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生良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陶淵明(365-427)是晉末宋初的著名詩人,也是魏晉南北朝成就最高的文學家。他出生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一個業已敗落的庶族官吏之家,少年時既游好六經,有大濟蒼生的宏愿,又熱愛老莊,“質性自然”。他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的動亂年代,思想上經常儒道交戰,在經歷了“五官三休”的反復后,最終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毅然告別官場,歸隱田園。陶淵明生活的時代,玄學盛行,《莊子》以其濃郁的思辨色彩、濃郁的文學性以及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傳播極為廣泛。淵明深愛莊子,在《擬古九首》其八云:“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①本文所引陶淵明作品,均出自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以下只隨文注篇名。[1]表明他對莊子甚為景仰,且引為知音。陶淵明對《莊子》的接受,較之前代文人程度更深,范圍更廣,感情更真,層次、品位和境界更高。這主要表現在文學創作上,亦見之于生活實踐中;既體現在話語文意的引用與渾化,文學觀念的繼承與發揚,文學手法的借鑒與發展上,更體現在人生態度的效法與踐行以及社會理想的承傳與建構上。
從古直《陶靖節詩箋》定本所列引書的若干情況看,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49次[2]。僅以《莊子·天地》篇為例,陶之《命子》其九曰:“厲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此出于《天地》中“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句。其《歸去來兮辭》云:“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帝鄉”一詞源自《天地》篇的“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此外,像“自然”“真”“鼓腹”“虛舟”等《莊子》特有之詞,亦常見于陶詩陶文。由此觀之,陶淵明對《莊》文十分熟稔。不僅如此,他更多的是把《莊子》的文意、精神渾化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以至于他的詩文看似處處無莊,實則處處融莊,莊子精神與詩文語言之間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很多詩文名句,即使“很難在《莊子》中找到形似之語,但可以找到神似之精神”[3]。這就不僅是熟稔,其運用《莊》文的自如程度,簡直可以說是已達到了渾融無跡的玄妙化境。
陶淵明對《莊子》文學觀念的繼承和發揚,集中體現于“自然”與“天真”。這與《莊子》中屢屢言及此道不無關系。《繕性》篇云:“莫之為而常自然。”《漁父》篇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莊子》以為不加修飾、自然而然是萬物最好的狀態,淵明對此頗為贊同。其《飲酒》其五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說明他已領悟到言不盡意的存在,認識到文學創作重在天然本真,無須過分重視和雕飾其言。蘇軾《東坡題跋》評價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膏”與“美”指其內在情感意趣的豐腴濃美,源于陶公生活經歷之豐富及感受見解之高深,而“枯”與“淡”則指其外在語言特色之質樸平淡和不加修飾,在某種程度上正是“自然”“天真”之表現。其內外結合,渾然一體,故能“質而實綺,臞而實腴”(蘇軾《與蘇轍書》),“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論詩絕句》),達到天生麗質、天然絕美之無比高妙的審美境界。陶文之真率自然,清新飄逸,也頗似《莊》文的風韻。
陶淵明在文學手法上對《莊子》的繼承,不在于奇譎夸張、汪洋恣肆,主要體現在幽默、議論和營造玄境上。《莊子》語言極富幽默色彩。《秋水》中坎井之蛙對東海之鱉炫耀井中之樂,并邀請東海之鱉去井里游玩,孰知水井竟容不下東海之鱉的一只腳。這是莊子對那些自以為是、夜郎自大之輩的諷刺。《至樂》中莊子偶遇一骷髏,問骷髏為何而死,又故作大方地問骷髏是否愿意回到人家,骷髏愁眉苦臉地說:怎能放棄死之樂而遭受生之苦?活人遇到骷髏,還與之談話;骷髏本就一堆骨頭,卻能愁眉苦臉;又謂活著比死了還痛苦。這些看上去可笑,實則是莊子對于現實人生處境之悲慨。莊之奚落惠子“鴟嗜腐鼠”,挖苦曹商“舐痔得車”,諷刺儒生“詩禮發冢”等,都具有幽默諧趣的特色。陶淵明詩文中這種帶有諷刺性幽默的地方也不少,可以其生前所作《挽歌》三首為代表。這三首詩分別寫了陶淵明想象中自己從死亡到出殯的過程。他說死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憂慮了,唯一的遺憾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可惜“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生前無法盡情暢飲,死了之后反而飲之不竭。自己給自己寫挽歌,本身就給人以詼諧感,而淵明不戀人世,反而享受死亡,遺憾的不是未能建功立業留名后世,而是沒有喝酒的機會了。這使讀者忍俊不禁,為淵明對待死亡的態度所折服;然在淺笑之后,又會感知一絲辛酸與悲涼。可見幽默只是淵明發泄情感的一種手段罷了。又如《閑情賦》:
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愿在發而為澤,刷玄髩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
此是“我”對美人之愛慕的表述,愿為衣領、裙帶、發油、眉黛,卻又擔心美人脫衣、更裳、沐浴、新妝會將“我”拋卻煎毀。陶淵明將這些微不足道的擔心刻畫得細致入微,幽默色彩非常濃厚。幽默底下深埋的是淵明對理想追求過程中遇挫無數后的無奈與自我嘲諷。這些幽默之筆如同《莊子》一樣,以表層的喜劇來掩蓋蘊藏深層次的悲哀與憂傷。陶詩多有就事寓理、富含哲理的精彩議論,或取效于莊子的“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這不待多言。莊子以大道、天地、自然為含真蘊玄的母體,創造出闊大浩渺、生生不息的藝術境界,其文富有詩一般的意境,玄虛而閎深;陶淵明則置身于天地自然之中,多通過對田園風光和田園生活的具體描寫來寄寓真意妙諦,營造出難以言表、耐人尋味的玄妙神秘意境,給人以美的享受。其詩文中那濃厚的田園情趣,那欲辯已忘言的玄秘意境,無不來源于莊子的啟導,是《莊子》的流觴和發揮,但較之親切可感。限于篇幅,也恕不展開。
陶淵明在詩文中表達的人生態度和理想人格,與《莊子》一脈相承。陶淵明之基本特點,是崇尚自然和安貧樂道。他說自己“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去來兮辭序》),“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其五),“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和莊子一樣,追求自由、詩意、藝術化的人生。陶潛質性、志趣追范莊周,不僅在詩文中這樣說,而且在生活中實實在在地踐行其言。陶之“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田園,與莊之拒楚王聘而寧愿“曳尾涂中”,何其相似乃爾!這就很能說明問題。從世俗的眼光看來,其一生是“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來,其一生是藝術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時運》等作品,都是其藝術化人生的寫照。他辭官、拒請、撫弄無弦琴的故事,取頭上葛巾漉酒的趣聞,也是其藝術化人生的表現。而酒,則是其人生藝術化的一種媒介[4]。在對待生死這一問題上,陶淵明也和莊子觀念相通,和莊子一樣表現得非常超脫、曠達。正因為陶淵明在人生態度上效法莊周,弘揚了魏晉士人所崇尚的藝術化人生和理想人格美,使他成為魏晉風度或曰魏晉風流的杰出代表和最高體現。
陶淵明“桃花源”的社會理想來自道家老莊,尤與莊子的“建德之國”一脈相承,是對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春秋末年,老子提出了“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至戰國中期,莊子更進一步具體描繪出了“至德之世”和“建德之國”這一理想社會的藍圖。《莊子·山木》篇云:“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故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往行,乃蹈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莊子此“建德之國”,與其“至德之世”互為表里。關于“至德之世”,《莊子》外雜篇一些篇章中有比較完整的描述。如《胠篋》篇云:“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類似的說法,還見之于《馬蹄》《天地》《讓王》《盜跖》諸篇。及至晉宋之際,陶淵明寫作了《桃花源記(并詩)》一文,講述了一個武陵漁人發現“世外桃源”的故事。文中的“桃花源”,顯然是陶淵明在動亂時代給人們描繪出的令人神往的理想社會,是作者社會理想的形象寫照。仔細對讀比照,我們不難看出陶公的“桃花源”和莊子的“建德之國”頗有相同相似之處。其一,他們所描繪的理想社會,沒有階級,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無關乎君臣,“惡知乎君子小人”,都具有平等和諧的特點;其二,無論是建德國民的“猖狂往行,乃蹈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還是桃花源人的“童孺縱行歌,班(斑)白歡游詣”,“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都具有自由快樂的特點;其三,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桃花源人“咸來問訊”,“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都具有人性純真、民風淳樸的特點。除此之外,二者還都具有地域僻遠、文化落后的特點,一在南越,一在武陵;一為邊邑,一為“絕境”;一愚樸寡欲,“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從這些相同相似的基本特點看來,二者前后相承,一脈逶迤,陶之理想畫圖“桃花源”,簡直就是莊之“建德之國”的翻版和更生動具體的寫照。與此同時,我們也發現二者有相異之處。這主要表現在:莊子“建德之國”的社會理想是要回到原始社會,是一種原始狀態、自然主義的社會理想;陶淵明“桃花源”的社會理想,卻將其社會狀態大致鎖定在“嬴氏亂天紀”之前的先秦戰國末期,即周秦之際,是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基礎,以農耕文化和農業文明為特色的社會理想。這與社會的發展、作者的思想認識和人生選擇有關。“建德之國”這一社會理想,乃莊子順應自然、逍遙游世的個體人格理想合乎邏輯的擴大,是其建構的理想世界的又一境界。這種原始狀態、自然主義的社會理想,在一般人看來,難免有復古倒退、愚昧落后之嫌。然而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說,這在當時還“不失為一個革命的見解”[5]。近年來生態美學思想流行,從這一新的學術視角看來,莊子這種原生態、純自然的社會理想之價值和意義,就更容易為人們理解和接受[6]。和“建德之國”一樣,“桃花源”也是虛構的烏托邦。這種理想雖然在當時不可能實現,但它反映了作者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否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和廣大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陶淵明所寫“桃花源”中的社會生活,保持著周秦之際的狀態,那也是好幾百年前的情景,當然也有復古的色彩,正如清人邱嘉善所說,其“設想甚奇,直于污濁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游于黃農之代”[7](卷五);但它畢竟不像莊子“建德之國”那么原始,而向人們的現實生活靠近了許多,所以其價值和意義相對鮮明一些,人們的理解和接受相比也要容易得多。要之,陶公“桃花源”理想是以莊子“建德之國”為藍本,在本質上是其直接承傳。從“建德之國”到“桃花源”,說明陶淵明在構想其理想社會圖景時,一方面繼承了莊子的思想和藍圖,另一方面又根據新的歷史條件和自己的獨立思考對其有所發展。據學者考證,《桃花源記》是陶淵明晚年的作品,當作于宋永初三年(422年)陶淵明58歲時[8]。其時他受道家思想影響尤深,因此,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與莊文中“建德之國”的社會理想存在血緣關系,就理所當然,不足為奇。不僅如此,它還是莊子“建德之國”社會理想的進一步發展和更加文學化、詩意化的闡釋和演繹。承載著先輩的理想愿望,繼承發展了莊子思想和藍圖的“桃花源”理想,對后世的影響也更加明顯而深遠,故后世“桃花源”“桃源”被作為理想社會、美好生活和境界的代名詞,在詩詞曲賦等文學作品中的歌詠不絕如縷。總之,陶淵明的“桃花源”理想來自道家莊子的“建德之國”,對其有繼承,有發展,對后世的影響也更明顯,更深遠。
綜上所述,陶淵明在文學創作中對《莊子》的接受,在魏晉時代乃至此前的莊學史上是相當突出的,不僅較之曹植、阮籍、嵇康等前代文人有所拓展、進步和提高,而且具有更顯著的積極意義,也因而具有更深遠的歷史意義和影響。