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穆君
改革開放后, 作為植根于鄉土文明、 維系鄉村精神紐帶的宗族文化得以復興, 對宗族社會的研究逐步積累, 自弗里德曼代表著作 《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 開啟中國宗族研究模式以來, 已過去半個多世紀, 期間有關宗族文化的研究層出不窮, 大體分為兩種方向, 一是以國家—地方關系視角研究, 探討不同時期宗族在國家與地方關系中的角色與地位, 二是從功能視角探討某一地區宗族的整合程度及宗族結構對鄉村治理、 鄉村經濟的正面及負面影響。①以上研究構成了鄉村宗族研究的主旋律。
隨著工業化、 城鎮化進程的加快, 村民在長期城市—鄉村候鳥遷移式生活中認知發生變化, 現代化對鄉村文化的沖擊帶來了宗族文化變遷與轉型。隨著戶籍制度的逐步放開, 城鄉壁壘逐步打破, 大量的農民進城務工, 城市與鄉村的邊界逐步模糊化, 市場經濟輻射范圍嵌入鄉土社會網絡中, 農民在城市法理社會生活中開始接納新的團體, 而不是一味地依靠鄉土血緣締結的團體, 自身觀念的轉變對宗族組織帶來一定的沖擊, 宗族文化已不單局限于弗里德曼提出的鄉村地區的 “一種具有族譜、 地方宗祠以及共同族產的庶民化宗族”②, 而是具有流動性的、 廣范圍的意義結構體, 衍生出新的價值訴求。 “特別是在當下社會結構轉型時期, 社會結構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空間和彈性使得傳統社會結構仍然能夠在當代社會得以延續。”③其現代社會功能已不僅僅是施之于鄉村本身, 而是擴展為更大范圍的城鄉共同體, “歷時性” 的發展促使農村宗族與現實社區共同構成了農村結構共同體, 宗族文化變遷便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 對宗族社會的考察應更多關注地域特征、 經濟發展、 社會變遷等。 本文選取對陜西省H 村宗族文化及Q 村的考察為個案。 H村和Q 村是帶有濃郁的關中地區文化色彩的鄉村,關中地區宗族性村莊不同于華南地區強結構的大型宗族村莊, 相對封閉保守、 自給自足的關中鄉村文化演變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及方式, 對其演變規律的深入探討, 對關中地區城鎮化建設及鄉村振興的發展, 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本文選取的田野調查對象H 村位于陜西省周至縣東北部, 秦嶺北麓白馬河與耿峪河之間, 周至與鄠邑區交界處, 距西安市50 余公里, 是典型的農業型村莊, 全村近2000 人, 村中H 姓占97%以上,屬于單姓宗族型村莊, 祖先自宋末元初定居此地以來, 繁衍近千年。 H 村宗族祠堂始建于清康熙三年(1664 年), 數百年來經過四次修葺, 經歷過文革期間對宗族組織的取締及祠堂的改造, 仍具有原來的風貌。 H 村宗族組織在新時期復興之前大致經歷了以下三個時期:
傳統時期。 這一時期指祠堂建立后形成宗族性社會直至解放前時期, 全村過著傳統宗族生活, 宗族有族規祖訓, 五畝祠田, 并于光緒29 年 (1904年) 修了族譜, 按照宗族等級秩序建立的聚居型、封閉性村落, 據族譜記載, 村中有從事手工藝、 馴馬等傳統行業, 村落生產、 消費、 生活完全實現自給自足。 在村落日常社會網絡中, 宗族組織擁有極強的社會整頓作用, 依托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成為強有力的村莊結構性力量。 但是在傳統時期H 村宗族組織已逐步演化為四門 (房), 族權控制能力正逐步削弱, 這也是關中地區宗族組織的普遍特征。
沉默時期。 這一時期是指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到改革開放前, 人民公社制度作為基層政權存續時期。 宗族活動逐漸被取締, 尤其是文革時期, 族譜排位被銷毀殆盡, 宗族祠堂移作他用, 祭祀活動一度中斷, 但是H 村宗族祠堂一直保存完好, 這也為以后宗族活動的恢復打下基礎。
平淡時期。 改革開放后, 相對于雜姓聚集的村落, H 村宗族生活恢復較快, 祠堂祭祀逐步恢復,鮮明的血緣紐帶聯結仍然在村莊治理及精神凝聚等多方面發揮著效用, 宗祠族長制演化為祠堂管委會管理方式, 選取族中德高望重者7 人擔任, 常務負責人1 人, 負責祠堂的日常維護、 宗譜的修編及其他宗族事務, 隨著村莊輸出逐漸增多, 宗族組織演化為禮儀性質的儀式, 而不具有真正的宗族組織的特征, 外部經濟活動分化了宗族內部力量。
步入21 世紀后, H 村宗族生活真正迎來了復興時期, 宗族文化的規范性與引導性在經歷了人民公社集體生活沉默時期、 改革開放之初平淡期以后, 在現代鄉村網絡中顯示了較為強勁的力量, 無論諸如修祠堂、 修墓地等宗族外在表現的加強, 還是諸如修宗譜、 祭祀儀式等精神紐帶的強化, 都在這一時期逐步完成。 2016 年, 為方便族人回鄉掃墓祭祖, 在祠堂管委會的倡導下, 全體族民一致同意, 自愿捐款對宗族墓地進行了修整, 拓寬了周邊街道。 同年, 全村捐資重新整理了在文革中被銷毀的祖宗排位, 為祠堂增設圍墻、 門樓, 院子里植樹、 豎碑。 祠堂修復是宗族組織復興的標志性動作, 修葺祠堂的過程本身就是全族族民開啟集體記憶、 凝聚共同情感的過程, 充分感受到作為 “我們” 中的一員的歸屬感與榮耀感。 H 村祠堂修葺過程中諸多感人故事被宗譜記載下來, 如某某為精心保存祠堂木料、 雕刻花樣, 以備后用; 村民H 某等人還被譽為 “祠堂忠實守護人”。 2018 年, H 村在祠堂委員會倡議下, 村民集體捐資2 萬余元續寫宗譜, 上一次修族譜還是在清咸豐至光緒年間, 保存至今, 對此次修族譜族民展現出極大積極性與熱情, 紛紛捐款。 宗族管委會在序言中真摯地表達了對若不修譜、 根基中斷的憂慮與愧疚, 宗族長輩為修族譜多方奔走、 查找資料, 完成了宗譜修編, H村宗譜包含宗族歷史、 先祖碑文、 名人傳略、 祖訓、 宗族興業、 世系源流圖等內容, 達到了 “定譜例、 緒新譜、 承古訓、 明世次” 的目的。 歷來研究認為, 明清時期的關中地區已經是弱宗族社會, 在家譜修訂上表現淡漠, H 村此次修宗譜距上次已隔百年之久, 在宗族物質基礎強化的基礎上, 呈現出一種自發的、 由下而上的宗族文化自覺、 自省狀態。
祭祖是H 村宗族活動極其重要的部分, 伴隨著祠堂修葺一新及宗族墓地的維修, H 村祭祖活動逐漸受到重視, 一是宗族祖墳, 每年清明、 除夕全族人都要回鄉祭拜, 在祖宗墓碑前燒香、 燒冥幣和黃紙。 二是每家每戶供奉祖先, 以祭拜直系祖先的形式展開, 祖先牌位前擺上供桌, 由后輩叩拜或者磕頭祭拜。 三是宗族祠堂, 每逢清明、 中秋、 過年的時候, 族民集體去宗族祠堂燒香祭拜祖先, 遷至外村、 外地的族民也專門前來祭祀。 H 村至今仍延續除夕祠堂守夜的習俗, 除夕之夜族中男性會在祠堂守夜, 初一早上以家庭或門 (房) 族為單位排隊祭拜祖先, 祭拜儀式結束, 由祠堂管委會組織唱曲子、 游樂等活動。 宗族祠堂作為族民尋找歸屬感的公共文化空間, 通過祭祀活動, 完成了追根溯源、敬拜祖先、 增強了族群凝聚力。 娛樂活動為族民提供了交流、 共享的空間, 增進了族民之間的關系紐帶。 族民對共同記憶的榮譽感與自豪感得以回歸,在修宗譜的過程中, H 村村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性, 包括村中的異姓村民也主動捐款。 村民對宗族榮譽感的維護還體現在對村廟信仰的排斥, 關中宗族文化與村廟文化不存在互融關系, 在宗族文化強秩序的H 村, 對村廟的打壓性是顯而易見的,秦嶺山脈沿線一帶的關中村莊以多廟宇著稱, 周圍村莊村民普遍表現出強烈的建廟、 修廟的愿望, H村村民及其它宗族文化氛圍濃厚的村莊在這方面的意愿是最少的, 在男性族民中體現尤為明顯, 認為村廟是封建迷信, 宗族祠堂才是我們國家正宗的文化傳承, 村中只有一間小的龍王廟, 是中老年女性聚集的場所, 這在秦嶺北麓沿線以廟宇多著稱村莊中是不多見的, 在區別于其它特征的文化形態之中, 村民充分反感受到 “我們” 的存在, 作為屬于“我者” 存在的價值得到彰顯。
H 村新修宗譜既肯定了傳統族規祖訓中耕讀傳家、 勤儉慈仁、 誠信、 忠厚等傳統文化美德, 同時對新時期捐資建校、 修路等先進事跡予以肯定, 對在各個行業努力工作、 作出貢獻的本族人士進行篩選后編入族譜, 倡導勤勞敬業、 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操與道德信仰, 無形中規范了村民的行為準則與道德標準。 H 村一直以良好的村風著稱, 本村村民普遍認為村里治安良好, 極少發生惡性斗毆事件, 宗族傳統儒家道德倫理的規范性作用依然發揮著效應, 在采訪臨近雜姓群居型Q 村時, 某姓氏祠堂在文革中被銷毀殆盡, 至今沒有恢復, Q 村民普遍表示對H 村保留祠堂的敬意, 對H 村村民心齊能辦事、 矛盾少表示了羨慕與推崇。
新修訂的宗譜中, 宗族專門把村 “兩委” 在新農村建設試點中為村民辦實事、 實現村級道路硬化全覆蓋的事跡單列篇章, 以表彰村 “兩委” 作出的貢獻, 即使宗族組織政治功能逐步削弱, 血緣團體讓位于行政區劃所形成的權力, 但形式上依然保持對地方事務是非對錯的審判權威, 同時新的時期宗族表現出對參與村莊事務的熱情與遐想, 表達意愿逐步加強, 祠堂管委會在回答是否參與村莊事務時, “只要是對村莊發展有益的事情, 宗族管委會就會積極建議, 村 ‘兩委’ 也會采納。” 宗祠有建議權, 村 “兩委” 也予以采納, 這方面村 “兩委”也給了相似的回答, 并表示由于宗族組織的存在,村里更加和諧穩定。 宗族管委會希望村 “兩委” 能夠吸納祠堂管委會人員進入, 讓宗族中有威望的人在基層管理事務中獲得發言權。
宗族文化的變遷是城市化過程與文化本體共同作用的結果, 傳統結構發揮其持久性與穩固性的一面, 沿襲并強化了其中一部分。 同時, 宗族文化根據自身及社會的需要逐步實現了宗族組織的轉型發展, 展現了文化因素柔韌性十足的一面, 固有的文化結構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逐漸消失或者發生變異, 衍生出新的表現形式。
H村自清代伊始就形成了十一輩四門 (房) 群居型村莊, 宗族作為嚴格有序的血緣倫理維系的群體逐步消解, 等級秩序弱化。 在H 村中, 祠堂祭祀是以家庭或者房族為核心單位的祭祀, 而不再是全族排序的祭祀, 村中紅白喜事不再由宗族出面, 而是由各門 (房) 有能力的人負責, 在問及進城務工的村民平時與誰聯系較多時, 回答與本門 (房) 內成員及朋友聯系多占據多數, 與族人及遠親的關系逐漸疏遠, 宗族整體結構已經消解, 宗族權威演化為以家庭或以門 (房) 族為核心的小型的團體, 整體關系及嚴格的宗族制度已淡化, 個人主義或者小集體主義上升, 以門 (戶) 族為行動單位的小規模行動團體成為主體, 與其它宗族文化較弱的村莊相差無幾, 關中地區的門族是以叔伯兄弟為主的較小規模的行動單位, 一般以辦理紅白事為主要職能,調節門族內部的矛盾, 有限地解決村民之間的互助問題, 但一般不具備對外的功能。
我國傳統宗族組織的核心原則便是父系繼嗣原則, 女性是進不了宗譜的。 H 村新修訂的族譜在繼承弘揚先祖精神, 順應時代發展, 主張男女平等,把女性后代列入宗譜中, 一位在學業、 事業中有突出成就的女性得以列入宗族英才, 女性族民在譜系上取得了與男性同樣的地位, 突破了以父系血緣繼嗣為紐帶的傳承體系。 在丈夫去世后仍帶著孩子祭拜祖先的女性被廣為稱贊, 傳統宗族文化中的狹隘的父權、 夫權思想受到挑戰, 這構成了新時期宗族文化轉型的基調, 傳統宗族觀念逐步與現代法理社會接軌, 推動族民從傳統宗族意識向現代公民身份轉化, 同時宗族組織也對這一轉型予以肯定。 進城務工村民談到后代問題時, 覺得 “自己城市討生活很艱苦, 對子孫后代不要求, 尊重他們的意愿, 不愿意生二胎便不生。” 問及原因時, 一位村民給出的解釋是: “社會階層固化形成, 后代子孫要出人頭地太難了。” 傳統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念發生變化,傳宗接代將不再是農民生活的唯一意義。
傳統宗族社會是由血緣關系構成的區域性封閉網絡, 尤其是陜西關中地區的宗族極少尋求外部認同, 往往只對宗族內部具有價值意義。 近年來, 受文化遺產保護日益得到重視的影響, 更多地是對宗族文化 “榮譽感” 的驅使, 祠堂管委會成員把保護好祠堂、 讓祠堂得到官方認可視為自己的使命, 希望 “祖宗留下的這份東西能傳下去”, 并多次主動向縣、 市申請將祠堂列入文保單位, 并為此積極奔走。 村民已有意識尋求村莊孕育文化外部價值認同, 將宗族文化轉化為村莊發展引擎, 并為承擔部分社會公共文化功能提供了想象空間。
不少學者的研究認為, 經濟結構的變化是宗族組織消解的根源, 如王滬寧對新中國成立后宗族組織的論斷: 生產力發展和資源供給的增加對村落家族文化具有釜底抽薪作用。④但在此后的幾十年中,村落宗族文化在消解中不斷往復, 并與新的經濟模式結合衍生出新的元素, 展現出傳統文化旺盛的生命力, 這與每個時期經濟結構、 資源供給需求、 社會發展模式是息息相關的。
隨著城市空間的不斷擴大, 鄉村人才紛紛涌向城市, 村莊已經不是青壯年村民贏取經濟資本的場所, 宗族經濟能力無法滿足村民在村莊內的經濟需求, 宗族組織逐步退去, 經濟動力是宗族文化消解的主因。 同樣, 新時期鄉村與城市之間單向流動不再是唯一模式, 嗅覺靈敏的城市資源敏銳地察覺到可以從鄉村自然環境、 人文環境尋求經濟資本的可能性, 全國各地涌現了不少資源下鄉、 振興鄉村的范本, 雖然資源配置方式、 經濟發展水平各有不同, 部分城市已經具有了反哺鄉村的能力, 宗族文化復興更是新型城鎮化、 市場經濟滲入的必然產物, 是新時期經濟發展的結果。
鄉村社區公共性的精神紐帶鏈接不足, 一直是困擾我國農村基層社會的問題, 長期以來農村基層政權的低效率等問題一直都沒有得到有效解決。 H村村民表示對于村 “兩委” 的行政能力有些不滿,對選舉方式及過程有些不信任, 鄉村自治組織對舉辦村文化娛樂活動的不熱心、 無動于衷, 農民個體的經濟、 文化訴求無法得到滿足, 基層鄉村文化活動相對缺乏。 村民自組織政權無法做到對鄉村生活的有效調動與管理, 調研中, 絕大多數村民不同程度地提出, 應提高宗族組織的話語權, 讓宗族成員進入基層政權之中, 圍繞村莊公共權力和資源分配矛盾有愈演愈烈之勢, 作為權威話語權象征的宗族組織自然就成為村民依靠的第一選擇。
國家的 “存在” 始終是鄉村社會無法回避的主題之一, 新中國成立后, 一些宗族建筑遭到破壞,宗族勢力遭到嚴重打擊, 經過平穩期發展后到了21世紀, 關中地區宗族文化逐步復蘇, 修繕祠堂, 續修宗譜, 尋根認親在關中基層社會悄然蔓延開來。一方面, 有關家庭、 家教、 家風的解讀再次被融入到國家、 社會、 民族的層面。 受鄉村文明建設、 弘揚家風的影響, 祠堂作為傳統文化中 “家” “孝道” 等搜索詞的標識被提上日程, 調研中我們發現, H 村鄰近的村中也有不少村民集資重新修建了在文革中被破壞的祠堂, 表現出鄉村社會主動促使國家進場, 以彌補國家與社會相對疏離的關系。 另一方面, 面對現代化進程的沖擊, 市場經濟對鄉村的吞噬, 懷揣美好愿望奔向城市的農民逐漸發現城市也有不美好的一面。 H 村距周至縣城20 多公里,距西安市 50 公里, 交通便利, 村中青壯年勞動力普遍在西安市務工, 第一批進城務工的族民已從青年、 中年步入中老年。 30 多年城市—鄉村候鳥遷徙式的生活, 他們把青春與汗水貢獻給城市發展, 接觸越久在享受城市進程利益分配的同時, 也感受到大都市展示出的銅墻鐵壁冷漠的一面, 自己奮戰良久卻并不容易成為其中一份子, 在快速變遷的的城市化過程中, 農民個體的力量顯得尤為單薄, 城市社會的競爭與生存壓力的雙重映射下對情感歸屬的需求在這一時期達到極點, 不安全感與潰敗感使農民強烈意識到僅憑個體不足以對抗生產生活中的風險。 宗族組織仍是大部分農民兌現社會資本的場所, 對大多數農民來說, 即使在外工作多年, 在城市中已完成了經濟資本的積累, 鄉村仍是其實現社會資本的場域。 復興祠堂祖先祭拜對進城務工人員幾乎一呼百應, 近兩年H 村春節期間祠堂祭拜一度出現排長隊的現象。 自從墓園修整、 宗祠修葺、 宗譜續修完成后, 在近兩年的春節祭拜及清明祭祖活動中, H 村和分散在其他村中的H 姓族民都會堅持到宗祠守夜并祭拜先祖, 聯絡情感, 族人的宗族情感共鳴得到了激發, 這份久違的脈脈溫情即使很微弱卻足以被村民如救命稻草般抓住, 以慰藉漂泊許久的心靈。
在城市化進程多元文化撞擊中, 面對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與競爭壓力, 快速經濟發展帶來的社會撕裂感在宗族性村莊映射得更為顯著, 第一代進城務工的村民已經 60 多歲, 在 “半工半農” 的遷徙過程中, 村民不斷接受城市文明的沖擊, 思想觀念發生, 伴隨著溫飽問題的解決, 有尊嚴的生活這一需求逐步提上日程, 在城市務工和生活的中堅階層農民在工業化、 城市化的進程中認知、 價值觀念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開始以 “我者” 視角重新審視 “他者” 的光環, 是作為 “族民” 與 “公民” 雙重身份的回歸, 農民群體由被動卷入逐步走向理智選擇, 鄉村精英階層對城市文明的態度發生了改變, 經歷了羨慕向往—努力融進—理智選擇的過程。 步入老年的族民言談間表現出對城市的拒絕及對城市侵蝕鄉村的排斥與憂慮, 希望保持鄉村的安寧, 城市不要再打擾鄉村的想法, 想安靜地待在鄉村里。 他們認為自己的后代們在城里打工太過辛苦, 農民半年時間在家, 少部分時間進城打工就夠了, 并解釋: “城市也不全是好的, 環境污染嚴重, 不如鄉村環境好、 生活安寧。” 在問及年老后是否會回到村中生活時, 即使子女已在城市定居的村民也表現出強烈的要回歸鄉村生活的意念, 農村精英群體已有能力反思城市與鄉村的共生問題, 物質追求固然重要, 但經濟利益已不再是唯一的價值衡量標準, 鄉村精英為主導的內生需求模式轉變,共同記憶復蘇, 宗族意識被喚醒, 正是在此時, 宗族文化再次被喚醒。
陜西地區的宗族文化復興處于萌芽狀態, 多數是由村莊文化精英為主導的自發行為。 日常管理中仍有很多觸及不到的地方, 這是地方性宗族文化存在的邏輯所在, 對其的解讀顯得尤為必要。
宗族組織的復興看似是以村民為主體的村莊文化的復興, 本質是多個主體元素的價值碰撞的結果, 基層政府、 市場主體、 宗族文化三者中都不足以靠單個的力量完全掌握鄉村社會。 宗族組織無法取代基層政權, 這一階段宗族功能的正向作用得以展現, H 村處在這一階段關中地區宗族復興的現象, 本質并非是地方宗族與國家之間進行權力對抗, 而是在基層正式組織功能不完善的情況下, 村民對于公共物品需求所形成的一個替代性組織選擇, 宗族組織試圖與國家權威之間呈現疊加, 但并沒有超越后者形成單獨的自治機構, 這與關中地區經濟發展模式是密切相關的。 關中地區長期交通閉塞, 市場經濟滯后, 不如南方宗族經商、 求學海外人士眾多, 關中地區族民利用宗族關系為自己謀取經濟利益的條件并不充分, 宗族組織可擁有的經濟功能不足, 政治功能更加缺乏。 作為傳統農業為主的村莊, H 村并無多種產業經營的副業, 村民仍是主要以務農和外出務工為生, 貧富相對均等, 因此H村宗族組織并沒有在經濟功能上直接或間接促進鄉村經濟發展。 在面對低保申請、 救助補給等涉及村民切身利益的問題時, 宗族組織無法具備相應的能力及話語權, 村民和族人試圖借助宗族社會關系網絡來實現自身經濟利益的路徑并不一定行得通,宗族功能完全讓位于鄉村基層管理組織, 宗族組織雖表現出對政治權利的遐想, 但無法取代基層政權。 受互聯網時代、 市場經濟的影響, 城市資本、鄉村實體等多種元素交融, 多元文化碰撞交融已經滲透到基層社會, 共同構成了現階段鄉村文化的多元取向, 村莊孕育的文化在艱難中生存, 在新時期城鄉資源配置下, 宗族文化的公共性價值需要被引導, 進而成為推動鄉村建設的正面力量。
某種文化形式的復興與繁盛往往帶來某一群體的壯大, 宗族文化的復興帶來村莊凝聚力、 向心力的增加, 但并未帶來宗族群體的壯大及宗族群體的認知統一。 從調研結果來看, 隨著社會的發展, 村民社會關系網絡日益復雜化, 社會交往層面呈現多樣性。 以 70、 80、 90 后為主的年輕一代村民仍舊認可宗族祠堂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在問到祠堂管委會的成員組成時, 普遍回答要選取 “德高望重的”“時間寬裕的”, 畢竟祠堂管委會不發工資, 生計問題無法得到解決。 同時, 他們一致認同進入祠堂管委會必須是在村里有威望、 有能力的人, 能進入祠堂管委會是個人榮譽的象征, 但是自己還是更愿意去城里打工賺錢, 仍堅持個人利益至上原則, 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是當務之急。 祠堂宗族仍是年輕一代村民心底的驕傲與牽掛, 但是已經不足以把見識過城市繁華喧囂的他們召回。 祠堂宗族可以作為象征性的儀式, 彌合年輕村民精神信仰上的缺憾, 以鼓勵繼續出發為美好生活繼續奮斗, 卻不足以召喚年輕族民艱苦留守, 已有部分年輕一代通過奮斗留在了城市, 對這批族民來說, 宗祠作為鄉愁式的象征載體, 成為這批人完成心靈休憩的場合。 而對剩下絕大多數沒能留在城市的村民來說, 鄉村仍是這批村民的最終歸宿及彰顯社會價值的場所, 宗族文化的約束性力量仍會得到延續, 與 20—30 歲的年輕人來不及思考未來一心向往都市不同, 中老年一代村民, 仍然表達了強烈的傳統立場, 展現了傳統文化的持久性和歷史延續性。
隨著男性勞動力外出務工, 村莊對于留守的農村女性來說意義更為重大, 農民個體面對現代化沖擊的無力感在農村女性身上體現的更為明顯, 職業選擇及經濟收入上的弱勢地位, 加上農村文化娛樂活動的缺乏, 讓更多農村女性投向了村廟的懷抱。H 村宗族文化肯定了女性的社會地位, 能否依靠結構性力量對村莊女性帶來認知上的改變, 這也是宗族文化的價值認同中需要去探索的。 當前陜西農村以老人、 婦女、 進城失敗的中年農民為主, 城鎮化與現代化痕跡在這一群體身上體現得相對緩慢得多, 鄉村振興工作更應注重這三種類群體的價值訴求。
宗族精英與鄉村精英的融合成為H 村現階段的宗族文化。 臨近H 村的Q 村歷史上是以傳統工藝造紙為主的村莊, 村民退休教師L 某無意間看到外地傳統造紙工藝的相關報道, 喚醒了他埋沒許久的村落成長記憶。 從2010 年開始, 他不斷搜集村里為數不多保存下來的造紙工具, 專門建成了專題博物館, 展示古代造紙的發展歷程, 并依照傳統工序建立了傳統作坊, 他組織村中為數不多的掌握造紙工序的幾位老人, 招募村里的剩余勞動力傳授傳統造紙工藝, 并積極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 開展研學旅游, 試圖以經濟復興方式喚醒村民共同文化記憶,但遭遇諸多困難與不解。
在傳統文化傳承保護日益受到重視的輿論環境里, H 村與Q 村兩個不同類型的村莊文化精英出于文化自覺的訴求, 開始了不同形式的文化自救行為, 都是由60 歲以上的鄉村文化能人主導的復興過程, 而非傳統印象中的經濟、 政治能人。 在訪談中, 50—70 歲的村民對鄉村發展有著更為強烈的參與意愿以及較為深刻的見解, 認為鄉村仍舊有可能是這一群體實現價值的場域。 宗族根基深厚的村莊, 對鄉村自治政權內生權威不足現象反應最為激烈, 也是孕育鄉賢群體的最佳場所, 關中地區鄉鎮經濟微弱, 欠缺鄉村經濟能人, 鄉賢群體以從鄉村走出去、 已退休返鄉的公職人員和教師群體、 熱心公益的老人為主。 在H 村, 這一群體集中在宗祠管委會和老年協會里, 而且祠堂管委會成員與老年協會成員往往互為疊加, 這一群體自幼受宗族祖訓的熏陶, 在傳統價值觀較為濃厚的環境中成長, 對之前的鄉村社會有著鮮明的記憶。 此外, 經濟基礎較為穩定, 是接受城市社會職業化熏陶后的 “還鄉者”, 有著較為廣泛的社會資源, 并非是 “典型的傳統鄉賢, 但他們的存在促進了鄉村內生力量的生成, 并為協同推進鄉村建設準備了部分條件。”⑤新鄉賢群體展示出對村莊建設發展的熱情及參與其中的意愿, H 村宗祠管委會與老年協會成員會對村中重大活動提出意見, 村里重大活動會邀請他們出席, 某種程度上這一群體成為當前關中鄉村的 “中堅力量”, 是村莊事務最具活力的群體。 H 村新修訂的宗譜中有關于老年協會熱心公益的事跡記錄,新時期宗族根基的延續為新鄉賢的登場營造了良好氛圍, 宗族文化對鄉村精英的養成機制存在深度輻射, 新鄉賢的 “在場” 并謀求宗族組織拓展到村莊公共領域, 為鄉村建設、 治理各方面提供了多種可能性。 無論從客觀經濟發展還是鄉村主觀愿望, 都應去嘗試培養激發鄉村文化的內生動力, 為鄉村文化精英營造良好的成長空間。
宗族文化長期植根于我國傳統鄉土社會, 作為古代社會基本社會結構組織影響著人們的認知模式和行為準則。 新中國成立后, 由于經濟社會基礎的變遷及政治調控的需求變化, 宗族組織存在的根基看似被鏟除, 但是宗族文化作為特有的基層思維構成在不同社會背景下不斷復興, 必有其存在的緣由及現代價值。 “中國的現代化、 中國社會未來的發展, 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村落家族文化的何種態度, 對村落家族文化的變化以及如何應變。”⑥我們討論宗族文化或者是其它形式的傳統鄉村文化, 不應脫離社會綜合因素孤立談文化的價值, 應在當下社會發展語境下解構文化因子的變遷規律及產生原因, 找尋現代視域下宗族文化的合理化運用。
談到宗族文化在現代鄉村振興中的作用時, 應該考慮到未來鄉村與城市互動中會產生的巨大變化, 正視當前新型城鎮化發展背景下, 農民群體社會生存方式及利益取向的多元化選擇, 以發展的眼光看待宗族群體的多元化價值訴求, 對宗族文化的研究不能脫離經濟結構、 地域環境、 農民群體單方面談論宗族文化的變遷過程。 關中地區歷來被視為弱宗族地區, 農民群體沒有強宗族體系下的傳統價值觀結構引導, 但也并沒有形成獨立性與現代意識, 宗族文化呈現獨特的演變軌跡。 在現代化進程中, 有生命力的基層社會的建立, 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傳統社會的某些因素, 而對地域性的傳統文化價值的判斷, 還要根據地區經濟發展程度、 文化訴求, 關中地區的農村 “雖然與傳統封閉型農村已有較大差異, 但仍然保持了傳統農村的主要特征”⑦,在長期發展中逐步形成了以鄉規民約等非正式制度為基本內容的文化形態, 鄉村文化既是生活本身,也是推動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內生動力之一。 在鄉村治理與鄉村振興過程中, 要選擇適應本地情況的體系, 只有形成與當下區域性匹配的鄉村治理體制, 才能推動基層治理的現代化轉變。
當前, 陜西城鎮化率已達到59.4%, 即使到了“十四五” 末期, 城鎮化率達到65%左右, 仍有近千萬人生活在農村, 只要鄉村社會存在, 宗族文化等傳統鄉土文化就不會消失。 遵循鄉村文化發展的基本規律, 找出在現代轉型語境下, 傳承傳統文化基因并吸收現代文化的積極因素, 摒棄城市中心主義立場下的拯救者姿態的對鄉村社會的單向輸入行為, 是當下急需得到重視的議題。 隨著鄉村振興工作的深入推進, 城鄉流通領域的逐步放開, 城鄉要素流動增加, 為以宗族文化為代表的鄉村文化的轉型、 發展及鄉村治理方式創新提供了更多可能。 本文基于關中地區村落宗族文化演變研究, 對宗族文化的未來變遷及轉向進行剖析和預判, 認為在經濟社會發展共同作用下, 宗族文化不會消失, 其當下回歸孕育了更高形式的轉型, 還要在今后鄉村與城市互動發展過程中得以驗證。
注釋:
① 參見王銘銘: 《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年版。
② [英] 莫里斯·弗利德曼: 《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 劉曉春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 年版, 第 73 頁。
③ 劉仕剛: 《結構遺產: 理解當代宗族復興的一個新概念——以對海南張氏宗族發展歷程考察為基礎》,《云南社會科學》 2020 年第 1 期。
④⑥ 王滬寧: 《當代中國村落家族文化——對中國社會現代化的一項探索》,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 第41、 49 頁。
⑤ 韋統義、 蘇佳敏、 吳明遠: 《新鄉賢出場的三重要求及生成路徑》,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20 年第 4 期。
⑦ 賀雪峰: 《鄉村治理現代化: 村莊與體制》, 《求索》 2017 年第 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