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濟南 250100)
愛欲理論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值得注意的是,“愛欲”并不是弗洛伊德理論體系的核心概念。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主要是建立在對“性欲”的經(jīng)驗式的分析基礎之上的,他的愛欲理論植根于他的性欲理論。在弗洛伊德那里,性欲是構成愛欲的源動力,有時候性欲就是愛欲,而且相對于“愛欲”來說,弗洛伊德甚至更喜歡用“性欲”一詞。
“于是精神分析把這些‘愛的本能’稱作‘性本能’(sexual instincts),并根據(jù)它們的起源稱作占有(a potiori)。大多數(shù)‘有教養(yǎng)的’人把這一術語當作一種侮辱,并用‘泛性論’(pan-sexualism)的責難作為報復來攻擊精神分析。把性當作是對人性的抑制和恥辱的東西的任何人,將隨意地使用更文雅的詞‘愛的本能’和‘愛欲的’……但我不想這樣做,因為我不愿意向怯懦屈服?!盵1]
在弗洛伊德看來,“性欲”一詞相對于“愛欲”一詞更能符合精神分析的實質(zhì)。但是,馬爾庫塞卻和弗洛伊德不同。在其《愛欲與文明》(Eros and Civilization)一書中,“愛欲(Eros)”成了核心的概念。這種用詞上的偏愛不僅折射出馬爾庫塞的精英立場,而且還標志著其理論重心的轉向。在馬爾庫塞對弗洛伊德理論的改造之中,“愛欲”經(jīng)過了一場從精神分析心理學到哲學再到社會學的旅程,它逐漸替代了“性欲”一詞,成為了馬爾庫塞愛欲解放理論的基礎性概念。而關于馬爾庫塞與弗洛伊德的這種用詞傾向上的差別,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觀點還有待進一步地深入。根據(jù)知網(wǎng)的論文數(shù)據(jù),國內(nèi)學者明確以馬爾庫塞愛欲理論為論文題目的期刊文章有近四十篇,優(yōu)秀碩士畢業(yè)論文有11篇,博士畢業(yè)論文1篇。這些研究成果大多數(shù)是探討馬爾庫塞愛欲理論的原理、意義等內(nèi)容,鮮有以關鍵詞的方法對馬爾庫塞“愛欲”概念進行深入研究的。國內(nèi)學者關于對馬爾庫塞與弗洛伊德理論中“愛欲”與“性欲”概念的探析,最早可以追溯到薛民教授的《馬爾庫塞的“愛欲解放理論”述評》一文。在該文中,薛民教授認為,弗洛伊德的“性欲”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同生殖機能有關的對異性的肉欲追求,另一種則指的是人的機體追求快樂的普遍屬性。為了區(qū)別這兩種含義,弗洛伊德又將后一種“性欲”稱之為“愛欲”。所以,薛民教授據(jù)此認為,馬爾庫塞所強調(diào)的“作為人的本質(zhì)的‘性欲’應是后一種意義上的‘性欲’,即‘愛欲’?!盵2]隨后,賀平教授于1993年專門發(fā)表了一篇探討弗洛伊德和馬爾庫塞“愛欲”與“性欲”概念的小文,題為《馬爾庫塞的“愛欲”是指“性欲”嗎?》,全文非常簡短,只有500字左右,其觀點大體和薛民教授一致,都認為馬爾庫塞只是取了弗洛伊德“性欲”概念中的泛指人的各種欲求的意義維度,并最終得出了馬爾庫塞的愛欲解放理論絕不等于性欲放縱論的結論。另外,張和平、鄭國玉和唐代虎等學者也表達了大體相同的觀點。這種觀點一直延續(xù)到新世紀的馬爾庫塞研究領域。可以說,這種觀點論述了馬爾庫塞“愛欲”和弗洛伊德“性欲”概念的一些不同特點,但是卻并未指出馬爾庫塞“愛欲”是將弗洛伊德“性欲”哲學化的結果,也沒有從目的論上理解馬爾庫塞更重視“愛欲”概念的原因。2012年,馬舉魁和張和平二位教授合作撰寫了《“愛欲”本體的新文化建設意義——略析馬爾庫塞的“愛欲”說》一文。該文從西方哲學史的角度,詳細論述了馬爾庫塞將弗洛伊德的“愛欲”概念闡釋為一種本體論的理論改造過程,為學界研究馬爾庫塞的“愛欲”概念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該文并沒有進一步闡明馬爾庫塞將弗洛伊德“愛欲”概念哲學化后又將其歷史化,并介入到社會批判理論中的改造過程。其實,馬爾庫塞重視“愛欲”概念,是要在形而上學領域恢復早期柏拉圖的愛欲傳統(tǒng),并發(fā)揮這種愛欲哲學介入現(xiàn)實的功能,介入社會批判理論才是馬爾庫塞將弗洛伊德“愛欲”概念哲學化的真正目的所在。事實上,馬爾庫塞對弗洛伊德“愛欲”概念的改造經(jīng)歷了一場從精神分析心理學到哲學再到社會學的動態(tài)過程,不從這種具體的改造過程中把握馬爾庫塞的“愛欲”概念,我們就無法深入理解馬爾庫塞的愛欲解放理論。
弗洛伊德愛欲理論的建立經(jīng)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在前期,弗洛伊德主要從事癔癥、性變態(tài)等精神疾病的研究。在這一時期,他的身份更像是一個醫(yī)生,而不是一個理論家。在弗洛伊德前期的著作中,愛欲基本上等同于性欲,它是低下的、和文明相對立的。他在《性學三論與愛情心理學》一書中就認為,人類的身體在按著審美方向不斷進化時,性器官卻沒有參與到這場進化中,它們?nèi)匀槐3种嫉墨F性。“愛欲也是如此,它們在本質(zhì)上與動物無異?!盵3]
而直到“自戀力比多”的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才對愛欲有了新的認識。《超越快樂原則》是弗洛伊德最具思辨性的著作之一。在這本專著中,根據(jù)海林(E.Hering)的生物過程理論,弗洛伊德將原來“自我本能”和“性本能”的對立,修正為“死的本能”(死欲)和“生的本能”(愛欲)之間的對立。“死的本能”是所有生物希望重新返回到無機物狀態(tài)的一種本能,即渴望死亡的本能。這種本能是弗洛伊德在類比新生兒有一種渴望回到母親子宮的本能而推導出來的,是一種退化性的本能。而“生的本能”則是原生細胞通過結合以對抗“死的本能”的一種向生的本能。這種生的本能就是“愛欲”。單個細胞正是通過“愛欲”,暫時犧牲掉自身一部分攻擊性的性欲力比多,而和其他細胞組成一個共同體。在這種共同體中,生存的可能性就變大了。所以,正是“愛欲”將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聚合在一起,以對抗死亡本能。這里的“愛欲”是基于性本能建立起來的,也就是說,這種性本能基于生存的目的,從而對自己進行壓抑性的升華,使自身成為愛欲。這是弗洛伊德從生命個體角度來建構愛欲的。隨后,弗洛伊德進一步將愛欲理論擴大到獨立的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領域。他在分析群體心理學時,重新建構了一種新型的力比多聯(lián)系。他認為,在社會共同體中,個體同樣是為了生存目的而暫時犧牲掉一些僅僅追求快樂的性欲,從而使性欲升華為愛欲。這種愛欲本質(zhì)上仍然是一種性欲。所以,從根本上來說,“愛欲”的實質(zhì)是生命個體以暫時犧牲掉一部分“性欲”的方式,來使自己更長久、更好地存活下去,其本質(zhì)仍然是自私的、指向個人的。這種去性欲化的過程并不能掩蓋“愛欲”的本質(zhì)是性欲的事實。所以,弗洛伊德得出結論,直接的性沖動和受抑制的性沖動是愛欲存在的基礎。愛欲同時包含了這兩種性欲,愛欲本質(zhì)上就是性欲,這是弗洛伊德基于臨床案例和精神分析而得出來的結果。所以,經(jīng)過這種艱苦卓絕的分析推理,“性欲”一詞就帶有了科學和實證性的色彩,它是經(jīng)驗式的,是建立在人的自然屬性之上的,因而也更符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實質(zhì)。這也是弗洛伊德偏愛“性欲”一詞的原因。但是“愛欲”一詞卻不帶有這種色彩,它更傾向于概念式的哲學思辨。這種對“愛欲”的哲學思辨,早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就開始了。
馬爾庫塞本來就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激進哲人,為了用其哲學觀點指導其社會批判理論,馬爾庫塞在吸收弗洛伊德愛欲理論的時候就先將弗洛伊德理論整體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稅塾c文明》的副標題便是“對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學探討”。他認為,弗洛伊德的愛欲理論是對個體存在的解釋,因而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馬爾庫塞首先回顧了西方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他認為,西方哲學一直以邏各斯為理論中心,自亞里士多德將邏各斯定為一尊以來,西方的理性傳統(tǒng)一直排斥感性傳統(tǒng),愛欲遭到了忽視。邏各斯是一種統(tǒng)治的邏輯,它和弗洛伊德理論中的現(xiàn)實原則相一致,而那些依據(jù)快樂原則行事的性欲-愛欲的本能結構卻一直處于和邏各斯傳統(tǒng)的激烈對抗當中。這種理性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黑格爾那里,直到叔本華將存在的本質(zhì)規(guī)定為意志時,神圣努斯的觀念才開始動搖。但叔本華認為這種意志必須終結,意志本身必須止步,這種觀點還是帶有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影子,只有到了尼采的哲學,才最終超出了西方本體論傳統(tǒng),尼采拋棄傳統(tǒng)的理性形式,是對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哲學的真正革命。叔本華和尼采哲學的出現(xiàn),使得傳統(tǒng)的本體論遭到了非議,以意志和快樂為代表的非邏輯正在表明一種“滿足的邏各斯”的力量,而弗洛伊德具有思辨色彩的愛欲理論剛好體現(xiàn)了這一點。馬爾庫塞認為,弗洛伊德的愛欲理論就是對西方工具理性主義的最大反撥,“他的元心理學企圖對存在的本質(zhì)作出規(guī)定,認為這種本質(zhì)就是愛欲”[4],這和傳統(tǒng)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觀點正好相反。這樣,馬爾庫塞就將弗洛伊德的愛欲本質(zhì)論進行了哲學化的改造,并恢復了早期柏拉圖哲學傳統(tǒng)。早期柏拉圖哲學傳統(tǒng)正是一種愛欲與理性相統(tǒng)一的狀態(tài),這在《會飲篇》中就可以體現(xiàn)出來。其實,弗洛伊德確實分析過柏拉圖式的愛欲,在其早期著作《性學三論與愛情心理學》中,他就提出了男性對其仰慕的異性并不奢求與其發(fā)生性關系,這種現(xiàn)象其實是個人將異性置于自我理想的位置上,而自我理想即是超我。這樣,柏拉圖式的戀愛在弗洛伊德那里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其目的被抑制的性沖動,而這種戀愛的主體甚至被弗洛伊德看作是性變態(tài)。通過這樣的對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馬爾庫塞是以哲學的眼光而不是以心理學的眼光看待愛欲本質(zhì)論的,只有將“愛欲”上升到哲學高度,才能達到對西方工具理性傳統(tǒng)的顛覆效果,這和馬爾庫塞激進的哲學立場不謀而合,激進的哲學觀念指導了其否定性的社會批判理論。馬爾庫塞用這種愛欲本質(zhì)論的哲學觀念指導了其社會學研究,一個理想中的社會藍圖便誕生了。
馬爾庫塞在把弗洛伊德的“愛欲”與西方哲學的理性傳統(tǒng)相對立起來后,作為經(jīng)驗式的 “愛欲”便走向了概念式的愛欲。馬爾庫塞所提倡的是回歸到柏拉圖哲學意義上的“愛欲”,而不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意義上的“愛欲”。他顯然是將性欲看作是低等的、動物性的,而將愛欲看作是高級的、文明的。弗洛伊德學說中的“愛欲”所具有的生物學和心理學意義上的性欲本質(zhì)已經(jīng)被馬爾庫塞一分為二了。所以馬爾庫塞認為,工具理性支配下的工業(yè)社會對應的是性欲的加強和愛欲的減少。他認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總體上是由工具理性所支配的。它所標榜的高效生產(chǎn)率對人的需要以及才能的自由發(fā)展都是破壞性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通過不斷滿足大眾的低級欲求,并不斷生產(chǎn)這種新的需要來使大眾永遠處于不自治的狀態(tài),這有效地窒息了主體那些要求自由發(fā)展的需要。技術的日益自動化縮短了必要勞動時間,由此而增加的自由時間并沒有使大眾獲得解放,反而使大眾與社會更加一體化。在自由時間之中,大眾又陷入了文化工業(yè)的操縱之中。文化工業(yè)通過為大眾提供一種不用思考的娛樂消遣來使大眾喪失掉反思性,這滋生了一種新的順從主義,以至于文化工業(yè)在思想層面給大眾貼上了同樣的標簽。這種同一化的功能遏制了人的愛欲的釋放,但自由時間的增多又使力比多無處釋放。因而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身體成為了消費的對象,性欲得到了加強。馬爾庫塞認為,“由于降低愛欲能力而加強性欲能力,技術社會限制著升華的領域。同時它也降低了對升華的需要。”[5]人們沉浸在一種動物式的滿足當中。所以,這種欲求式的大眾文化通過不斷創(chuàng)造又不斷滿足公眾的欲求,從而在精神層面達到了治愈大眾的目的,它起到了一種將個體需要與社會需要調(diào)和到一起的作用,個人的需要只有和社會的需要一致時才會得到重視和滿足。因而在技術理性的統(tǒng)治下,社會變成了單向度的社會;思想變成了單向度的思想;人變成了單向度的人。
在將性欲和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聯(lián)系起來后,馬爾庫塞又將愛欲和高級文明社會聯(lián)系了起來。弗洛伊德認為,人類歷史就是一部受現(xiàn)實原則壓抑的歷史,人自降生以來的性欲本能遵循著快樂原則,但是這種本能遭受著來自生命外部的現(xiàn)實原則的壓抑,這種壓抑使性欲力比多所追求的直接滿足變成了延遲滿足,生命的歡樂也變成了苦役的工作,只有這樣,生命個體才會生存下去。這種轉變借助的是外部力量,即人在社會化過程中遭遇到的外部現(xiàn)實原則的壓抑性約束,沒有這種約束,社會就會變成一個性狂熱者社會,所以,文明要發(fā)展,就必須通過現(xiàn)實原則對原始性欲進行壓抑,這種理論使文明發(fā)展呈現(xiàn)為一種線性的過程。在弗洛伊德看來,非壓抑性的文明不可能存在,所以弗洛伊德理論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悲觀主義的論調(diào)。而馬爾庫塞的觀點卻大不相同,他在弗洛伊德理論概念體系的基礎上,提出了“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兩個術語,從而推演出了一種非壓抑性文明的社會存在秩序。在馬爾庫塞看來,額外壓抑是指超過了基本壓抑的限度而對個體進行的壓抑,它是社會統(tǒng)治所必不可少的,而操作原則對應的即是現(xiàn)實原則現(xiàn)行的歷史形式,它是對人類施加額外壓抑的運行法則。
馬爾庫塞認為,操作原則是社會統(tǒng)治在物質(zhì)文明不發(fā)達階段對人的壓抑,它會產(chǎn)生大量的額外壓抑,因而極大限制人的自由發(fā)展,它只是現(xiàn)實原則的一種歷史形態(tài)。而在技術發(fā)達的工業(yè)化社會,自動化技術無限降低著必要勞動時間,擴大著自由時間,這種強制性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意味著額外壓抑的減少,從而壓抑性的現(xiàn)實原則發(fā)展成為一種非壓抑性的現(xiàn)實原則成為可能,即原始性欲的非壓抑性升華成為了可能。本能的解放并不一定導致性狂熱者社會的出現(xiàn),本能解放的過程不只是力比多的釋放,還有力比多的改造。也就是說,當未來勞動時間減少而自由時間增多時,原始性欲的釋放就不會僅僅是對異性肉體的發(fā)泄,而會從性生殖器擴展到愛欲對象整個生命本身,這種愛欲是源自個體自身自愿地力比多投射。在未來社會,一旦壓抑性的現(xiàn)實原則消失,主體和世界的對立也就和解了,主體會將個體自身和世界看成一個共同體,自戀力比多會如愛自己一樣愛世界中的對象。所以性欲力比多會在工作領域中得到非壓抑性的釋放,這樣,愛欲會擴大到工作領域,工作就成了消遣,成為了一種審美性的存在狀態(tài)。因此馬爾庫塞倡導的這種性欲的非壓抑性升華便促進了人的自由發(fā)展,這種自由發(fā)展類似于一種原始的被壓抑的人性本能的復活,這是在文明高度發(fā)展的階段才能產(chǎn)生的。這樣,愛欲就成了非壓抑性社會中人際關系的主要形式,也就標志著馬爾庫塞的愛欲理論在目的論上走向了烏托邦。
弗洛伊德后期曾認為當今社會中的人類是沒有愛欲的,甚至對“愛欲”一詞所具有的“愛”的意義也持懷疑態(tài)度。這是他基于生物學和精神分析醫(yī)學的經(jīng)驗性分析而得出的結論。他悲觀地論述道:
“人類并不是期望得到愛情的、文雅的、友好的生物……相反,他們是這樣一種生物,必須把他們具有的、強有力的攻擊性看作是他們的本能天賦的一部分。”[6]
由此,他否定掉了人類解放理論和達到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態(tài)的可能性。他認為,理想的充滿愛欲的社會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它只是一種幻想,“只要還有一些人留下來成為攻擊性表現(xiàn)的對象,那么,要聯(lián)合起相當多的人去互相愛戴總是不可能的。”[7]
而馬爾庫塞卻和弗洛伊德迥然不同。他希望建立的非壓抑性社會并不是基于生物學或心理學的研究成果,而是基于其哲學上的邏輯推演。他所提出的“額外壓抑”只是一個抽象性的概念。它和“必要壓抑”的界限無法在生物學上或心理學上的到定量性的界定。非壓抑性的社會也就變成了一個由哲學推演出來的烏托邦。另外,眾所周知,被巴黎學生奉為“先知”和“新左派思想守護神”的馬爾庫塞并沒有走向街頭參加示威游行,他并不主張通過暴力革命來實現(xiàn)達到非壓抑性社會階段的目的,而是將實現(xiàn)這種目標的希望寄托在了高雅藝術上。這也就在革命的手段上也走向了烏托邦。
馬爾庫塞始終堅信藝術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超越和否定,它可以在審美維度上激發(fā)讀者的愛欲。他認為,在當今社會中,只有藝術憑借其自律性一直和社會現(xiàn)實保持著距離。這種觀點明顯是受到了黑格爾的影響并吸收了阿多諾美學思想的結果。馬爾庫塞標榜這種藝術的否定性特征,認為藝術通過創(chuàng)造一種感性審美的世界從而超越了既定的社會現(xiàn)實。馬爾庫塞在這里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發(fā)生了分歧。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一般都標榜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性,倡導通過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效應來為革命做出貢獻,但馬爾庫塞卻不這么認為,他反對那種從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chǎn)關系的總體出發(fā)去解釋一件藝術作品的做法,藝術不能以某一階級的利益而放棄自律性,藝術的政治潛能就在于藝術形式本身。藝術以其自律性構成了一個審美王國,并在這個王國中反抗著現(xiàn)存的社會政治秩序。
但是,馬爾庫塞也清楚的認識到審美的領域是非現(xiàn)實的。藝術審美的作用只有通過解放人的感性,進而以解放的感性去改造工具理性,使其轉變?yōu)閮r值理性,才會真正使主體獲得革命的潛質(zhì)。所以,在馬爾庫塞看來,偉大藝術的真正價值便是通過提供一種審美世界而作用于人的內(nèi)在世界,即作用于人的激情、想象和良心,使得讀者的愛欲被激發(fā)出來,并獲得一種革命的主體性。而且 “其主體性還將奮力沖出它的內(nèi)在性,進入到物質(zhì)和知識的文化中去”[8],解放了這種主體性便解放了個體本身的革命性,讀者獲得了性欲的升華,理性也不再異化,而個體與個體之間又會通過愛欲結成一個大的共同體。藝術正是通過激發(fā)讀者的愛欲來喚起大眾的革命性的。馬爾庫塞的這種藝術革命論顯然脫離了群眾,他所假定的藝術接受者只是一個具有愛欲本能結構的、抽象的人,因而懸置了馬克思理論中人的社會歷史性,所以是完全行不通的,馬爾庫塞的這種以藝術為革命的方式也就走向了烏托邦。
通過以上對弗洛伊德和馬爾庫塞對“性欲”與“愛欲”二詞的使用傾向和話語策略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弗洛伊德那里,“性欲”是“愛欲”的本質(zhì),弗洛伊德偏愛使用“性欲”一詞其實是基于“性欲”在精神分析中的實證性的、經(jīng)驗性的詞性色彩。而馬爾庫塞偏愛“愛欲”一詞,則是基于其建構社會批判和解放理論的目的,其理論中的“愛欲”一詞帶有哲學性的、文明性的詞性色彩。而馬爾庫塞在將弗洛伊德“愛欲”上升到哲學高度并運用這種哲學觀介入其社會批判理論的時候,其社會解放的目標與社會解放的手段也就走向了烏托邦。
注釋:
①參見:賀平.馬爾庫塞的“愛欲”是指“性欲”嗎?[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02):30.
②參見:張和平.馬爾庫塞的“愛欲”說探析[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03):64-69;鄭國玉,唐代虎.愛欲解放與現(xiàn)代文明——評《愛欲與文明》[J].石家莊經(jīng)濟學院學報,2003(6):795-798.
③參見:馬舉魁,張和平.“愛欲”本體的新文化建設意義——略析馬爾庫塞的“愛欲”說[J].甘肅社會科學,2012(03):3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