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旻 (四川電視臺 610000)
眾所周知書法屬于視覺藝術,音樂屬于聽覺藝術,但兩者又同為中國文化精神的本體象征,有著美學共性。追溯歷史,中國早期藝術史的基本審美特征之一就是中國書法和音樂的融合。書法傳承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和精神,禮樂文化也曾是中華文化的核心,他們在文化中相互交錯影響。歷代上的名人雅士對二者的關系都有過自己的理解和闡釋:唐代書家張懷瓘就曾說過:書法是“無聲之音”;明代的項穆把書法比為“如彼音樂,干戚羽旎”;西方的藝術家也曾提到“一切藝術到精微境界都要求逼近音樂”。當代鄭誦先先生從通感的角度把書法稱之為“看得見的音樂”。音樂與書法在發展中相互啟迪,素有草圣聞水潮之聲,而得草法之韻一說,書圣張旭在鼓吹之調之中頓悟狂草筆法的典故。
書法的表現形式是借助于毛筆書寫不同的點和線作為具體表現的。書法家在創作時,用筆的疾馳、輕緩、厚重或枯潤與不同樂器的音色相對應性。音樂里有哆、來、咪、發、梭、拉、西、哆八個音符,其中每一個音符都帶有高低、輕重、緩急、長短等變化;書法中有著永字八法,每一個元素都帶有速度,猶樂之宮商五音也。音樂通過樂音的不同組合,諸如書法通過點線、行筆、和章法的構建,組成節奏、旋律、和聲等,來抒發作者的藝術情感,渲染營造自己的意境。書法點畫形式豐富多變,豎如懸針垂露,點若高山墜石,橫似千里陣云……,正如不同的樂器演奏所發出的音色是各具特色,千變萬化的。書法的生命力在于線條,不同線條如同抽象出的音樂旋律,筆法又好比樂器演奏的指法、弓法與吹法等。如果說點給人的審美享受如同打擊樂或彈撥樂的話,那么線的美就好比絲竹管弦。著名書法家沃興華在《書法技法通論》里說到“線條越細越尖越快,音質就越高,書法的情感就越亢奮激昂;線條越粗越鈍越慢,音質就越底,書法的情感就越深沉渾厚”。書法中線條的粗細之美可對應于音調高低不同樂器所帶來的不同感受,書法中粗的線如若單簧管和大提琴的音色,比較細的線好比短笛、長笛和小提琴。除了點和線之外,不得不提到就是章法。書法中的筆墨節奏和韻律大多就是通過章法體現。書法運用章法的謀篇布局、相避相形、相呼相應等,使作品跌宕起伏,如同音符在組合曲調時,通過重音、輕音、滑音、節拍,使之抑揚頓挫又和諧統一;一幅好的書法、一首動聽的樂曲必是章法嚴謹的。
書法家的書寫速度隨著人的狀態和心境是不停發生變化的,而這種速度的變化遵守著與音樂的節奏相通的規律。英國人羅杰·弗萊說:“線的節奏是最引人注目的,應該占據中國藝術的首要地位”。節奏是貫穿音樂的靈魂,美國音樂家柏西·該丘斯說:“有了節奏,音樂才能產生豐富的生命力”。書法書寫速度上有緩急,節奏上有起伏,力度上有強弱,情感上有張弛,就如同音樂的韻律一樣富于變化。書法點畫的呼應關系主要通過筆勢的映帶來維系,一波三折的的用筆,酣暢淋漓的用墨,在快速連貫且有規律的書寫過程中就產生了波折起伏、逶迤相屬的節奏,如同音樂的一般。而音樂是通過音符的休止,各樂段之間的間歇和停頓來體現節奏。
從時空關系來說,音樂和書法都具有時間性和空間性的特性,但有所側重。書法是可視的藝術、它用毛筆在紙張等載體上的造型、布白、構建章法,都體現了其空間特征。與此同時,創作書法的全程是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起訖使轉、俯仰向背的節奏得以實現都以時間性為表現,使書法藝術又兼具時間性特征。書法家沃興華認為書法“有了運動的感覺,就開始有了時間因素”。因此,我們說書法藝術是空間性與時間性兼備的藝術。音樂的時間性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運動展開的節奏和旋律中體現的,由于書法和音樂的運動節奏和韻律在精神內核上是貫通的,那么通過運動表現和記錄的時間性也是貫通的。而音樂的空間感更加抽象,它由心理的空間維度來體現。音樂的所有要素音高、音程、力度、速度、音色、節奏均被記錄于二維平面并表現出來,演奏者讀取這些元素并加以表現,因此對于聽眾與奏者來說接收到的藝術維度是不同的——聽眾接收到一維的音樂,奏者接收到二維的樂譜,但他們接收的又是同樣的音樂藝術,兩者必統一于一個場景,即具備空間感的場景。音樂帶來的空間感是由聽覺引起的人思維上的共鳴與聯想產生的心理空間。
人們常說的書法格調是指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思想情操和美學品格,是藝術家文學修養、藝術造詣、審美情趣的總匯體現。藝術作品的格調有雅俗之分,從創作角度來看,格調是藝術家思想境界和藝術境界的最高體現;從賞鑒的角度來看,它是藝術批評的重要標準之一。書法格調的形成,用三句話概括即:書法是“研”出來的;書法是“悟”出來的;書法是“養”出來的。同樣,音樂的高雅格調來自于音樂人的真情實感,來自于蘊藏在這真情實感中美好的意愿,以及生活中的日積月累和有感而發的藝術表達。
氣韻是中國藝術審美里最重要的標準,“氣韻生動”是《畫品》中書畫六法論之首,可見“氣韻”在書法藝術中占據重要位置。宗白華在《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一文中談到:“氣韻,就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氣’的節奏、和諧。繪畫書法有氣韻,就能給欣賞者一種音樂感”。書法的氣韻是書法的靈魂之所在,是書法家與書法作品與之間互相的感知交流,“氣”是一種流動的狀態,一種生命的張力;“韻”從字面上來說是神韻也是韻味;書法所求的傳神之處即是心手和暢、氣韻生動,不僅是線條的諧和統一,更要求形神合一。書法之氣,有陰陽之氣,分為剛與柔;又有“內氣”、“外氣”之分。“內氣”指一字有氣勢韻味,從點畫調停和諧中來;“外氣”指字與字、行與行、整幅作品聯絡照應而言。書法的“氣”,在更多程度上表現為高級追求的,如“文人氣”、“金石氣”,次之的,則有“柔美之氣”、“陽剛之氣”,最不可取的則是“匠氣”、“俗氣”。再觀音樂,它由一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線”—“氣息”貫穿始終,它的巧妙應用,賦予作品生命。對于表奏者來說,一部音樂作品是否能打動人最重要的在于表奏者對音樂作品的理解和把握以及內在的藝術素養,而不僅僅由純熟的表演技巧來決定。總言之,就是表奏者能否準確演繹出作品的“韻”來,讓“氣”和“韻”在音樂藝術中完美結合。
黑格爾說過:音樂是心情的藝術,直接針對心情;“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旎,謂之樂。”《禮記。樂記》上說的音樂,與書法也是一致的;書乃心畫也,流美者人也,欲書先欲舒懷抱,沉秘神采,從而“書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書。”這種邏輯推理如出一轍。可見書法家與音樂家對生活中所喚起的情感,都是通過各自特有藝術語言來抒發的。書法和音樂一樣,是通過線條、節奏來表現情感的。舒展的節奏常常表現平和、遼闊、優美的情緒和意境,緊湊急促的節奏常常帶來緊張、活潑、興奮歡樂等不平靜的情緒。楷書也就是正書,相對體制嚴謹,跟交響樂的正式演奏有異曲同工之處;行書類似于行云流水的輕音樂,自由自在;隸書古拙質樸如同一曲典雅的民樂合奏;狂草自然如搖滾樂般奔放激揚;篆書如同圓和、清寒、古雅的古箏、鼓與笛的完美合奏。
它們通過不同的介質,無一不展示著人類內在的微妙情感色彩及心理狀態,并喚起欣賞者的感情意象,如若親聞其聲,親見其形,從而獲得一種藝術美的享受。王羲之在惠風和暢的暮春寫就《蘭亭》,讀之如清風拂面令人神往;而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則表達了痛悼侄兒悲憤交加之感,引人傷懷。我們觀張旭、懷素作草,皆以醉酒進入非理性忘我迷狂狀態,如親臨一場搖滾演唱會;文征明的小楷“歸去來辭”的情感又在貝多芬恬靜的“田園交響曲”中容易找到;凝聽琵琶獨奏“十面埋伏”如同夢里神游黃庭堅騰挪跌宕的草書;六一居士流暢婉轉的楷書《醉翁亭記》中所蘊含的雅士風流,似乎又能在小提琴世界名曲《G弦上的詠嘆調》中得到共鳴;而昌碩的金石之氣又讓我們夢回青銅時代,傾聽編鐘和著戰鼓奏出的黃鐘大呂之聲。當音樂與書法兩者相遇,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律動感。
書之有動靜、柔剛,猶樂之有曲折跌宕;書的結構間架,猶樂之章節構成也;書之有篆、隸、真、草,猶樂歌之風雅頌也;書家之有鐘、王、歐、褚、顏、柳、蘇、黃,猶樂章之有蕭韶、咸池、云門、八音也;翰墨飄香,音韻傳情,書法和音樂在藝術鏈上如同一對各自舞蹈著的姊妹,完美融合情感、心靈、天地萬物,一起律動發展,激發著人們的藝術生活熱情。在歷史的進程中,他們兩者之間互相融合又相互滲透,音樂中有書法,書法中有音樂,相互啟發,擴大了各自的外延,豐富了內容和形式,技可進乎道,藝可通乎神,在不斷探索借鑒的道路上,二者用節奏譜寫了新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