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禮
(濰坊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任何哲學研究都是時代的反映,我們只有不斷地豐富和創新自己的哲學理論形態,才能跟上時代步伐。面對新時代新要求,我國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還存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1)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頁。本文以外國哲學為背景,分析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的嬗變,澄清規范政治哲學凸顯的內涵,為建構當代中國的哲學學術體系提供借鑒,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自1923年社會研究所成立以來,法蘭克福學派這個以馬克思主義為研究對象的小組已歷經四代。在這四代理論家中,每個時期都有學術領軍人物。就前三代而言,學術領軍人物分別是阿多諾、哈貝馬斯和霍耐特。至于第四代的代表人物弗斯特,學術地位已經嶄露頭角,但能否成為一代,還有待進一步觀察(2)關于“四代說”,馬丁·杰伊描述了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從成立到1950年代遷回德國的歷史,概括了這一時期法蘭克福學派的主要思想成就;曹衛東和王鳳才分析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歷史,確認已有三代發展,第四代雖已嶄露頭角,但能否成為一代仍需討論。綜合這些觀點,為了論述方便,我們將法蘭克福學派分為四代。[美]馬丁·杰伊:《法蘭克福學派史》,單世聯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曹衛東:《法蘭克福學派的掌門人》,《讀書》2002年第10期;王鳳才:《從霍克海默到弗斯特:“法蘭克福學派”四代群體剖析》,《南國學術》2015年第1期。。我們通過分析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發展的主要脈絡,嘗試概括總結每一代政治哲學的關鍵詞,力圖勾勒出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嬗變的理論圖景。
法蘭克福學派的創始人是霍克海默。作為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的掌門人,他提倡跨學科研究,試圖彌合規范性研究與經驗性研究之間的鴻溝。霍克海默與阿多諾一起完成《啟蒙辯證法》,通過討論大眾文化、工具理性以及威權國家,闡明自由資本主義如何通過極權主義背叛了它的初衷。作為這一時期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術領袖,阿多諾在《否定辯證法》中系統闡釋了否定的辯證法,進而為批判理論奠定哲學基礎。阿多諾以否定方式重新定義辯證法,通過由同一性變成非同一性概念上的蛻變,徹底清除了概念崇拜。從本質上講,這種否定辯證法是一種瓦解的邏輯。不管是霍克海默和馬爾庫塞對科學技術的批判,還是阿多諾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以及馬爾庫塞對資本主義消費的批判,他們分別構成了技術政治哲學、文化政治哲學與消費政治哲學。這一時期,本雅明拒絕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區分,在肯定大眾文化的積極作用方面超越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文化批判理論,他的審美現代性理論是一種審美政治哲學。在關于魏瑪共和國與納粹的分析中,基希海默以政治正義的形式給出了獨到分析。基希海默對政府系統的診斷或者奠基,奠定了他作為政治分析的創始人。諾依曼和基希海默共同闡述的政治妥協理論,抵制了權力中心主義的傾向。此外,弗洛姆討論了人的心態如何調節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闡發了一種人道主義倫理政治哲學(3)由于法蘭克福學派涉及人物較多,為突出重點,本文討論中將代表人物的主要學術著作名稱略去不寫,只把主要思想觀點作簡要呈現。。從根本上說,這些政治哲學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展開了評價,結合資本主義的實際而批判資本主義制度,進而對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進行了否定。
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學術領袖哈貝馬斯,以其恢弘的理論視野、復雜細密的邏輯論證,以及持續深入的學術聲譽著稱于世。作為當代在世的重要政治理論家,他的理論已經超出了德國乃至歐洲的政治現實,在世界范圍產生了廣泛影響。哈貝馬斯面對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新問題,在對交往理論深入研究的過程中,發展出一套系統的交往行為理論。以交往行為理論為出發點,哈貝馬斯建構了一個自由民主法治的公共社會。哈貝馬斯將交往理性擴展到政治層面,形成了商談倫理學基礎上的民主法治國理論。另一位重要人物是弗里德堡,法蘭克福學派的體制掌門人,一個經驗社會學家,重點關注社會現實問題而非社會理論。他雖然著作不少,但是過于強調經驗研究而與兼顧規范研究的哈貝馬斯分道揚鑣。作為介入型的哲學家,內格特積極參與左翼知識分子的活動,重點討論了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公共領域問題、民主和烏托邦問題。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堅持經典文獻的編輯和出版路徑,阿·施密特為學術傳播作出了特殊貢獻。在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那里討論的社會哲學、大眾傳媒、審美政治等帶有意識形態的東西,在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這里則被看作一種實踐哲學的存在,凸顯了政治哲學嬗變中的內在張力。本質上,哈貝馬斯等人接受了阿多諾等理論家對理性、辯證法、主體性以及社會主義的討論,同時認為政治哲學要以自由幸福為取向。這種試圖在實踐中尋求解放的途徑,更適合于研究個體性的主體經驗,從而進一步克服了阿多諾政治哲學中的矛盾。這種現象分析與超驗分析相結合的弱先驗性政治理論,重建了政治哲學的根基。
作為公認的第三代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術領袖,霍耐特繼承了哈貝馬斯的社會批判理論規劃,創造性地提出了“承認理論”“多元正義”以及“民主倫理學”。從邏輯上看,承認理論是霍耐特政治哲學的基礎。他在《理性的病理學:批判理論的歷史與現狀》中提出了社會病理學理論,認為法蘭克福學派的幾代人雖然觀點各異,但都看到了理性的社會病理,進一步發展了承認理論和多元正義,并試圖構建一種民主倫理學。作為政治社會學家的奧菲,將美國的社會學融入到德國的社會學之中闡發政治哲學,尤其是福利國家的危機理論。德米洛維克的國家理論和民主理論,促進了這一時期政治哲學的發展。門克和君特在政治哲學領域對規范性問題進行深入研究。此外,魏格豪斯、穆勒-多姆、多伊徹曼、耐克爾等對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對政治哲學的發展作出了貢獻。比如,魏格豪斯闡發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政治哲學意義,耐克爾的政治社會學也具有強烈的哲學意味。本質上看,他們感興趣的領域可被視作沿著霍耐特三個主題的分解。第三代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學派意識濃厚、學術使命感強,雖然具有不同的學術取向,但是他們卻體現著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新的發展趨向。他們接受了法蘭克福學派傳統的許多方面,卻很少分享一種批判社會理論的方法,其動機或許在于反對批判理論的那種有害的抽象形式。出于對1970年代身份政治的關注,以及對女權主義和種族/民族問題的持續參與,第三代法蘭克福學派關注自由資本主義的失敗。
第四代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是哈貝馬斯與霍耐特的學生弗斯特,他主要研究政治哲學與道德哲學。弗斯特將哈貝馬斯、霍耐特與羅爾斯的政治哲學結合起來,構建了一個以“寬容”“辯護”和“規范”為核心的正義理論。弗斯特的正義觀主要通過原則的證成,不把正義看成是對物品的占有,而是對人們之間的關系和結構的考察。正義要求所有政治和社會的基本結構必須得到證成,在論證過程中不能相互拒絕。在弗斯特看來,證成是一種描述和規范想結合的概念,既指對既定實際社會的社會關系的證成,又指這些關系得到證成的恰當理由。從本質上講,這是證成的規范性。毋庸諱言,弗斯特不僅繼承了批判理論的傳統,而且將英美主流政治哲學與批判理論結合起來。弗斯特的主要貢獻在于,指明了批判理論應該如何通過規范性原則來執行自己的批判功能。這一時期還涌現出了施威蓬豪伊塞爾、甘德拉、哈埃爾·杰基和哈特曼等一大批追隨者。施威蓬豪伊塞爾興趣廣泛,涉足政治哲學、道德哲學、文化哲學和美學等;甘德拉關注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等政治哲學的研究;哈埃爾·杰基則重點關注實踐哲學,在政治哲學、倫理學、社會哲學、法哲學和人類學等領域研究深入。需要說明的是,哈特曼是一位實踐哲學教授,他受美國實用主義的影響,在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方面都有較深研究。雖然第四代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術圈子是否形成還有待觀察,但理論家們的學派意識非常強烈,都把法蘭克福學派放在一種歷史維度中考察。
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一代,主要追求個體解放,而不是無產階級的整體解放。無論是文化政治哲學還是審美政治哲學,都是站在否定資本主義社會的立場上,從本質上否定資本主義的合法性。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哈貝馬斯之前的法蘭克福學派的主要目的,是阻礙民主運動和社會主義,始終處于反對資本主義的過程中(4)[東德]G. 克勞斯:《法蘭克福學派評介》,燕宏遠譯,《哲學譯叢》1978年第6期。。而哈貝馬斯之后的理論家們,則更多的是從自由民主等方面來建構政治哲學,這在本質上是對資本主義合法性的肯定。不難看出,我們對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發展狀況的考察能夠反映出他們對資本主義態度的轉變,這種轉變也使得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開始關注英美的規范政治哲學。
當今社會面臨各種危機、多重壓力,與傳統哲學主要關注人的理念和存在問題不同,政治哲學主要解決科技發展、人類團結等問題。這種傳統哲學向政治哲學的轉變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因素。
政治哲學自古希臘誕生以來,所有行動的目標都是為了保守或者改變,而保守或者改變則關乎善的思考。無論對于善質疑與否,對善追求的意識把我們引向不再對善進行質疑的傾向。于是,所有的政治行為都指向了關于善的思考,關于美好生活或者美好社會的向往。如果人們把獲得好生活或者好社會的知識作為目標追求,政治哲學就誕生了。就學科屬性而言,政治哲學屬于哲學的一個分支,意在用一種哲學的方式處理政治生活的相關事宜。因此,政治哲學就成了關于政治事物本性的知識取代關于政治事物本性的代名詞。在這種意義上說,政治哲學則是為了解釋政治事物的本性以及政治正當性。
如果從受眾的視角來思考政治哲學的屬性,這將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政治哲學及其受眾皆因社會的不同而改變。人類進入現代社會,公民們通過投票對所有的政治問題行使公民權利。在這種意義上說,接受這種政治哲學的公民就具有了現代意義。當然,政治哲學本身并無特權,其優點只是通過對某些政治概念的研究和反思,并得以全面深刻地闡釋政治理念,而這些基本概念將有助于我們對制度和政策進行判斷。那么,政治哲學在何種意義上介入并影響我們的政治生活?在柏拉圖那里,政治哲學能夠掌握關于正義與公共善的真理。這種看法的意義在于,試圖尋找把政治代理人的認識轉化為一種制度安排,政治哲學關于真理的知識最終變成了一種強制力量。當然,我們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解讀柏拉圖的哲學,那就是試圖給人們提供基本原則來回答政治問題,而政治社會則變得毫無意義。就現代社會而言,政治哲學是通過合法性建立起來的機構,以這些機構來說服或者否定民眾的意志。當然,政治哲學在這種條件下,常常以一種公共的角色出場。這種公共角色的視角轉換體現了傳統哲學向現代哲學的轉變,本質上講是從理念王國下降到經驗世界。這一思想主題的現代轉型反映到哲學上,那就是政治哲學地位的上升。
眾所周知,德國哲學艱深復雜、壁壘極深,卻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在某種意義上說,秉承古希臘哲學傳統的德國哲學就是一種政治哲學。如果把上述公共視角轉移到法蘭克福學派,早期哈貝馬斯以及哈貝馬斯之前的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們的政治哲學則是一種解構的政治哲學,當然,這種說法更符合批判理論的意義。按照前面的分析,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的政治哲學關鍵詞“否定”,就是這種傾向的生動體現。然而,以哈貝馬斯為學術領袖的第二代法蘭克福學派更多則是扭轉這種否定局面的重建。因此,后期哈貝馬斯以及其后的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更多是一種建構的政治哲學,或者說逐步發展出一種規范政治哲學。譬如,霍耐特繼承了哈貝馬斯倡導的規范與經驗相結合的政治哲學研究路徑,弗斯特等主要貢獻則在于規范政治哲學的建構。
既然政治哲學逐漸成為一種顯學,尤其是規范政治哲學的地位越來越重要,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批判理論”?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需要另寫專文論述。但為了本文的論證需要,我們要稍作說明。如果說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家們批判有余,而哈貝馬斯之后的、批判則稍顯不足。也就是說,認為法蘭克福學派為批判理論的說法似乎有些牽強,或者說批判只是法蘭克福學派的一種方法,而以政治哲學來概括法蘭克福學派似乎更為合宜,只是不同時期政治哲學的內涵不同擺了。哈貝馬斯的后期理論雖然保持了批判的方法論向度,但是已經開始討論規范的政治哲學,后來的霍耐特和弗斯特則發展了這種思路。
以政治哲學的方式把握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確定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的政治性質,構成了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把握當代資本主義的前提和基礎。這種政治哲學的把握方式以反思和批判的建構精神為前提,我們完全可以將其引入中國哲學學術體系的構建。從根本上說,哲學從來都不僅僅是書齋里的概念推演和邏輯論證,而是建立在對社會現實的反思批判基礎之上。我們在把握當代中國問題時,要突出當代中國問題的政治性。正如馬克思指出:“哲學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體系相對的特定體系,而變成面對世界的一般哲學,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0頁。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的發展脈絡,更能反映馬克思這段話的真實內涵。
在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術視野中,政治哲學的對象就是社會。其理論目標具有實踐性,而并非純粹的理論性,目的是創造出比現有社會和政治條件更有利于人類繁榮的局面。霍克海默認為理論具有兩種目的,不僅限于對當代社會的病情診斷,而且還應指明社會進步的方向。由于納粹盛行,法蘭克福學派被迫轉移到國外。在美國,法蘭克福學派遭遇了福特式工業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壟斷巨頭們通過巧妙的操縱手段,使大眾接受一種隱藏在壓制人們基本興趣的社會系統。大眾文化無意間充當了一種廣告的角色,阻礙了人們對幸福的追求。表面上看,“文化工業”制造了一種虛假的和諧狀態,而事實上則是社會徹底失去理性。這種情況反映到哲學上,在馬克思主義影響下,法蘭克福學派徹底改變了黑格爾的樂觀主義。這種變化的結果就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啟蒙辯證法。在啟蒙的歷史進程中,科學技術被給予了很高的地位,并對外部世界作出了歸納和預言。這種工具理性的外在形式,是手段或者目的的隱蔽形式,技術和工業不過是這種工具形式的延伸和應用。于是,科學和理性在不斷服務于人類并控制外部世界的過程中,不僅沒有把人類從自然界當中解放出來,反而將人類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禁錮起來。不難看出,這已經走向了啟蒙的反面。后來,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則是這一傾向的極端化。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二代學術領袖,哈貝馬斯調整了政治哲學的理論坐標。他親眼目睹了晚期資本主義的各種變化,企圖通過交往理性基礎上的溝通對話達成社會共識,實現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信念,最終實現啟蒙的現代性。哈貝馬斯吸收借鑒現象學、分析哲學、實用主義等思想資源,尤其是奧斯汀和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逐步擺脫了主體性哲學重建主體間性過程中的現代性危機。1990年代以來,哈貝馬斯將目光投向了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開始更多地關注政治自由主義以及美國的憲政民主。如果單純地認為,哈貝馬斯始自馬克思主義式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終于對美式自由主義的捍衛,這樣的認識是膚淺的。本質上講,哈貝馬斯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但更是馬克思主義的批判者。他對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持續關注帶有一種很深的憂懼。可以說,哈貝馬斯在紛繁復雜的歷史演變中,保持了一種學術觀點和政治觀點的高度連貫性。而所有這一切,得益于哈貝馬斯對當今社會的冷靜觀察與深入思考,社會實踐指向明確。
雖然霍耐特重新強調規范研究與經驗研究相結合,并且在經驗方面有所欠缺,但這并不代表他不關注當時的社會現實。同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追隨者以及第三代大多數學者一樣,霍耐特遵循哈貝馬斯在1984年“法蘭克福學派之影響”研討會上提出的建議。該建議指出:“與其在回顧中宣誓效忠學派的整體一致——這點除了在紐約的那幾年外幾乎從不存在,更有意義的工作是,自己去‘面對問題,去看看’如何將批判理論及受其激發的社會研究,將‘它們的激勵潛力’無所顧忌地修正耗盡。”(6)[瑞士]埃米爾·沃爾特-布什:《法蘭克福學派史》,郭力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312頁。激進運動依然存在,它們因嚴重而持久的分歧而陷入分裂,為了資源、宣傳而彼此競爭。參與單獨協議的道德經濟對于有組織的利益群體存在著巨大吸引力,以至于作為政體的“左派”還不如某些弱小組織的組合。法蘭克福學派除了結合新范疇和新原則用于利益協調之外,還面臨諸如民主理想、世界主義以及社會主義的任務,這些問題有待深入討論。要想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一種新的跨學科視野,法蘭克福學派必須為自由和正義等規范性問題騰出空間。面對如此現實背景,弗斯特等人沿著資本主義社會規范整合的結構轉型,探討規范秩序形成的問題,規范政治哲學逐漸凸顯。
綜觀法蘭克福學派的四代理論家,最初的法蘭克福學派在理解大多數德國工人的非革命意識的斗爭中成長起來(盡管他們處于“客觀的革命”狀態),他們面臨國家社會主義反人類罪行的發現。第二代理論家在對納粹暴行的揭露中成長起來,并在1968年左右經歷了轉變。第三、四代理論家出生于1968年和1970年代的新社會運動,他們面臨著柏林墻的倒塌、種族政治的崛起和全球化的加速。不難發現,這些變化正是政治哲學所要關注的現實。
對政治的語義學考察可以發現,政治有兩種意義:一方面,從存在論的角度看,由于政治與每個人的根本利益相關,政治是人類存在的一種基本狀態。這里類似于亞里士多德所說,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也就是說,只要有人存在,就會有人類社會;只要有人類社會存在,人們就會為了好生活而采取各種手段。另一方面,從實踐論的角度看,人類既然是社會性存在物,那么就應該用政治的方式而不是其他的方式來解決人的問題。而事實上,人們卻經常用到諸如戰爭等方式來解決人的問題。由于政治關乎每個人的根本利益,如何通過政治實現每個人善的最大化,似乎成了政治的終極追求。也就是說,以政治的方式把握現實的世界是一種合理的邏輯推論。當然,也可以繼續推理得出,以政治哲學的方式把握政治事實就成了政治哲學存在的根本意義。一旦以政治哲學的方式思考政治事實得以確立,那么政治哲學的地位就將鞏固。
學術體系是指對一個學科對象的本質與規律的認識,是成體系的理論知識。一個學科的學術體系通過一系列基本概念,用特定的語言和思想陳述表達本學科的基本內容。因此,哲學學術體系作為一種對象性的存在表達,必須依靠一系列專業、系統的命題、概念和范疇來揭示客觀對象的本質規律。就此而言,哲學學術體系是一整套的學術范疇,而政治哲學并非哲學學術體系的全部。自哈貝馬斯開始,法蘭克福學派的政治哲學就開啟了規范性轉向。他們不僅沿著傳統批判理論的思路尋找社會不公的根源,而且致力于追尋社會正義的標準,客觀上推動規范政治哲學的發展。
進一步看,規范政治哲學在當代政治哲學的發展中,地位越來越重要,意義越來越明顯。從整體上構建哲學學術體系,政治哲學尤其是規范政治哲學的討論已經不可避免。在哲學學術體系中,政治哲學的實踐性指向成了政治哲學凸顯的試金石。新中國成立以來,政治哲學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從相對寂寥到不斷勃興,從常識性探索到多樣化發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政治哲學在學術變革和社會變遷中發育成長并發展壯大(7)李佃來:《新中國成立70年來政治哲學的發展》,《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這里是說,中國的哲學學術體系構建,不只是要加強政治哲學的建設,而是要凸顯政治哲學的地位,凸顯規范政治哲學的實踐指向。如此,哲學學術體系的構建一定是完善的。
以規范政治哲學為核心,建構哲學學術體系成了一種可能的路徑選擇。建構哲學學術體系,要重點加強規范政治哲學研究。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應該如何建構哲學的學術體系?根據對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發展歷史的分析,筆者認為主要應從以下幾個方面思考。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資本主義世界進入了相對穩定的發展時期,諸如新科技革命、階級構成、資本結構以及政治統治等發生了重大變化。針對這些變化,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致力于創建發達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理論。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理論思維的起點決定著理論創新的結果。理論創新只能從問題開始。”(8)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0頁。哲學研究不是憑空想象,而是在文本基礎上對時代和現實問題的超越性思考。在這種意義上,哲學的目的是以一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指引人們完成現實生活的實踐。只有對生活世界中遇到的各種問題作出哲學的反思和批判,才能讓我們的生活不斷跨上新的臺階。因此,問題意識是我們進行哲學思考的前提和基礎。由于哲學具有不斷追問的本性,問題意識更是哲學的本質體現。在哲學研究中,不斷培育問題意識,既是人類不斷追求哲學發展的需要,更是我們所處時代的使命。
在全球化時代,我們想要把握哲學研究的根本問題,就要具備世界視野的中國立場,以一種人文情懷,面對中國問題、看待社會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引發了諸多問題。從政治的層面看,這些問題昭示了我們面臨的許多政治事實。如果說以政治哲學把握政治事實得以確立,那么,政治哲學把握中國問題似乎也是理所應當。在嚴格的政治哲學意義上,哲學思維和實踐智慧也要求我們積極地應對中國問題。完整準確地理解中國問題,完美呈現當代中國問題的真實畫卷。沿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將從兩個層面來分析“中國問題”:一是根本問題,二是基本問題。
1.根本的中國問題。這個問題帶有明顯的政治性質,對這些問題的解決直接決定了其他具體問題的解決。問題意識體現中國特色,這是建構中國的哲學學術體系區別于其他的哲學學術體系的根本標志。我們研究中國問題,應該具有一種世界眼光,在世界視野中審視中國實際。我們雖以法蘭克福學派的政治哲學為切入點,但卻不能離開西方國家的時代背景來解讀他們的理論著作,也不能把西方國家發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移植到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中,更不能未經考察就套用西方理論對中國問題指手畫腳。學術理論研究的本質在于科學態度,對一些根本性的政治問題,我們一定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如此,我們考察法蘭克福學派的政治哲學嬗變對于我們建構中國的哲學學術體系才有借鑒意義。
2.基本的中國問題。基本問題關乎每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我們獲得良善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問題包括我們的國家地理特征和資源優勢、國人風俗習慣生活方式,還有經濟運行方式以及文化觀念等等,這些問題處處明顯地透露出當代中國改革發展的現實邏輯。因此,基于現實邏輯提出并解決中國問題,以及立足現實邏輯提出中國問題,二者是“中國問題”的政治哲學邏輯題中應有之義。在哲學思維中,尤其是政治哲學思維層面上研究中國問題,完成理論與現實的互動。
在社會發展中,我們應該用政治哲學的理論方法分析思考遇到的“中國問題”。這就決定了中國政治哲學的構建必須確立在分析“中國問題”的基礎之上,要探索并回答發展過程中遇到的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當然,遇到各種問題和困難是正常的,建構哲學學術體系尤為緊迫。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以一種發展的眼光確立解決中國問題的中國道路。
哈貝馬斯主張規范研究與經驗研究相結合的路徑。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政治哲學研究奠定了規范性基礎。規范性問題常常被簡單概括為,規范究竟追尋什么?規范是一種怎樣的存在?這是關于規范性概念的問題。從語言學角度,規范通常用“應該”這樣的語句來表達。這種語句既可以表達一種真實情況的規范,也可以指一個規范性的陳述。因此,這種語句表達本身并不明確。基于這種考慮,我們可以將規范看作兩種意義:一種是本體論意義的規范性,另一種是方法論意義的規范性。如果以規范本身作為研究對象,那么就是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規范性。對某些問題的特定研究規范,則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規范性。建構以實踐哲學為特征的政治哲學,尤其是規范政治哲學,亟需這種規范性方法。方法論意義上的規范性研究不能簡單地給出答案,主要涉及規范的表達、規范的邏輯以及規范有效性。
1.規范性如同命題一樣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規范表達以語言的規范使用為基礎,同一個命題在不同場合的表達,往往產生不同的結果。如果命題被看作是一種描述性語句意義,那么規范則被看作是一種規范性語句意義。政治哲學是一門規范性學科,意圖建立一種規范的標準。如果說描述性試圖澄清事情到底是怎樣的,那么規范性則試圖說明事情應該是怎樣的。政治哲學的研究既可以從描述性的立場出發,也可以從規范性的立場出發。諸如社會財富如何分配,權力由誰掌握之類的問題就是描述性研究,而什么樣的財產分配是正義、人們應該享有何種權力等問題則屬于規范性研究(9)Cf.Jonathan Wolff,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hiloso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2.。很顯然,政治哲學的研究是一種深層次的規范性追問。
2.規范性問題的關鍵是規范的真假,以及規范邏輯體系的構建。事實上,這個問題與規范的本體論意義緊密相關。正是由于對規范性問題具有不同的看法,才導致哲學家們在能否建立規范邏輯的問題上存在分歧。如果將規范作思想客體與社會存在的區分,我們對規范邏輯的研究就只能限制作為思想客體的規范內容。也就是說,我們是從客觀思想的領域進行規范邏輯的建構,本質上屬于形式邏輯的范疇。這種規范邏輯為政治哲學提供了一種思想基礎,而作為社會存在的規范領域則并不適用。
3.規范的有效性研究,主要有兩條線索:一是拉茲的理由論邏輯體系,認為規范作為特殊理由指導人的行動的有效性;二是哈貝馬斯生活世界中的實踐活動與交往行為,探究規范與事實之間的關系,闡明社會規范的有效性。拉茲對規范的研究視野更加開闊,他對規范的討論既包括規范的性質和邏輯,又包括實踐理性哲學的宏觀背景。哈貝馬斯則在理想的辯談情境中考察道德規范的普遍必然性,規范調節人的行為。個人與共同體中他者的互動中,符合規范的行為才被看作是正當的(10)關于這兩條路徑,可以參考拉茲和哈貝馬斯的以下兩本著作。Joseph Raz,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德]于爾根·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童世駿譯,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可以看出,拉茲解決規范性問題的策略主要依靠邏輯分析,而哈貝馬斯則是在經驗基礎上的規范分析。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研究的線索,一直是在經驗研究與規范研究之間的不斷調整,后來的霍耐特、弗斯特更加注重規范性研究。本質上講,規范研究與經驗研究相結合本身也是一種規范性研究。
從學術譜系上看,法蘭克福學派屬于國外馬克思主義范疇。哈貝馬斯之前的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追隨德國的辯證法傳統,以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方式解釋資本主義的社會發展。自哈貝馬斯以來,這種情況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如何認識這種變化、把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引向深入,這是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不僅從流派以及主要人物的思想等方面關注,甚至主要問題的討論也需要一種方法論上的思考。我們對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的考察正是基于理論家們對重大問題、基礎問題的提出和討論,這些都離不開對基本概念的解釋。只有這種基礎性的工作足夠扎實,我們才能真正深入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深處(11)事實上,俞吾金主張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需要運用分析的方法。參見俞吾金:《運用分析方法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2年第6期。。比如,哈貝馬斯對理性社會目標的討論,就受到英語國家務實和分析哲學的影響。被譽為當代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哲學家弗斯特,受分析哲學影響從英美政治哲學開始發展出獨特的正義理論。他曾借用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論證自己的正義圖像論(12)Rainer Forst,Kritik der Rechtfertigungsverh?ltnisse:Perspektiven einer kritischen Theorie der Politik,Suhrkamp Verlag,2011,S. 140.。因此,我們引入分析的方法,對法蘭克福學派政治哲學展開研究,顯得尤為必要。
歷史地看,分析哲學的形成和發展與歐陸哲學的出現密切相關。英美分析哲學家們指出,“精確性、概念的清晰性與系統的嚴謹,是分析哲學的財產;而歐陸哲學家們則沉溺于思辨的形而上學或者文化解釋學,或者依賴于人們的同情,沉溺于胡思亂想、平庸乏味。”(13)Simon Critchley,Continental Philosoph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4.這種說法形象地說明了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的差異所在。產生于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自然受到歐陸哲學的影響,如果將分析的方法嫁接到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一定會彌補歐陸哲學的某些缺憾,促進對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
那么,究竟什么是分析哲學?根據分析哲學家們的討論可以看出,分析哲學的工作并不是在論證思想,而是在討論思想的表達方式。在這種意義上說,分析哲學實質上是一種方法。分析哲學追求一種能夠按照客觀有效的方式討論思想的哲學,這種方式以自然科學為摹本。分析哲學的工作雖然不屬于自然科學,但他們對思想客觀性的理解或者表達,卻很好地使哲學思想直接運用到自然科學領域并產生了深遠影響(14)江怡:《“分析哲學”是什么以及能做什么》,《學術月刊》2012年第10期。。當然我們強調分析哲學的方法運用到法蘭克福學派,并不是要徹底取代其他方法。在法蘭克福學派研究中,諸如批判的方法、解釋學的方法、現象學的方法等都是可以采用的。但是,分析哲學的方法似乎是一種基礎性的重要方法,而且也是規范政治哲學研究的關鍵所在。
如果從學科體系的視角看,中國的哲學界“馬、中、西”三足鼎立的局面由來已久。面臨學術體系的創新與構建,我們可以嘗試從規范政治哲學的視角打破這種學科劃分,來討論學術體系創新,最終完成文化轉型。于是,規范政治哲學的視角將是中國哲學、西方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相互融合、和諧發展的一個面向。惟其如此,才能形成一種新的帶有中國特色的學術體系局面。政治哲學絕不是哲學學術體系的全部,但政治哲學尤其是規范政治哲學,決定了哲學學術體系創新的根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