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中 王卓
(1.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北京 100089;2. 山東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58)
中國的外語教育與國家發展戰略緊密對接,助力改革開放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架起了中外融通、文明互鑒的橋梁。作為我國外語教育創新發展的倡導者和引領者,孫有中教授積極探索新時期外語類專業的內涵和外延,推動中國外語教育的創新發展。他倡導的“人文英語教育”(孫有中,2017)和“跨文化思辨育人”等外語教育理念以及對“外語教育與思辨能力培養”(孫有中,2015)、“外語教育與跨文化能力培養”(孫有中,2016)等問題的思考和闡釋,成為引領新時期我國外語教育研究和人才培養創新發展的重要理論框架和實踐指南。日前,孫有中教授接受本刊的訪談邀請,圍繞新時代我國外語發展的若干重要問題暢談了自己的觀點。
王卓(以下簡稱王):孫教授好!首先感謝您百忙之中接受《山東外語教學》編輯部的訪談邀請。您是中國外語教育改革的積極倡導者,您所倡導的“人文英語教育”理念和范式已經在我國高等外語教育中產生了深遠影響。《外國語言文學類教學質量國家標準》(2018)(以下簡稱《國標》)把外語類專業明確定位為人文性專業,從而解決了我國外語教育長期以來專業定位模糊的問題。您所倡導的語言與知識融合、構建合作探究學習共同體等理念也在我國高校的外語類專業教材編寫、課程體系設置、課堂教學改革中得以實施、運用和體現。您能談談您提出“人文英語教育”的背景、初衷以及“人文英語教育”的核心觀念嗎?
孫有中(以下簡稱孫):“人文英語教育”實際上是對英語教育的整體反思。總體上看,英語教育要作為人文教育的組成部分,要超越工具論的英語教育觀。工具論的英語教育觀不是全錯,但是很長時間以來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我們對英語教育的理解。我們當然承認英語是重要的交際溝通工具,但是英語教育必須給學生提供一種基于語言學習的人文教育。在人文教育的意義上理解英語教育,英語本身的學習也會更有效。正如王佐良先生說過一句話:“通過文化來學習語言,語言也會學得更好。”(1992:1)如果僅僅把語言當作語言學習,那么語言也無法學好。這是對“人文英語教育”的一種理解。
另外,“人文英語教育”強調的人文不是教給學生一些淺層的、零星的人文知識,而是有系統性、有深度的人文知識。在語言技能層面,人文英語倡導的是用一些經典人文社科文本作為學生的閱讀輸入材料,讓學生把文學、歷史、哲學、社會學等不同學科領域的經典文本按主題進行深度閱讀,這樣學生學到的人文知識就會有一定的系統性和深度。我們現在都主張實行通識教育,實際上英語專業學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用英語完成通識教育的,這種條件是其他專業所不具備的。我們可以讓學生閱讀柏拉圖(Plato, 427-347 BC)的《申辯篇》(TheApology)、閱讀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1790)的《國富論》(An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選篇,閱讀杜威(John Dewey,1859-1952)論教育的篇章,這些都是真正意義上具有人文教育意義的經典選篇,把其中雅俗共賞的片段找出來,完全可以作為語言學習的材料。基于這樣一種可能,我們認為英語專業的語言教學可以實現人文教育的目標,這樣也可以讓語言學習變得更加有效。而學生掌握的語言也超越了日常語言,進入學術思辨的語言。我們為英語專業學生編寫《大學思辨英語教程》就是按照這個理念,兩年精讀,四冊課本。第一冊《語言與文化》,包含語言學與文化的經典文本,第二冊《文學與人生》是文學的經典文本,第三冊《個人與社會》是社會學的經典文本,第四冊《歷史與哲學》包含歷史與哲學的經典文本,很大程度上用英語完成文、史、哲經典閱讀,這是能夠做到的。這樣閱讀有深度的經典文本,不再是簡單的語法分析就能解決問題的,要把文本放在歷史背景中去理解,需要用思辨的技能解讀文本,提高學生思辨能力。由此看來,這又是跨學科的教育,在語言學習階段就可以實現文史哲貫通,人文和社科貫通,讓英語專業實現跨學科教育。這樣的知識準備為學生高年級進入不同知識領域做好了鋪墊:語言經典文本的閱讀導向語言學,文學經典篇章的閱讀導向文學,歷史哲學篇章的閱讀導向社會文化研究、國際問題研究。如果讓學生在一二年級就進行這樣的訓練,我們為英語專業學生未來的發展就奠定了一個寬廣的人文基礎,這是英語專業學生向高處發展的最好準備,不僅包括語言能力上的準備,還包括思辨能力、跨文化能力以及各學科核心知識方面的準備。
那么這和大學英語有什么關系呢?現在大學英語也在不同程度上向著這個方向演變,過去只強調工具性,現在強調兼具工具性和人文性。人文性是通過閱讀有人文意義的文本、討論有思辨價值的問題來實現的。現在對人文性的強調和今天強調的課程思政以及立德樹人是可以完美結合的。課程思政是對學生的價值引領和人格養成,而人文教育可以潛移默化地實現這一目標。面向未來的大學英語同樣應該而且有可能兼顧語言學習與人文教育,當然在廣度和深度上應與英語專業有區別。
目前,在全球英語教育的大背景中談中國英語教育,我們應該思考中國特色和中國貢獻。在全球高等英語教育中,非英語國家的高校英語專業都存在過于強調工具性這個問題,比如俄羅斯、日本和德國的英語專業都有過度進行語言技能訓練的傾向,把語言技能的學習和知識內容的學習分離,基礎階段先進行語言技能訓練,高年級才開始學習知識內容。所以才有后來歐洲學界提出的“內容與語言學習融合”這一概念。歐洲人談此問題的語境和我們不完全一樣,他們是基于中學階段,比如法國中學生用英語學地理、歷史,這種意義上的知識內容與語言結合來幫學生學語言是有效的。我們現在是在高等英語教育意義上談這個問題,全球都有這個問題,我們所倡導的理念在國際同行中得到了熱烈響應。今年的世界應用語言學大會將在線上舉行,我們發起了一個以思辨英語教學為主題的分論壇,得到了全球許多國家學者的熱烈響應。現在,伊朗和馬來西亞都有類似的研究興趣和改革走向,美國高校的外語類專業也有類似的轉向,這就是更加強調不能割裂語言學習和知識學習的關系,在語言學習中融入知識,在英語專業中更重要的就是人文社科核心知識。我們國內英語專業的演變在朝這個方向走,這也是英語專業進行改革,適應時代發展,培養更高層次外語人才的需要。我們的學生在一二年級接觸經典文本,跨文、史、哲的閱讀,高年級再學語言學、文學、國別和區域研究或者翻譯,后續發展就大不一樣了,這個方向是對的。
王:現在英語專業每隔一段時間就被質疑一次,這正是問題所在,可能這也觸發了您來思考人文教育,也是您談“英語人文教育”的大背景。
孫:可以這樣講。英語專業過去若干年的改革,特別強調將自身化成工具,主張和其他專業,比如新聞、法律、外交復合,這樣做只會讓人們更加質疑專業的合理性和獨立性。一個專業的人才培養要有特色,體現特殊知識能力和素養,如果失去了專業身份,這個專業就要關門了。多年復合型英語人才培養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社會上語言翻譯工具人才的需要,但是社會再繼續發展,如果只培養會一點語言、做一點翻譯的學生,那注定沒有前途。即使是社會需要的主要從事語言服務的人才,也需要學生具有更寬廣的知識面,具有跨學科的素養,尤其是更好的人文素養。在夯實語言能力、跨學科人文素養和英語專業知識的基礎上再去復合才能行穩致遠,我稱之為英語專業復合型人才2.0。
王:英語專業屬性從工具性到人文性,經歷了不斷的調整和反思,日漸成熟、理性。我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出,英語專業本身具有“內在跨學科性”和“外在跨學科性”。外語類專業的內在知識體系是以語言、文學、文化等交融交叉建構起來的,其本身就具有學科交叉性。外語類專業的外在知識體系架構在歷史、哲學、心理、教育、音樂、美術、舞蹈等人文學科和生物、化學、計算機、數學、生命科學等自然科學之中。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不僅是外語學科和外語類專業的學習內容,也為其提供了方法論,從這個角度來看,外語學科和外語類專業又具有鮮明的外在跨學科性(王卓,2018:61-69)。《國標》對此已經有明確的闡釋。
孫:是的,外語類專業具有跨學科性。有些文學出身的院長傾向于強調文學,語言學出身的院長更傾向于語言學,這種傾向是有的,因為確實有人主張,英語專業就是學文學,或者我們應該把它變成語言學,這都是偏頗的。本科教育本身應該更加寬廣、更加具有跨學科性,英語專業正好有這個特點,這是我們的優勢,我們應該把我們的優勢做足,而非把英語專業做成語言學習,再去外面找復合,英語專業內部就應該復合。
王:無論復合什么都應該以我為本,絕對不能復合之后成為其他專業,這樣只會越來越被詬病,英語專業存在的依據就會被質疑。
孫:英語專業是天生的貴族,因為我們的本科教育就可以給學生提供人文教育和跨學科教育,我們允許學生文、史、哲跨學科學習,另外國別區域研究還可以滲透到社會科學的多個領域,把這些優勢做足,語言再學到最高境界,這樣再復合什么都可以,也很輕松。
王:是的,外語類專業培養出來的人才應該帶有天然的寬闊視野和更全面、完整的知識體系。
孫:讓英語專業的學生更加人文、更加具有跨學科素養,擁有更寬廣的國際視野和跨文化能力、思辨能力,這就是最好的本科教育。英語界有爭論:英語專業要學專門用途英語,學人文干什么?搞什么人文教育?讓學生把語言學好,然后去做專業領域的翻譯,做別人的工具,給別人做嫁衣,那是錯誤的導向。英語專業的人文教育是無用之用,是大廈之基,有了這種基礎再復合技術性學科會很輕松,走得更遠,后勁更足。比如亞投行的行長金立群先生是學文學的,他至今沒有放棄對詩歌的愛好,我請他到北外做演講,他主要講的是文學。他在北外接受的是典型的英語人文教育,之后去國外讀了經濟學,并沒有把以前的人文教育扔掉。人文教育在事業發展中是一種軟實力,而計算機、金融、新聞等可以說是硬實力,如果只有硬實力沒有軟實力是走不遠的,軟實力是更為持久的力量。
王:“人文英語教育”中涉及到的跨文化能力培養是您多年來倡導的跨文化教育的重要理念。外語的跨文化教育隨著我國“一帶一路”建設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更顯意義重大。您在2016年就預見“跨文化能力概念將成為新一輪外語教育改革的一個熱門關鍵詞”(孫有中,2016:1)。在教育全球化趨勢日益明顯的新形勢下,您對跨文化教育有哪些新的思考和建議?
孫:這對英語教育,包括英語專業教育和大學英語教育來說確實是一個時代命題。現在全球化進一步深化,中國進一步走向世界舞臺中央,這對外語類專業學生的跨文化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今天外語類專業談跨文化能力,不是傳統意義上講的簡單的人際交流溝通技巧和風俗文化知識,而是高階的跨文化能力,要超越日常交往,對不同民族文明、文化傳統有深層次的理解。我們要能夠把中國文化放在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中,深刻反思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在多元文化背景中對不同文化傳統進行比較、鑒別、取舍和文明互鑒,在全球范圍內真正具有跨文化溝通能力,講好中國故事,促進國際理解,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力量。
外語類專業進行跨文化教育具有獨特優勢,因為我們可以對不同文化的經典文本包括思想文本、文學藝術文本、宗教文本等進行跨文化比較閱讀、思辨,在此意義上培養出的是跨文化思辨能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剛剛引入跨文化交際理念,當時聚焦跨文化交際中的禮貌、行為規范、肢體語言等,介紹西方的傳統節日、生活習慣、風俗禁忌,這些都是技術層面的日常跨文化交際,這在八九十年代剛打開國門的時候,這樣做很有必要。現在很多學校都開設《跨文化交際》這門課,很多就是在這個層面上簡單講解跨文化交際知識。這顯然是不夠的,不能僅僅抽象地講一些概念,而應該結合文本閱讀,語言、文化、哲學、歷史文本都可以,要進行深度比較閱讀思辨,培養學生批判性文化意識。還有,我們可以把跨文化交際和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案例、歷史事件拿出來分析,提高學生跨文化能力。現在也有學生出國短期交流,我們校園中也有留學生,這些都可以創造更多直接的跨文化體驗,可以多渠道培養跨文化能力,但課堂教學始終是最重要的渠道,是不可取代的。
王:要想把這件事情做好,對老師的要求很高,比如您提到的跨文化思辨,在課堂中體現就很不容易,比如《美國文學》這門課的“課程思政”目標的實現就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中國傳統文化融入是一個重要層面,另一個層面就是思辨,是批判性思維的訓練。比如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的很多觀點和做法就是典型的“美國例外論”,他的這種“美國例外”的思維模式在美國并不少見。他自認為是愛國主義,并擁有大批支持者。但在我們看來這是典型的“美國例外論”。那么美國例外論是怎么來的?《美國文學》中體現得非常清楚,在十九世紀美國文學中就有美國例外論傾向,我們帶學生挖掘文學文本中的美國例外論,找到其根源并批判這種思想,這就是文學課程中批判性思維,也是一種深度跨文化思辨教學,這樣才能讓學生對美國文化有更深的理解。這是更高階的跨文化,我們站在我們的角度批判地思考這個問題。
孫:這就是跨文化思辨意義上的外語教學了。這種教學能夠真正讓學生理解紛繁復雜的文化現象,真正讀懂對象國人民的思維特點和對世界的感知方式。實際上外語類專業無論什么課程,最終目的都是理解對象國,理解對象國人民的喜怒哀樂、思維方式、價值體系、政治制度、社會結構等等。從這個意義上看,外語類專業是大有前途的,因為沒有其他專業可以替代。在全球化時代,中國人必須和世界各國人民打交道,只有外語類專業能培養出真正理解對象國的人才。這就需要外語類專業走人文教育和跨學科教育的道路。
王:日前,教育部發布了《新文科研究與改革實踐項目指南》,設立新文科建設發展理念、專業優化、人才培養模式改革、重點領域分類推進、師資隊伍建設、特色質量文化研究與實踐6個選題領域、22個選題方向。吳巖司長在2020年3月第五屆全國外語教育改革與發展高端論壇主旨發言中,也強調外語學科的新文科建設意義重大,并指出新文科建設要致力于打造以問題導向的中國實踐新形態。您對外語學科的新文科建設一直非常關注,并就“新文科視野下的外語類專業創新發展”等問題進行過深入思考。目前我國的外語學科和外語類專業的新文科建設已經進入到從理論建構到實踐探索的新階段,我想外語界同仁非常想聽到您對外語類專業新文科建設的方向、路徑等問題的見解和指導。
孫:新文科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包括學科意義上的創新和專業意義上的創新。對于新文科,現在大家有越來越多的共識,我們可以引入新的研究方法,比如用大數據、數字人文的方法研究文學文本。外語學科事實上比其他學科更加開放、更加積極,因為之前很多外語學者已經運用語料庫等工具進行相關研究。語言學和人工智能之間的關系是值得探索的新領域,人工智能特別活躍的領域是自然語言處理,計算機要學習人腦的語言處理方式。這就有必要通過實驗的方式深入研究人腦的語言學習機理和認知模式。過去這兩門學科關聯很少,現在語言學家和計算機領域的專家可以一起進行探索,北外在這方面已經成立了人工智能與人類語言實驗室。話語分析過去只屬于語言學范疇,現在用于研究各種話語,比如新聞話語、廣告話語、法庭辯論等等。如今在政治話語中,存在中國形象被西方媒體妖魔化的問題,而解構妖魔化的邏輯需要把政治學和語言學相結合。現在我們看到外語學科知識的邊界在拓展,不再局限于傳統的語言學和文學研究,比如翻譯研究借助語料庫,國別和區域研究借助數據庫,這些都是新文科的探索。
新文科的另一個方面是人才培養。傳統專業的課程設置和培養模式如果不能滿足社會經濟的發展需要,就應該創新,這種創新也是新文科的含義。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新文科,外語類專業其實也早有探索。比如翻譯專業本科的誕生、商務英語本科的誕生,都是為了滿足社會需要。這種創新也一直在持續,復合型人才培養模式首先是由外語類專業提出的。外語類專業對全球教育趨勢比較了解,獲得的信息更多,外語學科早已開始在學科意義和專業意義上探索新文科建設。
王:您非常重要的一個研究領域是跨文化傳播和國家形象建構,您在多篇文章中都論及國外媒體對我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報道和國家形象的關系問題(孫有中、江璐,2017:37)、國家形象的內涵和外延問題(孫有中,2002:14-21)。在課程思政建設理念下,外語界已經充分認識到,外語教育中中國形象、中國內容、中國國家意識培養是需要進一步強化的問題。您對外語教育教學與學生的中國情懷、中國視野、中國國家意識的培養之間的關系有何看法?
孫:過去改革開放之初,無論是外語類專業還是大學英語教學,我們都強調向國外學習,向西方學習,我們自認落后,甚至否認傳統。中國發展到今天,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成為世界強國,有觀點認為我們已經站在了世界舞臺中央,所以今天我們既有繼續學習世界先進文化的需要,同時還要堅定文化自信,重新審視文化傳統,弘揚優秀文化,不僅包括傳統文化,還包括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等。我們要讓學生在學習外國文化的同時,對中國文化有更深刻的理解、更深切的關懷和更深厚的自信,既要有國際視野也要有中國情懷,這是培養新一代外語人才的要求。外語類專業可以在跨文化背景下引導學生對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問題進行反思,這是外語類專業的天然優勢。因為外語類專業每一門課程都處于跨文化情境中,我們更有必要培養學生的中國情懷。我們有更豐富的教學資源對學生進行四個自信、文化自覺、價值觀塑造方面的教育。在全球背景下進行課程思政,具有更廣闊的文化視野,更豐富的思想資源,我們應該能夠做得更好。
王:隨著《高等學校課程思政建設指導綱要》等文件的印發,中國高校的課程思政開始進入深化和系統化的關鍵期。在您看來,課程思政對外語類專業課程建設會帶來哪些變化,外語課程思政的特點和建設路徑又是什么呢?
孫:今天談課程思政,讓我們對外語教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外語教育天然是一種跨文化教育,天然是一種價值觀教育,天然具有立場,天然帶有跨學科特點。所以我們要更深刻地反思外語教育的屬性,當我們進行外語教育的時候,如果忽略課程內容中內在的文化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就只能在很淺層面上進行學習,學生不能深刻理解對象國,也不能更好理解自己。課程思政讓我們認識到這樣一種必要性和可能性,從而更加重視跨文化比較,深化對外語類專業育人功能的認識。
王:在深度上,課程思政一定會涉及價值層面,價值就是深度教學指向的最深層目標。
孫:是的,因為文科教育是無法和人生觀脫離的,文科教育談的都是人的問題,都是社會問題。如果我們不重視課程思政,就會助長學生的崇洋媚外意識,削弱文化自信,學生沉浸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之中,認為自己一無是處,這是進行反向思政。這個問題比較嚴重,我們過去不夠重視,教師主要關注如何把外國的知識、理念講清楚。但是我們的立場是什么?從不同視角講是不一樣的,比如美國例外論,美國人認為美國是“山巔之城”,是世界的榜樣,我們必須引導學生認識到這種文化優越感的本質與危害,而不能讓學生盲目崇拜它。
王:外語教師發展也是您一直非常關注的領域,您先后從英語專業的課程改革和教師發展的良性互動機制、外語教師如何實現教研相長,做學者型優秀教師(孫有中等,2017:3)等方面論及我國外語教師發展中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之道等。新時代我國高等教育的新發展對外語教師素養、能力等提出了新的要求,外語教師發展遇到新問題,面對新挑戰。您對廣大外語教師的發展有何建議和指導?
孫:剛才提到的多種理念要實現,的確從多方面對新時代外語教師提出了更高要求。即使在我們認為做得最好的傳統語言教學方面,我們也需要提高對外語教學本身的認識,比如語言學習到底意味著什么?它是一種個性認知行為還是一種社會文化建構行為?它和課程思政有什么關系?和思辨能力的發展有什么關系?這就需要教師重新認識語言教育本身。其次是專業知識,教師必須有所專攻,成為研究型教師,不做研究、沒有專業知識背景的教師也無法把語言課真正教好。教師普遍面臨專業知識上的充電,應該通過提升學歷,學習研究方法,變成教學+研究型教師。前面我們談到,外語類專業要增強人文性與跨學科性,以培養學生能力為導向,這需要教師具有更好的專業素養,也包括技術素養,因為技術可以幫助我們把外語教學做得更有效,使學生學習更輕松愉快。目前,教師在新時代必須迎接新挑戰,這需要學院的幫助,為教師發展提供機會與資源支持,讓教師與學科同步發展。另外還有一種方法,就是通過引入新的教材,讓教師接受教材所帶來的新的教學理念,在這個過程中,教學觀念自然更新換代,語言教學素養自然得到提高。
王:您對外語教材建設一直非常重視,主編了多部優秀的英語專業教材和大學外語教材。您新近主編的《新未來大學英語》就是一部高度契合時代發展、符合中國外語學習者需求的優秀教材。這部教材的理念是“價值引領,中外融通,落實立德樹人;學用結合,能力導向, 打開未來之門”,您能談談這一教材編寫理念的涵義以及這部教材的特點和創新之處嗎?
孫:大學英語的現行教材有多種,那我們為什么還要編一套大學英語教程呢?最開始外研社找我,我也很猶豫,后來考慮到能夠和世界最高層次的外語教育專家合作,探索大學英語的新理念、新方法,推出面向未來、煥然一新的教材,這是很大的挑戰,也令人向往。我和牛津大學的團隊進行了多次研討,我們主導提出教材理念,雙方達成了共識,最終確定用一棵樹來描述整套教材基本的理念:這棵樹的樹根是立德樹人,樹干是體驗式學習、混合式教學,樹冠分解為語言能力、跨文化能力、思辨能力、學習能力。這些理念在一套教材中得以生動體現,對大學英語教學是一個系統的創新。我們重視語言學習,重視學生語言能力的提高,但我們要超越語言能力。我們提出多元能力導向,大學英語可以讓學生發展語言能力、思辨能力、跨文化能力、學習能力、合作能力、一定的研究能力和職場能力。這樣,我們可以向學生、大學管理者證明自己不可替代的價值,因為我們不僅僅是培養語言能力,而且培養學生的多元能力和可遷移能力,其中思辨能力、跨文化能力、學習能力、合作能力都是可遷移的,是學生在未來職場中無論從事什么職業都需要的能力,是成功的關鍵。這也是大學英語的價值所在,不僅僅是學習語言。我們提升的是學生未來的就業能力、職場發展能力和終身發展能力,也可以對他們的專業學習起到促進作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教材實現了重要創新。我們把這些能力細化為子技能,設計到每一個單元的每一項任務中,充分實現多元能力培養。在教材編寫的整個過程中我們不斷強調,我們的每一個理念都要實現。為了更好地實踐這些理念,很多任務的設計都經過中外雙方編輯團隊反復打磨。
大學英語不僅僅培養學生的多元能力,還可以培養跨學科能力,因為大學英語閱讀文本是跨學科的,包含人文社科各領域。學生在大學英語課堂可以打開視野。我們在世界范圍內引入各學科的最新知識,引導學生開眼看世界,《新未來大學英語》在跨學科知識輸入方面取得了新突破;大學英語在立德樹人方面也可以做出獨特貢獻,從跨文化思辨角度,潤物細無聲地培養學生的道德推理能力和對不同價值觀的辨別能力,在這個過程中堅定文化自信,拓展國際視野,體驗文明互鑒,這是高層次的課程思政,是很多思政課達不到的境界。我們在國際話語中談思政,學生能理解我們自己的話語也能理解對方。無論是企業還是政界還是媒體,各行各業走向世界都需要這樣具有全球勝任力的人才。這是《新未來大學英語》實現的另一個突破。
《新未來大學英語》在語言教學方法上也進行了大膽的探索和創新,比如體驗式學習、項目學習、深度學習等。這套教材完美實現了學生中心、互動式學習、探究式學習以及產出導向等先進教學理念。部分教師很難實現教學創新是因為教材的限制,自己也不具備很強的能力來重構、超越教材,所以引入先進教材,對整個師資隊伍的成長和課堂革命是很重要的。這是對教師的挑戰,會倒逼教學改革,促進教師成長。我們的教材也不是完全否定傳統,傳統中有效的教學方法比如基于文本的針對字、詞、句、篇的精細語言訓練得到保留。但是現在課堂教學的重點不用再放在對答案上,很多任務可以交給學生課后線上完成,而課堂集中于能力培養,在使用語言完成真實交際任務的過程中自然提高語言能力,而非把語言當做語言學習,這樣多元能力也自然得到提高。《新未來大學英語》成功實現了這一目標。學生在課堂上通過聽、說、讀、寫完成各種任務,在校園、社會、職場、學術等情景中探究真實問題,每一個小環節都有一個產出,一個產出導向另一個產出,最后完成一項復雜的真實任務。可以說,《新未來大學英語》開辟了體驗式外語學習新范式。
最初,思辨能力是在英語專業倡導的,大家認為在大學英語教學中談思辨太奢侈,然而現在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新未來大學英語》明確了每個單元的思辨子技能培養目標,設計了專門的思辨技巧知識框,基于課文設計了“Think·Pair·Share”等新穎的思辨任務,融合培養語言能力、思辨能力和跨文化能力。在這方面我們所達到的境界,可以說走在世界英語教育的前列。
王:最近,您提出了“跨文化思辨育人”外語教學新理念,請您最后就此闡釋一下。
孫:“跨文化思辨育人”是我在總結《新未來大學英語》編寫經驗的基礎上提煉出的外語教學新理念,包括三層含義:其一,在外語教學中,通過跨文化語言交際活動、思辨語言交際活動、以及跨文化與思辨融合的語言交際活動,有效提高語言能力,融合培養以跨文化能力和思辨能力為核心的多元能力,促進立德樹人。其二,在外語教學中,通過跨文化思辨活動,增強人文素養,塑造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文化觀,拓展國際視野,厚植中國情懷,提高道德推理能力和批判性文化意識,實現培根鑄魂,立德樹人。其三,在外語教學中,思辨能力與跨文化能力相得益彰,相互促進。如果說思辨能力給跨文化能力增加深度,那么跨文化能力給思辨能力增加廣度。語言能力則因同時具有跨文化能力和思辨能力而如虎添翼;立德樹人便寓于其中。
蔡元培先生曾說過,“教育者,非為已往,非為現在,而專為將來。”(1959:406)《新未來大學英語》為大學英語的創新發展開辟了前景廣闊、潛力無限的新未來,致力于培養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新一代,讓我們一起擁抱新未來,創造新未來。
王:孫教授,再次感謝您百忙之中接受《山東外語教學》的采訪。我相信今天的訪談會促發廣大讀者和外語學人對新時代外語人才培養、專業建設、學科建設等有更深刻的思考。
注釋:
感謝山東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方向研究生郭丹陽的文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