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禮明
(廣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伊麗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的小說《克蘭福鎮》(Cranford,1853)是作家的第二部重要作品。克蘭福鎮的原型是蓋斯凱爾夫人年幼時生活過的納茨福鎮,小說描寫了英格蘭西北部一個普通城鎮夫人和小姐們的習俗文化、幽默瑣事和鄉村溫情。最初小說是分期刊載(1851-1853)在英國現實主義作家查爾斯·狄更斯1850年主編的雜志《家常話》(HouseholdWords)上,1853年出版了單行本。國內研究《克蘭福鎮》的視角大多集中在女性主義和倫理學等方面,也有針對小說的“雅致經濟”研究。關注小說“雅致經濟”主題的文章認為“《克蘭福鎮》演繹的雅致經濟是通過戲仿和批判《谷物法》所代表的政治經濟體系,是用犧牲個體幸福來換取社會進步”,“日漸式微的貴族階層和鄉紳階級試圖借助體面來維護困窘的家政和一貫的優雅風范”。當然,文章關注的重點是“蓋斯凱爾在雅致經濟上同時使用的兩種語言修辭策略”(陳禮珍,2011:21-23)。與上述文章視角不同,本文嘗試從雅致經濟和饑餓美學視野出發探索蓋斯凱爾夫人在小說《克蘭福鎮》刻意倡導的雅致經濟的內涵和實質。
關于“經濟”術語的界定歷代批評家都有各自的見解和論斷。英國威爾士學者和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指出:“經濟首先是指家庭的日常管理,然后才是整個社會的宏觀管理。經濟是一個系統,它聯系著生成、分配和交換”(Williams,1977:11)。兼具英國記者和國會議員雙重身份的威廉姆·科貝特(William Cobett)在著作《鄉村經濟》(CottageEconomy,1821-1822)的開篇給經濟提供了如下定義:“經濟意味著管理,其他沒有什么。一般適用于家庭事物,這是家庭中最重要的部分。或者經濟指向個體和國家兩個層面”(Cobett,1833:1)。科貝特的觀點很清晰,他認為經濟應該從家庭管理看起,關注家政管理的具體實施細節。《想象經濟學》(EconomicsofImagination, 1980)是美國學者科特·海恩斯曼(Kurt Heinzelman)的代表作,他從有限語義視角界定了19世紀的經濟概念。他指出,過去的經濟學家認為經濟,尤其是自然經濟與倫理哲學有密切關聯,事關人民的福利和幸福,而現在經濟成為社會科學的一門學科則注重研究人們的商業行為(Heinzelman,1980:71)。他在書中還提到英國著名文化批評家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的經濟學觀點。拉斯金在批評現代化理念時指出現代經濟學作為科學忽視了經濟中難以量化的因素。實際上,經濟的量化就等同于想象力和情感的量化(同上,50)。海恩斯曼則擴大了經濟量化的外延。他指出可以把傳統的經濟學理念從單純的物質上進行量化的研究擴大到從道德與情感層面去探索經濟的社會價值和倫理意義。與前人相比,海恩斯曼由此開創了經濟學研究的新領域和新視野。
反觀蓋斯凱爾的小說《克蘭福鎮》,我們發現家庭經濟管理的行為和現象無處不在,經濟學管理理念徹底影響到克蘭福鎮的大事與小情。作家本人就曾經鮮明地指出:在克蘭福鎮女人是家庭經濟的主宰者。作者甚至反問道:“如果鎮上有紳士,他們又能做什么”(Gaskell,1972:1)。作者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女人是克蘭福鎮家庭經濟的直接踐行者,她們在小鎮上可以處理好一切事物,根本用不著男人的幫忙:從日常花園的打理到防備外人的入侵,從決定每日開銷到關心地方新聞。還有給窮人們捐助和鄰里之間的互相幫助都是靠女人去解決問題。作者最后發出感慨:克蘭福鎮上女人的經濟管理能力綽綽有余。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經濟行為和實踐已經滲透到克蘭福鎮的每個角落,甚至人物之間都存在著鮮明的現金關系(cash nexus)(同上,7)。
“雅致經濟”一詞是作者首創,源于蓋斯凱爾本人1851年寫給朋友艾麗薩·福克斯的一封家書(Gaskell,1966:174)。小說中作者借用故事敘事者瑪麗·斯密斯之口說出“經濟總是雅致”的觀點(Gaskell,1972:3)。小說中也出現了非常特殊的和令人印象深刻的詞匯“elegant economy,”譯為“體面的算計”。從詞源學意上看,“elegant”源于拉丁詞匯“elegare”, 意思是“精挑細選”,而算計(economy)偏重于節省和節儉。她們或喪偶寡居,或年老未嫁,一方面沒有掙錢謀生的本領和手段;另一方面,她們年金有限,又缺乏穩定的收入來源(周穎,2009:412),但是骨子里又擺脫不掉曾經擁有的高貴身份與雅致風范的做派,所以就倡導少吃和算計的“饑餓美學”策略。因此,雅致經濟就與饑餓美學有了內在關聯。雅致經濟包括如何經營好家庭日常開銷和有效地管理家庭生活,其實質是女人們都在努力掩蓋日漸式微的家庭經濟狀況,努力維持普遍認同的貴族氣派(同上,3)。雅致經濟還包含一定的家政管理手段,為了節省家庭開支,女人們甚至有時會對必要的社會設施的維護假裝視而不見。再者,雅致經濟強調勤儉節約和收支平衡。克蘭福鎮上的節儉之風由此得以盛行。小說敘事者瑪麗·斯密斯曾經說:“我們這里的晚宴如果有人在吃喝上花錢大手大腳是被稱作庸俗的行為。鎮上的每個人都秉持節儉之風,從日常點滴開支中節省每一分錢”(同上,3)。馬蒂小姐被稱為“蠟燭經濟的實踐者”。為了節省蠟燭,她在寒冬午后編織毛衣時總是身體靠近爐火旁,而不是點燃一根蠟燭。當房客瑪麗·斯密斯想要點蠟燭,借助燭光做事時馬蒂小姐斷然拒絕了她的請求,并建議她要學會像盲人那樣工作(同上,41)。凡此種種無不表明在小鎮女人們的腦海中雅致經濟的理念已經根深蒂固,她們每個人都是雅致經濟的忠實實踐者。
如上文所言,雅致經濟與饑餓美學關聯密切。克蘭福鎮的小姐和夫人看重上等人身份(gentility), 賈米遜夫人憑借高人一等的身份既無情又勢利;波爾小姐們最忌諱叫窮,她們千方百計地把窮遮掩起來;福列斯特夫人明明陷入窘境,卻裝出一副雍容華貴的闊太太模樣,鎮上女人們這些奇怪行為其實都與經濟實力息息相關,也就是她們竭盡全力想要保持的“雅致經濟”:既要表面上風光無限,從容悠閑和追求華美外表,也要暗地里精心算計和講求經濟。于是,曾經的優雅風度在她們手里變得斤斤計較,變得精打細算。為了節省錢財,她們只好忍饑挨餓,如此以來不僅不會亂花錢,還能保持身材優美和體態端莊。所以,理解雅致經濟也可以從饑餓美學角度出發來重新審視。
在小說《克蘭福鎮》里蓋斯凱爾夫人關注“獨身女主人公們”(胡亦樂,1991:27)。讓讀者感到奇怪的是克蘭福鎮獨身女人們的行為做派,她們受雅致經濟學理念控制,居然把饑餓和食物消費多寡視作社會身份的象征。這與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的食品消費觀十分吻合。布迪厄注意到:飲食差異性建構社會身份,食品消費的多寡創建個人的社會身份。不僅如此,消費行為和口味差異既可以維持社會階層的差別,也能維護上層階級的優勢地位(Bourdieu,1984:53-54)。由此看來,克蘭福鎮女人們拼了命去忍饑挨餓不是沒有食物消費,而是為了凸顯個人的社會身份和等級地位。小說中強調她們甚至并不在乎自己生命安全,卻把女性饑餓行為準則看得比命還大。女性饑餓行為曾經一度遭到鎮上很多人抵制,他們認為這種做法不是展示女性的精神和氣質,而是為了掩蓋經濟的窘境,是為了表達在社交中心成員中的團隊意識。美國文學評論家海倫娜·米契(Helena Michie)對于維多利亞時期女性這種怪異行為表達出自己的見解:“十九世紀理想化的女性氣質需要某種特定的飲食習慣,這種習慣要求女人吃的量少而精致,尤其是在公開場合女人更應該如此”(Michie,1990:379)。 米契是研究英國維多利亞文學的專家,《肉體創造語言》(TheFleshMadetheWord,1990)是米契對維多利亞女性形象和女性身體關系研究的重要作品。其中就提到由于長期節食,很多年輕女性患上了神經性厭食癥。米契實批評了維多利亞時期倡導的淑女風范和貴族氣質,因為它們誤導了當時很多的年輕女性,尤其抨擊雅致經濟倡導的所謂的“饑餓美學”。小說中有很多細節描寫都涉及到女性借助節食和饑餓法保持身材和氣質的做法。從小說描述的場景來看,克蘭福鎮的下午茶很有講究。人們普遍都注重禮節,看重面子,因此飲食上不會多食,而是以數量的少和精為主。下午茶選用的瓷器是薄胎蛋殼瓷,使用的銀器都是老式的,發出耀眼的光芒。可是吃的東西卻少的可憐。重要的是參加宴會的女人都竭力展示給他人不大的胃口,以及略微吃那么幾口的優雅之態。總之,作家想要凸顯的是透過英國彼時社會現狀,讀者可以發現性別差異的存在,飲食文化尤其和女性特殊的性別有關聯,傳統社會刻意塑造家庭天使的形象來迎合男性的審美需求。更重要的是透過畸形的飲食文化,顯示出階級地位的差異性:借助飲食的差異表現出貴族階級和下層勞動人民之間的階級差異。小說《克蘭福鎮》似乎在引發讀者這樣的思考:由于經濟能力有限導致的飲食數量偏少已經轉變成階級的美德,這種美德是否值得我們提倡。饑餓美學與階級美德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情,卻被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小說《克蘭福鎮》所揭示的女性問題在英國資深學者杰弗里·凱斯(Jeffrey Cass)看來也是非同尋常的。在他看來,過度關注日常生活細節和傳統禮儀表明小說中某些女人不愿意接受社會風俗習慣的改變,故意忽視社會和文化的進步(Cass,1999:418)。真實情況是當時的很多家庭像小說中那樣拒絕接受新鮮事物,因循守舊地堅守固有的規定和形式,或者某些人出于好面子的心理也無意拋棄家庭傳統和生活習慣。最主要的是,她們想維護自己的高貴身份和優越地位。這些行為和心態或多或少地受到雅致經濟的影響。教區牧師杰肯斯一家的做法具有代表性。由于家庭條件的變化,他們已經無力再維持過去的飲食習慣,但是他們卻盡力按照固有的飲食消費習慣行事,目的在于維護家庭的貴族氣派。甚至當杰肯斯的姐姐過世,小妹妹瑪蒂繼續遵循長姐遺留的家庭制度:“我們將一直遵守父輩們制定的餐飲時的規制,不會做出任何變動”(Gaskell,1972:34)。有些禮儀比如下午茶的規制得到小說中大多人的認可,但是招待標準并不統一,或者甚至轉型為上層階級遵循的形式。凡此種種怪異行為和生活方式都在表明,雅致經濟的生活理念已經左右著小鎮人們的日常生活。克蘭福鎮遵循凡事節儉的風范:人們把一切在吃喝上花錢大手大腳的行為斥責為粗俗(vulgar)。出于雅致經濟的考慮,晚宴上尊貴的賈米遜夫人只是提供給客人威化黃油面包和松餅干。身份上她可是格倫米爾伯爵的弟媳婦,她實踐的就是貴族階級推崇的雅致經濟(Gaskell,1972:8)。
其次,所謂的饑餓美學實質上另有隱情:饑餓美學與消費觀念共同確定了克蘭福鎮女人們的生活規范,也塑造了人物的性格。表面上看,在社會群體中明確規定食物招待標準是為了防止主人給客人提供太過貴重的食品。尤其是大家喜愛的下午茶點的規制得到鎮上女人們一致同意。實際上,如此定規、定制是為了控制消費數量,避免鋪張浪費,而且借助這種限制手段迫使鎮上所有居民遵從群體規范,制止例外情況的發生。美國學者埃莉諾·安德森(E.N.Anderson)是著名的人口學家,長期研究食品和消費觀。他在《人類飲食》(EveryoneEats,2005)中借助文化人口學研究路徑探討了飲食和社會群體意識形成的關系。他指出,在社會話語中人們如何共同飲食,特別是提供他人食物都有一個完整的行為過程,無論是個人行為還是政治目的都是為了建構社會聯盟。吃飯過程能傳遞關于食客以及他的個人價值觀的社會信息(Anderson,2005:51)。克蘭福鎮女人們善于利用下午茶和其他社交活動建立個人與他人之間的公共聯系,主要目的是借助活動了解彼此的生活習性,向社會傳達個人信息,最終目標是為了達成某種鎮規和共同約定。
小說敘事者如此評價克蘭福鎮的雅致經濟:“鎮上所有人都明白雅致經濟的委婉說辭,實質上是為了掩蓋內心的苦痛,他們清楚;經濟是雅致的,鋪張浪費是粗俗和浮華的,這是一種酸葡萄心理,如此以來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和心滿意足了”(Gaskell,1972: 8)。盡管鎮上女人的饑餓和胃口大多被掩飾了,她們仍然希望在口頭上和身體語言上表達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小說敘事者說出“饑餓”一詞,其他女人也都顯示好胃口和對食物的欣賞和渴望。巴克女士的下午茶就大膽挑戰了克蘭福鎮雅致經濟的做法,她招待客人的茶點超過了貴族優雅氣質界定的飲食標準,而客人們似乎接受了這種做法,沒有提出異議,忽視了禁止奢侈和浪費的戒律。“茶點非常豐盛,我很興奮,我簡直太餓了,但是我擔心出席茶會的女士們會認為這有點庸俗和過分。她們可能在自己房間里放縱下自己,但是無論如何這次茶點被一掃而光”(Gaskell,1972:80)。在維多利亞時期的中上層階級社會群體中,有些行為舉止是被看作人的動物性本能和有失公眾禮儀的,尤其是如果女士貪婪地飲食和表現出好胃口都是無法讓人容忍和接受的社會行為。在克蘭福鎮女士聚會的公共場合消費不足和費用不夠被視作有節制的審美態度,體現出女士的貴族風范和氣質。但是書中有些描述諸如敘事者的評論和其他小說人物的行為卻表明一切都是自相矛盾的:雅致經濟要求的節儉和節省與實際行為之間是互相沖突的。小說敘事者有時控制不住自己大聲說出饑餓的想法和巴克女士茶點的清盤行為都在暗示雅致經濟的不當之處。
雅致經濟和饑餓美學的貴族風范和行為準則只是小說家蓋斯凱爾夫人的一面之詞而已。據考證,“雅致經濟”一詞最初含義與作家在《克蘭福鎮》的界定并非完全一致。學者約翰·切博(John Chapple)認為蓋斯凱爾夫人的雅致經濟可能與艾麗莎·阿克頓的說法有關。1845年阿克頓(Aliza Acton)在自編的食譜書籍《現代烹飪》中提供了一個條目:雅致經濟者的布丁,本意是指利用圣誕節作布丁的剩余材料去做其他食材(轉自陳禮珍,2011:27)。當然,這種行為與蓋斯凱爾夫人的雅致經濟的真實含義有相似之處:都是提倡節儉之風,反對鋪張浪費。實際上,“雅致”一詞的含義早已明確無誤。從詞源學角度看英語的雅致源于拉丁語的élegāns,表示精心選擇之意,以及對任何事情都過于講究。語氣上看雅致則具有一種責備的意味,暗示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做任何事延誤、拖沓和雜亂無章。蓋斯凱爾夫人口中的雅致顯然具有文學反諷修辭作用。表面上看,作者借助眾多細節描寫頌揚克蘭福鎮上女人們的管理家庭經濟的能力,夸贊她們善于理財和家政的做派,甚至似乎在提倡讀者去學習她們的勤儉節約風俗習慣。實質上,蓋斯凱爾夫人是在批判維多利亞時代鄉下小鎮上不合時宜的生活規范,批評這些孤陋寡聞的女人跟不上時代前進的腳步。所以,克蘭福鎮上女士們所倡導的雅致經濟,實則是在針頭線腦、蠟燭紙張、面包糖塊上過分節儉和吝惜,這種節儉和吝惜形成了一種病態心理,阻礙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英國社會經濟繁榮發展的大環境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同上,27)。
蓋斯凱爾夫人筆下克蘭福鎮的雅致經濟與當時時代背景的相悖也可以從彼得·貝利(Peter Bailey)的文章中一窺究竟。貝利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階級與享樂》(LeisureandClassinVictorianEngland,1987)中指出,維多利亞時期的中產階級家庭招待客人的奢靡風氣日漸興盛。餐飲形式越來越講究鋪張和奢侈的風氣,說明階級消費水平獲得了大幅度提高,已經偏離了過去提倡的勤儉節約的傳統(Bailey,1987:72)。兩相對比,克蘭福鎮的雅致經濟卻在提倡凡事從簡和饑餓美學。關鍵問題在于一個錢字。克蘭福鎮之所以如此風光不再,逝去了往日英帝國的繁華與榮耀,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小鎮上由于年輕勞動力一半以上大量外流,嚴重影響了經濟的持續發展。經濟的停滯也反過來阻礙了人們消費水平的進一步提升。為了養家糊口,大批青壯年背井離鄉踏上了海外開拓殖民地的征程。此外,工業化和城市化的迅猛發展也吸引了大量男性青年離開小鎮,走進大都市。人口的大量減少和老齡化加劇使得小鎮逐漸喪失了消費欲望,依靠努力壓縮開支維持體面家庭的做法也就悄然興起了。其次,克蘭福鎮的女人們因循守舊,固守維多利亞時代提倡的貴族風范和名媛氣質,即使家境敗落也死要面子的做法導致了互相之間表面上和氣溫馨,實際上都在竭力維護自己家庭的經濟實力的反常心態。所以雅致經濟提倡的體面和貴族氣派不但沒有維護她們可憐的尊嚴,反而揭穿了她們虛偽的內心世界的真實面目。由此,財富和體面變成了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有些人為了維持外在的體面,犧牲了肚子的享受權力,以至于在巴克女士的下午茶上眾多平時溫文爾雅的女士都大開殺戒,吃掉了成堆的食物,喝掉了所有的飲料。賈米遜夫人的雅致經濟是小說的亮點之一。她的身份比較特殊,是已故的格倫米爾伯爵的弟媳,是站在貴族風范頂點上的人物。但是,就是這樣的高貴女士卻在巴克女士的下午茶上大快朵頤了一番。書中寫道:“我看到賈米遜夫人在吃著香餅……我相當驚訝,因為她告訴過我在上次的聚會上她什么也沒吃,她看到食物時就想起了香皂。但是這次她一直在給巴克女士講上層社會的禮儀習慣,為了彌補她的情感損失,她竟然吃了三大塊香餅”(Gaskell,1972:80-81)。最后,克蘭福鎮的雅致經濟壓抑了女人們正常的消費欲望和飲食需求,是引發小鎮怪異現象的罪魁禍首。原本饑餓是人的正常生理現象,但為了瘦身或是為了氣質故意挨餓則是心理反常的表現。小鎮居民這樣做的重要原因是薩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博士等舊時道德家所建構的英國式文化范式:壓抑欲望才能提升美德(Cott,1978:223)。美國社會歷史學家瓊·布魯姆博格(Joan Brumberg)對女性崇尚的饑餓美學頗有見地。她指出,19世紀的英國控制食物消費對構建自我,尤其是女性自我的基本性格至關重要。之所以要控制女性消費數量,是為了抑制女性其他欲望的生成,因為對食物的欲望會上升為肉體的性欲。通過克制女性的欲望可以向世人傳達高度的道德修養和審美理性(Brumberg,1988:92)。所以,克蘭福鎮上大家共同遵循的饑餓美學和雅致經濟實則是違反常理的誤導,目的在于扼殺女性正常的生理欲望和消費需求。這與維多利亞時代父權制社會制度對女性的苛刻要求和嚴格標準難以割舍。克蘭福鎮各個階層的女性為了成為男人目光中的可愛的天使,壓抑自己正常的生理欲望,在食物消費上節省縮食,實際上陷入了社會給她們布置的圈套。許多社會學家也在發表自己對消費觀與身份建構之間關系的看法。法國社會學家克勞德·費切勒(Claude Fischler)指出,消費觀與自我和他者關系的建構密切相關。消費食品和飲料可以界定個人和集體的身份。我們消費食物和選擇消費的食物是在建構我們生理的、心理的和社會的身份。咀嚼食品意味著吃的不僅是食物的營養成分,還包括食物的所有想象力和象征性的食物質地(Fischler,1988:275)。所以,飲食不是簡單的食物攝取和營養吸收,這種行為的背后暗藏著復雜的社會關系和社會身份。照此推理,克蘭福鎮上的女人之所以極力奉行雅致經濟的消費觀和饑餓美學的貴族意識,原因在于她們試圖借助食物消費的行為方式去建構社會身份和確立社會地位。
蓋斯凱爾夫人的現實主義小說《克蘭福鎮》承載著英國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印記。小說重點敘述英國一個偏遠小鎮一群女人的獨居生活和風土人情,表面上記載的都是小鎮女人們的生活瑣事和家庭經濟,實則揭示出維多利亞時期工業化進程中時代殘存的落伍的經濟管理和生活范式,從側面反映了英國社會上層階級的舊式傳統思想的頑固和保守。再者,從表面上看,作者是在提倡和頌揚克蘭福鎮特殊人群和居民的雅致經濟和饑餓美學,實質是諷刺和批判英國鄉下小鎮不合時宜的落后思想和行為準則。小說意在提醒后人如何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既不喪失傳統的生活理念,也可以跟上時代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