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
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疫情感染人數已達七千多萬,死亡人數超過一百六十萬,使得2020年成為人類歷史上又一個不折不扣的“瘟疫年”。毫無疑問,瘟疫在歷史上一直是人類的最大敵人,也是文明的重要推手。致二千五百萬人殞命的黑死病讓農奴制度風雨飄搖,使天主教會聲譽掃地,將市民階層推上舞臺,令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一觸即發,黑死病成為歐洲歷史的分水嶺——它徹底改變了歐洲,也改變了世界文明史的進程。放眼世界歷史,美洲大陸的阿茲特克文明、印加文明、瑪雅文明的消亡背后,都隱現著瘟疫的魔影,而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古印度三大文明古國,以及曾經顯赫一時的古羅馬帝國,之所以紛紛在歷史幽深的長廊中煙消云散,也是因為戰爭與瘟疫等共同作用的結果。
縱觀中國歷史,大大小小的瘟疫亦是肆虐不斷,史書上每隔幾頁就寫著“大疫”二字。可以說,中華民族的歷史,鋪開來就是一條與瘟疫不懈抗爭的荊棘長路。但是,縱觀古今,放眼中外,我們不禁要問:四大古國文明,為何只有綿延五千年的中國(文化)延續至今?瘟疫為何從未壓垮過中華民族?此次抗擊來勢洶洶的新冠疫情,中國為何能交出一張震驚世界的漂亮答卷?除了政治制度、社會模式、人口基數等因素外,中國文化和中國精神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文字作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載體,是傳統文化的高度濃縮。對于中國而言,漢字為中華文明的延續提供了重要保障。《淮南子》謂“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說的是自從人類掌握文字后,也就掌握了天地間的秘密。甲骨文中就有“蠱”字,后人研究,早在殷商年代,人們就發現血吸蟲病了。其他古代文明也產生過文字,但甲骨文是人類唯一傳承使用的上古文字,從甲骨文、金文、籀文到秦始皇推行“書同文”的小篆,再到隸書、楷書,以及造紙術和印刷術,中華文明被完整記錄下來,不曾斷代。更重要的是,隨之一起傳承下來的還有對抗瘟疫的方法。
東漢末年,亂源頻發。名醫張仲景的張氏家族有兩百余人,一場大疫后僅存三分之一。張仲景痛定思痛,經數十年潛心研究,終于寫成不朽之作《傷寒雜病論》,該書系統闡述了多種外感疾病及雜病的辨證論治,理、法、方、藥俱全,還為中醫臨床各科提供了辨證論治的規范,流傳至今。明末鼠疫大爆發,名醫吳有性寫下名著《瘟疫論》,他跳出千年來一直恪守的傷寒論,提出了傳染病病因學的新觀點——戾氣學說。他認為,瘟疫的發生,不是因為四時不正之氣,也不是由于外感伏邪,而是感染了“戾氣”。他還指出其傳染途徑是通過空氣接觸,由口鼻進入。在近代細菌學出現之前,吳氏的研究令人欽佩,也影響深遠。
更令人欽佩的是中國精神。《舊唐書·李德裕傳》上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德裕壯年得位,銳于布政,凡舊俗之害民者,悉革其弊。江、嶺之間信巫祝,惑鬼怪,有父母兄弟厲疾者,舉室棄之而去。德裕欲變其風,擇鄉人之有識者,諭之以言,繩之以法,數年之間,弊風頓革。”唐穆宗長慶年間,李德裕任浙西觀察使,這位未來的大唐著名政治家,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問題:當時浙西地區推崇巫祝言論,迷信宗教淫祀,家人得了疫病后,其他人不是想辦法施救,而是將其拋棄在山林,任其自生自滅。面對如此巫術作亂,李德裕找到當地有識之士商議,一方面以儒家倫理道德教化百姓,另一方面用法律懲罰拋棄病人的行為。數年之間,就將當地的陳規陋習革除,建立起了公序良俗。
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儒家倫理政治的更高社會形態是“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謂大同。”面對英國的群體免疫,美國的放任自流,再看看中國的一個都不放棄,正是這種大同理想的體現。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張岱年先生把中華民族的精神概括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八個字源于《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它濃縮了中國人對天地的敬畏、對己的修為與對人的道義。如今,當我們審視武漢人民在封城期間的堅韌,醫護人員爭相馳援的勇毅,再回溯數千年來與瘟疫抗爭的荊棘長路,便會恍然大悟:中華民族始終不敗的秘密,就藏在這八個大字之中。反觀西方世界,其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和無可救藥的極端個人主義在這個瘟疫年凸顯了這一文化的重大局限,構成了中華文化精神的某種反面映照。
當然,在中、西方文化高度交融、交流和交鋒的二十一世紀,我們也應該看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諸多缺點和不足,比如過分重視人際和人倫,并形成高度等級化的倫理制度,個人不敢大膽懷疑和挑戰權威,這有礙個人的自由與個性發展;比如重人文而輕科學,延續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雖然維護了封建專制統治,但考試內容主要側重于“四書五經”和詩文,缺乏對自然科學的考查,這種導向導致科學在中國長期的不發達;比如漠視公共意識和規則意識,許多中國人遵守一個信條: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他們不了解家庭和政府之間有遼闊的公共空間,也就相應地缺乏公共空間的規則意識;比如缺乏實證思維,中國文化精于“整體主義”觀和“意境美”,卻也導致了語義含糊、邏輯不清、論據朦朧的思維特點,實證思維和實證精神的嚴重匱乏讓許多中國人長期陷于只講是非、不講真假的泥潭之中。如此等等。
可以說,幾乎每一位公民都是這個瘟疫年的親歷者,新冠疫情為每一個人提供了一個觀察歷史和文明發展、反思東西方文化的絕佳窗口,所有的觀察和省思都必將成為這個年份留給人類和歷史的珍貴遺產。作為一個中國人,尊重、親近和熱愛傳統文化都不在話下,但對傳統文化的揚棄才是文化傳承與創新的題中應有之義,更是文化自覺、文化自省和文化自信的基石。唯有如此,中華文化才能在未來的人類文明發展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更有力地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