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 馳
那些姐姐們走進我幼稚的視野時,三線工廠正一派興旺。
我即將上學的那年春天,我家隨父親從沈陽來到了河南與陜晉兩省交界的一個地方。離開熟悉的北方城市,這個地方對我而言滿眼怪異。城市中心位置似曾相識,有柏油路,有紅磚樓,有高高的煙囪,而周圍卻是陌生的天地,成片地長著陌生的莊稼,遠處的丘陵上還有梯田。如果從空中鳥瞰,一定像是一坨水泥掉在了草地上,或者說它是一塊被分割的孤島。
后來我知道了,這個中間像大慶、四周像大寨的所在,大人們叫它三線。每個三線人,不論身在何處的三線,在稱呼自己所處的地方時,絕少有稱呼具體地名的,而是統稱為三線。因為這個三線是與故鄉對應的遙遠地方。叫一聲三線,就有創業,就有艱苦,就有離愁,就有孤寂。
剛到三線,正是春雨初降,還沒等適應環境,沒認全莊稼和果樹,更沒來得及聽懂河南話,我就上學了。上學沒幾天,班里先后來了兩個新的“老”同學,一個是連降兩級的老韓,一個是降了一級的老楊。那個年齡段如果差一兩歲,看起來會非常明顯。他們都比同學高很多,尤其是老韓,以至于前幾年跟他久別重逢,甚至覺得他幾乎和那個時候一樣高。我們很快結成了三人組,在班里橫晃。而我則借助他們的高大威猛,班長當得得心應手。
其實,像大多數同學一樣,老韓老楊他們的父親和我爸在沈陽時就認識,只不過萬人大廠,很難相熟而已。我爸在幾十年后說他們的父親都是老實巴交的好工人,說的時候帶著一絲凝重,充滿敬意。
我那時就是覺得這些父輩們都不愛說話,印象里他們總是被自己卷的旱煙包裹著,冷不丁說句話,哪怕一聲咳嗽,也能嚇我們一跳。似乎那個年代的翻云覆雨,風雷激蕩,都沒能驚擾他們的沉默。回想起來,時代給予了我們的童年很多偏得。現在的孩子,把童年過成了一天,而我們的童年一天就是一天。
我覺得我告別頑童時代,是從第一次進老韓姐姐的閨房開始的。老韓的大姐韓春紅比老韓大個八九歲,初中畢業直接上了技校。那個年代的大企業就是個小社會,從幼兒園到技校,從衛生所到醫院,從供銷社到電影院一應俱全。所以那時廠里的孩子們對前途沒有憂慮,也沒有奢求,最大的心事就是將來找個好對象,有個好工種。這種封閉和安逸看似一潭死水,卻也最容易孕育蠢蠢欲動和無事生非。那時候,大一點的孩子已經開始偷偷聽鄧麗君,再晚一點,有的留起了矢村式的大鬢角,穿上了喇叭褲。微微吹進來的新風和緩緩減輕的高壓,讓大哥哥大姐姐們首先煥發了本能的東西。
韓春紅和她爸媽一樣,也不怎么說話,但眉宇間透著一股冷傲,我們幾個淘氣包都對她心存畏懼。別看老韓在外面咋咋唬唬,一見他大姐就老實。關于韓春紅的江湖傳言很多,比如看手抄本,比如奇裝異服,比如早戀。于是,她幾乎成了家長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經常被人群側目而視。看手抄本雖不允許,但很常見,現在來看不過是《一雙繡花鞋》《第二次握手》之類的很平常的東西。奇裝異服倒是真的,她的腰身永遠是合體的,襯衫的大尖領永遠是翻在外面的。所謂奇異都是相對平常而言,當人們灰藍著,她鮮艷著;當人們包裹著,她張揚著;當人們臃腫著,她修緊著。早戀似乎也是真的,那年部隊來軍訓,有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戰士經常和她接觸,軍訓結束的時候,小戰士站在大解放的最后一排,目光逡巡,直至熱淚盈眶。順著他的目光,人們看到了韓春紅。韓春紅在人們的側目中堅持著自己的審美和生活態度,她用她的行為藝術勇敢而堅強地與周圍的叔叔阿姨們對抗著。
一年暑假的一天,我去老韓家玩兒,半道兒他去拉屎,我終于沒能耐住好奇,見他家里沒有別人,便偷偷推開了韓春紅的房門。房間里明亮整潔,飄蕩著香味兒。床上鋪著粉色的印花床單,我禁不住把鼻子湊過去,使勁兒嗅了嗅不一樣的芬芳。窗外的晾衣桿上晾曬著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的衣服,在逆光下干凈得透亮。那一刻,我突然猥瑣地有種長大了的感覺。
相比之下,老楊的大姐就隨和多了,見到我們總要滿面春風地寒暄幾句,叮囑一遍好好學習之類的話,但從不啰嗦,這就讓我們感覺特別溫暖和舒服。不叮囑不足以顯示大姐的關愛,不啰嗦又顯得善解人意,我們都親熱地隨著老楊叫她大姐,以至于連楊麗芬的大名都快忘了。
楊麗芬出息得早,二十出頭就當上了廠團委書記。我記得她永遠都穿一套洗得發白的工裝,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把長發盤在帽子里面,顯得颯爽英姿。我們最愛參加團委組織的活動,這樣就可以欣賞大姐的風采,那是我們仨最驕傲的時候。大姐口齒清晰,嗓音清脆,鏗鏘有力,稿子讀得聲情并茂,十分具有感染力。大姐臺風很好,丁字步,雙腿并得緊緊的,頭微仰,目光深遠。我們男孩子都看得發癡,而女班干部們紛紛模仿,一時間都會了丁字步,但我們仨怎么看都覺得那么滑稽,沒有大姐的自然和氣勢。后來我發現,大姐不僅對我們,對誰都是滿面春風,而所有的大人都喜歡她。尤其是我媽,總說小楊這丫頭真好,不像韓春紅,見面都不說話,真沒禮貌。

插圖:李雨薇
隨著對韓春紅的關注,聽到的關于她的聲音越來越多。隔壁的王姥姥說,你看她的褲子,把屁股包得腚溝都勒出來了,還一扭一扭的。說這些話的時候,王姥姥干癟的嘴極力向一側撇著,渾濁的眼睛卻曖昧得放光。我不愛聽王姥姥說這些話,一是因為韓春紅是我哥們兒的大姐,二是王姥姥所貶損的正是我喜歡的。從那以后,我特別討厭王姥姥,并殃及說話的時候能把表情調動得如此豐富的女人。
當大人們和楊麗芬都包裹在寬大的工裝里面的時候,韓春紅的身姿卻被裁減合體的衣服刻畫得“原形畢露”。她的豐乳纖腰承受著各種目光:嫉妒的、色瞇瞇的、憤世嫉俗的。于是,韓春紅越來越冷傲了,身姿越來越挺拔了。只是她本來就沉默寡言的父母更不說話了,我去老韓家看到韓春紅的機會幾乎沒有了。空氣中有一種即將崩裂的緊張。
后來才知道,老韓家緊張的氛圍源于韓春紅,她戀愛了。
二十出頭的姑娘談戀愛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她愛的人卻不太一般。她愛上的是她的師傅張建立,一個大她七八歲的男人。那個年代的戀人如果年齡差距比較大,是不太正常的,何況,這個張建立還是特殊人物。張建立長得瘦高頎長,一頭自來卷,面部輪廓棱角分明,冷峻而少言。小時候因為打抱不平,失手傷人,被判了三年教養。出來后生活無著,老爸只好提前退休,好歹讓他接了班,算是有了工作。
張建立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老爸把自己的徒弟,如今張建立的師傅老劉請到家里,說是父子也好,說是師祖孫也好,喝了一頓頗為悲壯的酒。老張說,小劉啊,建立這孩子可憐啊,從小就沒了媽,我把他交給你了。說完這一句竟哽咽起來。老劉也不含糊,含淚一口干了搪瓷缸子里滿滿的白酒。張建立是個講義氣的人,最受不了這種場面,連忙站起身來也干了一缸子白酒。這是張建立第一次喝大酒,不勝酒力,竟一屁股癱坐在了椅子上。老劉心疼地說,建立我沒看走眼,義啊。
有師徒倆如父兄般的情誼,加上張建立的好學靈性,不到三年,張建立已經成為裝配車間的大拿,每逢攻關獻禮突擊,一定少不了張建立的身影。照此發展下去,大概張建立很快就會成為一名廠勞模。但是,腦后反骨使他難以重復前輩的老實和沉默。一個好逸惡勞技術不精的混混出了廢品,卻賴賬到老劉師傅頭上。這個人是廠里某領導的小舅子,車間主任老侯自然偏袒,老實巴交的老劉有口難辨,只好忍氣吞聲。但張建立不干了,一股熱血騰地涌上頭來。他一聲不吭,照著混混的臉就是一拳。只一拳,鼻梁便塌了。張建立本想再來一腳,卻被早有預感的老劉攔腰抱住。張建立死命掙脫,怎奈師傅決心已定,況且那是一雙干了一輩子活兒的胳膊啊。
后果是嚴重的。那個時候還興開批斗會,于是對張建立的批斗會從車間一直開到廠里,甚至連子弟學校都沒放過,大有不批倒批臭絕不收兵之勢。其實批倒批臭倒未可知,把張建立批成了另類倒是真的。于是,張建立雖然干活兒毫不含糊,卻更寡言了,眼神桀驁不馴,充滿敵意。除了師傅,沒有人敢和張建立多說一句話。這么一晃,幾年過去,張建立錯過了戀愛,錯過了入黨,錯過了提級,每天只是上班、干活兒,晚上和老爸、師傅喝酒,直到迎來了新徒弟韓春紅。
張建立收韓春紅為學徒,對雙方都是無奈的選擇。面對這么一個前衛、孤傲又艷麗的近似離經叛道的女子,各個車間的師傅們紛紛婉言拒絕了領導的分配。有的是看不上,有的則是怕沾染是非。主管人事的領導沒辦法,只好把韓春紅交給了張建立。張建立叼著“大生產”,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韓春紅,喇叭褲、紅色高領毛衣,一頭大波浪,還有同樣桀驁不馴的眼神。
張建立雖然對衣著不甚敏感,但倒是挺佩服韓春紅的勇氣。兩雙桀驁不馴的眼神對過,張建立決定收下這個燙手的徒弟: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生活,在平靜的外表下翻涌。
廠醫院的朱大夫生活得就很平靜。他是從部隊轉業來的,老婆過不慣天天吃面食的生活,還在老家,和他兩地分居。朱大夫是南方人,長得眉清目秀,話少而柔和,有著跟來自沈陽的一群北方大漢完全不同的氣質,吸引了不少女青年異樣的目光。朱大夫當然知道,那些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的問診求藥開假條背后,是怎樣的心思。但他都不動聲色,用一貫柔和的眼神和話語,讓她們服服帖帖地離開。業余時間,朱大夫總是安靜的,下班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平房。早晨,靜靜出發;傍晚,靜靜晚歸。燈亮了,又熄了,除了夜里的犬吠,沒有人洞察暗夜的秘密。
韓春紅的到來,最興奮的人是車間主任老侯。侯主任盡管腦袋靈光,卻有個根深蒂固的毛病,那就是好色。韓春紅來到裝配車間后,侯主任特意交代,韓春紅負責給他的辦公室打掃衛生,開會時還要端茶倒水。韓春紅作為學徒工,別無選擇,只能答應。在這么封閉的環境,整個工廠幾乎是沒有秘密的。父輩們原來在沈陽就是一起長大的,有很多都是工人村的鄰居,現在又一起來到三線,誰家有個糗事,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早就演繹得神乎其神繪聲繪色了。縱是冷傲如韓春紅者,也難免對老侯的好色和劣跡有所耳聞。作為男人,張建立一眼看出了侯主任的小心思,但只是對徒弟一字一頓地說,干完就回。
每天,韓春紅早早地來到車間,先拎著兩個碩大的竹殼暖瓶,到開水處打水,再把師傅和侯主任的搪瓷缸子刷凈,沏上勞保茶。做這件事的時候,韓春紅總是遵循先師傅后主任的順序,因為她知道,對師傅是敬意,對主任是工作,兩者的分量是不一樣的。
侯主任上班的時間不知不覺也提前了,而且稀疏的頭發還抹了發蠟,避免風吹露出空曠地帶。看著進進出出忙上忙下的韓春紅,侯主任的眼睛越發迷離。他最喜歡韓春紅站在桌子對面擦灰的時候,透過衣領可以看見若隱若現的乳溝;或者擦地的時候,彎下腰去會凸顯渾圓的屁股。不知道什么時候,肥大的工裝已經被韓春紅改成了合體的喇叭褲,而腰肢的起伏也會讓侯主任產生許多聯想。
韓春紅很聽師傅的話,也是討厭侯主任無處不在的眼睛,干完活兒就趕緊回到車床旁。也許是上過技校的緣故,韓春紅對圖紙和機床的解讀能力很強,而操作能力和手感又得益于八級工匠的父親的遺傳,所以上手很快。張建立很喜歡這個徒弟,原來看不慣的穿衣打扮似乎也順眼了不少。而韓春紅也沒有想到,這個狠名在外的男人,竟是這么心靈手巧,且認真肯干更是讓人意外。只是韓春紅話很少,還是一臉的冷傲,雖然這冷傲并不妨礙她井井有條地做完每天的事情,學習該學的東西。
廠俱樂部這幾天在上映日本電影《追捕》,韓春紅連續看了兩場。她喜歡中野良子的衣著和發型,但她更著迷的是里面的高倉健。高倉健顛覆了她對男人的審美,那種冷峻剛毅讓她似曾相識,卻又有些模糊。直到有一天,她在銼一個零件的間隙,抬頭喘息的時候,偶然看到師傅操縱車床時那緊鎖的眉頭、專注的眼神、抿起的嘴唇,突然找到了似曾相識的形象。原來師傅的冷漠、輕蔑、玩世不恭,甚至那頭桀驁不馴的黑發,此刻都化作了濃烈的男人味道。
這個世界是如此奇妙,同質的事物很難彼此相安,或者相殺相克,或者一方發生轉化,否則永無寧日。韓春紅是孤傲的,甚至叛逆的,但畢竟是女人,面對更為孤傲反叛的師傅,她開始融化了。以前師徒間話語甚少,師傅總是用最簡短的甚至是眼神和肢體語言吩咐徒弟,接到訊息的徒弟也不含糊,從不多問一句,直接出手。但越是無聲,越顯默契。不出一個月,張建立一伸手,韓春紅就能準確地遞上師傅需要的工具;師傅一伸腰,韓春紅就能把師傅的大茶缸子把手朝外遞給師傅。但現在,韓春紅已經不滿足于無聲的默契了。這天下班,韓春紅拿出兩張早就準備好的電影票,平靜而直白地對張建立說,師傅,今晚是《追捕》最后一場了,我們一起去吧。
張建立還是第一次聽到韓春紅說出這么長的句子,不禁愣了一下,你不是看過好幾遍了嗎?韓春紅說,我想和你一起看。張建立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沖擊,但這沖擊并未沖開多年習慣的冷漠。他冷冷地說,我從小就不愛看電影,說完趕緊扭頭逃走。
當晚,我和老韓計劃外地多看了一場《追捕》。
韓春紅沒想到玩世不恭大大咧咧的師傅居然會這么羞澀和內向,甚至有點驚慌失措。第二天,韓春紅沒給師傅好臉色,面對伸出來的手,也沒理會,直到張建立迫不得已地說出聲來,鉗子。韓春紅才懶懶地遞過去。張建立也心懷愧疚,因此沒有計較徒弟的怠慢。更覺意外的則是張建立自己,這也不像我了啊。他很為自己前一天的表現而懊惱。要么大方的接受,要么瀟灑的拒絕,就算沒有態度,一起看場電影怎么了?我怕過別人的指點嗎?現在可好,讓小小的徒弟看破了自己的慌張。那幾天晚上,張建立躺在床上,幾乎回想起了收韓春紅成為自己的徒弟后的每一個細節,一個上進的、漂亮的、善解人意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月明星稀,張建立居然失眠了。
我小時候淘氣,膝蓋三天兩頭磕破,偶爾還會發燒感冒,然后就得去醫院打針上藥。有一次扁桃體發炎,大人忙于工作,我自己拿著開好的注射液按時到廠醫院打針。在處置室里正好遇到了楊麗芬大姐,她坐在朱大夫的對面嘮著什么。平時朱大夫是不來處置室的,負責打針換藥的大姐姐不知道為何不在。楊麗芬面對著門,看到我進來,一臉笑容關切地問,怎么了?
我媽告訴我,哪怕病情不足以耽誤淘氣,到醫院也不能顯得太精神,否則醫生就不給你看病了。所以我故意假裝無精打采地回答,發燒了,來打針。楊麗芬立刻轉換了笑容為焦急,那可要按時吃藥打針,不能馬虎,趕緊讓朱大夫給你打針。朱大夫接過了藥瓶,熟練地用小砂輪劃了一下,又清脆地掰掉封口。一切都弄好后,我還呆呆地立在那里,臉憋得通紅。楊麗芬說,快脫褲子啊。我心想,你要不在這兒我早脫了,你在我怎么好意思。
朱大夫用他特有的細膩看出了我的尷尬,對楊麗芬說,人家是半大小伙子了,你轉過去。楊麗芬說,才多大個人啊,還害臊。說完瞪了一眼朱大夫,扭扭搭搭地走到窗前,轉身看著窗外。在朱大夫的催促下,我趕緊趴在處置床邊,飛快地褪下褲子,露出半拉屁股……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明顯開局的。人們總說生活需要儀式感,那是因為即使像戀愛這樣的大事,往往它的開始也是沒有儀式的,所以才顯得儀式很重要。沒有開始的開始是開始,甚至糟糕的開始也是開始,張建立和韓春紅很快度過了羞澀和別扭,他們相愛了。
先是雙方的家人,通過他們的舉動揣測到他們的戀愛。張建立的胡子刮得勤了,韓春紅的美卻含蓄了。張建立的酒喝得明媚了,韓春紅的目光卻溫暖了。包餃子的時候,韓春紅會央求母親多包一些,而母親自然會對餃子的去向加以關注。當母親發現,女兒的戀人是張建立時,頓時愁悶起來,張建立的過往表現,幾乎是永無出頭之日的。
張建立和韓春紅共用一臺車床,這就是他們戀愛的場所。上班時,兩個人的話甚至更少了,因為默契更多了。也許遞扳子的手會有一下似有似無的觸碰,那就是他們心旌蕩漾的理由,會回味半天。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們的身后,總有一雙眼睛。那個當年被張建立痛打的廠領導小舅子,發現了他們戀情的蛛絲馬跡。
蛛絲馬跡肯定是有的,何況對于小人,證據并不重要。通過他的描述,再經過廠領導和團委書記的提煉,張建立和韓春紅的戀情就成了小資情調、成了低級趣味。為此,楊麗芬大姐還召集部分青年黨團員及積極分子,給張建立和韓春紅開了個旨在樹立正確戀愛觀的思想教育座談會。
當團委的干事通知他們的時候,張建立把手里的螺絲刀重重地插在了案板上,說,告訴你們書記,我不是團員,我肯定不去。干事嚇得臉色蒼白,不知所措。這時,韓春紅輕輕地拽了一下張建立的衣襟,不卑不亢地說,建立,我們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韓春紅已經直呼師傅的大名了。說完,和張建立交換了一下堅定的眼神。
座談會開得很成功,就在會議結束,楊麗芬為會議取得圓滿成功而長出一口氣時,韓春紅挑釁地看了一眼楊麗芬,沖著張建立柔聲道,走啊,回家,說著就張開了胳膊肘。張建立這次沒有猶疑,堅決地伸出胳膊,挽住了韓春紅,在人們的驚愕中向外走去。原來隱蔽的戀情公開了,原來不茍言笑的他們有了朗朗笑聲。
還有一種暗夜下的愛,公開得讓人猝不及防。朱大夫的隔壁住著一位工會干事,姓白,人稱白大張羅,整天不是收工會互助費,就是發計生用品。誰家孩子結婚,他必須提前上門宣傳一通。每逢廠里開大會,是他最忙的時候,一會兒登高掛橫幅,一會兒對著擴音器喂喂試幾聲音。可能是職業原因影響了性格,也可能是天性熱情所以干了工會工作,總之,是個熱心腸。大凡熱心腸,一般都有兩個特點,一是介入他人生活較多,二是口無遮攔。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白大張羅開始每天早上上班時都要喊上朱大夫,然后兩個人結伴而行。在白大張羅看來,每天喊一嗓子相約同行,那絕對是一種盛意。當然,和朱大夫處好,也方便自己治病開藥。但他不知道,南方人和北方人不一樣,一般都比較在意獨立空間和自由時間。而北方人喜歡聚堆兒。一次兩次還行,時間長了,朱大夫就有些受不了。朱大夫想拒絕,又不好直說,于是隔三岔五地找些借口,想擺脫這種被強加的熱情。可是,對于熱心腸,這些借口都成了展示熱心的機會。啊?肚子不舒服?等著,我家里有藥。什么?鎖頭不好使?我給你修。朱大夫哭笑不得,幾經回合,后來干脆徹底從了白大張羅。
這天早上,下了一夜的雨剛停,空氣開始有了舒朗的樣子。白大張羅像往常一樣,一邊拍打著朱大夫的家門,一邊喊著,走啊,到點兒了。與平時馬上就得到回應不同,今天手都拍紅了,也沒有動靜。白大張羅于是更加猛烈地拍喊起來。突然,一絲不祥的念頭劃過白大張羅的腦海,莫非出事了?工會干事的職業特點讓他果斷地飛起一腳,將門踹開。
那個年代,家家別無長物,四壁徒空,所以也沒有防盜門防盜鎖,門閂門鎖的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縱是瘦小枯干的白大張羅,破門而入絕非難事。一進門,嗅覺靈敏的白大張羅就知道大事不好,有煤氣味兒。家屬房燒蜂窩煤取暖做飯,爐灶與臥室隔墻相連,冬季拉開擋板,熱氣就進入里屋的大炕,不需取暖,則用擋板擋住熱氣。前夜下雨,應是氣壓較低,造成燃燒不夠充分且一氧化碳難以揮發。有生活經驗的人都會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肯定煤氣中毒了,白大張羅已經做出了最壞的判斷,于是二話不說又踢開了同樣緊閉的臥室門,隨即就被驚呆了。
炕上直挺挺地躺著白凈細長的朱大夫,令白大張羅意外的是,在朱大夫旁邊同樣直挺挺地躺著一個白凈豐滿的女人。女人長發覆面,一時認不出來。這場景一下子激發了白大張羅的好奇心,他下意識地環顧左右,上前用手輕輕撩開長發,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廠里的紅人,楊麗芬書記嘛,他倆怎么搞到一起了?同時,白大張羅被楊麗芬曼妙的身材和細嫩的皮膚驚呆了,原來寬大的工裝下,遮蔽的是這么好看的肉體啊。
但救人的本能戰勝了短暫的恍惚,白大張羅咽了口吐沫,隨即跑回家里,叫上老婆,再一起返回朱大夫家。兩口子分工負責,男負責男,女負責女,這也是為了將來避嫌而不至于被詬病。白大嫂摟起女人的長發,要掐人中,仔細端詳才認出,原來是天天和白大張羅打交道的團委書記楊麗芬。也難怪認不出來,一是壓根想不到會在這個場景下出現一貫嚴肅正派的楊書記;二是楊書記的頭發總是盤在帽子里,冷不丁放下來,原來還挺嫵媚。
白大張羅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多看女人,故意沒說具體情況,使白大嫂也震驚了一回。朱大夫和楊麗芬很快有了清醒的兆頭,兩口子趕緊分別給他們胡亂地穿上了衣服,又把掉在地上的被子蓋到了他們的身上。白大張羅對白大嫂說,你在這兒陪他們吧,我得上班了,一會兒有個會。
白大張羅從不遲到,今天冷不丁來晚,大家都很好奇。一開始他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后來禁不住不吐不快心里癢癢的誘惑,對幾個平時關系不錯的人把早上的奇遇一股腦兒地說了出去。本來白大張羅就口無遮攔,何況這故事太有色彩,講著講著,就進入了角色。白大張羅妙語連珠,聽眾如饑似渴。講完,白大張羅還不忘交代一句,別外傳啊。聽眾也說,這事兒能說嗎?然后帶著滿足散去。
這事兒能說嗎?越是強調這句,越意味著這事兒傳得飛快。半天工夫,楊書記朱大夫赤身裸體煤氣中毒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機關和車間,甚至兩人什么姿勢,褲衩放在什么地方,被子是歡愛中蹬到地上的還是滑落到地上的,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事發后,廠里責成一位副廠長和婦聯李大姐找楊麗芬談了話。楊麗芬面容憔悴,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颯爽英姿,抽泣著敘述了那晚的不幸遭遇。她說她是應朱大夫之邀去他家的,說是要研究廠醫院發展團員的問題,因為朱大夫是醫院黨總支的組織委員,她作為廠團委書記必須得去。至于為什么去得那么晚,她解釋說是因為她要在家趕一篇向全體團員和青年職工號召開展勞動競賽的公開信,說完還真拿出了一篇涂涂抹抹的稿子。說到這兒,楊麗芬突然嚎啕大哭,說,我到他家沒過一會兒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后來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然后便只是哭泣,旁邊婦聯的李大姐遞上了手紙,滴了兩滴同情的淚水,轉身撒尿的工夫就把談話的情況透漏了出去。
組織上也詢問了朱大夫。朱大夫說得跟楊麗芬一樣,前因后果,大致過程,而記憶則止于兩人相對落座后談話不久。
經過慎重討論,組織決定,按生活作風問題給予兩人撤銷黨內職務的處分。兩個人的故事在人們的唇齒間流轉了好久,楊麗芬那句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的話,在廠區廣為流傳。這句話加上人們的理解,就變成了楊麗芬的褲衩是朱大夫脫掉的。有的人來了后天之明,說怪不得這條巷子里的狗一到九點多鐘就叫,十二點后還要再叫一次。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亂,追溯到好幾年前,說那時就發現蛛絲馬跡了。
張建立和韓春紅對鬧得沸沸揚揚的緋聞不感興趣,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但這個天地卻罩不住甘于寂寞的他們,或者說,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幾天廠里會戰,為完成全年任務,工人們都加班到后半夜。我爸整天拎把刷子,在一切空白的墻面寫標語,旁邊的助手崇敬地說,您寫得真好。食堂燈火通明,霧氣騰騰,散發著蒸饅頭、熬白菜的味道。鍋爐房也不甘示弱,把暖氣燒得烤人臉龐。
張建立在車間汗如雨下,索性脫掉了秋衣,穿著跨欄背心干活兒。韓春紅起初穿著毛衣,后來實在熱得受不了,看大家都埋頭工作,便偷偷將毛衣脫掉,露出了肉粉色的線衣。線衣薄薄的,散發著濕漉漉的體香,把腰身甚至胸罩的痕跡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張建立站在身后,盯著韓春紅的背影咽了口吐沫。他不止一次想過,在雪地鋪上他的軍大衣,在最潔白的天地里擁抱她,給她最鄭重最羞澀的吻。他覺得,在這樣嘈雜、油膩的地方,任何對韓春紅的非分之舉都是玷污。
為了鼓氣加油,廠里在食堂舉行個誓師大會。最后,是廠長用大搪瓷缸子敬酒。恰巧老侯就站在廠長身邊,廠長的眼睛就盯上了老侯。老侯啊,你們裝配車間可是重頭戲,必須干好。把這缸子酒給我干了。老侯平時喜歡喝點小酒,但也就是一點兒。今天廠長點將,老侯想,先應付一下吧,就把脖子揚得挺高挺猛,其實只是沾了沾酒。這點小把戲豈能唬得了廠長這個酒場老將,加上老侯個子矮,廠長居高臨下,把缸子里面的酒看得一清二楚。廠長不干了,抓住老侯的手腕,說,老侯啊,喝酒偷奸耍滑,還能干好工作嗎?給我干了!老侯仰著臉,一臉苦笑,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顫顫巍巍地總算把酒喝干了。
回到車間辦公室,老侯把韓春紅叫來倒水。老侯仰坐在椅子上,瞇縫著眼睛,滿臉通紅,渾身酒氣。韓春紅把茶杯遞給老侯,老侯示意放到桌子上,然后直瞪瞪地看著韓春紅。本來熱得夠嗆的韓春紅,被盯得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衣服那么薄那么透。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主任如果沒有事兒,我就干活兒去了。說完就轉過了身體。突然,老侯從椅子上騰空而起,一把抱住了韓春紅的細腰,隨后,手就熟練地捂到了胸脯上。起初,韓春紅被驚呆了,半天沒有喊出聲來,只是掙扎著,把桌上的茶杯都劃拉到了地上。車間機器的轟鳴淹沒了一切,幾乎沒有人聽見茶杯迸裂的聲音。但老侯被嚇了一跳,死命揉捏的手松動了一下。這時候,韓春紅才緩過神兒來,沖著屋外張建立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喊道,耍流氓了。
張建立從韓春紅進主任的辦公室開始,雖然手里的活計沒停,但心和耳朵都在那個角落。他隱約聽到了尖利的聲音,剛直起腰來,又聽見了韓春紅的叫喊聲。這回,車間的人都聽見了,并張望著。張建立一聽,馬上沖了出去,之前還沒忘記關閉機器。破門而入的張建立正好看到老侯正要往韓春紅身上撲,不禁怒火中燒,一股怒氣直沖腦頂。他幾乎是下意識完成了一套動作,轉眼,老侯就躺到了地上。工友們擁堵在門口,不用看就明白了原委,大家都對躺在地上哼唧的老侯嗤之以鼻,只有那個同樣被張建立打過的廠領導小舅子露出了幸災樂禍的冷笑,他知道,張建立又要倒霉了。
廠里的結論是,韓春紅被調戲只是一面之詞,而張建立打人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的。老侯也從最初的驚恐中緩過勁兒來,堅決否認調戲過韓春紅,反過來說是他們倆設計報復,報復他曾經苦口婆心地提醒他們不要因為戀愛耽誤工作,影響大會戰。張建立和韓春紅都對打人供認不諱,而老侯卻對調戲之說矢口否認。關鍵是破壞了大會戰的氛圍,影響了進度。廠里經過慎重討論,決定在大會戰結束后,召開對張建立流氓行為的批斗會。
流氓是個外延很大的名詞,調戲婦女是流氓,打架斗毆也是流氓,聚眾鬧事還是流氓。那個年代,漢語在有些方面特別貧乏,張建立雖然說不透流氓這個詞匯的來龍去脈,卻為這個含混不清的詞兒很是惱火,他寧愿嚴重到殺人犯,也不想背著流氓這個罪名。
那天的批斗會在廠俱樂部舉行,老侯青著眼圈,歪著鼻梁,滿臉委屈,繼而義憤填膺地侃侃而談,一臉哭相,幾乎聲淚俱下。張建立對于批斗已經麻木,他站在臺上左側,尋找著他熟悉的身影卻不得。她不在,這讓他輕松一些,他不希望她看到他被批斗的樣子,更不想讓她承受這種氛圍。
到了舉拳頭喊口號的環節,在廠領導的帶領下,大家揮臂如林,聲威浩大。突然,廠領導剛舉起的拳頭僵住了,眼睛盯著前方,表情驟然凝固起來。戛然而止的口號聲使張建立感到了什么,他頑強地抬起頭來,目光瞬間濕潤了。我們順著廠領導和張建立的視線扭過頭去,看見了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幕。
韓春紅穿著張建立最喜歡的,也是收徒那天穿著的那件紅色高領毛衣,一步一步緩緩卻堅定地向主席臺走去。她面無表情,目光執著,在人們的驚愕中登上臺子,走到張建立身邊,用左手挽住張建立的胳膊,像一對新人那樣,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似乎是在接受人們的祝福。我甚至隱約看到了韓春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原來那么嫵媚。
后邊的事情都不重要了,我的記憶停留在那個笑容上,一切都剛剛好。
沒過多久,我們一家就回到了沈陽。若干年后,我們一家談起這些往事,我姐驚訝地說,我怎么不記得這些事兒?我媽說,你看你姐,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哪像你,就記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許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常常想起那些姐姐們。在封閉的環境下,男人們也許會變為土石,而女人們,尤其正當妙齡的姐姐們,會開出意想不到的花瓣,并且久久地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