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澗
得知《哈羅報》依然“健在”,激起我一探其“芳容”的興致。
我所知道的《哈羅報》,是捷克斯洛伐克左翼報紙,創刊于1929年。那年,美國爆發了經濟危機,并迅速波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很快重創世界第六大工業國捷克斯洛伐克的經濟,使這個歐洲富有的國家陷入經濟崩潰。為面包、為生存的罷工及示威游行席卷全國。資本主義制度的基本矛盾更加尖銳,階級斗爭日益激烈。為無產階級發聲的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的機關報《紅色權利報》及《創造》雜志,相繼遭到當局查禁。革命報刊的聲音不能停止,黨的戰斗的號令必須傳遞出去。時任《紅色權利報》編輯及《創造》雜志主編的尤利烏斯·伏契克(1903—1943,捷克記者,共產黨員)想出一個巧妙的主意,出版一份文化類報紙,這樣既不易引起書報檢查機關的注意,又能承擔起黨刊的職責。叫什么報名呢?伏案工作了一宿的伏契克拉開窗簾,面對一切就緒的發刊準備,向這位新朋友親切地道聲好:哈羅,報紙!對,就稱這份即將誕生的報紙為《哈羅報》吧!
自此,《哈羅報》問世。伏契克化名馬列什博士轉入地下,領導《哈羅報》的編輯工作。
表面上,《哈羅報》是失業工人的文化報。文化內容豐富,信息短小精悍,報道引人入勝,編排圖文并茂。實際上,它是捷共出版的報紙,有著鮮明的階級立場及堅定的政治路線。伏契克在《哈羅報》上發表文章開宗明義:“《哈羅報》是那些在底層、在生產一線的勞動者的刊物——它的使命就在于此。本報告誡自己,當前需要準確無誤地報道當代生活中各類具有重大意義的現象,并力求做到迅速與通俗易懂……有些事件僅僅是歷史進程中拋出的廢料與垃圾,另一些事件則反映著整個社會生活的發展。歷史不單單是由世界大戰、帝王駕崩與登基、圖謀侵略等現象形成的。歷史是由世界賴以生存或成長及變化的千百萬個細小現象構成的……”伏契克指出,《哈羅報》希望成為一份“街頭”讀物,以通俗活潑的形式,忠實地報道人類發展中意義重大的一切現象,來“吸引成千上萬穿行大街小巷上下班或四處謀生的勞動者的注意力……”
伏契克多次巧妙地躲過密探與警察的追蹤與逮捕,經常深入罷工一線、集會游行街衢、礦難事故現場,集采、寫、編于一身,以多個筆名在《哈羅報》上發表大量來自斗爭前沿的報道,成功地發出黨的聲音,進行著堅韌的政治斗爭。在進步力量遭受資產階級迫害的艱難時期,《哈羅報》成為激發無產階級勇敢精神和對美好未來堅定信念的源泉。直至1939年3月,納粹德國鐵蹄踏上捷克斯洛伐克國土,《哈羅報》才被迫停刊。
2019年,我為即將啟程的捷克之行而查閱相關資料,意外發現《哈羅報》竟然作為一份左翼報紙還在向全國發行。
我知道,創刊于1920年的捷共機關報《紅色權利報》,自1989年捷共失去執政地位后就不復存在。那么,《哈羅報》與當前的捷共有什么關聯?它是伏契克創辦的《哈羅報》的再生嗎?
帶著這些疑問,我聯系了布拉格的伏契克協會會長耶林涅克,希望他能幫我們聯系《哈羅報》,同意我們拜訪。耶林涅克很快來信告知,《哈羅報》總編彼得·科扎爾答應了我們的請求。
9月12日,我們穿過秋意正濃的瓦茨拉夫廣場,走進位于政治犯大街九號的一幢粉紅色的五層樓房。拱形的石雕門楣上飄揚著兩面捷共黨旗,標志著捷共中央委員會所在地。門廳內的一面墻上懸掛著捷共中央委員會主席、副主席等主要領導成員的照片。
乘電梯來到三樓,彼得·科扎爾已在總編辦公室等候我們。西裝革履的彼得看上去四十多歲,精明強干,沉穩嚴謹。他指著掛滿墻上的藝術品頗為自豪地說:“報社經常舉辦文化活動,都會留下一些參展作品,因此我的工作室也變成了展覽室。”環顧四壁,高低錯落的油畫、版畫等美術作品散發出濃郁的藝術氣息,營造出一種人文氛圍,令人賞心悅目。
簡單寒暄之后,彼得·科扎爾向我們介紹《哈羅報》的創辦情況。他首先強調,《哈羅報》是左翼報紙,整個捷克有八家全國性報紙,我們是唯一一家左翼日報。《哈羅報》是在《紅色權利報》停刊后,于1991年創辦的,選擇沿用伏契克創辦過的報刊名稱,象征伏契克精神。負責出版的公司是富圖拉公司,這家公司本身贊助捷克共產黨,所以我們的報紙與捷共關系密切。他笑著指著陪同我們的耶林涅克說,這位朋友及我的父親都曾是《紅色權利報》的記者,他們失業后來到《哈羅報》工作。我們文藝副刊的主編是一名共產黨員。
彼得·科扎爾真誠地說,我們會經常報道中國的新聞及與中國有關的紀念日,與中國駐捷機構(大使館)的關系也很好。他隨即從茶幾上拿起一份《哈羅報》,展開說,第九版就報道了中國駐捷克大使張建敏訪問霍多寧市,促進捷中文化交流、經濟合作的新聞。
我們想知道,在當下捷克,勢單力孤的左翼報紙的真實生存狀態,它的讀者是哪些群體,發行量如何?
彼得·科扎爾介紹說,報紙的讀者群主要是共產黨員、持有左翼觀點的人士以及希望從另一角度了解事實真相、尋求不同觀點的年輕讀者。他們主要分布在農村、小城鎮、布拉格等大都市的農民、小商業者及藍領工人中。報紙發行量三萬份左右,由捷克報業公司發行,同時在捷克大型連鎖超市零售。在新媒體及網絡技術快速發展對傳統紙媒造成重大沖擊的今天,《哈羅報》的發行量也受到影響,但不像其他紙媒大幅下降,一個原因是我們的部分讀者為退休老人,習慣紙質閱讀,另一個原因是我們一直在努力跟上時代潮流,如為適應年輕讀者的閱讀需求,我們發行付費電子版《哈羅報》,發行量在一萬份左右。
彼得·科扎爾邊說邊打開辦公桌上的電腦,向我們展示當天的《哈羅報》電子版。屏幕上的《哈羅報》設計精美,風格鮮明,圖文并茂,充滿著時代元素與活力。在網站的下端,鏈接著捷克共產黨、捷克共青團、捷克和平運動等左翼組織網址。
提到《哈羅報》第一代創辦人伏契克,彼得·科扎爾虔誠地說,我十分敬佩伏契克,每每閱讀伏契克的作品,特別是思考他的作品中所蘊含的“沉默,就是撒謊”理念,總能帶給我新的啟發。他倡導的“寫作,不是為了活著,而是說出真相”,是我們辦報的精神動力。因為伏契克代表左翼,在右翼把持的捷克社會,他們希望伏契克作品消失。因此,我們要繼承伏契克三十年代辦報精神,進行不懈地斗爭,讓報紙為廣大勞動階層發出有力的聲音。
短短一個小時的會面,我們從彼得·科扎爾堅定的語氣中,感受到他作為主編胸懷著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感,面對任重道遠的未來充滿了信心與力量。
離開彼得·科扎爾辦公室,我們來到編輯部辦公室。迎面,切·瓦格納的紅色招貼畫十分搶眼,渲染出一種別樣的色彩。這是一間四十平的辦公室,老舊的書柜與辦公桌環墻而立,十多位工作人員在忙著寫稿、編輯、排版與校對。中間一張桌子上擺著啤酒與糕點,看來是工作人員小憩時的能量加油站。一位身著紅色襯衫的工作人員熱情地請我們品嘗啤酒,我們在歡聲笑語中謝絕了盛情。看來,這里的工作氣氛是緊張而活潑的。
離開編輯部的路上,布拉格的伏契克協會會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查理大學哲學博士耶林涅克以感同身受的語氣告訴我們,這里的工作人員的薪水很低,他們之所以不選擇在待遇更好的主流媒體工作,是因為他們遵從內心的信念,希望能自由地寫作,自由地表達。耶林涅克舉例說,曾有一位即將結婚的年輕記者,因為女友沒有工作且帶著孩子,為養家糊口生計所迫,跳槽去了一家薪水較高的右翼媒體,但工作不到兩個月,他又選擇了回歸。他說,他不喜歡那里的工作氛圍與諸多寫作限制,他寧肯生活清貧,但不能違背內心遵循。
道別時,耶林涅克以《哈羅報》老報人的身份自豪而堅定地說:在捷克,有一份左翼報紙問世,這在歐洲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