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電子信息職業學院素質教育部, 江蘇 淮安 223003]
劉向,字子政,西漢后期著名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兼有經師和御用文人雙重身份的劉向,在西漢一朝地位不同于其他“言語侍從之臣”,他是漢室宗親,是統治階級中的一員。元、成之際,由于外戚擅權,宦官亂政,導致皇權旁落,朝綱不振,整個國家吏治敗壞,法令廢弛,府庫空虛,生民疲憊。劉向出于維護劉氏江山的責任感,他一方面挺身而出和外戚宦官作抗爭,另一方面則對上忠諫直言,以著述當諫書,“言得失,陳法戒”,“以助觀覽,補遺闕”,所上之書雖不能盡用,但成帝“內嘉其言,常嗟嘆之”。劉向一生著述豐碩,六藝、經傳、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等無所不究,但由于時代更迭,多數已亡佚,除《說苑》《列女傳》相對完整,《新序》部分完整外,其他著述都僅有部分殘存,散布于《藝文類聚》《文選注》《初學記》《太平御覽》等類書舊注之中,難以窺其全貌。正因為如此,在諸多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書中,很難覓見劉向的影子,這相對于劉向的成就而言是令人遺憾的。劉向雖無系統的文學理論專述,但從他僅存的著述當中,以及前人對其著述的評論中,我們不難發現劉向在文藝思想方面很有一些獨到的見解與開創性的貢獻。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所拘。”這幾句話肯定了兩漢時期在文學創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特別是在體裁的開拓上對前人有較多的突破。西漢時“文”與“學”,“文章”與“文學”蘊含著不同的概念,“以含有博學之意義者稱之為學或文學;以美而動人的文辭,稱之為文或文章”。由于以辭賦、散文、詩歌為主的文學創作日益繁盛,漢人對文學的認識也發生了改變,開始把文與學,文章與文學的概念分開使用,以文、文章、文辭稱文學,而以學或文學稱學術。兩漢有關文藝理論的思想資料,雖無專論,但經史子集之中,皆有所見,體現了漢人對文藝思想的認識與關注。劉向躋身其中,當然概莫能外。前人對劉向著述的評價,皆旨歸于其政治思想、道德倫理,但對其文章及文辭也多有論及。
前人對劉向的文學評價自班固始,《漢書·劉向傳》稱其“通達能屬文辭”,“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于世”。在《公孫弘傳贊》中又云:“劉向、王褒以文章顯。”《漢書·藝文志》記載,漢成帝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詔同校書的還有其他人,所校書有兵書、數術、方技,唯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不難看出劉向除經傳之外對詩賦創作有自己的見解與取舍標準,這取舍之間是能夠體現一些文藝思想傾向的。事實上在創作方面,劉向曾向漢宣帝獻賦頌凡數十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一書中尚有劉向七言詩一首。《漢書·藝文志》是班固在劉向《別錄》、劉歆《七略》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班固的文藝思想認識不能說沒有劉向父子的影響。東漢王充評論劉向:“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傳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接篇章者為鴻儒……若司馬子長、劉子政之徒,累積篇第,文以萬數,其過子云、子高遠矣。”王充將劉向與司馬遷并舉,認為劉向的成就遠勝于揚雄,也確實說明了劉向在文理辭章方面成就斐然。宋高似孫評價劉向著述,“先秦古書,甫脫燼劫,一入向筆,采擷不遺”,首先肯定劉向對歷史典籍編纂的貢獻。接下又說:“至其正紀綱,迪教化,辨邪正,黜異端,以為漢規監者盡在此書,茲說苑、新序之旨也。”強調了劉向《說苑》、《新序》對政治教化的影響,可以說是切中肯綮。對其文學成就則評價說:“大雅文獻,蔚然風流,崇經尚文,殫極禮樂而所尚醇正,言議彬彬,何其雍容不群如此也。三代以下,一人而已!”⑤這里的“大雅”“風流”“尚文”“彬彬”“雍容”顯然是典型的文藝理論詞語,高度評價了劉向既重教化又重文辭、文質并舉的思想傾向。更為難得的是,說劉向三代以下,一人而已,賦予劉向很高的歷史地位。宋王回在《古列女傳序》中不僅從政治理想、倫理道德角度肯定了此書的價值與意義,還對其文學特征做了評價,認為劉向“為文亦奧雅可喜,非魏晉諸史所能作也”,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劉熙載說劉向文章“乃漢文本色”,稱贊他的文章依經敷旨,據經立義,崇學尚實,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近代錢基博論及西漢后期文章,“自宣帝而后,風氣亦一變,由排宕而溫醇,由縱橫而儒雅”,而劉向的文章最能體現這個特點。他評價劉向文章“引經據典,好以誦敷為功,而傳會時事,裁以己意”,又曰:“詞賦摹楚《騷》而稍嫌平鈍,疏議本經術而務為馴雅。言有據依,屬辭比事,不以馳騁見長,而辭意肫懇,素所蓄積然也。”他認為劉向為文善于引經據典,以此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辭賦創作上有模擬之氣而略顯平鈍,但奏議都本于儒家經義且文辭馴雅,雖不以馳騁見長,但忠誠懇切。他將劉向與司馬遷、司馬相如相比,說后者文章雄偉,有遒勁之氣、陽剛之美,而劉向文章淵懿,有溫厚之氣,陰柔之美。在奏議方面,他又將賈誼董仲舒與劉向相比,他認為前者文氣激切,筆陣雄快而失之矜,而劉向文氣平和,辭意篤雅而不免弱。前者主于議論,援引亦出以議論,而劉向好為援引,言論即托于援引,不徒托于空言,且殫見洽聞,筆有裁制,語必切覆。由錢基博對劉向的評價可以看出,他對劉向的文學才能給了很高的評價,與兩司馬及賈董相比,也只是為文風格不同、手法各異,卻無高低強弱之分。傅斯年對劉向的文章亦有評價,他說劉子政文章,“無論所美在筆札,所創作在頌箴,都是以用典為風采,引書為富贍。依陳言以開新辭,遵典型而成己體”。傅斯年雖然也還是指出劉向文章的特點是引書用典,但同時也強調了劉向能夠依陳言開新辭,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當然,對劉向著述個性化的創作,前人也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列女傳》《新序》《說苑》三書內容和舊有史料相比多有出入之處,所以對劉向評價也是褒貶軒輊、莫衷一是。如王充在肯定劉向的同時,又評論他“因成前紀,無胸中之造”(《論衡·超奇》)。南北朝時期的劉勰說劉向所撰“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唐劉知幾認為劉向著述是“廣陳虛事,多構偽辭”。宋曾鞏在《列女傳》目錄序中也說劉向書多杜撰附會“乖異蓋不可考”。明人全望祖則認為劉向三書內容多“道聽途說,移東就西”。清人董其昌評價劉向書皆合于立言之指,但在文辭爾雅方面稍有不足,但他也強調如果有益于天下國家,也不必非得有雕塵鏤空之舉。他們站在史家實錄精神的立場來看待劉向的著述,提出這樣的觀點是有道理的,但從文學思想的角度來看,也許這正是劉向文學創作的獨到之處。從文體分類的角度來看,劉向的詩賦、敘錄、雜文、奏議等歸類為文學作品是毫無疑義的,但就《說苑》《新序》《列女傳》而言,卻有不同歸屬。《漢書·藝文志》將三書歸為子部儒家類,《隋書·經籍志》《四庫》將《說苑》《新序》歸為子部儒家類,《宋史·藝文志》將二書歸為子部雜家類,而《列女傳》在《漢書》之后的歷代史志中均歸屬于史部雜傳類。在現代文學史中,三書的文體歸屬爭論頗多,或將其視作小說,或將其歸入散文,或稱之為雜文,等等,不一而足。這都是從現代文體分類的角度,對包括秦漢在內的很多典籍中的作品進行新的文體定位而形成的不同看法,如以此角度而論,這些不同看法恰成了劉向開創性的貢獻。
以上所述均為前人對劉向文章的整體評價,他們肯定其為人為文的家國情懷,雖未具體論及他有何文藝理論思想,也沒有總結出他在文藝理論方面的突出貢獻,但既然有文學評價,也足說明劉向在編撰與創作時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一些自己對文學創作的認識與思考。
西漢立國之初,鑒于秦亡教訓,在意識形態上,倡導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但雖崇尚黃老,學術上戰國縱橫余風尚存,諸子百家都很活躍。武帝時,由于社會政治經濟領域發生了巨大變化,黃老思想已經不能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其他思想的活躍也不利于中央政令的統一,在此背景下,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代替其他諸學成為官方的政治學說。儒學的尊崇影響了文學的發展,辭賦與散文創作日益繁盛,進而也影響了文學理論批評的發展。與先秦文論相比,漢代文論是有發展與深化的。郭紹虞指出兩漢文論有兩個高潮,一個是在西漢前期的武帝時代,第二個高潮在兩漢之交,而劉向、揚雄等正是第二個文論高潮的代表人物。
劉向的儒學理論醇厚正統,儒家立場堅定,在西漢政權根基動搖并有傾覆之險時,他希望能以儒學來改造社會,救亡圖存。他以著述為諫,告誡統治者要以國事為重、民生為本。正為此目的,所以他對文章的要求首先是要“曉合經義”,這里的經義就是儒家的政治思想與倫理道德觀念。他在《列女傳·魯季敬姜》中指出:“治國之要,盡在經矣。”他認為儒家經義既然是治國之本,也應該是文章之本。他在《別錄》中評述諸子優劣即以此為標準,他稱贊《管子》以富國安民為務,曉合經義;稱贊《列子》秉要執本,合于六經;稱贊《晏子》忠諫其君,皆合六經之義。不僅如此,其少子劉歆在《別錄》基礎上編撰《七略》時,也處處以儒家為正統,《六藝略》以儒家的六經為首,《諸子略》亦以儒家為首,家學相承,劉歆當受其父影響。劉向關于文章要曉合經義的文學觀很顯然是受時代影響,武帝之后,儒家經學深入人心,解決任何社會政治問題,都無法超越經學的規范。朱東潤指出:“欲求漢人之文學批評,當知武帝以前,學術未統于一家,故論文者,張皇幽眇,各出所見,及武帝罷黜百家而后,立論之士必折中于儒術,文學與道始合而為一。”正因為如此,劉向無論是上書還是著述,均以儒家者言為立場,凡所論列,皆以合于經傳為準則。所以,劉勰說他“論文必征于圣”(《文心雕龍·征圣》),劉熙載評論他“文皆本經術”(《藝概·文概》),都指出了劉向為文宗經的特點。
劉向對先秦儒家“詩言志”說,也有新的發揮與認識。他認同《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說法,并在《說苑·修文》中闡明:“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于心”,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外發”。這本是就詩歌、音樂、舞蹈做出的共同認識,但也肯定并強調了詩歌最大的特征是抒情性。劉向認為心志與人的性情相關,性不獨善,情不獨惡,“感于善則善,感于惡則惡”(《列女傳·周室三母》),那么心志從何而來呢?他認為“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動,故形于聲”(《說苑·修文》)。這里的“物”不僅是自然之物,更包括各種社會現象,這樣就拓展了詩言志、文合道的現實空間,從劉向的奏疏來看,無論是《諫營昌陵疏》,還是《諫用外戚封事》,誠切悱惻,莫不是不得已于“心動”而作,是為了“抒其胸而發其情”(《說苑·尊賢》)。他擴展詩言志的理論空間,說“夫詩,思然后積,積然后滿,滿然后發”(《說苑·貴德》),其辭賦《九嘆》名為代屈原立言,實際上是抒發了自己憂思悲慨的愛國熱情,這種憂憤出詩人的說法雖然未脫離詩言志的意旨,但它通過對屈原的肯定,振作了以緣情為特點的騷體賦的興盛,對詩歌的創作也產生影響。在《列女傳》的《齊女傅母》與《召南申女》中,他在詩言志的基礎上又提出“作詩明指”“作詩明意”的觀點,他認為詩歌具有獨特的情感性與感染力,既能包含深厚的思想感情,又具有音韻之美,可以更好地闡明意旨表達意愿,也容易被接受,突出了詩歌別有意味的藝術特征。
劉向還發展了漢初的“美刺”說,為美刺說注入新的內容,進一步強化了美刺說的文藝功能。《毛詩序》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風刺”一說即從此而來。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對現實生活又有反向的影響,勸善懲惡的教育功能是文藝作品最主要的功能之一。美刺關乎世道人心,美不為諛,刺不為過,再加上言之者無罪,為風刺者披上了道德倫理的護罩,所以后人作詩為文,遂多寄托。劉向的儒學思想中一直強調“天命”,天命觀是他所有著述最重要的主題之一。他認為天命譴告是天人相應表現,“為善者天報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以禍”(《說苑·敬慎》)。殷周以來的天命是單向的,人的生死禍福、富貴貧賤都是天事先安排好的,帶有濃郁的宗教神學色彩,而劉向卻強調天命是依從于人事的,它是根據人的自身表現來進行賞善罰惡的。劉向以天命來威服天子,強化了文藝美刺說的法理依據和批判效果,這雖然仍有迷信的色彩,但卻很有現實意義。另外,在“美”“刺”之間,劉向更偏重于刺。他在《諫用外戚封事》與《諫營昌陵疏》中運用天人感應之說對外戚宦官進行猛烈抨擊,對皇室窮奢極欲的行為提出尖銳批評,兩道奏疏遒逸渾融,姿態橫生,通篇風骨,展現了文學作品特有的批判現實的精神。
在文與質的關系問題上,劉向的認識也不同于以往諸家。先秦至漢初,儒墨道法諸家皆提倡先質后文、重質輕文,這是從政治功用的角度提出的認識,劉向也不例外,在《說苑·反質》中多次強調:“見人之文,必考其質”,“先質而后文,此圣人之務”。但劉向在實際的著述過程中卻更多地強調文質并重,顯然這里更多的是從文藝美學的角度出發的,文質關系轉變為“文”與“野”的關系,“有質而無文,謂之野”(《說苑·修文》)。《說苑·修文》雖是就加強禮、樂教化而展開的,但無疑也包含了文學之文,任何文章都是通過語言為載體來傳情達意的,缺乏文采的語言是無法說服人的,所以他在《新序》中強調:“言語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無所行矣。”在《列女傳·辯通傳》的頌義中他也提出:“談國之政,亦甚有文。”在《說苑·善說》中,他通過二十八個小故事來說明言辭的重要性,他認為言辭除了要達理,更要善用譬喻,雖然其本意是通過善說來宣傳儒家思想,但也在客觀上強調了文學是語言藝術的這一特征。在《晏子敘錄》中他提出“文章可觀”之說,這里的“可觀”無疑是指有別于義理的文辭。為了讓文章可觀,他還提出“詩無通詁”之說,意思是對《詩經》沒有一成不變的解釋,在他的著述中也經常出現同一引言在不同地方表達意思不同現象。從藝術鑒賞的角度來看,這恰恰體現出了審美鑒賞中的差異性,是文學批評與欣賞最重要的環節。
從今人的眼光來看,劉向的文學創作也有許多可圈點之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他的文藝思想。如廣為流傳的《列女傳》《新序》《說苑》三書是劉向校書時根據皇室藏書和民間圖籍編撰而成,《漢書·劉向傳》:“(向)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八篇,以誡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劉向編撰三書的材料主要來源于史傳、經傳、諸子及其他異文與傳說,劉向將采集來的史事傳說分類編纂,形成獨立成篇的故事,其反映的內容上至堯舜,下及西漢,不僅內容廣泛,故事性也強,且富有義理,意蘊深刻。三書面世后,自漢以降,歷代相傳。
作為小說發端時期的雜史雜傳作品,劉向三書無論是藝術構思、體制結構、主題與題材,還是文學表現手法方面都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劉向在藝術構思上最大特色是虛實相間。劉向對采集來的材料主要做了兩個方面的處理:一是對舊有典籍中的材料原文照錄,然后加上自己的點評;二是對采集來的材料進行大膽的加工改造,按照自己的意愿對材料進行精心取舍,甚至進行合理的虛構與再創作,這部分的內容往往最為精彩,這也是劉向三書被后人視為小說的原因。他在編撰三書時不受史實的約束,突破史家實錄的原則,對人物、情節、語言進行加工改造及虛構處理,有許多創造性的成分,所以既有史傳的性質,同時又帶有小說的特點。劉向的藝術虛構手法主要有三:一是正史記載簡略自加鋪敘與渲染;二是在真實的歷史人物身上結構故事;三是不同時代不同人物之事隨意轉接。這三種情況在劉向三書中比比皆是,隨手拈來,且以《列女傳》為甚,這一點正如前文所述尤為后人詬疾。當然也有不少人為之開脫,謂“子政之編書,借古事以證今,用戒當世,不復詳考史實”,而實際上這是劉向有意為之,他在《說苑序奏》中說得很明白:“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造新事”三字說得再明白不過。當然,劉向的虛構是有條件的,就是在不違背歷史規律的前提下,有利于宣揚自己的政治倫理思想,有利于表現人物性格特征,有利于情節的曲折生動。后世的雜史雜傳及明清歷史小說多是循著這條虛實相間的路徑走下去的,其發軔之功,應首歸于劉向。
在體制結構上,劉向采用“以類相從”的編排體例。劉向三書的內容不是雜亂無章的簡單堆砌,而是像他在《說苑序奏》里所說的那樣圍繞義理進行“以類相從”的編排。如《說苑》就分別以君道、臣術、建本、立節等為題編為二十卷,下攝數十個章節,第一章提綱挈領為總論,后面各章從不同角度體現本卷主旨,盡管這種歸類不很科學,但它對后世類書的編纂無疑具有啟發借鑒意義,對文學作品體例的開拓也同樣產生了影響,魏晉時的志人小說《世說新語》即仿此體例,至今仍被廣泛延用。在具體作品的結構形式上,《列女傳》最有代表性,每篇傳記先是將主人公姓氏來歷做一介紹,然后再詳敘其事,結尾模仿史傳論贊的形式加以評論,表明自己的觀點,抒發愛憎之情。這種結構形式對唐宋傳奇和歷代筆記小說均有影響,如《聊齋志異》結構故事的方式與《列女傳》如同一轍。
在文學主題與題材的開拓上,劉向著述對后世文學也有廣泛的影響。在文學主題上,其以“勸誡”為主題的創作思想,主張揚善懲惡,發揮文學“厲心”的功能,成為經史之輔,影響了很大一批中國古代小說家和評論家,其為政以德、忠君愛民、尊賢敬能、重義輕利,以及因果報應與忠奸斗爭的主題成為后世小說與戲曲永恒的主題,對中華民族家國情懷的浸育與民族性格的塑造都有積極的意義。在文學題材的開拓上,劉向同樣有不同的表現。在劉向之前,史傳所載之事均為軍國要政,所記人物無外乎帝王將相,但劉向卻把內容拓展到社會道德倫理綱常方面,其描繪的人物也轉到普通人身上,特別是女性人物身上,這一點對后來的魏晉志人小說、唐傳奇變文、宋元話本擬話本、明清的世情小說,特別是婦女傳記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劉向在文學表現手法的運用上也有獨到之處,劉向運用各種文學手段,以傳神的筆法、精練的語言,通過對人物的肖像、心理、語言、行動的描繪,刻畫了眾多栩栩如生、形象鮮明的人物形象,體現了高超的寫人技巧。如《說苑·立節》中的“杞梁華舟”,《新序·節士》中的公孫杵臼與程嬰,《列女傳·仁智傳》的孫叔敖母與衛靈夫人,這些形象至今仍放射著耀眼的光芒,這種塑造人物的手法對后世的文學創作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無論是史傳還是小說,寫人離不開敘事,劉向的敘事能夠注意條理分明、重點突出、情節起伏、文勢抑揚,再輔之以客觀的分析、議論與抒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使作品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深刻的教育意義。為了增強語言的形象性和生動性,劉向還在著述中大量使用比喻、排比、對比、引用等修辭手法,使行文明白曉暢、生動形象,顯示了他精湛的語言運用能力。由于受《史記》的影響,劉向在處理人物時特別關注細節描寫,他能選取最生動、最傳神、最富有表現力的細節進行精心描繪,對刻畫人物、表現主題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給觀覽者帶來審美的體驗。
總而言之,劉向雖然在文藝思想方面沒有專門的理論闡釋,但從前人對他作品的評價當中,從其創作實踐及作品內容的呈現來看,在文藝思想方面他是有自己一些獨到的見解與創造性的構建的。劉向著述影響深遠,主要得益于他通達的文藝思想,他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因時而進,兼容并包,既守成又有創新,推進了文學創作的豐富和發展,也反映了儒術獨尊以后西漢中后期的文藝理論現狀。
①〔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521頁。
②〔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362頁。
③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頁。
④〔漢〕王充:《論衡》,大中書局1933年版,第241—242頁。
⑤〔宋〕高似孫:《子略》,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0頁。
⑥〔漢〕劉向:《古列女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
⑦〔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5頁。
⑧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86頁。
⑨傅斯年:《古典文學論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⑩張燈:《文心雕龍譯注疏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頁。
?〔唐〕 劉知幾:《史通》,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頁。
?〔明〕全望祖:《全望祖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33頁。
?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
? 盧元駿:《新序今注今譯》,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頁。
? 趙善詒:《說苑疏證》,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