛我的人我不愛,我愛的人不愛我”的情感困境中選擇我愛的,在此后三十余年癡愛不斷出軌的歐陽萸。她在被動的接受不愛者的愛和主動追求自己所愛的兩條路中選擇后者。因為前者的痛苦是面對不愛者的給予只能被動接受,而后者雖布滿荊棘,卻是蘇菲個人作為主體獨立追求愛情。雖然結局悲傷,但婉喻和蘇菲都在社會固有觀念中做出獨立選擇,成為在愛的征途中掙扎的悲情英雄。
在人倫親情中天然的母性也是嚴歌苓塑造的女性形象的固有特質。日本戰爭遺孤多鶴作為生育工具被買來與一個已婚男人完成生育任務,語言不通,孤獨無望,日本民族為尊嚴結束生命的文化時時浮現,但女性強烈的母性本能使她仍能在無望的人間找到歸依,獲得生的動力。
多鶴生產的場景是震撼的,“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松樹,狂亂的頭發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雙腿正對著山下”,“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是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是靈魂深處的母性力量支撐她回應世界最后的感召。
王葡萄則是以另一種純性天然的真去踐行母性的本能要求,她在刑場上救下被冤枉公爹,并對他進行長達二十幾年的反哺,外界政治的動蕩對她來說不過是變來變去的腿,她只關心公爹有沒有吃好吃飽而已。作者用類似陌生化的手法賦予王葡萄屬于她的目光,她用蒙昧的眼睛看到她要看到的東西,“王葡萄正是從她的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在世界,因而她對事物的關照也自然包含著女性意識心態”。因此她的眼中沒有政治、革命、批判,只有需要她拯救的公爹和現世“食色性也”的生活。
嚴歌苓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有一種地母般的包容和慈愛,陳思和教授把王葡萄稱作“民間的地母之神”,“在中國最波詭云譎的時代,她不僅保持了自我的本性,把一切精神、物質上的苦難都無聲無息地化解掉了,而且,她以母性的寬容和堅韌戰勝了一切,完成了對男性的拯救”孫懷清、孫少勇、春喜、冬喜等一系列男性都依賴她蓬勃旺盛的母性生命力而成長。
嚴筆下那些處于苦難中的女性,寬容甚至卑微地承受、孕育著一切,但她們用生命的韌性使一切歸于平靜,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這些女性在對待生與死的問題上表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這與她們天然的母性相聯結又超越母性本能,她們在孕育、哺養生命使命中意識里深深熔鑄對生命的敬畏和珍惜,不管怎樣的苦難都無法使她們放棄神圣的生命感。
王葡萄在幾次饑荒中捕魚、挖草根、偷小麥,與自然饑荒的和社會政治強力做生存斗爭。朱小環作為張儉的原配妻子因為不能生育被迫接受公婆買來多鶴傳宗接代,在家里沒油沒面、發現丈夫感情背叛、張儉被抓入獄、張家被街坊為難的種種困境中,她都是“湊合湊合吧”。這種“湊合”的哲學甚至讓“以自己結束生命為尊嚴”的多鶴堅持到回國的一天。
不管是王葡萄對偷小麥與養豬一樣不過是為了吃飽活著的坦蕩和磊落,還是朱小環在對生活的湊合調笑中含淚繼續,都顯示了她們對生的敬畏和嚴肅,對生命的珍視和崇拜。“人之生也柔弱,其實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們用柔韌對抗苦難,執著、敬畏生,正是自然人性中生命意識體現,“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女性主義視角下的英雄形象,英雄該有的不只是剛性、烈性,還有人性的光輝。無論在什么年代中,什么環境下,生命的韌性承擔了苦難的寬廣,從而使生命的意義得到最好的詮釋”。
女性如此的女性意識才是嚴歌苓喜愛的“女人有寫頭”,不同于以往的男權為中心的敘事中女性從屬、邊緣地位的書寫,亦不同于以女權主義為中心的女性偉岸無私形象的刻畫,嚴塑造的女性是鮮活真實的、不完美但有力量的,“我能看到她們那種寵辱不驚,看上去遲鈍但內心藏著一種英明,她們不和男人,不和這個世界一般見識,在混沌的境界中有大智慧”。她們在政治與歷史研磨的夾縫中竭力生存所展現柔軟的生命的“韌”體現一種別樣的力的崇高。嚴基于自己獨特的女性經驗和生命體驗對女性作出深刻解讀,并用個人化的塑造策略呈現給讀者。
嚴善于展現在苦難中女性怎樣以一己之力流離顛沛、輾轉茍且,善于找尋女性生命中的痛感來表現女性的內在特質。她筆下女性的生命中充滿了痛,既有她作為一個女人與生俱來的要承受的痛,也有時局風云動蕩強加給她們這些時代邊緣人的痛。
肩負物種延續的使命或者說是命令讓女人生來就是痛的:多鶴作為生育工具存在存活著,朱小環承受與別人分享丈夫、感情背叛的痛,婉喻溫婉地接受被安排的生活也難逃變故,田蘇菲一生追逐而不得的愛情夢,等等;外界的環境和生活也總是置她們于絕境,饑荒、丈夫驟死、愛情轉瞬即逝、兒女嫌棄……但在總得過下去的“湊合”中,一個個女人用生命的韌包裹所有痛,留給世界的只有平靜、溫婉和慈愛。
不是只有在革命或戰火中揮灑血淚的英雄才值得長歌當哭,那些默默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女人和她一個人寫成的史詩,在歷史政治的研磨之中的人性的光輝,同樣動人心魄。
她們命運是黑暗的,但在黑暗之中所展現的生命力,絕境中弱而不弱,卻在生命的痛感中張揚著女性靈魂深處的美。
嚴對于女性形象塑造的另一個重要策略是以個人化視角和話語寫作。個人化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嚴歌苓作為寫作主體的敘事選擇體現個人化;二是作為她筆下客體的女性人物關注個人自我,這既是嚴主觀的寫作意識的體現,又是客體人物角色在當時語境下的應有特征。
幾部作品的背景都是中國建國初幾十年,但作者無意關注歷史的大變動,她曾經在訪談中說,“我只想寫這樣一段不尋常帶有荒謬的歷史運動,讓讀者看到一種非凡的奇怪的人性。我對人性感興趣,而對展示人性的舞臺毫無興趣。”她將歷史變遷中的女性個體作為塑造和書寫的對象,關注她們的言動、情感、心理和欲望,作品中帶給讀者的審美感受都來源于人物個體本身,因此她書寫的不是歷史中的女人,而是一個個女人的史詩。
嚴的女性形象亦是如此,她們均以王葡萄“蒙昧的眼”來觀望世界,“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渾頑未開,不諳世事,是膽大妄為的一雙眼。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世間的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時代的政治風云對她來說不過是院子外面來來去去變化的腿,種種運動過后還不是得過自己的日子。她們漠視政治和歷史的變遷,只關注個體生命、生活,這種混沌又像是一種更高的生存的智慧。
嚴的作品里女性并沒有像西方女權主義般激烈地向男性發起沖鋒的號角,但同樣不同于傳統東方女性的隱忍、委屈。她們沒有女權意識概念但卻將自己看做愛情的主體、生活的主人,王葡萄能意識到自己對春喜的愛情和冬喜的欲望是不一樣的,朱小環則以一種母親般的包容維系、供養著張家,而多鶴近似卑微的存在在產下兒女之后也變得不可或缺……
她們處于弱勢的地位卻以一種坦蕩、從容的心態面對生活,男女在兩性關系中達成了一種特殊的平衡。在嚴歌苓的探索中,這或許是另一種男女平等的實現:是以女性自身天然氣質中的柔去抗衡生活、男性加注給她們的痛。嚴考察女性的實際境遇和內心心態變化,探索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她們怎樣與男性達成和諧、共生的狀態。
這些女性沒有用暴力爭得權利,對政治也漠不關心,她們沒有把男性作為天然的敵人,反而與之建立、經營長久的親密關系且互助共生。她們嘗試理解男性的無奈、痛苦與無聊,這也是作者主觀上探索嘗試構建兩性的平衡標準的體現。陸焉識被迫的包辦婚姻、張儉被戴上傳宗接代的任務鐐銬、在兩個女人之間痛苦斡旋等等,他們也是沒有自由的無奈之人罷了。這些女性被邊緣化,但默默承擔生命之重,最后甚至以母親般的包容對男性產生憐愛和悲憫。如學者孟悅說,“女性在民族群體生活的舞臺上一步步由中心退向邊緣,盡管愈至邊緣,她愈理解男人和她自己。”
這種文本境遇中呈現的女性生命柔韌之美放到現實中對每一個女人都是一部災難史,當女性以跪著的姿態與男性達成某種特殊的平衡,這種關系機制合理嗎?它是否能夠長久?這是作家在作品中呈現的問題,也是作品帶給讀者需要思考的問題。但不管如何,我們不能否認作品的審美價值,那些女性的堅韌、母性、包容、善良甚至嫉妒、愛小便宜,的確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嚴歌苓的女性書寫,不論是對女性意識的主體化凸顯,還是對女性形象的個性化塑造策略,都展現了在特定歷史境遇下一個個女人的史詩,她們柔弱又剛強、善良卻也狡黠、對政治時局混沌卻有經營自己生活的大智慧,她們也會矛盾掙扎、痛苦悲傷,但正因為真實和鮮活,女性的天熱特質和獨特魅力和在她們身上展現,就如同王葡萄,像伊甸園葡萄架下那串鮮活的葡萄般帶給讀者至真至純的審美體驗,引發人性最深處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