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標
內容提要:增值稅制度在我國已正式實施二十多年,但對其基本原理、性質特征和稅負歸宿等問題仍存在認識誤區并引發爭議。當前增值稅的立法進程中,必須厘清這些會影響到增值稅制度功能定位及優勢發揮的認識誤區。為此,需要在制度中明確增值稅的一般消費稅性質,改變增值稅是對投入和交易課征的誤解,促進價稅分離的思維習慣和定價方式的形成,確保抵扣鏈順暢,力求實現預定消費者承擔稅負的制度意圖,并切實降低經營者的額外成本,從而使增值稅制度在實踐中更有效地發揮作用。
我國增值稅制度從1979年開始試點,1994年1月1日起正式在全國范圍內實施,2004年起推進生產型向消費型轉變,到2016年5月1日擴展到原營業稅的全部征稅范圍。自此,較為規范的現代消費型增值稅制度在我國得以建立。2019年11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增值稅法(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表明增值稅制度正向稅收法定的目標邁進。然而,當前我國社會上還存在著對增值稅基本原理和性質的認識誤區,不僅體現在公眾、學者和企業管理者的意識及企業定價等行為中,甚至于在政府文件對增值稅改革目的表述中也有所反映。這些認識誤區事關增值稅制度的基本功能定位和制度優勢發揮,極有可能對我國增值稅制度的進一步完善及立法導向造成不利影響。因此,當下厘清這些認識誤區就顯得十分必要和迫切。
由于增值稅通常在交易流通環節征收,使人們容易認為它是對交易的課征,或者由于通常由生產銷售的廠商繳納,就認為它是對生產投入的課征(呂冰洋,2017)。基于這樣的認識誤區,讓人形成增值稅會導致生產經營行為扭曲的印象,進而認為其會影響效率而不利于經濟增長。
實際上,消費型增值稅是對最終消費征稅,屬于一般消費稅,既不是對交易征收的稅種,也不是對投入征收的稅種。不妨舉例加以說明,假設增值稅稅率為10%,一件商品經過A、B、C三家公司加工后銷售給消費者。當A公司向B公司出售100元(不含稅價,下同)產品時,A要向B收取10元的增值稅,但B后續可以抵扣這10元的增值稅(作為進項稅額)。因此,對征稅方(政府)而言,這筆交易沒有產生凈稅收收入。B用購買的貨物加工后,以300元銷售給C公司,向C收取30元增值稅,但C能夠抵扣這30元的進項增值稅,所以對征稅方而言同樣沒有產生凈稅收收入。C將最終商品以500元價格銷售給最終消費者,并向消費者收取50元增值稅。此時,由于消費者不能抵扣這50元的增值稅,所以就產生凈增值稅收入50元。更進一步來看,A沒有購買的進項稅,因此它只是將10元增值稅上交。B將價值100元的投入轉化為價值300元的產出,從30元銷項增值稅中能夠扣除10元進項增值稅,上交20元增值稅。同樣,C的500元銷售按50元銷項增值稅減去30元的進項增值稅,需上交20元增值稅。三家公司共計上交征稅方50元增值稅,正好與消費者在向C購買500元商品時支付的50元增值稅相等。可見,增值稅雖然在名義上是對生產銷售過程中每個階段的增加值征稅,每家公司為其增值部分在相關交易環節按10%的稅率上交增值稅,但由于允許他們扣除進項增值稅,所以對中間投入并不征收凈稅收,只有在零售環節,由于不允許消費者抵扣而產生凈增值稅額。因此,增值稅從供應鏈的每個環節以小塊的形式征收,但實際上是針對最終產品的價值征收,作為計稅基礎的增加值總額等于最終銷售的價值,即上例中的總稅收收入是最終消費價值的10%。
正因為增值稅是對最終消費征收,所以原則上不會像對交易和投入的課稅那樣直接導致資源配置的扭曲而降低效率。先來看對交易的課稅是如何導致效率下降的。現代經濟學理論認為,當資產(資源)被賦予最高出價的人擁有時,所產生的福利就會最大化。但對交易征稅會阻礙互利的交易,影響到誰擁有資產,從而干擾有效的所有權模式,降低預期福利。同時,交易稅將對每次交易征收而產生凈的稅收負擔。所以,交易稅將降低交易相對頻繁的資產價格,減少互惠交易的數量,并將稅負武斷地加到那些出于某種原因進行更多交易的納稅人身上。印花稅、契稅等是對交易課稅的典型稅種。由于股票交易、房產和土地購買等需要登記,對其征收這類交易稅相對方便,但對經濟效率有不利影響。以房產為例,在其生命周期中不同房產被交易的次數相差很大,有的房產因被銷售多次,需要支付多次的交易稅。但如果要從經濟角度論證為什么對頻繁交易的房產征收更多的稅,實際上缺乏有說服力的理由。更為不利的是,交易稅降低了住房交易的動機,導致對存量住房的使用效率降低。當然,如果一件商品在最終消費之前只被出售(流轉)一次,那么針對交易價值征收的交易稅與增值稅的經濟效果基本相同。然而,商品在消費前僅被出售一次的情況非常少見,絕大多數存在多次銷售,此時,兩種稅的效應差別就會相當明顯,由于增值稅是對最終消費課征而不會阻礙交易的進行。
再來看對生產投入征稅如何導致生產效率的損失。政府為獲得稅收收入在需要對商品課稅的情況下,雖然對投入征稅和對消費征稅都會改變消費品的價格,進而影響消費選擇。但是,對投入征稅,稅負可能會以某種方式影響生產決策,導致資源配置在生產階段就效率低下,從而影響整個社會應享有的消費總量和經濟福利水平。稅收制度的設計應該確保達到生產效率,這意味著如果需要對商品課稅,不應該對生產投入征稅,而應該對最終消費品課征。換言之,即便想通過征稅提高商品價格,以便對消費選擇施加影響,通過最終商品稅(消費稅)即可實現,而對投入征稅不僅沒有必要而且會導致生產效率下降。當然,在存在負外部性的情況下,比如對破壞環境的生產投入征稅的理由依然存在。但除此之外,出于生產效率的要求,征收增值稅要優于對投入的征稅。
全國社保基金理事會理事長、財政部原部長樓繼偉曾在2018年的某次會議上提及,增值稅并不是企業的負擔,最終由消費者負擔。①樓繼偉談積極財政:中央地方財政擴張空間不大 應減稅(2018-11-18)[2021-08-01].https://finance.sina.com.cn/meeting/2018-11-18/doc-ihmutuec1326329.shtml.對此觀點,有學者專門撰文表示異議,指出增值稅是企業的直接負擔。②唐大杰:增值稅怎么不是企業的直接負擔(2018-11-21)[2021-08-01].https://opinion.caixin.com/2018-11-21/101350266.html.在官方文件表述中,也曾有將減輕企業負擔作為某些增值稅改革措施的目的。比如在“營改增”試點改革推進中,相關文件提出要確保試點行業總體稅負不增加或略有下降。③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營業稅改征增值稅試點方案》(財稅〔2011〕110號)。2019年4月1日我國將增值稅一般納稅人適用稅率下調至13%和9%,由于當時華潤、沃爾瑪等零售商直接要求供應商降價,還曾引發一些企業發出“誰拿了我的減稅奶酪”的呼聲。①制造企業“叫苦”:國家降稅“奶酪”被華潤們拿走了(2019-04-11)[2021-08-01].http://finance.sina.com.cn/chanjing/cyxw/2019-04-11/doc-ihvhiqax1836681.shtml.可見,雖然增值稅制度在我國施行多年,但對于到底誰承擔增值稅的稅負問題,無論是企業界、學界還是政策部門仍然認識不一。而對該問題的認識誤區,不僅是對增值稅的性質誤解,且將直接影響到增值稅制度的設計本意及實施目的,進而很容易使人們對增值稅制度的科學合理性產生懷疑。
增值稅作為消費稅,之所以選擇在交易流轉環節而不是消費零售環節課征,主要基于提升征管效率等方面的考慮。首先,與在零售環節征稅需面對數量龐大的消費者相比,增值稅選擇數量相對較少的生產經營者課征,將極大地降低征管成本和提升征管效率。其次,如果在零售環節征收銷售稅,將要求賣方確定其客戶購買的產品是用于生產經營還是用于消費,但賣方幾乎沒有動力去進行正確區分,這很可能導致錯誤分類而造成稅收收入大幅損失。增值稅通過抵扣機制,要求買家自己確定購買的商品或服務是用于生產經營而不是消費,否則將無法得到抵扣或者可能涉嫌欺詐而被處罰。目前,幾乎所有開征增值稅的國家或地區都采用發票抵扣方法計征增值稅,生產經營者需要供應商開具進項增值稅的發票,并有動機要求供應商全額開具增值稅發票,從而形成相互監督。并且,申請抵扣的發票信息是匹配的,進項稅可以與供應商所記錄的增值稅銷項進行核對,也為政府提供了審計軌跡。
增值稅制度設計旨在促成稅負落實到消費環節并由消費者承擔。首先,增值稅采用價外稅的方式,要求在計稅時將商品和服務的定價與稅額分開。也就是在理論上,生產經營者定價時不需要考慮增值稅,只要在確定了不含增值稅的價格之后,按照法定稅率計算增值稅的銷項稅額,然后將其與價格分別開具在發票上向購買方收取即可。其次,各國的會計核算制度均明確,增值稅不參與會計利潤的核算。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發布的《國際增值稅/消費稅指引》也一再強調,增值稅的核心特征是對最終消費(家庭)征稅;增值稅抵扣的核心設計是,除非法律有明確規定,增值稅本身的負擔不應落在企業納稅人身上。②OECD(2017):International VAT/GST Guidelines,OECD Publishing,Paris[2021-08-01].http://dx.doi.org/10.1787/9789264271401-en.正基于上述原因,在增值稅制度實施較為成熟的國家,生產經營者基本已養成價稅分離的思維習慣和定價方式。這也就是前述報道中,當我國增值稅稅率下調時,一些大型外資企業不僅快速調整其產品價格,并要求供應商也相應調整價格的原因所在。而在我國實踐中,由于一些企業對增值稅的負擔原理認識不清,導致在定價方式上存在誤區,沒有將產品定價與增值稅稅額的確定分開。這一現象集中反映在增值稅普通發票或專用發票的開具上,現實中經常可以見到在發票的商品“單價”欄中會出現包含小數點后七至八位的數值,發票“稅額”和“金額”兩欄也是小數點后兩位不是零的數值。但是,最終出現在“合計價格(含稅價)”欄的倒是相當齊整的數值(小數點后的數值均為零)。出現這一狀況明顯是因為人們習慣于先確定一個較為齊整的價稅合計值(含稅價),然后按照稅率倒推出不含稅單價、價格及稅額,再進行發票開具的結果。這一定價思維完全不同于增值稅原理要求的價稅分離方式。
除了上述制度設計將稅負預定為消費者承擔之外,一些國家和相關組織還特意在稱呼上對增值稅繳納者與其他稅種的納稅人作了區別。在歐盟第六項增值稅指令的英文版本中,將納入應繳增值稅范圍的繳納者描述為“繳稅人(a Taxable Person)”,以區別于在直接稅中的“納稅人(Taxpayers)”的稱呼。愛爾蘭增值稅法案以及新加坡貨物與商品稅法案等也采用“繳稅人(a Taxable Person)”的術語。其用意就在于強調增值稅的納稅人僅是稅收的交納者而非承擔者,以避免將增值稅的繳納者視為承擔者,避免與所得稅等直接稅的納稅人(承擔者)概念相混淆。還有一些國家法律將增值稅的繳納者稱為“注冊者(Registered Persons)”或“要求注冊者(Persons Required to Register)”,而不直接稱為納稅人,同樣含有此意。新西蘭稅務局官方網站在介紹該國實施的貨物與勞務稅(GST,即增值稅)時,特別指出,貨物與勞務稅通過進項抵扣或退還進項稅的方式,確保不會對企業造成成本的增加,除非所支付的進項稅與提供免稅商品或服務有關,否則不會直接對商品或服務的中間生產征稅,貨物與勞務稅最終會轉嫁到最終消費者身上。①新西蘭國家稅務局:https://taxpolicy.ird.govt.nz/publications/2008/2008-ip-gst-b2b-neutrality/chapter-2.
依據稅收的經濟歸宿理論分析,增值稅稅負的實際承擔者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但消費者承擔稅負可能性依然較大。根據稅收經濟學,確定誰真正承擔稅負需要進行經濟歸宿的分析。對于增值稅等商品課稅而言,影響其經濟歸宿最為重要的因素是經濟的競爭性所導致的價格變化。局部均衡模型分析認為,在競爭性市場中,商品課稅的稅收經濟歸宿取決于商品的供給和需求的價格彈性。當商品供給是完全彈性的或需求是完全無彈性的,消費者將承擔全部稅負;反之,如果需求完全彈性或供給是完全無彈性的,則由生產者(供給者)承擔稅負。一般的,需求彈性越大,供給彈性越小,生產者負擔稅負越多,反之,消費者負擔稅負越多。在非競爭性市場中,情況較為復雜,比如在壟斷條件下課征商品稅,壟斷者或許可以實現100%以上的轉嫁,即消費者支付超過全部的稅收額,但對于寡頭壟斷,目前尚沒有普遍接受的分析框架(斯蒂格利茨,2005)。如果考慮到對商品課稅不僅會影響到其本身的供給與需求,而且對相互聯系的其他市場(包括要素市場)及其均衡也將產生影響,就需要采用一般均衡分析模型(Harberger,1962)來確定其稅收經濟歸宿的影響。但是,即便在利用一般均衡模型對稅收的收入分配效應進行實證分析時,假設間接稅(包括增值稅)全部轉嫁給消費者,也已成為分析間接稅負擔的經驗文獻的標準做法(聶海峰和岳希明,2012;盧洪友和杜亦譞,2019)。
因此,雖然為分析稅收負擔在不同人群中的分布情況,增值稅經濟歸宿的研究是重要的,但這并不會改變增值稅制度力圖使消費者承擔稅負的意旨。換而言之,雖然從經濟歸宿角度看,增值稅并不必然由購買的消費者負擔,但不能通過某些稅收經濟歸宿的實證分析結論,來否定增值稅預定為消費者負擔稅負的制度本意,何況增值稅在制度設計上通過上述特殊設計來盡量確保稅負傳導至消費者。所以,在實踐中,需要的是對制度不斷加以完善,以便在可能的情況下,使增值稅負擔的經濟歸宿與預定的負擔歸宿更趨接近。正由于此,我國臺灣學者陳清秀(2019)指出,“營業人轉嫁營業稅額之權益應予適當保護②臺灣省的營業稅即消費型增值稅。,以符合營業稅系消費稅之制定意旨暨體系正義。”黃茂榮(2011)也指出,“營業稅為法定間接稅,必須經由轉嫁始能使其課征,符合量能課稅原則的要求。”
除了影響增值稅經濟歸宿的市場性因素之外,現實中還存在一些制度或設計因素,影響到增值稅稅負傳導到消費環節,主要包括兩大方面:
1.在相關制度規定中沒有明確或強調增值稅的消費稅性質,使得制度意圖未能在實踐中得以充分肯認和貫徹。增值稅雖然在生產流轉環節課征,但本質上屬于一般消費稅,此性質特征必須得到消費者及生產經營者在理念上的普遍接受。因此,如前所述,歐盟在指導文件中強調避免增值稅稅負落在企業身上,一些國家通過改變納稅人的稱呼等舉措,來強化增值稅是對消費課征的理念。日本對這一理念的貫徹比較到位,在1989年引入增值稅時就直接將其命名為消費稅,在2019年實施消費稅稅率從8%提高至10%改革前,不僅廣大消費者意識到相關商品價格(含稅)將上漲而加緊囤貨①中國財經:日本消費稅就要漲到10%了,日本人已開啟瘋狂囤貨模式(2019-09-29)[2021-08-01].http://finance.china.com.cn/consume/20190929/5089142.shtml.,而且政府所出臺的應對舉措也多以抵消稅負對居民消費的抑制為主②中國稅網:日本計劃第三次提高消費稅稅率(2019-02-12)[2021-08-01].http://www.ctaxnews.com.cn/2019-02/12/content_948415.html.。而在我國的增值稅制度及相關文件表述中,卻從未明確和強調增值稅是消費稅的基本性質,更沒有突出其政策意圖是由消費者來承擔稅負。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我國部分公眾尤其是部分生產經營者誤認為增值稅是對企業征收并由企業負擔的稅種,故而沒有形成價稅分離的定價思維方式,影響到稅負向消費環節的傳導,由此產生上面提及的“誰動了我的減稅奶酪”等爭議。
2.進項稅額未能得到充分抵扣。增值稅制度實施中存在進項稅額不能得到充分抵扣的情形,影響到生產經營者將稅負轉嫁到消費環節:(1)一些免稅情況的存在導致抵扣鏈中斷。首先是對于低于一定銷售額門檻的經營者給予免稅的政策。目前我國小規模納稅人月銷售額不超過15萬元、季度銷售不超過45萬元的可免征增值稅。③《國家稅務總局關于小規模納稅人免征增值稅征管問題的公告》(國家稅務總局公告2021年第5號)。這意味著低于該起征點的經營者銷售時將不再收取銷項稅額,但相應采購時所支付的進項稅額也不得抵扣。這些不能抵扣的進項稅額若不能通過提價而轉嫁,對經營者就有可能形成額外負擔。其次是對農業、醫療衛生、教育、文化、郵政等特定商品和服務的免稅。同樣,相關免稅者在供應鏈的特定環節免于繳納增值稅,但進項稅額不允許抵扣。供應鏈中間環節的免稅,將造成抵扣鏈的中斷。如果免稅者通過提價將不能抵扣的進項轉嫁給下游環節的生產經營者,而下游經營者同樣要通過提價將無從獲得抵扣的相關進項稅額轉嫁至消費者,最終將使消費者的購買價和政府稅收收入相對于中間環節沒有免稅時的數額均有所增加。但如果經營者不能提價,則將承擔部分稅負。當然,對于零售環節免稅,則可能會降低消費者的購買價格。(2)簡易計稅方法導致經營者可能會承擔一定稅負。我國增值稅小規模納稅人或者經營一些特定業務的一般納稅人可以選擇按照征收率計算應稅銷售的稅額,被稱之為簡易計稅方法。除特定情形外,采用簡易計稅方法的小規模納稅人雖然能夠通過自行或申請代開專用發票而使客戶獲得進項稅額抵扣,但由于自身不能抵扣進項稅額,一旦不能順利提高售價來轉嫁稅負,則將承擔一定的稅負。同樣,一般納稅人采用簡易計稅方法銷售,其進項不得抵扣,不能提價轉嫁則也將承擔一定稅負。(3)征管體制方面的原因,比如我國出口退稅的不徹底導致出口企業可能承擔部分進項稅的負擔。
現實中,有觀點認為增值稅征納成本高,這個稅種是否應該落后淘汰。對此,應該理性看待。由于實踐中的征收管理等原因,生產經營者作為法定繳稅者,需要承擔一些額外的成本,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生產經營者對增值稅的管理成本。生產經營者對增值稅情況的記錄、發票開具及保存、核算、繳納以及應對稅務部門的合規性檢查等,均需要耗費一定的成本,客觀上形成一種負擔。而且,這些成本中很多都是固定的支出,而不是與其營業額成比例的,這對中小企業而言,可能會更明顯地感受到負擔。但實際上其他稅種如所得稅等同樣存在遵從成本問題,而且近年來,稅務部門不斷優化納稅服務和加強信息技術的運用,增值稅等稅種的遵從成本正逐漸降低。二是留抵稅額形成生產經營者的資金成本負擔。規范的增值稅制度要求在產生進項稅額的合理期限內,應給予生產經營者退還未抵扣完的進項稅額的權利,這樣才能使得進項稅額的支付不會成為生產經營者的負擔。但我國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對國內銷售未抵扣完的進項稅并不予退稅,而是采用無限期的結轉抵扣方式。因此,留抵稅額占用了一些生產經營者的流動資金,形成資金負擔,一旦數額過大還可能導致其經營風險上升。有學者測算,在2011年,大約有30%的企業存在留抵稅額,尤其是鐵路、船舶、航空航天和其他運輸設備制造業等行業因為留抵導致的額外增值稅負擔近8%(劉怡和耿純,2018)。為此,2018年我國有關部門就對部分行業試點退還部分留抵稅額,2019年4月1日起全面試行增值稅期末留抵稅額退稅制度①相關主要政策文件包括:《財政部 稅務總局 海關總署關于深化增值稅改革有關政策的公告》(財政部 稅務總局 海關總署公告2019年第39號),《財政部 稅務總局關于明確部分先進制造業增值稅期末留抵退稅政策的公告》(財政部 稅務總局公告2019年第84號),《關于明確先進制造業增值稅期末留抵退稅政策的公告》(財政部 稅務總局公告2021年第15號)等。,表明該問題已經引起決策部門重視并將得到進一步解決。
增值稅是符合經濟社會發展趨勢的稅收制度,不能因上述成本的存在而否定其有效性。自1954年在法國開始實施算起,增值稅付諸實踐僅有短短的六十多年時間,是相當“年輕”的稅種,但已成為在現代歷史上世界范圍內擴張速度最快的稅種,被全球超過160個國家包括除美國以外的所有OECD成員國家所采用。事實證明,增值稅已成為各國提高稅收收入最經濟有效的方式。2018年OECD成員國的增值稅收入是其消費稅收入中的最大收入來源,平均占到其總稅收收入的五分之一(20.4%);有25個成員國在2015年至2018年間的增值稅占GDP比重有所上升。②數據來源:OECD.Consumption Tax Trends 2020:VAT/GST and Excise Rates, Trends and Policy Issues[2021-08-20].https://www.oecd-ilibrary.org/sites/152def2d-en/index.html?itemId=/content/publication/152def2d-en.從我國的情況看,自引入增值稅以來,通過不斷改革,不僅制度日趨完善,而且增值稅收入一直在國家稅收總收入中占據重要地位。近年來我國國內增值稅收入占稅收總收入的比重基本維持在40%左右,確保了財政收入的穩定,為經濟社會發展及國家治理現代化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
增值稅為何會在世界各國的財政體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除了前面提及的增值稅對消費而不是對投入和交易征稅,能夠避免對資源配置和生產的扭曲,通過抵扣鏈在生產流通環節進行征管,能夠實現低成本有效征收等優點之外,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面對國際競爭及國內的財政支出壓力,各國直接稅的稅負上調空間相當有限,通過增值稅這一間接稅增加政府收入成為有相當吸引力的方式。以日本為例,經過長達十年的討論,1989年正式開征消費稅,之后通過多次改革將消費稅率上調至2019年的10%,主要目的在于緩解社會保障與養老保險的財政壓力。當然,增值稅不是一個完美的稅種,比如現實中運用多級差別稅率和引入過多豁免,會增加制度復雜性,使得福利減損,限制了其有效作用的發揮,但好在有明確的改革方向,可以使增值稅體系變得更好。
為了糾正人們對增值稅的認識誤區、解決實踐中反映出的制度性問題,有必要抓住當前的立法機會,進一步提升我國增值稅制度的有效性。
如前所述,對于增值稅本質上是消費稅的基本常識,在我國尚未形成一種普遍性的認識,由此導致對征收對象、稅收負擔等一系列的誤解,這會對增值稅制度的準確定位和下一步改革完善產生不利的影響。因此,建議在增值稅立法中明確其消費稅的性質,并闡明增值稅的法定納稅人雖然是生產經營者,但預定的稅負承擔者是消費者。同時,財稅部門應加大稅收宣傳力度,在指導性政策文件中貫徹增值稅的基本設計理念,扭轉人們對增值稅性質的誤解,使得生產經營者和消費者能夠形成對價格和增值稅稅負正確的認識,逐步糾正在錯誤認識下商品和服務的定價習慣,如此則更有利于增值稅通過抵扣鏈將稅負傳導到消費環節。
增值稅制度的有效實施關鍵在于確保抵扣鏈的順暢,而免稅等情況的存在打斷了抵扣鏈條,還會造成額外的管理和合規負擔。比如需要在產品銷售中分配應稅與免稅產出間的進項稅,前者可抵扣,后者不可抵扣。這極易導致生產模式的扭曲,所以應盡量減少免稅的范圍。同時,進一步完善留抵稅額的退稅機制,使得在合理期限內未得到抵扣的進項稅額不至于給生產經營者帶來實際負擔。另外,目前我國在“減稅降費”政策中所采取的適當提高增值稅起征點的措施,雖然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抵扣鏈的稅負傳導,但綜合來看,對于降低小型企業的合規成本有利,應該繼續保持。
如果稅率檔次過多,企業需要確定其產品和購買的增值稅稅率檔次,有時對哪些商品和服務應以何種稅率征稅不僅判斷困難,也使企業面臨更為復雜的計算和文書工作,形成一種額外負擔。所以,增值稅稅率相對統一能夠避免制度的復雜性,對生產經營者也有實際的益處。我國增值稅稅率已經簡并至三檔,但從國際經驗看,實行一檔或兩檔稅率的國家居多,繼續減并至兩檔有合理之處(劉薇,2020)。當然,作為一種促進公平的手段,對于某些特定的商品和服務如農產品和生活必需品等設定較低的稅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提升社會公平程度及對增值稅制度的認同。只是對于低檔稅率應設定在何種水平,哪些商品和服務納入低檔稅率征稅范圍,都需要經過充分的論證。
理想中的增值稅具有諸多優點,但要形成一套能夠付諸實踐的成熟增值稅制度體系并非易事。世界上許多實施增值稅的國家包括我國在內,都在不斷地通過制度改革和征收管理技術的完善,以盡可能地發揮增值稅制度優勢。而在這過程中,秉持增值稅的基本設計理念,形成對增值稅基本性質和原理的正確認知,無疑是其制度優勢得以發揮的重要基礎。就我國而言,在當前構建新發展格局,實現高質量發展過程中,深化增值稅制度改革,能夠有效地減少資源配置的扭曲,提升市場主體的運行效率。因此,抓住當前增值稅立法的有利契機,將實踐中存在的上述認識誤區,在法規層面加以正本清源,無疑會對我國增值稅制度實施產生重要而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